几天之后,玛戈仍有些咳嗽。她老为自己的健康担心,所以一直待在家里,没有出门。她闲得无聊,又没有读书的习惯,于是就用雷克斯提议的方式取乐——躺在一堆五颜六色的靠垫上,从电话簿中查出一些陌生人及商店、公司的号码,给他们拨电话。她让商店把童车、百合花和收音机送往她随意挑选的地址;她编了谎话骗一些阔佬上当,又告诫他们的太太往后不要那么轻信;她连续十次拨同一个号码,把特劳姆、鲍姆和卡斯比尔公司的人气得发疯。电话里有人对她山盟海誓,大献殷勤,也有人给她一顿臭骂。
欧比纳斯走过来,带着怜爱的笑容站在一旁听她打电话为一位柯克霍伏太太订购了一口棺材。她身上那件日本和服式晨衣敞开着。听电话时她那双狭长的眼睛不停地左顾右盼,一双小巧的脚幸灾乐祸地不停摆动。欧比纳斯胸中升起一股柔情。他悄悄退远一点,再也不敢向前挪步,生怕搅扰了她的兴致。
此时她正向格里姆教授诉说自己的遭遇,哀求他深夜与她会面,而接电话的教授则正在煞费苦心地盘算——这究竟是一场骗局,还是自己作为鱼类学家的声誉打动了姑娘的心?
由于玛戈在玩这场电话游戏,保罗接连给欧比纳斯打了半个钟头电话都没打通。他一遍一遍地拨电话,可每次听到的却是那漠然的忙音。
最后他站起来,觉得一阵头晕,就又吃力地坐下。他有两夜没有睡着觉,身体不适,心情沉痛。但不管怎样,他必须办这件事,而且一定要办成。电话里不断传来的忙音似乎意味着命运顽固地要阻挠他实现自己的意图。可保罗不肯罢休,这个办法不行,他就另想办法。
他踮起脚尖走进育儿室。里面很暗。尽管屋里有好几个人,却悄然无声。他看到姐姐脑后插的梳子和肩上披的羊毛围巾。他下定决心,猛一转身走进门厅,费力地穿上大衣(抽搐着忍住哭泣),出发去找欧比纳斯。
“等在这儿,”他踏上那幢熟悉的房屋前的人行道时对汽车司机说。
他正在推楼房的大门,雷克斯忽然从后面赶了上来,两人同时进了大门。他们互相盯视着——周围又响起冰球队攻进瑞典队球门时观众的一片喝彩声。
“您是去找欧比纳斯先生吗?”保罗阴沉着脸问。
雷克斯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那么我告诉您,他这会儿不接待客人。我是他妻子的弟弟,要来告诉他一个非常不幸的消息。”
“是否能让我转达?”雷克斯和颜悦色地问。
保罗喘不过气来,停在第一段楼梯平台上。他低着头,像一头公牛似的盯着雷克斯。雷克斯则以惊讶的目光,探询地打量着他那张傲慢的,布满泪痕的脸。
“我劝你下次再来。”保罗喘着说。“我姐夫的小女儿快死了。”
他继续爬楼梯,雷克斯默默地跟在后边。
听到雷克斯厚着脸皮跟上来的脚步声,保罗气得热血上涌。可他又怕气喘症耽搁了正事,于是尽力克制自己。他们走到那套公寓的门前,保罗又回过头来对雷克斯说: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不过我实在弄不懂你为什么非得上这儿来。”
“噢,我叫阿克谢·雷克斯,跟这家人很熟。”雷克斯笑嘻嘻地说,一边伸出又长又白的手指按电铃。
“要不要揍他?”保罗起了这么一个念头,可转念一想:“揍他又管什么用?……最重要的是把事情办成。”
一个头发灰白的矮个男仆开门迎接他们进去。(那个英国爵爷被辞退了。)
“告诉你家主人,”雷克斯叹了一口气说,“这位先生打算……”
“你给我住嘴!”保罗说。他站在门厅正中,扯起嗓子连声喊道:“欧比!欧比!”
欧比纳斯看到内弟那张变形的脸时,笨拙地朝前跑了两步,脚下一滑,又赶紧站了下来。
“伊尔玛病得很重,”保罗边说边用手杖敲着地板。“你最好马上来一趟。”
沉默了一阵。雷克斯蛮有兴趣地打量着他俩。客厅里忽然传来玛戈的尖嗓门:
“欧比,我有话跟你说。”
“我就来,”欧比纳斯结结巴巴地说。他赶忙回到客厅。玛戈站在那里,两臂交叉抱在胸前。
“我的小女儿病重,”欧比纳斯说。“我得赶紧去看她。”
“他们在骗你呢,”玛戈气冲冲地嚷道。“这是个圈套,想把你骗回去。”
“玛戈……看在上帝份上!”
她抓住他的手说:
“我跟你一道去好吗?”
“玛戈,别说了!你应该懂得……我的打火机呢?咦,打火机在哪儿?他等着我呢。”
“他们在哄你,我不让你走。”
“他们等着我呢。”欧比纳斯瞪着眼睛结结巴巴地说。
“你要是敢走的话……”
保罗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站在门厅,用手杖戳着地板。雷克斯掏出一个小巧的珐琅盒。客厅里传来争吵声。雷克斯递给保罗几粒咳嗽糖,保罗头也不回用臂肘一推,把糖粒推撒在地上。雷克斯笑了——他似乎又听到冰球观众的喧闹声。
“真见鬼,”保罗嘟哝着走了出去。他匆匆跑下楼,双颊不住地颤抖着。
“怎么样?”他回家后,保姆悄声问。
“他没来,”保罗回答。他用手捂住眼睛。过了一会,他清清嗓子,像往常那样踮脚走近育儿室。
这里一切如旧。伊尔玛的头仍在枕上有节奏地来回轻轻摆动,半睁着暗淡无光的眼睛。每过一阵她就打一次嗝,身子跟着颤一下。伊丽莎白用手把床单弄平整,她机械地重复这个动作,自己也不觉得。一只匙子从桌上掉下来,那轻轻的丁当一声在房中人们的耳里回响了许久。医院来的护士在诊脉。她眨眨眼睛,小心翼翼地把伊尔玛的小手放回被单下面,像是怕把她弄疼似的。
“她渴了吧?”伊丽莎白轻声问。
护士摇摇头。有人在屋里轻咳了一声。伊尔玛动了一阵。她瘦小的膝盖在被单下抬起来,又慢慢伸直了。
房门吱地响了一声。保姆走进来,对保罗耳语了一句什么。保罗点点头,她又走出门去。随后门又吱吱响了。伊丽莎白没有回头……
走进来的人在离床两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他只能隐约辨认出妻子的浅发和围巾,却清清楚楚看见伊尔玛的脸——小小的黑鼻孔,圆圆的额头上泛着黄色光泽。这景象使他痛苦万分。他就这样站了许久,忽然把嘴张得大大的。这时有人(他的一个远房表兄)从身后架住了他的腋下。
他发现自己坐在了保罗的书房里。靠角落的长沙发上坐着两位女士,正在轻声谈话。他想不起她们的名字了。他有个古怪念头——如果能记起那两位女士的名字,一切就会恢复正常。伊尔玛的保姆蜷缩在一张扶手椅上抽泣。一位气度不凡,天庭饱满的秃顶老先生站在窗前抽烟,每过一阵就要微微前倾,将身体的重心缓缓从脚后跟移向脚尖。桌上一只玻璃碟里盛着柑橘,显得鲜艳耀眼。
“他们怎么不早点叫我来呢?”欧比纳斯扬起眉毛喃喃说。他并没有向谁发问,只是在自言自语地嘀咕。他皱起眉头,摇摇脑袋,把手指的关节掰得发响。屋里沉默了一阵。壁炉台上的钟滴滴答答走着,兰帕特从育儿室走来了。
“怎么样?”欧比纳斯哑着嗓子问。
兰帕特转向那位威严的老先生。那人轻轻耸了耸肩,跟着医生走进病人的房间。
过了许久,窗外已经暗了下来。谁也想不起去拉窗帘。欧比纳斯取过一个橘子,慢慢地剥皮。外面正在下雪,街上传来隐隐约约的嘈杂声。中心供暖设备不时铃铃地响一阵。街上有人用口哨吹出四个音符的调子。(是《西格弗里德》中的曲子。)随后周围又静下来。欧比纳斯慢慢吃橘子,酸极了。保罗忽然走进屋来,没有看任何人,只是说了一句极简短的话。
在育儿室里,欧比纳斯看见妻子的背影。她一动不动,专注地俯身向着病床,手里像是捧着一个无形的玻璃杯。护士搂住她的肩膀,把她扶到一个光线暗淡的角落。欧比纳斯走到床前,他恍惚看见一张失去生气的小脸,短短的苍白的嘴唇下露出门牙——她落了一颗乳齿。随后,他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
他转过身来,向门外走去,尽量控制自己不要撞到别人身上,不要碰倒屋里的东西。楼下的大门已经上锁。当他站在门厅时,一位围着西班牙披肩的艳妆妇人走下楼来开门,放进来一个浑身落满雪的男人。欧比纳斯看了看表,已经过了半夜十二点。他真在这里待了五个钟头吗?
他走在雪白、柔软的人行道上,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他仍然不能相信刚刚发生的事情。他眼前又浮现出伊尔玛的模样,清楚得令人吃惊:她正爬上保罗的膝头,或是用手朝墙上拍着一只皮球。然而出租汽车仍像先前一样嘟嘟响着喇叭,似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白雪在路灯下闪烁,像是在圣诞节之夜。天空黑沉沉的,只是在远处,越过黑压压一片屋顶的尽头,朝着格达尼斯克的方向,在几家大影院的上空,漆黑的天空才化为一种温暖的棕红色。猛然间他想起了长沙发上那两个女士的名字:布兰奇和罗莎·冯·纳希特。
他终于回到家里。玛戈仰卧着,正在抽烟,显得精神抖擞。欧比纳斯隐约记得和她大吵过一场。不过现在他不在乎了。她默默地看着他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看着他擦干被雪花弄湿的脸。玛戈现在心里美滋滋的,因为她得到了满足。雷克斯刚走一会儿,他的欲望也得到了充分的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