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眼睛瞅着地面,用我的左手摇动他的右手,一边捡起掉在地上的手杖,和他一起坐到长凳上。

“你迟到了,”我说,没有瞧他一眼。他大笑起来。我仍然没有瞧他,将我的大衣纽扣解开,脱下帽子,用手掌摸了一下脑袋。我觉得浑身发热。风在疯人院里止住了。

“我马上认出了你,”菲利克斯用一种急于奉承的傻乎乎的狡黠的神情说。

我在瞧我手中的手杖。那是一根结实的历尽风霜的手杖,椴木上有刻痕,上面清清楚楚地镌刻着主人的名字:“菲利克斯某某”,下面是日期和村名。我将手杖放回到长凳上,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这恶棍是徒步走来的。

我终于斗胆去瞧他。但我还没有去直视他的脸;正如人们在银幕上所见的摄影师逗弄观众的手法,我先从他的脚开始,然后往上看去。首先是硕大的蒙满灰尘的鞋,厚厚的袜子,脚脖子那儿脏兮兮的,发亮的蓝裤子(灯心绒裤子,看来已破旧不堪),一只手拿着干面包皮。一件蓝色的大衣,里面穿着深灰色的圆领毛衣。再往上,是我熟稔的软领子(相对而言,较为干净)。我在那儿打住了。我应该不去看他的脑袋,还是继续将他看完呢?我用手遮住眼睛,通过我的指缝瞧他的脸。

有一阵,我有一种印象,所有这一切都是幻觉,都是妄想——他,那个笨蛋,不可能和我一模一样,他的眉毛翘起,斜瞅着,仿佛在期待什么似的,一副茫然的样子,不知道该装出什么样的脸容——为了谨慎起见,我也将眉毛翘起。正如我说的,有一阵,我觉得他像我,就像任何人可能像我一样。但是,麻雀已不再害怕,它们又飞了回来,有一只麻雀还蹦跳到离我很近的地方,这使他的注意力移到别的地方;他的脸容又恢复到平时的位置,我又重新见到五个月前那吸引我的令我惊讶的东西。

他往麻雀那儿扔一把面包屑。最近的那只麻雀慌慌张张啄了一口,面包屑弹跳了起来,被另一只麻雀啄了去,那麻雀接着便飞走了。菲利克斯又一次转向了我,像原来一样,一脸的期待和畏畏缩缩的顺从。

“那只麻雀什么也没得到,”我说,指着远处的一只小麻雀,它正无助地啄着地皮。

“它太小了,”菲利克斯说。“瞧,它的尾巴还没长齐呢。我喜欢小鸟,”他接着说,令人作呕地咧嘴笑一笑。

“打过仗吗?”我问;我清了好几次喉咙,我的声音嘶哑了。

“打过,”他答道。“两年。为什么问这个?”

“哦,没什么。怕被杀了,怕得要死,呃?”

他眨眨眼,带着一种模模糊糊的躲避的口吻说:

“每一只老鼠都有窝,但不是每一只老鼠都会从窝里走出来。”

在德语的原文里,最后一个词是押韵的;我已经发现他对毫无风趣的谚语有爱好;费脑筋去琢磨他到底想表达什么思想是没有用处的。

“就这些啦。没有啦,”他对麻雀说,像一种旁白。“我也喜欢松鼠,”(又是那眨眼)“森林里充满松鼠是很好的。我喜欢它们就因为它们跟地主对着干。还跟鼹鼠对着干。”

“那麻雀呢?”我用非常优雅的口气问。“像你说的,它们跟什么‘对着干’吗?”

“在鸟类中,麻雀是乞丐——真正的流浪乞丐。乞丐,”他不断地重复,两手依靠在手杖上,轻轻地晃动身子。显然,他自认为是一个机敏的辩论家。不,他不仅仅是一个笨蛋,而且是一个忧郁型的笨蛋。甚至他的微笑也是阴沉的——让人瞧着恶心。但我还是一个劲儿地瞅他。瞧着我们之间的相像性因为他脸上表情的变化而走样,真是十分有趣。我想,到了老年,他的微笑和做的鬼脸会使我们之间的相像性完全消失,而现在,当他的脸容凝然不动时,这种相像性是如此完美。

赫尔曼(戏谑地)说:“啊,你是一位哲学家,我看得出来。”

这似乎使他有点不悦。“哲学家是有钱人制造出来的,”他以强烈的信念反对道。“还有所有其他的一切也都是制造出来的:宗教,诗歌……哦,姑娘,我多么痛苦,哦,我可怜的心!我不相信爱情。现在,友谊——那是另一回事儿。友谊和音乐。

“我会告诉你一些事儿的,”他继续说,将手杖放在一边,怀着热情对着我说。“我喜欢一个在任何时候都能和我共享他的面包的朋友,他会赠我一片土地,一座农舍。是的,我喜欢一个真正的朋友。我会给他当园艺匠,然后他的花园就是我的了,我会永远以感激的眼泪记住我死去的同志。我们一块儿拉小提琴,或者,比如说,他吹横笛,我弹曼陀林。但是女人……现在,事实上,你能说出一个不欺骗她丈夫的女人的名字吗?”

“所有你说的对极了!对极了。听你谈话真是一种快乐。你上过学吗?”

“上过很短的一个时期。在学校里能学到什么?什么也学不到。如果一个人是聪明的,课程对他有什么用?最主要的东西是自然。比如,政治不能吸引我。一般地说来……你知道,这世界只是尘土而已。”

“一个非常合乎逻辑的结论,”我说。“是的——你的逻辑非常严密。非常令人惊讶。现在,喂,聪明人,把我的铅笔还我,快。”

这使他霍地坐起来,使他进入我期望的心境之中。

“你把它忘在草地里了,”他困惑地嘟嘟囔囔地说。“我并不知道我是否还能再见到你。”

“偷了铅笔,把它卖了!”我高喊——甚至跺起脚来。

他的回答是出色的:起先,他摇头,否认偷窃,继而立刻点头承认这买卖。我相信在他身上凝聚了人类所有的愚蠢。

“去你的,”我说,“下次小心点儿。得,不管怎么样,让过去的过去吧——抽支烟。”

见到我的愤怒消退,他松弛了下来,也有了笑容;开始表达他的感激之情:“谢谢你,哦,谢谢你。真的,我们多像啊!难道我的父亲和你的母亲犯了原罪吗?”他甜蜜地哈哈大笑起来,对自己的玩笑话非常自得。

“言归正传吧,”我说,突然假装出一种直率的严肃的表情。“我请你来,并不是为了这一小会儿的闲谈的快乐。在我的信中我提到了我行将给你的帮助,提到了我为你找到的工作。首先,让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必须坦率而正确地回答我。告诉我,你认为我是什么人?”

菲利克斯审视了我一番,转过身去,耸了耸肩。

“我并不是让你猜谜语,”我继续耐心地说“。我完全知道你不可能了解我的身份。不管怎么样,让我们避开你如此机智地提到的可能性。菲利克斯,我们的血统是不同的。不,我的好老兄,是不同的。我的诞生地离你的摇篮一千英里远,我父母的声誉是无懈可击的,我希望你的父母也是这样。你是独生子,我也是独生子。所以,无论对于你或者对于我,都不可能有那么个神秘的人:一个老早被吉卜赛人偷走的兄弟。没有任何关系把我们联系在一起;我对你没有任何义务,请注意,没有任何义务;如果我想帮助你,那是出于我自己的自由意愿。请记住。现在,让我再问你一次:你以为我是什么人?你对我的印象如何?你一定对我形成了一些印象,是吗?”

“你也许是一个演员,”菲利克斯犹豫不决地说。

“如果我理解你没错的话,朋友,在我们的初次会面中,你想:‘啊,他可能是一个演戏的家伙,那种漂漂亮亮的家伙,脑袋里装可笑的幻想,穿漂亮的衣服;也许是一个名人。’我说对了吗?”

菲利克斯的鞋尖停在了碎石路上,他一直用鞋尖在那上面将碎石搓平,他的脸上现出一种相当紧张的表情。

“我什么也没有想,”他恼怒地说。“我只是在看——是的,你对我有点儿好奇什么的。你们演员报酬很高吧?”

一个小小的注解:他对我的想法在我看来是非常微妙的;它所拥有的独一无二的曲折使它与我情节的主要部分衔接上了。

“你猜着了,”我喊道,“你猜着了。是的,我是一个演员。严格地说,是一个电影演员。是的,是这样的。你说得多好啊,多美妙啊!你对我还有什么别的想法吗?”

这时,我注意到他的情绪低落了下来。他好像对我的职业感到失望。他坐在那儿,郁悒地皱着眉头,抽了一半的烟夹在大拇指和食指之间。他突然抬起头,眨眼睛。

“你想给我什么工作呢?”他问,没有了先前的令人感觉甜蜜的感激之情。

“别这么快,别这么快。到时候会说的。我在问你,你对我还有什么别的想法吗?来,请回答我。”

“哦,嗯……我知道你喜欢旅行;就这些。”

夜快降临了;麻雀早就消失了;纪念碑显得更加黑黝黝的了,似乎变得更大了。从一棵幽暗的树后面静静地升起一轮忧郁的、富有肉感的明月。一片云朵飘过月亮,给它戴上了面具,只露出月儿的胖胖的下巴。

“喂,菲利克斯,天黑了,我敢打赌你饿了。来吧,让我们去找点儿东西吃,一边喝啤酒,一边继续我们的谈话。行吗?”

“行,”菲利克斯以一种稍微快乐一点儿的口吻说,然后又接着故作庄重地说:“饿汉是聋子。”(我将他的谚语试着翻译了出来;在德语中,是押韵的,琅琅上口。)

我们起身,往大道黄色的灯光走去。夜色中,我很少意识到我们的相像性。菲利克斯没精打采地在我身边走,似乎沉浸在沉思之中,他走路时的样子跟他本人一样十分沉闷。

我问:“你以前到过塔尼兹吗?”

“没,”他答道。“我对城镇不感兴趣。我和我那帮子人腻味城镇。”

一家小酒馆的招牌。窗户上有一只酒桶,两边站着蓄胡须的泥塑的仙童。相当不错了。我们走了进去,选了一个靠角落的桌子。在我脱手套的当儿,我对周围审视了一遍。酒馆里只有三个酒客,他们并不注意我们。侍者走上前来,一个戴夹鼻眼镜的矮小的男人(这并不是第一次见到戴夹鼻眼镜的侍者,但我不记得在哪儿和在什么时候见到过这样的一个人)。在等待酒菜上桌的时候,他瞧瞧我,然后瞧瞧菲利克斯。当然啦,由于我蓄了唇髭,我们之间的相像性不非常明显;事实上,我让唇髭长起来,就是为了当我和菲利克斯在一块儿时可以不吸引不必要的注意。我相信帕斯卡在什么地方说得非常智慧:两个相像的人,在单独见到时,不会引起兴趣,但当两人同时出现时,就会引起相当的轰动。我从没有读过帕斯卡,也不记得从哪儿摘来这句语录的。啊,在我年轻的时候,对于这种信手拈来的事儿,我是非常在行的!不幸的是,干这种偷窃警句的事儿不光是我一个人。在圣彼得堡一次聚会上,我说:“屠格涅夫说,有些感情是只能用音乐来表达的。”几分钟之后,来了一位客人,在谈话中他引用了同样的一句话,引语偷自一份音乐会节目单,在那次音乐会上,我看见他往演员休息室走去。当然啦,是他,而不是我出了自己的洋相;但这终究让我不痛快(虽然我狡黠地问他,他觉得伟大的薇阿勃拉诺娃怎么样,而得到些许安慰),所以,我决心从此不再干这种自炫博学的事儿。所有这些是一种退却,不是躲避——绝对不是一种躲避;因为我还是什么都不惧怕,并把什么都直说出来。应该承认,我不仅微妙地控制我自己,而且控制我的写作风格。当我年轻的时候,我写了多少长篇小说啊——就是写,随意地,没有将它们出版的任何念头。又是一句引言:斯威夫特说,发表的手稿无异于一个妓女。(在俄罗斯)我有一天碰巧请丽迪亚读一下我的手稿,跟她说那是一个朋友的作品;她觉得作品很沉闷,没有读完。直到今天,她仍然不熟悉我的手迹。我一共有二十五种手书体,最好的(也就是说我用起来最得心应手的)手书是这样的:一个个细小的圆圆的字母,弯曲时饱饱满满的,让人看上去感到愉悦,这样,每一个词就像一个刚出炉的花式蛋糕;然后,是飞快的草体,锋利而难看,这是一个驼背在倥偬之中的乱涂乱画,充满了缩写符号;接着,是自杀者的字体,每一个字母就是一个套索,每一个逗点就是一个扳机;然后就是我最珍爱的:偌大的、容易辨认的、刚劲有力的和绝对非个人化的笔迹;这样,就可以从一个奇长无比的袖口里写出抽象的字体,这人们一般在招牌上和物理课本里都可以见到。我就是用这种笔迹来写作这本现在奉献在读者面前的书的;但很快我的笔不听使唤了:这本书是用我所有二十五种笔迹混成书写的,这样,我不认识的排字工或者打字员,或者我自己挑选的那位俄罗斯作家——适当的时候,我将把我的手稿寄给他——也许会以为几个人参加我的书的写作;也非常可能有个长着老鼠脸的狡猾的小专家会在这拙劣的乱舞的笔迹中明确地发现一种不正常的心理迹象。这样倒更好。

那儿……我曾经提到你,我最初的读者,你这位闻名遐迩的心理小说作家。我读过它们,发现它们虽然结构还算不错,但人工雕琢的痕迹太明显。我的既是读者又是作家的朋友,当你在读我的故事时,什么感觉?快乐?妒嫉?或者甚至……谁知道?……在我无限期的退隐时,在你的小说中用我的材料……作为自己富有匠心的成果……是的,我给予你那……富有匠心和经验的想象;将我打入冷宫吧。对于我来说,预先采取措施对付这种厚颜无耻是并不困难的。但我是否会这样做,那是另一个问题了。如果我觉得你偷窃我的知识产权是我的一种荣耀,那又会怎么样呢?偷窃是人对一件事物的最好的褒奖。你知道还有更让人快乐的事儿吗?我猜想,在你下决心作出那快乐的剽窃时,你一定会压制那些折中妥协的句子——这些我正在写的句子——而加上你喜欢的东西(当然就不是那么快乐的一种思想了),就像偷车贼将偷得的车重新油漆一样。在这一方面,我要讲一个小故事,那是我知道的最可笑的小故事了。

十多天以前,也就是说一九三一年三月十日左右(半年就这么倏然飞逝过去了——在幻梦中的一个秋天,穿着时间的袜子跑步),一个人,或者几个人,穿过公路,或者走过森林(这一点,我想,在适当的时候会明了的),在森林的边缘窥探,非法占有了一辆什么什么牌什么什么马力的蓝色小汽车(我省略了技术细节)。事实上,就是这些。

我并不认为所有的人对这故事都有兴趣:它的含意太不明显了。它让我哈哈大笑,只是因为我知道这一切。我还要加一句,没有任何人将这故事告诉我,我也不是从哪儿读来的;其实,我所做的就是从汽车丢失的事实本身用合理的推导琢磨出来,丢车的事实被报纸十分错误地阐释了。言归正传,时间啊!

我记得,当侍者并没有觉察到我们之间的任何怪异而把柠檬汽水放在我的面前,把一罐啤酒放在菲利克斯的面前,我的面目模糊的化身急切地将上唇伸向那浓郁的啤酒泡沫时,我问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你会开车吗?”

“什么?”他极其快乐地哼了一声。

“我在问你会开车吗?”

“我怎么会开车!我曾经交了一个司机朋友,他在我们村旁一座城堡里干活。一个晴朗的日子,我们轧死了一头母猪,你要是能听见它尖叫就好了!”

侍者送上一种浇肉汁的大杂烩,量好多,捣土豆泥,也洒上了酱汁。我在什么地方见过侍者戴夹鼻眼镜的?啊——想起来了(仅仅在写这个的时候想起来了!)——在柏林一家破旧的俄式小饭店里;那个侍者非常像这一个——同样一个一头金黄色头发的忧郁的矮小男人,出身却较为高贵。

“就这么着了,菲利克斯。我们吃饱喝足了;现在让我们聊聊吧。你对我做了一些猜测,这些猜测证明是对的。现在,在进入更为深入的谈话以前,我想为你大概描述一番我的性格和生活;你很快就会明白为什么这很紧要。首先……”

我呷饮了一口汽水,接着说:

“首先,我出身于一个富有的家庭。我们有一栋房子和花园——啊,多好的一座花园啊,菲利克斯!请想象一下,不仅有玫瑰花树,而且有玫瑰花丛,各种各样的玫瑰花,每一种花都挂着镶嵌的小牌儿:你知道,玫瑰花就像赛马一样有非常响亮的名字。除了玫瑰花,在花园里还有许多别的花卉,每个清晨,当花园在晨露中闪闪发光时,菲利克斯,这整个情景就好像一个梦。当我还是一个孩子时,我就喜欢照管花园,我对我的活儿很在行:我有一只小小的浇水的罐儿,菲利克斯,一把小鹤嘴锄,我的父母往往坐在一棵我祖父种的古老的樱桃树树阴下,充满温情地瞧着我,这个忙忙碌碌的孩子(请想一想这情景!)将看上去像花枝一样的毛毛虫从玫瑰花里抓出来,卡死。我们有许多农家的牲畜,比方说兔子,这是所有动物中体形最像鸡蛋的了,不知道你是否懂我所说的意思;易怒的有肉冠的火鸡(我在这儿用了像火鸡发出咯咯咯的声韵),可爱的小孩儿以及许许多多其他的东西。

“后来,我父母失掉了他们的钱财,死了,那可爱的花园消失了;只是现在,幸福似乎又回到了我身边:我最近在湖畔获得了一小块土地,那儿将会有一座比以前的花园更美的新的花园。我的精力充沛的童年充满了这些花朵和果实的芬芳,花园边的森林,巨大而蓊郁,在我的心灵上投下了浪漫而忧郁的影子。

“我总是非常孤独,菲利克斯,我现在仍然很孤独。女人……没有必要谈论这些反复无常的卑鄙的人们。我游览了许多地方;就像你一样。我喜欢背着背包游逛,当然啦,我游逛总是有比你更充足的理由(我毫无保留地谴责这些理由)。这真是一件奇特的事:你考虑过下面的问题吗?——两个男人,同样贫困,但生活得不一样;比方说你,坦率地无望地过一种乞丐的生活,而另一个,虽然同样贫困,生活方式却完全不同——一个无忧无虑的营养充足的人,混迹于快乐的富裕人群中……

“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菲利克斯,这两个人属于不同的阶级;谈到阶级,让我们想象一下一个人没买票乘四等车旅行,另一个人也没买票坐头等车:X坐在硬座席上;Y先生懒洋洋地坐在软席上;两人的钱包都空空如也——或者严格地说,Y先生的钱包虽然是空的,但他将钱包拿出来炫耀一番,而X却连可以炫耀的钱包也没有,让人看到的只能是他口袋脱线的破洞而已。

“说这些,我是想让你懂得我们之间的不同点:我是一个演员,生活在空中楼阁之中,但对于未来我有富有弹性的希望;这些希望能无限地拉长,而不会折断。你连这个也没有;如果不是出现了奇迹的话,你只能总是安于当一个穷光蛋;这个奇迹就是我遇见了你。

“菲利克斯,世上没有一件事情你不可能利用的。不,说得清楚点儿:世上没有一件事情你不可以长期并卓有成效地加以利用。也许在你更为炽热的梦中,你见到一个两位数,这是你期望的极限。而现在,你的梦不仅实现了,而且同时出现了三位数。但对于你的幻想来说,要理解它们都是很困难的,是不是,当你在数十以上的数字时,你不是感觉在挨近一个不可想象的无限了吗?现在我们转过了那个无限的角,一张百元大钞在向你微笑,在这张的肩上——另一张;天知道,菲利克斯,也许第四位数就要出现了;是的,它使你的头脑昏旋,心脏直跳,神经紧张,但它却是真的。请明白这一点:你已经完全安于你的悲惨的命运,以至于我纳闷你是否真正理解了我的意思;我所说的,对于你来说,简直不可理喻而怪异;接下来的还要不可理喻,还要怪异。”

按这样的思路,我说了好长时间。他一直用一种不信任的眼光瞧着我;他很可能渐渐明白了我在逗他。像他那样的人只在一定限度内保持好脾气。当他们意识到他们受到了玩弄,他们所有的好脾气就都会消失殆尽,他们的眼睛里会闪闪发光,全身心陷于一种强烈的愤懑之中。

我含含糊糊地说,但我的目的不是要激怒他。正相反,我希冀讨他的喜欢;迷惑他,同时也吸引他;总而言之,模糊地但令人信服地将与他的脾性和习惯一样的一个男子的形象告诉他。但我的想象放纵不已,变得相当令人生厌,且玩世不恭,就像一个虽是明日黄花,但仍在假装微笑的喝得醉醺醺的女人。

当我注意到我所产生的印象,我停了一会儿,我把他吓得够呛,有点儿感到内疚,但突然我又感到甜蜜异常,因为我能把自己的听讲者弄得如此坐立不宁。我于是微微一笑,继续道:

“你必须原谅我的所有这些唠叨,菲利克斯,但,你瞧,我很少有机会将灵魂显示出来。我现在赶紧将我所有的方面显示出来,好让你彻底了解你将与之一块儿工作的人,特别是这个工作将与我们的相像性有关。告诉我,你知道替身演员是什么意思吗?”

他摇摇头,下嘴唇耷拉下来;我早就觉察到他喜欢用嘴呼吸——他的鼻子塞了,或者别的什么原因。

“如果你不懂,让我给你解释。请想象一下一个电影公司的经理——你去过电影院吧,是吗?”

“嗯,是的……”

“好极了。想象一下这经理或者导演……对不起,朋友,你似乎想说什么?”

“嗯,我去得不多。当我想花钱时,我有比看电影更有趣的事儿。”

“是的,但有些人却不这么看——要是没有这些人,就不会有我所从事的职业了,是吗?所以,正如我说的,一位导演答应给我一笔小报酬——大约一万美元吧——小数目,当然啦,只够乘飞机的,但如今报酬掉价了——他请我在一部主角是音乐家的电影里演戏。那对我太合适了,因为在现实生活中我也热爱音乐,会演奏好几种乐器。在夏日的晚上,我有时拿着小提琴到最近的树林里——还是言归正传吧——替身演员,菲利克斯,就是一个可以在紧急情况下替补角色的人。

“演员演他的角色,镜头正对着他;要拍一个并不重要的场景;主角,比方说,要开着车走过镜头;但他不能,他正患重感冒躺在床上。不能浪费时间,这样,他的替身来演,十分酷地驾着车飞驰过镜头(你能开车,真棒),电影放映时,没有一个观众意识到是替身。越相像,价格就越高。有专门经营提供电影替身演员的公司。替身演员的生活很优裕,拿着固定的工资,但只要偶然地工作一下,工作量也不多——只要穿上主角的衣服,开上一辆漂亮的车作为主角飞驰而过,就这样!自然,一个替身演员不应该吹嘘他的工作;要是记者得到一点关于这种置换的风声,观众知道了他们偶像演员的角色是假的,那就会有一场风波。你现在明白了当我发现你跟我完全一模一样时,我为什么会那么快乐而激动。那一直是我的最美好的梦幻。请想一想那对我意味着什么——特别是现在,电影已经开拍了,而我,一个身体羸弱的人,是这部电影的主角。如果我发生什么,他们会马上给你打电话,你来——”

“谁也没有给我打电话,我到哪儿去,”菲利克斯打断我说。

“你为什么那么说话,我亲爱的老兄?”我说,轻微地反驳了他一下。

“因为,”菲利克斯说,“欺凌一个穷困的人是不仁慈的。我首先相信了你。我以为你会给我找一个地道的工作。来到这儿,走了好长好长索然无味的路。瞧瞧我的鞋底……现在,这工作,不,它不适合我。”

“恐怕有一点儿小小的误会,”我温和地说,“我给你找的工作既不丢脸,也不非常复杂。我们将签一份合同。你将每月从我那儿得到一百马克。让我重复一遍:这活儿简直是玩儿;小孩游戏——你知道小孩怎么穿上士兵、魔鬼、飞行员的衣服玩。请想一想:你只要穿上——很少的次数,也许一年才一次——跟我现在穿的完全一样的衣服,你就可以每月得到一百马克。现在你明白我们应该做什么吗?让我们定下一个日子见面,排演一个小小的场景,只是想瞧瞧那会是怎么样……”

“对于这些事儿,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菲利克斯相当粗莽地反对道。“我跟你说,我姨有个儿子,他在集市上演丑角,他酗酒,太喜欢姑娘了,我姨为他伤透了心,有一天,感谢上帝,他没抓住飞驰的秋千和他老婆的手,脑袋砸在了地上。所有这些电影院和马戏场——”

是真的这么发生的么?我是忠实地按记忆在写,还是我的笔有可能偏离了方向而任意妄为起来?我们的谈话有一点儿太文学性了,透出那种舞台小酒馆里的拇指夹发出的嚓嚓声儿,对于这种对话陀思妥耶夫斯基是非常在行的;再加上一点儿,我们就能听见那种虚伪的谦卑的发咝音的耳语,声息里的哽塞,那些不断重复的诅咒的副词——结果,按那位著名的俄罗斯侦探小说家的风格加以神秘的修饰,一切便水到渠成了。

这在某种程度上使我痛苦;也就是说,这不仅使我痛苦,而且将我的心灵搅得一片糊涂;我对于我的笔的力量太自信了,我敢说,这种自信的想法对我是致命的——你注意到这个短句声调的抑扬变化了吗?你注意到了。至于我,我对我们的谈话记得非常清晰,记得所有旁敲侧击和vsyu podnogotnuyu,即“全部底细”,那指甲下的秘密(用一下刑室里的行话,在那儿,指甲被撬开,这是一句常常被引用的话——斜体加强了语气——这句话是我们国家的那些专门医治灵魂寒热症和人类自尊错乱症的专家最喜欢使用的)。是的,我记得那次谈话,但已不能完全忠实地写出来了,有什么东西使我梗塞了,那让人发热、厌恶、无法忍受的东西,我无法摆脱它们,就像一个赤裸裸的人在漆黑一团之中撞上黏糊糊的粘蝇纸一样。何况,你无法找到光亮。

不,我们的对话并不是像这儿写的那样;也就是说,字词也许完全像申述的那样(又是那细小的喘息),但我没有设法或者敢于将伴随的特别的喧哗写出来;那儿出现了奇怪的忽高忽低的喧闹声;然后又是那嘟哝声,喃喃低语,陡然间,一个硬邦邦的嗓音清晰地说:“来,菲利克斯,再来一杯。”

墙上棕褐色的花朵图案;有一行字粗鲁地宣称遗失财物此处概不负责;圆厚纸板权作啤酒杯的底座(在一张这样的厚纸板上用铅笔匆匆写上的一个相加的总数);远处的酒吧,一个男人在喝酒,两腿交叉成黑色的涡卷形,青烟在他周围袅绕;所有这些是对我们之间交往的评述性提示,和丽迪亚的垃圾书边页空白处写的玩意儿一样的无聊。

要是那三个远离我们、坐在血红窗帘边的人,那三个安静的忧郁的饮酒者转过头来瞧我们,他们便会看见:幸运的和不幸的兄弟两人:一个蓄小唇髭,头发梳得漂漂亮亮,另一个刮了胡须,但头发蓬乱(他瘦瘦的颈背下有一绺魔鬼般的细鬃毛);两人面对面,坐的姿势一样;胳膊肘撑在桌上,握着拳头托着颧骨。一面古旧的、镜面模糊的镜子映着我们,形象畸异地斜拉着,一副疯癫的样子,要不是它碰巧照上了一张真正的人脸,真应该把它砸掉。

我们就这么坐着,我不断地进行我的规劝性的唠叨;我是一个糟糕的演说家,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宣读的演讲似乎没有写在纸面上的那么轻快而流畅。事实上,不可能将我不连贯的演说写下来,一个字一个字地那么蹦出来,从句隔得老远,好像迷了路,你简直找不到它们修饰的主词了,而所有那些叽叽喳喳的唠叨,要么给字词一点儿伴奏,要么使它们显得生涩;但我的思想如此有条不紊地在运作,如此坚定地追求着它的宝藏,我遣词造句的倾向给我留下的印象是决不混乱,决不断章取义。我谈话的对象却依旧茫然而不知所云。这家伙的反抗——这对于一个智力有限、脾性胆怯的人是非常自然的——必须粉碎。我对于谈话主题的简洁的流畅性是如此投入,我忽略了这会使他生厌的可能性,我更忽略了这会将他吓跑的可能性,我忽略了这种主题会将他自然而然地吓退,就像这种主题会自然而然地吸引我的幻想一样。

我这么说并不表示我与电影和戏剧没有任何联系;事实上,我惟一的一次演出是二十年以前的事了,在我们乡下老家的县城(我父亲管理着)里业余客串而已。我只须说几句台词:“王子让我宣布他很快就会驾到。啊,他来了!”但我没有说这句台词,我充满了优雅的谑趣,因为快乐而颤抖,我这样说:“王子不能驾临了:他用刀片将自己的喉管割断了”;当我在说这台词时,演王子的那位先生已经来了,他粉彩浓妆的脸上堆着笑容,刹那间一切都停止了,整个世界都凝神屏息了——直到今天,我仍然记得我是如何倒吸了一口神圣的冷气,这冷气仿佛是从魔鬼般肆虐的风暴和灾祸里飞来的。虽然从演员这个词的严格含意来说,我并不是一个演员,然而,在现实生活中,我却总是带着一套折叠的小舞台,演不止一个角色,我的演出总是妙极了;如果你以为我的提词人的名字叫盖恩——是大写的G而不是C——那你就大大地错了。事情并不那么简单,我亲爱的先生们。

就拿与菲利克斯的谈话来说,我所做的一切证明只是浪费时间,我突然意识到如果继续大谈关于电影的独白,他会站起来,走开去,把我给他的十马克还给我;(不,继而一想,我相信他不会把马克还给我的——不,永远不会!)当他发出那表示“钱”的沉重的德语时(在德语中,钱是金子,在法语中,钱是银子,在俄语中,钱是铜),他怀着异乎寻常的敬意,然而,非常奇怪,这种敬意有可能变成一种残酷的欲望。但他当然会走开,带着一种“我不想受到侮辱”的神情!

完全坦率地说,我总弄不明白,为什么与戏剧和电影有关的一切对于他来说总显得彻头彻尾地残忍;总显得怪异,陌生——是的,但……残忍?让我们从德国平民的落后性来解释这种状况。德国农民是旧式的,过分拘谨的;什么时候你可以试试,什么也不穿,只穿游泳裤穿过一个德国村庄。我试过,所以我知道会发生什么;男人站着发呆了,而女人们窃窃地傻笑,将脸遮掩,就像旧世界喜剧中的客厅女仆。

我沉默下来。菲利克斯也沉默了下来,手指沿着桌线在抚摸。他也许期望我给他一个园丁的活儿,或者司机的活儿,现在失望了,一脸阴沉。我把侍者叫来,付了钱。我们又在街上踯躅起来。那是一个凛冽而荒凉的夜。一轮明月在一小片一小片俄国羔皮般卷起的浮云中时隐时现。

“听着,菲利克斯。我们的谈话还没有结束。我们不能就此打住。我在旅馆租了一个房间;来吧,你和我一起过夜。”

他理所当然地接受了邀请。虽然他的智力迟钝,但他明白我需要他,在还没有获得肯定的什么东西之前,就将关系切断是不明智的。我们又一次走过骑手铜像的复制品。大街上看不见一个人。住房里也没有一线灯光;要是我注意到有一扇窗户里有灯光,我一定会以为那儿有人上吊死了,留下灯火没关——一盏灯从来没有这样地不被人所需,这样地被认为是不正当的。我们默默地抵达旅馆。一个穿无领衣服的梦游者给我们开的门。走进卧房,我又有一种非常熟稔的感觉;但其他的事情占有了我的心灵。

“请坐。”他坐下,拳头放在膝盖上;嘴半张着。我脱去大衣,将双手塞进裤子口袋里,在裤兜里晃荡着钢镚儿,开始走来走去。顺便说一下,我戴着一条紫色的间杂黑点的领带,我每转一次身,领带便飞扬起来。我这样走了好一阵;静寂,我的踱步声,我的动作带起的一阵风。

倏然间,菲利克斯脑袋耷拉下来,仿佛被打死了似的,开始解鞋带。我注视他露在外面的脖颈,瞧着他脊背第一块脊椎骨那种焦渴的表现,思忖我就要和一个与我一模一样的人睡在同一间卧房里了,几乎是在同一条毯子下,因为两张单人床并排放着,相当靠近,一想到这儿,我便觉得怪怪的。一个可怕的思想猛然袭来,我想也许他的肉体遍布皮肤病留下的红疙瘩,或者刺了粗莽的文身图案,我要求他的身体最小限度地与我相似;至于他的脸,倒没有这些问题。

“是的,继续干下去,把你的衣服脱掉,”我说,踱着步,转着身。

他抬起头,将一只也算是鞋子的鞋拿在手里。

“我睡在一张床上,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说,微微一笑(傻瓜蛋,别亮出你的齿龈来)。“睡在一张真正的床上。”

“将所有的衣服都脱去,”我不耐烦地说。“你肯定很脏,浑身尘垢。我将给你一件衬衣穿着睡觉。但首先必须洗澡。”

他露齿一笑,嘟哝了几声,也许在我面前还有点儿害羞,他脱得赤裸裸的,从碗橱式脸盆架的脸盆中弄出水来浇他的胳肢窝。我往他那儿溜了几眼,热切地瞧着这个一丝不挂的男人。他的背脊跟我的一样充满肌肉,尾骨浅粉色的,屁股更加丑陋。当他转过身来,我不觉瞅一眼他的硕大的鼓起的肚脐眼——但我的也不怎么美。我纳闷他一辈子是否洗过他的阴部:就这种玩意儿而言,还过得去,但不能细看。他的脚指甲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可厌。他身上瘦瘦的,皮肤比脸白多了,这样,看上去好像我的脸,苍白的躯干上仍然保留着夏日太阳晒的痕迹。你甚至可以看清连接脑袋的脖颈处的纹路。从这种审视中我得到极大的快乐;这使我的心灵宁静;他身上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记。

他穿上我从箱子里拿出来的干净衬衣,上了床,我坐在他的脚边,用一种毫不掩饰的藐视盯着他。我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那种不同寻常的整洁让他平静了下来,他羞涩地抚摸我的手,那种奔涌而出的羞涩带有令人讨厌的多愁善感的味儿,但也是一种非常温情的举动,他说——我大意翻译成这样:“你是一个好人。”

我咬紧牙关,浑身抖着哈哈大笑起来;我猜想,也许我脸上的表情让他觉得古怪,他的眉毛挑起,高抬起头。我不再压制我的欢乐,将一支烟塞进他的嘴里。他差点呛死。

“你这蠢驴!”我高声叫道。“难道你还不明白,我叫你来这儿,一定是有重要的、非常重要的事儿?”我从钱包里捡出一张一千马克的钞票,我嬉戏地拿着它在这傻瓜蛋脸前晃来晃去。

“是给我的?”他问,扔掉点着的烟;仿佛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分开了,准备来抓钱。

“你要将被单烧个洞了,”我说(哈哈大笑,哈哈大笑)。“要不在你的宝贵的皮上烧个洞了!你似乎被感动了,我看得出来。是的,这钱将是你的。你甚至可以预先得到它,如果你同意做我将建议的事儿。你没明白吧,我大谈电影只是想试探试探你,我根本不是一个演员,而是一个狡猾的、难以对付的商人。简而言之,就这件事儿:我计划做一件事儿,有那么点儿可能性事后他们可能抓着我。如果有确凿的证据证明在那件事儿发生的时候,我正巧在离事发处很遥远的地方,那么,所有的怀疑便立刻不能成立了。”

“抢劫?”菲利克斯问,脸上闪过一丝奇怪的满足的影子。

“我看得出来,你并不是我想象的那么愚蠢,”我继续说,嗓音变成了细语。“看得出来,你早就察觉这里有点蹊跷了。你现在很高兴,因为你没错算,任何人如果他被证明猜对了,都会欣喜若狂的。我们两人都有喜好金银的弱点——你是这么想的,是吗?也许真正使你高兴的是我根本不是一个骗子,也不是一个有点儿疯的梦想家,而是一个说话算数的人?”

“抢劫?”菲利克斯又问,眼睛里充满了新的生命力。

“不管怎么样,是一件非法的事儿。在适当的时候,你会了解细节的。首先,让我给你解释我要你做什么。我有一辆车。穿上我的衣服,你将坐在那车里,在一条路上驾驶。就这些。为这快乐的旅行,你将获得一千马克报酬——如果你喜欢的话,也可以拿两百五十美元。”

“一千?”他重复了一遍,根本不理会币值的诱惑。“你什么时候把钱给我?”

“自然会有的,我的朋友。在穿上我的大衣之后,你会发现我的钱包就在大衣口袋里,而钱包里,就有现金。”

“我下一步做什么呢?”

“我已经告诉你了。开车去旅行。我将消失;人们见到的是装扮成我的你;你会回来,并……嗯,我的目的达到后,我也会回来。还要我说得更具体吗?好极了。在某一个小时,你将驱车穿过一座村庄,在那儿,人们都熟悉我的脸;你不用跟任何人说话,只几分钟的事儿。但我将为这几分钟支付很高的报酬,因为这几分钟将给我一个美妙的机会同时在两个地方。”

“你将会因劫物而被捕,”菲利克斯说,“然后,警察会来抓我;在审判时一切都会兜出来;你会哇哇乱叫的。”

我笑道:“难道你不知道吗,我的朋友,我喜欢你很快就意识到我是一个恶棍。”

他接着说,他不喜欢坐牢;监狱消磨掉一个人的青春;没有比自由和鸟儿的歌唱更美好的了。他相当友好地说,没有一点儿仇视。过了一会儿,他变得沉思起来,胳膊肘撑在枕头上。房间里有一股臭味,但非常静谧。他的床和我之间只相隔几步或者说一跃步而已。我打哈欠,没有脱衣服就按俄罗斯方式躺在羽毛褥垫上(而不是在其下)。一个奇怪的想法让我不安:夜里,菲利克斯也许会杀了我,把我的东西抢走。我将一只脚伸到床边来,踩着一只鞋顶着墙往开关那儿蹭;滑了一下;更小心点儿,再慢慢试一次,用脚后跟终于将灯踢灭了。

“如果这一切全是谎话呢?”他沉闷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如果我不相信你呢?”

我动也没动。

“一个谎话,”几分钟后他重复道。

我没动窝儿,很快我开始像一个熟睡者那样单调地呼吸起来了。

他聆听着,这是肯定的。我则倾听他聆听的声息。他侧耳听着我对他的聆听的倾听。有一声啪的响声。我注意到我压根儿没在想我以为我在想的什么;我试图抓住我业已迷失的思想,却变得更困惑了。

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三重的噩梦。首先是一只小狗;并不简单是一只小狗;一只假狗,非常小,黑眸子就像一只甲壳虫的幼虫那么大;从头到尾是一片白,有点儿森冷。肉体?不,不是肉体,而是油脂或者肉冻,或者可能是一只小白虫的脂肪,这小白虫的身体上有一棱棱像雕刻出来的表面,让人想起俄罗斯逾越节宰杀的小羊的黄油——让人恶心的比喻。一个冷血动物,自然的力量将它变成一只与狗相像的东西,有尾巴和腿,像它应该有的那样。它总是来挡我的路,我没法躲避它;当它碰上了我,我有一种电击的感觉。我醒来了。在我旁边的床单上躺着那只可怕的小假狗,浑身蜷作一团,就像一只昏厥的小白虫……我厌恶地呻吟起来,张开了眼睛。在我周围影子浮动起来;我旁边的床空空如也,只剩下宽阔的牛蒡叶,由于潮湿的缘故,牛蒡从床架里长出来。人们从这些叶片上看到一种黏糊糊的可能暴露私情的东西;我凑得更近些看个仔细;它粘在一根粗大的床柱上坐着,很小,牛脂般白,小小的黑色的纽扣般的眼睛……终于,我彻底地醒了。

我们忘了将百叶窗拉下来。我的手表停了。也许五点或五点半。菲利克斯睡着,裹在羽毛床褥里,背对着我;只能看见他的黑发。一个奇异的梦醒,一个奇异的黎明。我回忆了我们的谈话,我记得我没能使他相信我;一个全新的非常吸引人的思想向我袭来。

哦,读者,在我略微睡了一会儿后,我感到像一个孩子一样清新;我的灵魂被洗涤干净了;说真的,我才三十六岁,我以后的人生——上帝慷慨给予我的岁月——应该干些比做一个卑劣的行踪不定的人更好的事情。真的,一个多么令人陶醉的思想;听从命运的劝告吧,现在,立刻离开这个房间,永远离开,并忘掉它,让可怜的与我相像的人……天知道,也许他根本不像我,我只能见到他的头发,他熟睡了,背对着我。这样,一个成年人,在又一次屈从了孤独的令人羞耻的罪恶之后,对自己有力而清晰地说:“这一切就此结束了;从此以后,生活将是纯洁的;纯洁的快乐”;这样,在说了所有的话,预先体验了各种生活,享受了所有的痛苦和愉悦之后,说来迷信,我急于永远远离诱惑了。

一切显得那么简单;在另一张床上躺着一个流浪者,我碰巧给了他一个住的地方;他的可怜的积满尘垢的鞋放在地板上,鞋尖凹陷了下去;他的赖以支撑的手杖横放在椅子上,椅子上挂着他的衣服,衣服折叠得透出一种无产阶级整洁的习性。我在那间乡下的旅馆里到底要做什么?为什么要到处闲逛?一个陌生人的浓重的汗臭,那窗户显现的凝重的天空,那停栖在圆酒瓶上的硕大的黑苍蝇……都在对我说:起身,离开这儿吧。

墙上离开关近处有一摊黑色的石灰泥污迹,这使我想起布拉格那个春日。哦,我是可以将它刮去,从而不留任何痕迹,任何痕迹,任何痕迹!我期望着在我那美丽的家洗一个热水澡——继而又苦笑着更正自己,想到阿德利安也许已经用了那澡盆,我捉摸他仁慈的表妹在我不在家的时候早让他洗过一两次了。

我将脚放到一块地毯翻了个儿的角上;用一把真正玳瑁做的小梳子将头发从鬓角往后梳去——这可不是那种我见过的游民使用的假龟壳梳子;我蹑手蹑脚悄然地走过房间,穿上大衣,戴上帽子,拿起箱子,便往外走,在身后轻轻地关上门。我假设,即使我再看上一眼躺在床上熟睡的与我相像的人的脸,我也会出走的;但我没有这样做的愿望,正如上面提到的成年人在清晨不想看一眼他在床上曾经钦羡不已的情景一样。

我有点儿晕眩地走下楼梯,在厕所里用毛巾擦了皮鞋,重又梳了头发,付了房租,在守夜人昏昏欲睡的目光注视下,走到大街上。半小时后,我坐在一节火车车厢里;旅途中,我喝了有一种白兰地风味的啤酒,在我的嘴角仍然残留着我刚在车站饭馆匆匆忙忙吃的简单但味道极好的荷包蛋的盐迹儿。这样,这含糊不清的一章便在低调讨论食品中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