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选择一条标有记号的进山小路,立即想起了过去的另一个细节,那就是值得敬重的长凳检查员——被鸟污损的长凳和他一样老——有多处的长凳在阴暗的角落里朽坏,黄叶在下,绿叶在上;在绝对田园风光的人行小径旁,往上可到一处瀑布。他还记得检查员的烟斗上嵌有波希米亚宝石(与其主人疖子般的鼻子显得很和谐),同时也记得阿尔曼达有个习惯,老家伙在检视破裂的座位下面的垃圾时,她喜欢和他彼此用瑞士语和德语讲些不堪入耳的下流话。

现在,这一地区又为旅游者增添了一些登山线路和索道,还修了一条从维特到缆车站的新汽车路,但是阿尔曼达和她的朋友们通常是步行前往缆车站。休要爬山那一天,仔细研究了公用地图,一幅很大的爱情国地图,或者说是折磨人的地图,张贴在邮局附近告示牌上。此时,如果他想以舒服的方式前往冰川山坡,他可以搭乘从维特开往德拉科尼塔缆车站的新巴士。可是,他希望仍以古老的艰苦方式前往,而且在上山途中要穿过令人难忘的森林。他希望,德拉科尼塔的缆车还像他记忆中的一样——一个小座舱,里面有面对面的两条凳子。缆车在空中向上运行,距离在冷杉树林和桤木丛之间那片洼地里的一条草皮覆盖的斜坡大约二十码左右,每隔三十秒钟左右,经过一根塔杆,突然发出一阵碰撞声和震颤,但除此之外它的滑行情况还是很好的。

休的记忆集中在几种树木标出的一条小径和通向攀爬的第一个困难阶段的几条采运木材的道路——所谓第一个困难阶段,指杂乱无章的一堆大卵石和乱七八糟的一丛杜鹃花,从它们中间艰难地跋涉过去,往上走,就能到达缆车。难怪他很快就迷了路。

与此同时,他的回忆一直循着自己思想中的秘密路径走。她无情地往前赶,他又气喘吁吁地落在她后面。她又在挑逗雅克,就是那个英俊的瑞士男孩,狐红的体毛,惺忪的眼睛。她又和兴趣爱好不拘一格的英国孪生兄弟调情,他们把溪谷叫做Cool Wars,把山脊叫做Ah Rates。休虽然个头很大,但是腿力或肺活量都无法赶上他们,即使在记忆中也是如此。他们四个人加速了爬山步伐,带着无情的雪镐、绳圈和其他让人受累的工具(无知夸大了这些设备的作用),消失了。他在一块岩石上休息,向下张望,透过流动的迷雾仿佛看到了那些给他带来痛苦的人脚下的群山正在形成,晶状地壳从远古海洋底部和他的心脏一起隆起。然而,总的说来,他们会催促他不要掉队,即使他们还没有走出森林;那是一片阴暗的老冷杉树,其间有陡峭的泥泞小路和潮湿的柳兰丛。

此时,他正在穿越树林往上爬,痛苦地喘着粗气,像过去跟在阿尔曼达金色的颈背或一个裸背男人背着的大背包后面一样。没过多久,来自他右脚鞋顶部的压力刮去了第三个脚趾关节处的一小块皮,形成一只红眼,在那里烧穿了每一个贫乏的想象。他终于甩开了森林,来到一片布满石头的田地和一个他自以为记起来了的牲口棚,但是他曾经洗过脚的小溪以及突然填补了他头脑中的时间间隔的那座破桥,却再也见不到了。他继续往前走。天好像亮了一点,但是太阳很快又被云层遮蔽了。小路通到了牧场区。他看到一只又大又白的蝴蝶掉下来,展开在一块石头上。它的翅膀像纸一样薄,沾上了黑色的污渍,还有褪了色的绯红斑点,透明的边缘上有令人讨厌的折叠结构,在凄凉的风中微微抖动着。休讨厌各种昆虫,这只蝴蝶尤其令人厌恶。然而,突然有一种非同寻常的恻隐之心使他克服了一时的冲动,没有轻率地用靴子把它踩个粉碎。他模糊地觉得,它一定是又累又饿,如果把它挪到附近的好比针垫的一片粉红小花朵上面,它一定会很感激,于是俯下身子去捉它,可是经过一番簌簌地胡乱扑腾,它终于没有被他的手帕罩住,胡乱拍打着翅膀以克服重力,使劲地飞走了。

他走到一个路标跟前。去兰默斯皮兹还得四十五分钟,去林珀斯坦则要两个半小时。这不是通往冰川缆车之路。路标上标明的距离似乎和梦话一样模糊不清。

过了路标,小路两旁尽是圆顶的灰色岩石,上面有成片的黑色苔藓和浅绿色地衣。他仰望天上的云彩,云彩模糊了远处的群峰或山峰之间有如赘肉的下陷部分。继续孤独地往上爬已经没有什么意思了。她曾经从这里走过吗,她的鞋底曾经在这里的泥土上留下精巧的图案吗?他仔细察看一次孤独野餐的残留物,有蛋壳碎片,那是另一个孤独的旅行者敲破的,几分钟前这旅行者在这里坐过;还有一只皱巴巴的塑料袋,曾有一双女人的手用小钳子连续快速地往袋里放进苹果小圆片、黑色李子干、葡萄干、黏糊糊的香蕉泥——现在这一切全都消化了。细雨的灰幕很快就要吞没一切。他头顶的秃点感受到了雨点的初吻,于是又走回树林和鳏居状态。

这样的日子让他的视力得到休息,其他的感官有了更自由发挥作用的机会。天地逐渐失去一切颜色。天在下雨,或假装下雨,或根本没有在下雨,但是在下面这种意义上来说仍然像要下雨——只有北方地区的某些古老方言才能用言辞表达,或者不是表达,而是让你在某种程度上觉察出来,是通过蒙蒙细雨飘落在一片久盼甘霖的玫瑰灌木丛里所产生的那种一丝声响让你觉察出来。“维坦伯格在下雨,可是维特根斯坦不下雨。”这是《多种喻义》中一个不引人注意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