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在世界各国的海滩、长凳、屋顶、岩石、码头、甲板、草坪、船舱和阳台上晒了五十年或一万个小时的日光浴之后,已经无法回想起初出茅庐时的细微感觉,幸好我那些旧日记保留了一个回忆过去的老学究关于疾病、婚姻和文学生涯的记述,这对他来说真是莫大的安慰。在海滨浴场的烈日下我趴在一块粗糙的浴巾上,艾丽斯跪在我身边低声细语,一边在我背上抹上厚厚的谢克尔防晒霜。我的前臂紧贴闭起的双眼,眼皮下游动着紫色的形影:“太阳晒出散文般的水疱,迎来她诗一般的触摸——”随身日记是这样写的,不过年轻时的矫揉造作我现在可以再润色。她的双手滑过我的肩胛骨和脊椎,皮肤的瘙痒感,加上瘙痒所导致的某种荒谬的快感,令她的触摸几乎成为无法刻意模仿的刻意爱抚,甚至当她那灵巧的手指滑向我的尾骨,我竟难以抑制隐藏的反应,直到这最后的莫名兴奋慢慢消退。
“好啦,”艾丽斯说道,活脱脱是瓦奥莱特·麦克德在结束某种更为特殊的治疗时的语气。瓦奥莱特是我在剑桥时的情人之一,一个老练而悲天悯人的处女。
她,艾丽斯,也有过好几个情人,而此时当我睁开双眼朝她转过脸去,当我看见她,看见每一朵奔涌翻滚的浪花中,每一朵碧蓝的浪花中跳跃着的钻石,看见光滑的前滩上潮湿黝黑的鹅卵石,以及等待新泡沫到来的旧泡沫——哦,你瞧,又奔来一道高耸的波涛,仿佛马戏团里的白马驹并排跑来,当我看见她身处这样的背景,我突然意识到,有多少谄媚、有多少情人共同构成了我的艾丽斯,并使她臻于完美,看她那无瑕的肤色,那清晰坚定的颧骨轮廓,那优雅的颧骨凹处,以及一位狡猾的小调情者额头的那一绺鬈发。
“对了,”艾丽斯说着,将跪姿换成半横卧,双腿蜷在身子底下,“对了,我还没有向你道歉呢,对你那首诗说了些悲观的话。我现在已经把你那首《恋爱》反复读了一百遍,既读英语的,理解内容,又读俄语的,体会乐感。我觉得它绝对是一首神圣的诗。你能原谅我吗?”
我噘起嘴唇想亲吻身旁那双美丽的棕色膝盖,她却伸出手来,像试孩子体温似的摸摸我的前额,不让我靠近。
“有无数双眼睛在监视我们,”她说,“它们好像哪儿都看,就是不看我们这边。在我右边——大概二十步之外吧——有两个好心的中学英语教师,他们已经告诉过我你的样子和鲁珀特·布鲁克露出脖子的那张照片a-houri-sang相似——他们会一点法语。如果你还想亲我,或者亲我的腿,我就只能请求你离开。生活已经让我受够了伤害。”
接着是一阵沉默。美丽来自石英颗粒。当一个女孩说出话来就像中篇小说,你只需要一点耐心就够了。
我把那首诗寄给了那份流亡者报纸了吗?还没有;我的十四行诗集必须先寄出去。在我左边有两个人(压低声音)是我流亡国外的同胞,根据一些细节特征判断。“是的,”艾丽斯表示同意,“你开始朗诵普希金那首海浪爱慕地匍匐在她脚下的诗,他们几乎都要站起来仔细听了。还有其他迹象吗?”
“那个男的眼望着地平线,一边非常缓慢地从上到下不停地抚摸胡子;那个女的用硬纸板烟嘴抽烟。”
还有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怀里抱着一个大大的黄色沙滩球,身上除了花边背带和短褶裙之外,似乎什么都没穿,裙子底下露出一双长腿。她就是那种后一个时代所谓的“性感少女”。当她瞥见我在看她,便从她那棕色刘海下面越过我们的遮阳伞递来一个甜美而淫荡的微笑。
“我十一二岁的时候,”艾丽斯说,“长得就像那个法国孤儿一样漂亮。那个穿着一身黑、坐在塑料布上织毛衣的,是她奶奶。我让那些臭烘烘的先生们抚摸我。我和艾弗玩不体面的游戏——噢,没什么很特别的,不过他现在喜欢先生而不喜欢女士了——至少他自己这么说。”
她提起她父母的一些事,两人竟然非常凑巧地死在同一天,她早上七点死于纽约,他中午死于伦敦,就在两年前。战后不久他们就分手了。她是美国人,很可怕。你不会这样说自己母亲,但她确实很可怕。爸爸去世时是塞缪尔水泥公司的副总裁。他出身受人尊敬的家庭而且拥有“良好的关系”。我问艾丽斯,艾弗到底对“社会”怀有怎样的怨恨而“社会”又对他怀有怎样的怨恨?她含含糊糊地回答说他不喜欢“猎狐阶层”和“游艇族”。我说只有市侩才会用这种讨厌的陈词滥调。在我的阶层,在我的世界,在我童年时富庶的俄罗斯,我们完全超越了任何“阶级”的概念,所以每当读到“日本男爵”或者“新英格兰贵族”的时候,我们只会哈哈大笑或者打呵欠。而奇怪的是,艾弗竟然不再胡闹,还变成了一个严肃、正常的人,只要当他又搬出那套老掉牙的得意论调,痛骂英国“上层阶级”——尤其是他们的口音。对此我很反对,那是一种高尚的语言,胜过最美的巴黎法语,甚至胜过彼得堡人的俄语;如同抑扬顿挫、悦耳动听的马嘶,其实他本人和艾丽斯平常说话时都在惟妙惟肖地模仿这种英语,当他们不是存心取笑一个毫无恶意的外国人说的那种做作或过时的英语时,虽然无疑他们自己没有意识到。顺便问一下,那个古铜色皮肤、长着灰白胸毛、由一只脏兮兮的狗带着冲浪的老头儿是哪国人——我觉得他很眼熟。
她回答道,那是坎纳,了不起的钢琴家,猎艳高手,每一根广告柱上都有他的照片和名字。她准备搞到至少两场他的音乐会门票;那儿,他的狗抖干身子的地方,六月里几乎总是闲着,P家(高贵古老的家族)就在那儿晒太阳,还假装不认识艾弗,而实际上艾弗在三一学院就认识小L. P. 。他们现如今已经搬到那儿去住了。这下更像上层阶级了。看到那个橘黄色的点了吗?那是他们家的海滨浴室。米拉纳宫酒店脚下。我一言不发,不过我也认识那个小P,我不喜欢他。
就在那天。在米拉纳男洗手间里撞见他。受到热情欢迎。我愿意见见他的妹妹吗?明天星期几?星期六。建议他们明天下午步行到维多利亚庄园脚下。在你右边一个像小海湾的地方。我和几个朋友一起住在那里。你肯定认识艾弗·布莱克的。小P准时前来,带着他那位四肢修长的可爱妹妹。艾弗——相当无礼。起来,艾丽斯,你忘了我们要和拉帕洛维奇、奇切里尼一起喝茶的。诸如此类。愚蠢的宿怨。莉迪亚·P. 大笑着尖叫起来。
当我被晒成了熟龙虾时,我发现了防晒霜的神奇效果,我就将那条保守的caleçon de bain换成了一条更短的(这种短裤当时在较严格的乐园里还是被禁止的)。推迟更衣导致晒黑程度出现奇异的区别。记得我溜进艾丽斯的房间,站在一面全身镜前——家里只有这一面——凝视自己的身体,那天上午她约好去美容院,我打电话去确认她就在那儿而不是在某个情人的怀抱。除了一个擦洗栏杆的普罗旺斯男孩,周围一个人都没有,这使我得以沉浸在我最原始、最出格的乐趣中:赤身裸体地在陌生人家里走动。
全身形象真谈不上尽善尽美,而是包含了某种对镜子而言并非不相称的轻率成分和异域野兽的中古图像。我的脸呈棕色,躯干和手臂呈淡褐色,淡褐色被一条洋红色腰带截断,紧接着是一片尖头朝下的白色区域,略呈三角形,两侧夹着冗赘的淡褐色,而(由于我整天穿短裤)双腿和脸一样呈棕色。白色的腹部被压出可怕的花纹,以前未加注意的丑陋,男人身上的动物园,一大块对称的动物特质,大象的长鼻,成双的海胆,幼年的猩猩,背对众人紧贴住我的下腹。
一阵警告性痉挛迅速传遍我的神经系统。我那无法治愈的神经痛,那“剥了皮的意识”,仿佛魔鬼一般将我的小丑们推向一边。我立刻开始在情人的这间弥漫薰衣草香味的卧室里寻求紧急救援,借助那些小饰品分散注意力:一个染成蓝紫色的玩具熊,一本古怪的法国小说(《在斯旺家那边》),是我买来送她的,一摞新洗的亚麻布整齐堆在柳条篮子里,一帧两个女孩的彩照镶在精美镜框里,歪歪斜斜地写着“克瑞西达女士和她可爱的内尔,剑桥一九一九年”;我错以为前者就是艾丽斯戴着金色假发,化着粉色妆容;可凑近了仔细一看才发现是艾弗,他在某出有瑕疵的莎士比亚滑稽剧里扮演那个跑进跑出惹人讨厌的女孩。但这时候,摩涅莫绪涅的彩印投影仪也会令人心烦。
此刻那个普罗旺斯男孩正在音乐室里擦拭贝希斯坦因钢琴键上的灰尘,发出刺耳的声响,而我也兴味索然地继续我的裸体主义漫步。他问我“霍拉舞曲”听起来像什么?我抬起手腕转动了几下,只露了露手表和表链留下的痕迹。他完全误解了我的手势,摇摇他那愚蠢的脑袋,转身走了。这是一个充满了错误和失败的早上。
我去食品储藏室,想喝一两杯葡萄酒,苦恼的时候没有比这更好的早餐了。我在走廊上踩到一块陶器碎片(昨晚我们就听见陶器打碎的声音),嘴里骂了一声,单脚跳着,想查看脚底中央的想象中的伤口。
我之前见过的红葡萄酒还好好地放在那儿,但我在哪个抽屉里都找不到开瓶塞的起子。在一片砰砰的响声中能听见金刚鹦鹉那粗野凄凉的叫声。邮差来了又走了。《新曙光》(Novaya Zarya)的编辑担心(可恶的胆小鬼,那些编辑)他那份“小小的流亡者投资(nachinanie)”不能做到,等等等等——好一个令人扫兴的“等等”,一下子进了垃圾筒。没喝到一口酒,怀了一肚子怒气,腋下夹起艾弗的《泰晤士报》,我拖着鞋爬上后楼梯回到自己闷热的房间。脑子里的骚动已经开始。
我把头埋在枕头里恸哭,就在那时,我下定决心明天去求婚,并向她袒露心迹,即使那坦白可能会使我的艾丽斯拒绝我的求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