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们要讨论的是爱情。
在群山之中,在适当的地点,在花岗石般内心的特殊私密处,在做得像邻近的斑驳岩石一样的钢铁彩绘表面背后,储存着多少有力的言辞,多少强大的武器!可是,在短暂的求爱与结婚的那些日子里,当休·珀森受到感动,想要表达自己的爱时,他却不知道该到哪里去寻找话语,才能说服她,才能打动她,才能让她锐利的黑眼睛流出闪光的泪珠!与此相反,他不经意间说出的话,既无意刺痛对方也不想取得诗意效果,只是一些琐碎的内容,却能突然让这位心灵枯干、本质上不愉快的女人作出歇斯底里般的快乐反应。自觉的尝试遭遇失败。有时候,在最灰暗的时刻,没有一丁点儿性意图,如果他中断自己的阅读,走进她的房间;双膝双肘着地,像一只欢天喜地的、无人描绘过的、生活在树上的树懒,朝着她爬过去,吼出对她的爱慕之意,阿尔曼达态度冷漠,叫他站起来,别像个傻瓜似的。他能想到的最热情的称呼——我的公主,我的心上人,我的天使,我的与众不同的人,我的魅力无穷的甜姐儿——只能激起她的愤怒。“怎么搞的,”她问道,“难道你就不能自然地像人那样对我说话吗,就像绅士对女士说话一样,为什么你非得表现得像个小丑一样呢,为什么你就不能显得认真、朴实、可信呢?”可是他说,爱情是绝对不可信的,真实的生活是可笑的,乡巴佬嘲笑爱情。他试图吻她的裙子褶边或者咬她裤腿上的折缝,她的足背,她狂怒的脚上的脚趾——在他匍匐前进的过程中,他那并不悦耳的声音不断咕哝着伤感的、怪异的、罕见的、普通的空话和大话,在他自己听来,可以说,爱情的简单表达变成一种颓废的类似鸟的表演,雄鸟独自起舞,不见雌鸟的影子——伸直长颈,然后弯曲,喙状头部下垂,颈部再次伸直。这一切使他自己感到羞愧,但是他又停不下来,她也无法理解,因为在这种时候,他总是想不出适当的话语,合适的水草。
尽管她并不可爱,但是他还是爱她。阿尔曼达有许多令人厌烦(虽然未必罕见)的特点,他把这些特点全都看成一个巧妙的谜团中的荒谬线索。她当面叫她母亲是“笨蛋”——她自然没有意识到,母亲和休一起前往纽约,会死在那里,她就再也见不到她了。她喜欢举办精心策划的各种派对,无论这一个或那一个亲切的聚会发生在多久以前(十个月,十五个月,甚至在她结婚之前,在布鲁塞尔或维特她母亲的屋子里),每一个派对和主题都永远留存在她纯净心灵的醉人白霜里。她回顾这些派对时,把它们视为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帷幔上的星星,客人们则是她自己个性的极端体现:是一些弱点,这些弱点此后必须以怀旧的慎重态度来对待。如果朱莉娅或琼信口胡言说她们从未见过艺术评论家C.(已故查尔斯·查玛的表亲),而在阿尔曼达的记忆中她们俩都参加过那一次派对,这样的话她就会很生气,以轻蔑的态度拉长声调对这一错误进行痛斥,同时辅以肚皮舞的扭身姿势:“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来自伊戈老头(一家特殊商店)的小三明治你们一定也忘了,可当时你们吃得那么高兴。”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火暴的脾气,如此病态的自尊心,如此自我中心的性格。朱莉娅曾经和她一起滑雪溜冰,觉得她很可爱,但是多数女人对她都持批评态度,彼此电话聊天时爱模仿她那些攻击和反驳的可怜小伎俩。如果有人开口说“在我折一条腿之前不久……”,她会得意洋洋地插话说:“我小时候两条腿都折过!”出于某种神秘的原因,她在公众场合对她丈夫说话,喜欢用挖苦的、总体上令人讨厌的腔调。
她有一些奇怪的突然想到的念头。他们在斯特雷扎度蜜月期间,在最后一个晚上(他的纽约办公室已经在吵嚷着要他回去了),她认定说,从统计数据来看,在没有安全出口的旅馆里,最后几个晚上是最危险的,而他们住的旅馆是旧式的大旅馆,一看就是最容易着火的。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电视制片人认为,最上镜而且具有普遍吸引力的,莫过于一场大火。阿尔曼达过去在观看意大利电视新闻时,曾深感失望地,或者是装出深感失望的样子(她喜欢让别人觉得她好玩)在当地荧屏上看到下面这样一场火灾——小的火焰像障碍滑雪赛场上插的小旗子,大的像突然出现的恶魔,用来灭火的水柱构成交叉的弧形,像许多洛可可式的喷泉;身着发亮防水油布制服的一点没有紧张样子的人在不真实的烟雾和毁损的场景中,指导出各种各样的混乱行动。那天晚上,在斯特雷扎,她坚持认为他们要演练一次在灾难降临之前的黑暗中像杂技表演似的逃生(他穿着短睡裤,她穿Chudo-Yudo牌睡衣),从他们住的四楼顺着旅馆过分装饰的表面往下爬到二楼,然后再从那里爬到长廊的屋顶上;长廊四周树木摇曳,仿佛是在表示抗议。休劝她不要瞎折腾,但无济于事。勇敢的姑娘断言,她是老练的攀岩运动员,只要有踏脚的地方就可以爬下去,而各种实用装饰、大量的突出部、零星分布的护栏小阳台,都为小心往下爬提供了立脚处。她命令休跟在她后面,同时手执电筒从上面对着她照。他还必须贴近她,必要时可以帮助她,拉着她让她悬在空中,从而增加垂直长度,好让她用光脚趾去寻找下一个立脚处。
休尽管上肢有力,但他是特别笨拙的类人猿。他把这一次英勇行动搞得一团糟。他被他们阳台底下的一个突出物挂住了。他的手电筒只能不稳定地照亮正面的一小部分,后来干脆从他手里滑落了。他从自己的歇脚处往下喊话,恳求她返回。脚下一扇百叶窗突然打开。休设法爬回自己的阳台上,虽然认定此时她一定已经完蛋了,嘴里仍然大声叫喊着她的名字。然而,最终她还是在三楼的一个房间里被找到了。他发现她裹着一条毛毯,仰卧在一个陌生人的床上,若无其事地抽着烟,陌生人则坐在床边的靠背椅里看一本杂志。
她的性怪癖使休深感困惑,备受折磨。在这趟蜜月之旅中,他只能默默忍受。当他把这位难对付的新娘带回纽约寓所时,这些怪癖已成为经常。阿尔曼达规定,做爱必须在喝茶时间前后,地点在起居室,像是在想象中的舞台上,同时总是伴以随意闲聊,两位表演者衣着得体,他穿最好的普通服装,系圆点花纹领带,她穿时髦黑色连衣裙,封闭到喉部。为适应生理特征,内裤是可以分开的,甚至也可以脱下来,但必须非常非常小心,不可让高雅的闲聊受到一点点干扰:急躁被视为不得体,暴露更是见不得人。用一张报纸或咖啡茶几上作摆设的大开本画册做掩盖,这些准备工作是可怜的休绝对必须要做的。在实际性交的过程中,如果他皱眉蹙眼或者动作笨拙,免不了还要吃苦头;从自己夹紧的杂乱裤裆里把长内裤拉下来已经够别扭了,还要与她盔甲般光滑的长袜发生清脆接触,但是远比这些更糟的是那个必须轻松地谈论朋友、政治、黄道迹象或仆人的前提条件。与此同时,明显的匆忙迹象是被禁止的,一切敏感而刺激的动作都必须偷偷摸摸地进行,最后,在一张不舒服的小型长沙发上以扭曲的半坐姿进行猛烈震动来结束。如果她在他面前把她的从虚构与现实的对比中所产生的兴奋隐藏得更彻底些(她以为已经很彻底了),休的中等性功能可能就经不住考验了;这种对比毕竟是有一些艺术奥妙的,要是我们想一想某个远东民族的习俗的话。那个民族的人实际上在其他许多方面是有智力缺陷的。不过他的主要支撑力量是一种从未落空的期待:尽管她努力地不断讲着轻浮的废话,但是脸上却出现了茫然的狂喜表情,她那可爱的五官逐渐显出傻样来。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更喜欢起居室的环境,而不喜欢她偶尔要求他在床上占有她的时候那种更加不正式的环境;他们盖着被子,她一边做爱一边还打电话,和女朋友说些闲言碎语,或者戏弄一个不熟悉的男人。我们这位珀森所具有的容忍这些情况的雅量、寻找各种合理解释的能力,以及其他等等本领,让我们觉得他很可爱,但有时也会引我们一笑,唉!例如,他自言自语,说她拒不脱光衣服,是因为她的乳房小而鼓,大腿上因滑雪事故留下伤疤,不好意思。愚蠢的珀森!
他们在充满诱惑、放纵不拘、寻欢作乐的美国度过的几个月婚姻生活,她是否始终对他保持忠诚呢?在他们的头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冬季里,她有几次单独外出滑雪,去魁北克的阿瓦尔或科罗拉多的休特,都没带他去。独自一个人的时候,他不让自己沉溺于背叛的庸俗想法之中,比如和一个小伙子手拉手或者让他吻别道晚安。想象这些庸俗小事,如同想象纵欲的性交一样,令他极度痛苦。只要她不在身边,他的心灵钢铁之门牢牢关闭,但是她一回来,他看到她棕色的脸上发出亮光,身段和空姐一样苗条,身着蓝色外衣,扁钮扣像黄金硬币一样闪亮,他的可怕想象立即展开,十几个轻巧自如的运动员蜂拥而至,围着她转,使劲分开她的双腿,这就是他想象中发生在汽车旅馆里的情形,但是实际上,据我们所知,在这三次外出的过程中,与她发生过珠联璧合关系的顶级情人,也就那么十来个。
阿尔曼达为什么要和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作还不很稳定的美国人结婚,谁都不理解,尤其她的母亲,但是我们对爱情的讨论到这里该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