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优雅,她慵懒,她时而如天使,但更多时候却愚蠢不堪。我孤独,惊恐,欲火难耐——虽然还没有鲁莽到不警告她,通过一个生动的例子——半是范例半是实例——她轻易接受了,因为她同意嫁给我。

仁慈的女王

安娜·伊万诺夫娜!

(英语:亲爱的布拉戈夫小姐)

在向您口述一个至关重要的主题以使您愉快之前,我请求您和我一同进行一个实验,这个实验将比学术论文更清晰地描述我那错位的神经水晶中一个最典型的平面。实验是这样的。

蒙您许可,此刻是晚上,我在床上(当然是衣着整齐,每个器官都安详宁静),仰卧,想象一个普通场所的普通时刻。为更好地保证实验的纯洁,让我们虚构这个身临其境的场所。我想象自己走出一家书店,在路边稍作停顿,准备穿过马路去正对面的路边小咖啡馆。没有看见一辆车。我穿过马路。我想象自己到达小咖啡馆。午后的阳光洒满一张椅子和半张桌子,而其他露天区域空空如也,非常宜人:阵雨过后,只留下一片明亮。这时我突然停住,因为想起自己带了一把雨伞。

亲爱的安娜·伊万诺夫娜,我并不想使您厌烦,更不希望听见下面第三或第四页纸被哗啦啦揉成一团,这声音只有处罚单才会发出;但上述场景算不上特别抽象或简略,所以请允许我重复一遍。

我,瓦季姆·瓦季莫维奇,你的朋友和雇主,在完全的黑暗中(一分钟前我起身重新拉好窗帘,挡住两段折痕间透出的月光)仰卧在床上,我想象白天时候的瓦季姆·瓦季莫维奇从书店前穿过马路来到路边咖啡馆。我被垂直的自我包围:不能朝下看只能朝前看,所以只能间接意识到我肥胖身躯的模糊的前部、交替前行的鞋尖以及胳肢窝下长方形皮包的形状。我想象自己走满二十步到达对面的人行道,然后停下来骂了一句不雅的粗话,决定回去拿我忘在书店里的伞。

有一种痛苦还没有名字;安娜(你必须允许我这样称呼你,我长你十岁而且病得厉害),我的方向感,或者更确切地说是空间想象力出现了严重问题,因为此刻,当我身处黑暗,躺在床上,我无法想象简单的向后转(这个在现实中我想也不用想就能完成的动作!),无法立刻在头脑中想象自己面对曾经穿过的柏油马路,无法想象书店玻璃橱窗出现在视线范围内而不是在我身后。

让我简单描述其中的程序;我不能有意识地在头脑中处理这一程序——我那笨拙而不听话的头脑!为使自己想象这个至关重要的过程,我不得不硬把周围的场景旋转到反面:亲爱的朋友兼助手,我必须设法转动整条街,使街边房子的庞大正面,无论是面前的还是身后的,都从一个方向慢慢扭转一百八十度到另一个方向,就像抓住笨重的舵柄转动一个生锈的难以驾驶的舵,将自己有意识地,比如说,从一个面向东方的瓦季姆·瓦季莫维奇逐渐转成一个让夕阳刺得睁不开眼的瓦季姆·瓦季莫维奇。只要一想到那个动作,躺在床上的人就会头晕目眩,宁愿彻底放弃向后转,也就是说,抹去视觉的写字板,而开始想象返程,仿佛这就是最初的情景,之前没有穿过大街,所以也就没有中途的恐慌——挣扎着寻找方向的恐慌,在此过程中心胸被压垮的恐慌!

就是这样。听上去很乏味吧,说到精神错乱这事,确实,如果我不再去想它,就能把它缩小为一个无关宏旨的小错误——天生九指的畸形人所失去的那个小指头。然而,仔细想一想,我就不禁怀疑它是一个危险的前兆,预示着某种精神疾患,最终会影响整个大脑。即便那种疾患或许并不像风暴预警所称的那样迅疾凶猛,但是安妮特,我只想让你知道我的病情,在我向你求婚之前。不要写信,不要打电话,不要提这封信,如果你星期五下午能来我这儿;但是,假如你果真会来,作为吉兆,请戴上粗呢帽,就是看上去像一束野花的那顶。我希望你庆贺自己酷似波提切利《春》中从左数第五个女孩——挺直的鼻子,凝重的灰眼睛,金发上戴着花饰,那幅画是一个春天的寓言,我的爱,我的寓言。

星期五下午,两个月来她第一次如我的美国朋友们说“准点”前来。痛苦切入我的心房,小黑妖开始在房间里玩抢椅子游戏,因为我注意到她戴的是平时常戴那顶帽子,毫无兴趣,毫无意义。她在镜子前脱下帽子,突然以往常少有的声音大叫一声:“天哪!”

“Ya idiotka,”她说,“我真是个傻瓜。我在找那顶漂亮的花冠,爸爸开始给我读一段你某位祖上与彼得雷帝争吵的事情。”

“是伊凡雷帝,”我说。

“我当时没听清名字,但我觉得快迟到了,就急忙戴上这顶裘皮帽子,没戴花冠,就是你说的那顶花冠,你要我戴的花冠。”

我帮她脱下外套。她的话让我心中注满摆脱了梦境的恣意。我抱住她。我的嘴唇搜寻着她脖子与锁骨间温热的凹陷。这个拥抱短暂但热烈,我热血沸腾,虽然仅仅是谨慎、甜蜜地将身子贴着她,一只手托住她紧实窄小的臀部,另一只手拨弄她琴弦般的肋骨。她浑身颤抖起来。一个奔放但不解风情的少女,她不明白我为什么松手,是突然睡着了,还是船帆突然失去了风。

她是不是只读了我那封信的开头和结尾?嗯,是的,她跳过了富有诗意的那部分。换句话说,她根本不知道我想要说什么?她保证,她说,会重读一遍。不过,她已经领会我爱上她了吗?是的,但她凭什么肯定果真爱上她?我是那么奇怪,那么,那么——她说不清楚——是的,方方面面都奇怪。她从未遇到过像我这样的人。那么她遇到过谁,我问:采煤工人?长号手?天文学家?对了,多半是军人,假如我想知道的话,弗兰格尔部队里的军官们,绅士、风趣的人物,常把危险和职责挂在嘴边,以及俄罗斯大草原上的露宿地。哦,不过看看,我一样也能说“沙漠漫步,艰苦的开采,岩石”——不,她说,他们不是在虚构。他们谈到被他们绞死的间谍,他们谈到国际政治,谈到揭示生活真谛的新电影或新书。而且从来不说低俗的笑话,从来不作有伤风化的讨厌对比……难道我书里就有吗?举个例子,举个例子!不行,她不愿意举例子。她不愿意被钉住了转个不停,就像一只没翅膀的苍蝇。

或者蝴蝶。

一个晴朗的早晨,我们在贝尔方丹郊外散步。什么东西扑腾一下就停住了。

“看那小丑,”我低声道,用胳膊肘小心翼翼地指了指。

郊外花园的白墙上,一只平展开对称翅膀的蝴蝶正在晒太阳,是艺术家将它微微倾斜着置于画中。这小东西被涂成明媚的红色,黑色斑点间嵌着黄色;锯齿状翅膀边缘是一排蓝色蛾眉月。唯一会令人心惊的是闪闪发光的青铜色细丝纷纷落在小动物身体两侧。

“我以前是幼儿园老师,我可以告诉你,”安妮特热心地说,“这是一只再普通不过的荨麻蛱蝶。曾经有多少小手拔下它的翅膀拿来给我看,就为了得到我的表扬!”

它扑腾一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