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丝毫不想为路易丝被迫离开我而对她作任何补偿;还犹豫是否要将她不忠的细节告诉我的律师以使她难堪。她的不忠行为愚蠢卑鄙,在我仍对她忠贞不贰时就已经开始。这一场小霍勒斯·佩珀米尔所谓的“离婚对话”拖了整整一个春季:其间你和我曾在伦敦小住,剩下的时间则在陶尔米纳度过,我一直不愿谈起我们的婚事(你以高贵的淡然态度对待这一拖延)。而真正令我烦恼的则是我还不得不推迟那篇乏味的告白(人生中的第四次),类似谈话都得以此开始。我很生气。如果向你隐瞒我精神错乱的病情,那真是太可耻。

翅膀长眼睛的天使已经提到,巧合使我省去了那套屈辱的冗长说辞,而我在向几位前妻求婚之前却都不得不说一遍。六月十五日,我在瑞士泰辛的冈多拉酒店收到小霍勒斯的一封信,他告诉我一个绝好的消息:路易丝已经发现(如何发现并不重要)在我们婚姻的不同阶段,我都派一个私人侦探(我可靠的朋友迪克·科伯恩)跟踪她去所有那些迷人老城;她和情人的通话录音及其他文件都已落入我律师的手中;她愿意做出任何可能的让步,只求尽快了结,以便再婚——这次是一位伯爵的儿子。就在这具有预言意义的一天,下午五点一刻,我用一支上好笔尖的钢笔,以最小的正楷字体,在七百三十三张中等大小的优质卡片上(每张可写大约一百个单词)完成了《阿迪斯》的誊抄,这是一部程式化的传记作品,讲述了一位伟大思想家备受呵护的童年时代以及激情燃烧的青年时代,在该书末尾他解决了本体论中最棘手的难题。开头的某一章描写了我和“空间幽灵”的争执(措辞的个人色彩明显,带着深受折磨的语气)以及“方位基点”的神秘。

到五点半的时候,为了庆祝,我已经干掉了大部分鱼子酱和冰箱里的所有香槟。当时我在冈多拉酒店草坪上我们的平房里。我看见你就在游廊上,便说我希望你马上花一个钟头,用全副精神读一读……

“我读任何东西都用全副精神。”

“——《阿迪斯》里这三十张卡片。”读完之后我想你出来正好能在哪儿遇到我傍晚散步返回:我的散步路线总是如此——先溜达到斯巴达车站喷泉(十分钟),然后到松园边(也是十分钟)。我走了,留下你斜倚在躺椅上,阳光将游廊窗户的紫晶菱形复制在地板上,挡住了你裸露的小腿和交叉的双脚脚背(右脚大脚趾不时抽动,与阅读节奏或情节曲折有着某种联系)。只需几分钟你就会知道(在你之前只有艾丽斯知道——其他人都太迟钝)在答应做我妻子之前我希望你知道的一切。

“过马路,要当心,”你说话的时候连眼皮都没有抬,但紧接着却抬起头,微微噘起嘴唇,又重新回到《阿迪斯》中。

哈!有点绕道了!那真是我吗,瓦季姆·布隆斯基王子,一八一五年和普希金的导师卡纬林斗酒赢了他?在金色的阳光下酒店庭院里的所有树木看上去都像是南洋杉。我祝贺自己采取了绝妙策略,虽然并不清楚这究竟是与我第三任妻子有案可查的寻欢作乐有关,还是因为借了书中某个家伙之口来表露我的病情。芬芳清新的空气渐渐对我产生益处:我的鞋底更有力地踏着碎石和沙砾、泥土和石块。这时我才意识到我出来时竟穿着皮拖鞋和一身破旧褪色的牛仔装,而滑稽的是,一个口袋里揣着护照,另一个口袋里揣着一叠瑞士钞票。冈迪诺或冈多拉(不管这小城叫什么)当地居民都认识《海滨王国》的作者,因此要是我为读者准备暗示和深思以免汽车果真撞上我,那就实在是愚蠢透顶了。

很快我就觉得自己多么幸福快乐,所以当我在到达广场前经过路边咖啡店时,我认为不妨去喝上一小杯来稳定仍在体内上升的那股活力——但我犹豫了,最终还是无动于衷地走了过去,我知道你温柔而坚决地反对哪怕是最清白的饮酒。

向西延伸越过交通岛的一条街在跨过奥尔西尼大道之后,就仿佛完成了一项壮举而精疲力竭一般,立刻沦落成一条尘土扑飞的老路,两边长满杂草,连人行道也没有。

我不记得多年来因感动而说过的一些话,现在我可以说出来:我的幸福很完整。我一边走,一边和你一起读那些卡片,随着你的节奏,你的食指轻揉我粗糙蜕皮的太阳穴,而我皱纹累累的手指按着你太阳穴的青脉。黑翼铅笔在你指间旋转,我抚摸着它的每一面,我抬起膝盖,抵住已有五十年历史的折叠棋盘,那是尼基弗尔·斯塔罗夫的礼物(大部分贵族都在厚毛呢衬里的红木箱子里被损坏得厉害!),搁在你那绘着鸢尾花图案的裙子上。我的视线跟着你的视线而移动,我的铅笔跟着你在页边留下的淡淡小叉,对一个语病提出疑问,但我已无法将它看清,因为眼里噙着泪水。幸福的泪水,顾不得难为情的喜悦的泪水!

一个戴着护目镜的骑摩托车的傻瓜,我以为他已经看见我并且会放慢速度让我平安穿过奥尔西尼大道,可他为了避免撞上我竟突然慌慌张张地改变方向,很不体面地左摇右摆,最后在不远处面对我停下。他愤怒地大吼,我毫不理会,继续笃悠悠地向西走去,走进前面提到的完全不同的环境中。这是一条乡村旧路,路两边的小别墅都掩映在高大的花丛和铺展的树木间。西侧一扇边门上贴着一块长方形纸板,上面用德语写着“房间”;对面一棵老松树上挂着一块牌子,用意大利语写着“出售”。还是在左侧,一个更世故的房主提供“午餐”。而远处则是一片碧绿的松林。

我的思绪又回到《阿迪斯》。我知道你正读到那个古怪的精神缺陷,它会令你痛苦;我也知道,把它说出来,对我而言只是例行公事,不会阻碍我们共同命运的自然发展。它是绅士风度的体现。事实上,这也许可以弥补你尚未知道的一切,弥补我必须告诉你的一切,弥补我“摆平”路易丝的小伎俩(gnusnovaten'kiy sposob)——我怀疑你会以为它们不算太光彩。好吧——但《阿迪斯》怎么样?且不管我那扭曲的头脑,你究竟是喜欢它还是嫌恶它?

在脑海里构思全书,然后释放内心的文字,用铅笔或钢笔记录下来,我发现最后的文本一度还是忠于记忆的,清晰、完美得如同灯泡在视网膜上的漂动痕迹。所以我能够重映你正在阅读的那些卡片的真实图像:它们被投射到我想象的屏幕上,连同你的黄宝石戒指和闪动的睫毛,我也能够算出你读到什么地方,不仅是借助手表,而是一行接一行,读到每张卡片的右手边缘。图像的清晰和作品的质量密切相关。你对我的作品简直太熟悉了,不会因为一个过于大胆的情色细节而不安,也不会因为一个过于深奥的文学典故而恼怒。以这种方式和你一起读《阿迪斯》,以这种方式战胜那块将我行走的道路与你的躺椅分割开的彩色空间,真是一件再愉快不过的事。我是杰出的作家吗?我是杰出的作家。那条装点着雕塑和紫丁香的大街,埃达和我曾在那儿的斑驳沙地上画下最初的圆圈,一位价值永恒的艺术家对它进行了想象和再度创作。也许后来会出现一种可怕的怀疑,怀疑《阿迪斯》——我最个人化的作品,沉浸于现实、渗透着太阳的斑点——也许是不自觉地模仿了他人的某件超凡脱俗的创作;而眼下——一九七○年六月十五日下午六点十八分,在瑞士泰辛——什么也无法损伤我闪亮润泽的幸福。

现在我正接近日常餐前散步的最后时刻。打字员噼里啪啦打完最后一页的声音透过纹丝不动的树叶从一扇窗户里传来,使我愉快地想起已经很久不用雇人为我准确无误的手稿打字了,因为呼的一声就能把它们复制出来。现如今是由出版商承担把手稿转变成印刷稿的任务;而我知道他不喜欢这道程序,就像一位学养深厚的昆虫学家讨厌看到昆虫违规跳过某个普遍遵守的变形阶段。

再走不了几步——十二、十一——我就该往回走了:我感到你也正从反方向进行着远距离感知,我感到精神一松,就知道你已经读完那三十张卡片,将它们按顺序排好,在桌上轻叩卡片底部把它们放整齐,发现一旁摆成心形的橡皮圈,将卡片绑好,放到我书桌的安全地带,然后准备去路上接我返回冈多拉酒店。

一堵齐腰高的灰砖矮墙,大腹便便,砌成普通横断扶墙的形状,将这条城市街道完全阻断。一条供行人和自行车通过的窄道从扶墙中央穿过,保持着自己的宽度,拐过一两个弯之后滑入一片相当茂密的幼松林。当灰蒙蒙的清晨,湖畔或池畔景致一无可观时,我和你就去那儿散步;但那天傍晚,我只是像往常那样停步在扶墙前,平静地站着,面对低垂的夕阳,摊开双手抚摸窄道两侧光滑的墙面。触感,或是刚才听到的噼啪声,恢复并完整了我那七百三十三张十二厘米乘十点五厘米优质卡片的形象,卡片上的文字你将逐章读完,由此产生巨大的愉悦,扶墙的愉悦,使我的工作更臻完美: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简洁雄浑而坚实——祭坛!台地!——的形象,那是我们酒店一间办公室里闪闪发光的复印机。我那容易轻信的双手仍然张开着,但脚底下已感觉不到松软的泥土。我想回到你身边,回到现实生活,回到紫晶菱形窗前,回到游廊桌上的铅笔旁,但我做不到。曾在思想中发生的一切,此刻已永远成真:我无法转身。转身意味着围绕轴心转动整个世界,那就像时光倒流般毫无可能。也许我不该恐惧,也许我应该静静等待麻木的四肢恢复知觉。但我没有,而是——或许只是想象——猛然一扭,而地球并没有鼓起。我一定悬在空中,仿佛振翅高飞的雄鹰,然后才仰面倒在难以言喻的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