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一直被人叫做严肃的猫头鹰,但我确实讨厌恶作剧,也常常感到乏味(“只有毫无幽默感的人才会用这个词”,按照艾弗的说法),尤其对那些层出不穷的油滑侮辱和粗俗双关(“对于乏味的人,强硬胜过软弱”——还是艾弗说的)。不过,他是个好人,而且我真的不是因为不想听他的嘲弄才希望他平日经常不在家的。他在一家旅行社工作,旅行社经理是他的贝蒂姑妈的前任代理商,此人生性古怪,曾答应艾弗,如果表现不错就会给出一辆伊卡罗斯敞篷汽车作为奖励。

我的身体和书写很快恢复了正常,也逐渐适应了南方。我和艾丽斯常在花园里留连,一逛就是几个小时(她穿着黑色泳衣,我穿着法兰绒裤子和运动服),起先我很喜欢这样,而不愿去海边浴场,那时候海水浴,海滨的肉体还没有产生不可抗拒的诱惑。我为她翻译了几首普希金和莱蒙托夫的短诗,为了使效果更好,还特意做解释和润色。我详细告诉了她我逃离祖国的戏剧性场景。我提到了从前那些重要的流放。她像苔丝德蒙娜那样听我讲述这一切。

“我想学俄语,”她婉转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意犹未尽的渴望,“我姑妈实际上就出生在基辅,到七十五岁上还记得一些俄语和罗马尼亚语的词汇,但我的语言能力却很糟糕。你们俄语里‘桉树’(eucalypt)怎么说的?”

“Evkalipt.”

“噢,可以给短篇小说里的人物取这个名字,很好听。‘F·克利普顿’。威尔斯小说里有个人物叫‘斯努克斯先生(Mr. Snooks)’,就是从‘七棵橡树’(Seven Oaks)来的。我崇拜威尔斯,你呢?”

我回答说他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传奇作家和魔术师,但我无法忍受他作品中的社会学内容。

她也无法忍受。那我是否记得《热情的朋友们》中当斯蒂芬离开房间——那间中立的房间时说了什么?就是他最后一次被允许在这房间里和他的情妇相见的时候。

“我可以回答这个问题。房间里的家具都套上了套子,他说,‘这是因为有苍蝇’。”

“对极了!妙极了,不是吗?这样说点什么是为了忍住不哭。让我想起老画师画模特儿的时候会在他手上加一只苍蝇,暗示这个人已经死了。”

我说我还是倾向于描述中的字面意思,而不是其背后的象征意义。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但似乎并不以为然。

那么最受欢迎的现代诗人又是谁呢?豪斯曼怎么样?

我远远地见过他好多次,还有一次离得很近,很普通。就在三一学院的图书馆。他站在那儿,手里捧着一本打开的书,眼睛却盯着天花板,仿佛在回想什么——也许,是其他人对那行诗的另一种译法。

她说她在那儿的话会“异常激动”。她说这几个字的时候,急切的小脸直往前伸,额前光滑的刘海随之快速颤动着。

“你应该现在激动才对!毕竟,我在这里,在这个一九二二年的夏季,在你哥哥的房子——”

“不对,”她说,又想避而不谈这件事(她的口气陡然一变,令我突然感到时间的重叠,仿佛在此之前、在此之后这情形都曾发生过);“这是我的房子,贝蒂姑妈留给我的,还留了一些钱,但艾弗居然让我替他还那一大笔债,他不是太愚蠢就是太傲慢了。”

我谴责的征兆岂止是征兆。即便在当时,我不过二十出头,就已经相信到本世纪中叶我将成为一名著名的自由作家,生活在广受尊敬的自由俄国,在涅瓦河畔的英国人码头或者某处属于我自己的豪华庄园,撰写散文和诗歌,用先辈们留下的极富创造力的语言:这先辈中有托尔斯泰的一位姑婆以及普希金的两个酒肉朋友。成名的预感如思乡的陈酿一般醉人。这是逆向的回忆,湖边一棵优美的大橡树投映于清澈的水中,那倒影的树枝宛如壮丽的树根。我在我的脚趾、我的指尖、我的发丝中都感觉到这未来的盛名,如同有人在雷雨、雷鸣前歌手深沉的嗓音即将消逝的美感,在《李尔王》的一行台词中所感觉到的颤栗。当我召唤名声的幽灵时,五十年前我曾被它引诱,被它折磨,为什么泪水会模糊我的镜片?它的形象如此天真,它的形象如此真切,它与之后的现实如此不同,令我心碎得仿佛忍受分离的痛苦。

野心也好,荣耀也罢,都没有玷污异想天开的未来。俄罗斯科学院院长踩着柔缓的音乐,手捧置于衬垫上的花环朝我走来——又不得不咆哮着退去,当我摇了摇鬓发渐白的头。我看见自己在修改一部新小说的校样,这部新小说将改变俄罗斯文学风格的最终命运是理所当然的事——我的事(我没有任何自恋、任何自满、任何惊讶)——并在页边重写了小说的大部分内容——灵感在页边找到了最甜美的滋养——整部小说必须重新调整。当小说终于发表,已经姗姗来迟,我已经渐渐垂暮,也许会热心款待那几个阿谀谄媚的朋友,在心爱的马里沃庄园(在这里我第一次“看那些小丑”)的凉亭里,眺望那喷泉小道和伏尔加原始草原的迷人风光。一定会是这样。

在剑桥大学冰冷的床上,我遍览了整个俄罗斯新时期文学。我期待令人耳目一新的评论,期待心怀敌意但彬彬有礼的批评家在圣彼得堡的文学评论上,指责我对政治、对小人物的重要思想、对城市中心人口爆炸之类重大问题的病态冷漠。另一件有趣的事情是预想一伙骗子和傻子将如何谩骂微笑的大理石,并且出于嫉妒,出于自身的平庸而疯狂叫嚣,奔赴旅鼠的命运,却又立刻从舞台对面悉数杀回,不仅误读了我的小说,甚至丧失了他们的啮齿类加大拉。

遇到艾丽斯后我写了不少诗,都是关于她那些真实而独特的神态——当等待我参透她的笑话时,那高挑的双眉和微皱的前额,或者,当翻阅陶赫尼茨版图书寻找想读给我听的段落时,前额所展示出的另一番全然不同的柔和表情。然而,我的技巧还是太迟钝太幼稚;它无法表达神圣的细节,于是她的眼睛、她的头发在我其他一些形式完美的诗节里无奈地变得如此笼统。

让我们坦率地说吧,所有冗长乏味的描述都不足以(尤其是那些不讲音律,直截了当用英语写成的)拿给艾丽斯看;此外,一种莫名奇妙的羞涩感——这种感觉我以往追求女孩时从未有过,当时青春的肉体正生机勃勃地跃跃欲试——也使我不敢将那么一份罗列其妩媚的表格献给艾丽斯。不过,七月二十日夜里,我写了一首更晦涩更闪烁其词的俄语小诗,又费了更多时间译成英文,决定早饭时给她看。诗题——后来沿用此题发表在巴黎的一家流亡者日报上(一九二二年十月八日,为此我曾发出数封催告函和一封“盼复”的请求信)——在之后五十年的各种收录此诗的选集和全集里,一律是Vlyublyonnost'(恋爱),英语再简练,也需要三个单词来表达。

My zabyváem chto vlyublyónnost'

Ne prósto povorót litsá,

A pod kupávami bezdónnost',

Nochnáya pánika plovtsá.

Pokúda snítsya, snís', vlyublyónnost',

No probuzhdéniem ne múch',

I lúchshe nedogovoryónnost'

Chem éta shchél' i étot lúch.

Napomináyu chto vlyublyónnost'

Ne yáv', chto métiny ne té',

Chto mózhet-byt' potustorónnost'

Priotvorílas' v temnoté.

“真美,”艾丽斯说,“像在念咒语。是什么意思?”

“我把英译写在反面了。意思是这样的。我们忘记——或者说容易忘记——恋爱(vlyublyonnost')不是取决于恋人的面部棱角,而是取决于白睡莲下面一个深不可测的点,游泳者深夜的惊惶(第一节的最后一行,nochnáya pánika plovtsá,在这里正好被译为抑扬格四音步)。第二节:当美梦正酣——也就是‘当形势正好’——必然一直梦见它出现在我们面前,vlyublyonnost',但不要把我们唤醒,不要喋喋不休,那只会折磨我们:缄默远胜于那道裂缝、那道月光。现在来看这首哲理情诗的最后一节。”

“这首什么诗?”

“哲理情诗。Napomináyu,我提醒你,vlyublyonnost'不是什么清醒的现实,条纹也一样(比如被月光打出条纹的天花板,polosatyy ot luny potolok,和白天的天花板就不属于同一种现实),而且,也许,未来之门虚掩在黑暗中。Voilà。”

“你的女朋友,”艾丽斯说,“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一定很开心。啊,养活我们的人来了。Bonjour,艾弗。恐怕酒都敬完了。我们觉得你已经走开好几个小时了。”

她将手掌捂住茶壶。而这写进了《阿迪斯》,这一切都写进了《阿迪斯》,我可怜的死去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