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克谢·雷克斯很乐意回到自己美丽的故园,最近他很不顺利。命运之舟莫名其妙地搁浅了,他只好随便把它像破车一样丢弃在海滩上。他和编辑吵了一架,那家伙不喜欢他最近编的一套幽默画——倒不是为能否发表这套漫画而争吵。总之,两人闹翻了。这当中还牵涉到一个有钱的老处女,一笔可疑的现金交易。(“不过倒挺逗乐,”雷克斯不无忧伤地想。)然后,某部门的当局和他作了一次不容分辩的谈话,谈到关于不受欢迎的外侨的问题。人们亏待了他,他想。不过他并不和他们计较。真滑稽,这些人刚刚还在拼命赞扬他的作品,转眼就翻了脸,居然跑来扇他耳光(有一两次打得他挺疼)。

然而最糟糕的还是他的经济状况。他的名望——他不是那个态度温和的蠢材昨天所说的那种世界名人,但他毕竟还是一个名人——有一个时期曾为他赢来大量钱钞。现在他正无事可做。柏林人向来不大懂得幽默,作为漫画家他在这里没多大奔头。他先前挣了那样一大笔钱,手头本该很宽裕——如果他不是一个赌徒的话。

他从小就喜欢赌纸牌,难怪现在打扑克成了他最大的嗜好。不管什么时候,只要能找到玩伴他就要开局;甚至做梦的时候他也在打牌——和古人打牌,和早已去世的某个远亲打牌。其实,在现实生活中他可想不起他们来。他梦中的赌伴还有那些在现实生活中根本不屑于跟他交往的人。他梦见自己取牌,把取到的五张牌叠在一道,凑到眼前,高兴地看到一个戴帽子、穿灯笼裤的“小丑”。他把大拇指按住那叠纸牌的上角,小心翼翼地一张张捋开。他看到了五张小丑。“妙极了,”他心想。小丑这么多,他并不感到吃惊。他不声不响地下了第一笔赌注。亨利八世(霍尔拜因描绘的)只有四张王后,也随着他下了赌注。这时他从梦中醒来,还保持着打牌时那张不动声色的脸。

早晨天气阴冷,屋里很暗,他不得不扭亮了床头灯。纱窗帘很脏。根据租价,他们本该租给他更好的房间。(不过,他想,他们也许根本拿不到他的房钱。)他忽地想起了昨天的奇遇,不觉快活地打了个寒噤。

回想往昔的艳遇时,雷克斯向来不会动感情。和玛戈的交往却是个例外。在过去两年里他时常思念她;他时常带着近似于忧郁的神情呆看着那张速写。这种情绪来得有些古怪,因为阿克谢·雷克斯——我们至少可以说——是个玩世不恭的人。

第一次离开德国时他还是个青年(他走得很急,为了逃避战争)。他撇下可怜的半痴呆的母亲。就在他离开德国去蒙得维的亚的第二天,母亲滚下楼梯摔死了。小时候他曾经往活老鼠身上浇油,点火,看着它们像流星似的乱窜一阵。他怎样耍弄猫,就更无法细说了。

长大之后,随着艺术才能的增长,他开始用更为机巧的方式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这并不是医学家所说的“病态生理”——哦,完全不是——这只是一种冷漠专注的好奇心,只是生活在为他的艺术提供一些注脚。他喜欢把生活描绘成荒诞不经的样子,看到生活束手无策地变成取笑、讥讽的对象,他感到其乐无比。他鄙视有意的恶作剧,喜欢让事情自行发生,他只须偶尔稍加点拨,车轮就会启动,直朝山下滚去。他喜欢骗人取乐,骗得越省力,他越得意。不过,这个危险人物拿起画笔的时候的确是一个优秀的艺术家。

大叔一个人陪孩子们待在屋里。大叔说,他要化装一下,给孩子们取乐。孩子们等了半天他也没露面,他们跑下楼去,看见一个蒙面人正把桌上的银餐具装进一个口袋。

“嘿,大叔,”孩子们高兴地喊道。

“我化装得像吗?”大叔说着揭下面具。这就是雷克斯的黑格尔三段论式幽默。命题:大叔装扮成窃贼(逗孩子们乐);反命题:那人的确是一个窃贼(逗读者乐);结论:那人还是大叔(愚弄读者)。雷克斯就喜欢在他的作品中表现这种“超级幽默”。他说这是他的新发明。

有一天,一位大画家在高高的脚手架上一步步倒退着审视刚刚完成的壁画。再退一步他就会掉下来。这时如果有人大声发出警告,也许会使画家丧命。画家的助手十分冷静,他将一桶颜料甩到了那幅杰作上。多么有趣!可如果让聚精会神的画家继续倒退,终于一脚踏空——却让观望的人白白地盼着那桶颜料,岂不是更加有趣!因此在雷克斯看来,一方残忍而另一方轻信,这正是讽刺艺术的根基。(另外,讽刺也是一种虚假的推理,诱惑人们再次上当。)在现实生活中,假若一个瞎眼乞丐拄着拐杖愉快地摸索到油漆未干的板凳前打算坐下,雷克斯会一动不动地袖手旁观。这件事只能为他的下一幅小画提供素材。

然而这套理论却不适用于他对玛戈的感情。对待玛戈,即使从艺术的角度来讲,雷克斯的画家气质也超过了讽刺家的气质。他感到有些气恼的是,和玛戈重逢竟使他格外高兴。当初他抛弃了玛戈,那只是由于担心自己爱得太深而不能自拔。

现在他首先得查明她是否真正在和欧比纳斯同居。他看了看表——十二点。他看了看钱夹——空的。他穿上衣服,步行到头天夜里去过的那所公寓。雪花轻轻地,绵绵不断地飘落下来。

开门的正好是欧比纳斯本人。他起初没有认出眼前这位满身白雪的来客。可当雷克斯在垫子上蹭净了鞋抬起头来时,欧比纳斯立即对他表示了热忱的欢迎。头天晚上这个人给欧比纳斯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不仅因为他机敏、大方,而且因为他相貌奇特——苍白,凹陷的脸颊,厚嘴唇,再加上一头古怪的黑发,丑得不乏魅力。另外,欧比纳斯还高兴地想起玛戈在谈到晚会时说的话:“你那个画家朋友丑得令人作呕——我宁肯死也不愿意吻这样丑的男人。”多丽安娜对他的评价也很有意思。

雷克斯道歉说,他这样来访有些失礼。欧比纳斯和善地笑了。

“说实话,”雷克斯说,“您是我在柏林愿意深交的少数人之一。在美国,人们彼此交往比这里随便得多,我也就养成了这种不拘礼节的习惯。请原谅我的冒昧——为什么要把那个漂亮的布娃娃摆在长沙发上?要知道,沙发正上方挂着勒伊斯达尔的画呀!您真认为这样的安排是可取的吗?另外,我可不可以仔细看看您的那些画?其中有一幅好像挺不错的。”

欧比纳斯领他穿过各个房间。每间房里都有几幅好画——偶尔也有一两幅赝品。雷克斯全神贯注地审视着。他疑心洛伦佐·洛托的那幅穿紫袍的约翰与哭泣的圣母并不是原作。在他的冒险生涯中,有一个时期他专门制作假画,绘制了一批相当出色的赝品。都是十七世纪的作品——那是他擅长的时代风格。昨夜他在餐厅里见到一幅十分眼熟的画,现在他又细看着那幅画,心里喜不自胜。这是博然最拿手的:构图棋盘上放着一把曼陀林,玻璃杯里装着红酒,旁边衬一朵白石竹花。

“像现代画家的作品吧?简直是超现实主义画派。”欧比纳斯热心地介绍说。

“挺像,”雷克斯握着自己的手腕审视那幅画。当然是现代作品,这是他八年前画的。

他们走进过道,那里挂着一幅利纳尔的佳作——花卉和生着眼形花纹的飞蛾。这时玛戈走出洗澡间,身上穿着鲜黄色浴衣。她沿着过道跑去,差点跑丢了一只鞋。

“这边走,”欧比纳斯尴尬地笑了笑说。雷克斯跟他走进书房。

“如果我没看错,”他笑着说,“那是彼德斯小姐。她是您的亲戚?”

“干吗要撒谎呢?”欧比纳斯敏捷地想,这人多么机灵,哪能瞒得过他?干脆摆出浪漫不羁的派头,岂不显得洒脱?“她是我的小情人,”他大声回答。

他留雷克斯吃饭,雷克斯毫不推辞地应允了。玛戈来到餐桌前。她面容倦怠,却显得镇定自若。头天夜里难以抑制的激动和焦虑已经转化为一种近乎喜悦的心情。她在这两个分享她爱情的男子之间坐下,感到自己像是在一部神秘而又动人的影片中扮演主角。她尽力演得合乎分寸:心不在焉地微笑,垂下睫毛,在请欧比纳斯递过水果的时候温柔地用手摸着他的衣袖,同时向先前的情夫投去短暂、冷漠的一瞥。

“不,这次再不能让他逃掉,绝不让他溜走,”她忽然这样想。一阵欢快的颤栗传遍全身,她好久没有体验到这种感情了。

雷克斯很健谈。他讲了好些笑话,还说到一个扮演洛恩格林的演员,醉得误了天鹅船,只好眼巴巴地等着下一趟。欧比纳斯开怀大笑,可雷克斯知道,他只听懂了一半。(这个笑话另有含义。)雷克斯知道,正是笑话的另一半含义使得玛戈咬唇忍俊。他讲话时几乎不看她。当他把目光转向她时,她会立即低头察看自己的衣衫,并且不自觉地整理一下他注意到的部位。

“过不了多久,”欧比纳斯挤了挤眼,“我们就会在银幕上看到某人的芳容。”

玛戈噘起嘴来,在他手上轻轻打了一下。

“您是演员吗?”雷克斯问。“哦,真是演员?可不可以告诉我,您将在哪部影片里献艺呢?”

她回答时并不看他,心里却颇为得意。他是著名画家,她是电影明星,现在可以平起平坐了。

饭后雷克斯立即告辞。他一边计划下一步行动,一边踏进一家赌馆。一手同花顺子使他振作了一些(他好久没交这样的好运了)。第二天他给欧比纳斯挂电话,两人一道去看了一个风格鲜明的现代派画展。第三天他去欧比纳斯的公寓吃晚饭。后来他又自行登门拜访,玛戈不在。他只好强打精神没完没了地和欧比纳斯高谈阔论。欧比纳斯开始喜欢他了,雷克斯却腻烦透了。最后命运总算大发慈悲,选择了在体育馆看冰球的机会降福于他。

当他们三人朝包厢挤去时,欧比纳斯看到了保罗的背影和伊尔玛金黄的发辫。总有一天会出现这样的场合。尽管他早有所料,但事情来得太突然,他大吃一惊,笨拙地一转身,猛地撞在玛戈身上。

“瞧你,瞎撞什么!”她气愤地说。

“你们先歇一会,要点咖啡,”欧比纳斯说。“我要去——呃——打电话。差点忘了。”

“别走,请你别走,”玛戈站了起来。

“有急事,”他又说。他躬着腰,尽量缩短自己的身躯(伊尔玛看见我了吗?)。“我要是有事耽搁了,你别担心。对不起,雷克斯。”

“请待在这儿,”玛戈又悄声恳求。

欧比纳斯却没有注意到她奇怪的眼神,也没有看到她脸色绯红,嘴唇发颤。他弯着脊背,匆匆走向出口。

沉默了一阵。雷克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Enfin seuls,”他冷冷地说。

他们肩并肩坐在票价昂贵的包厢里,靠着一张小桌,桌上铺着雪白的台布。下面,就在栏杆另一边,延伸着广阔的冰场。乐队正奏着震人耳鼓的进行曲。空旷的冰面油汪汪地泛着蓝光。空气同时显得又热,又凉。

“现在你明白了吗?”玛戈忽然问。她自己也不知问的是什么。

雷克斯正要说话,大厅里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他在桌下紧握着她热乎乎的小手。玛戈感到眼泪涌了上来,却没有把手缩回去。

一个穿白色紧身衣和卷边银光短裙的姑娘用冰鞋尖着地跑过冰场,乘着冲力优雅地绕圈,跳跃,转身,随后又滑行起来。

在她兜圈和舞蹈的时候,她那双亮晶晶的冰鞋发出闪电般的光芒,以巨大的冲力切割着冰面。

“你把我甩了,”玛戈说。

“是的,可我不是又迫不及待地回到你身边来了吗?别哭,宝贝。你在他那儿住了很久吗?”

玛戈正要说话,大厅里又骚动起来,冰场又空了。她把臂肘撑在桌上,手托着太阳穴。

在一片嘘声、掌声、喧哗声中,冰球运动员悠闲地滑过冰面——先是瑞典运动员,然后是德国运动员。客队守门员身穿鲜艳的厚运动衫,戴着从脚背遮到髋部的护垫,缓缓滑向小小的球网。

“他打算跟她离婚。你来得太不是时候了,懂吗?”

“笑话。你真相信他肯娶你?”

“你要是跑来捣乱,他就会变卦。”

“不,玛戈,他不会娶你。”

“我对你说他会。”

他们的嘴唇还在动,可周围的喧嚣淹没了这场短促的争吵,观众在激动地呼喊。球棒在冰面上灵巧地追踪冰球。击球,传球,球丢了,球棒在迅速的冲撞中“乒乓”相击。守门员在门前平稳地移动位置,并拢双腿,让两只护垫形成一个盾牌。

“……你真不该回来。跟他相比你是个穷光蛋。天哪,我知道你一定会把事情搅得一团糟。”

“你瞎操心。我们尽量多加小心就是了。”

“我受不了啦,”玛戈说。“这地方吵得我心烦意乱。咱们走吧。他肯定不会回这里来。他要是回来,这次就算是教训教训他。”

“到我那儿去,你一定得去,别犯傻啦。咱们不会耽搁太久,只待一个钟头就让你回家。”

“少废话。我可不想冒险。我花了好几个月工夫才把他笼络住,现在眼看就要大功告成,你想让我白费力气吗?”

“他不会娶你,”雷克斯的语气十分肯定。

“你送不送我回家?”她几乎是在尖声叫嚷——心里却闪过这样一个念头:“让他在汽车里吻我。”

“等一等。你怎么知道我成了穷光蛋?”

“从你的眼睛就看得出来,”她说着堵上了耳朵,这会儿喧闹声达到了顶点——进了一球,瑞典守门员扑倒在冰面上,手中的球棒被打落,兜着圈子滑向远处,像一只落水的船桨。

“好啦,听我说,你这次不去只是白白浪费光阴。迟早你都会去的。跟我走吧。关上百叶窗之后,从我的窗户里可以看到好景致。”

“再啰唆我就自己乘车回家了。”

他们沿着包厢后边的过道走着。玛戈忽地一怔,皱起了眉头。一个戴角质框眼镜的胖绅士厌恶地盯视着她。那人身旁坐着一个正用望远镜看球赛的小姑娘。

“瞧那边,”玛戈匆匆对同伴说,“看见跟那小孩坐在一道的胖子吗?那就是他内弟和他女儿,现在我总算明白那蠢货为什么要开溜了。可惜刚才我没注意到他们俩。有一回那家伙对我粗野极了,我真巴不得有人能帮我出这口气。”

“可你还指望——跟他明媒正娶地结婚呢,”雷克斯说。他伴着玛戈走下平缓宽敞的台阶。“他绝不会娶你。亲爱的,我有一个新建议,这算是最后一个建议。”

“什么建议?”玛戈警觉地问。

“我可以送你回家,亲爱的,不过车钱得由你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