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他对自己做了那些沾沾自喜的评价,他还是采取了一些行动。他从古老的韦尔塞斯宫给她写了一封短信,再过几分钟,他要在这里和我们最重要的作家一起喝鸡尾酒,而这位作家的最优秀作品你并不喜欢。你能允许我去拜访你吗,比如星期三,也就是四号好吗?因为到那个时候,我将住在你们维特的阿斯科特旅馆,听说在那里即使在夏天也能看到精彩的滑雪。另一方面,我在这里逗留的主要目的是要搞清楚,这老混蛋现在这本书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写完。说来奇怪,现在回忆起来,直到前天,我才强烈地期盼至少应该见到这位大人物本人。

近期事态发展的冲击力,大大超出了珀森的预料。当他透过门厅里的一扇窗户向外窥视,注视着他从车上下来时,他的神经系统中没有响亮的名声和刺激的尖叫所形成的一片混乱,他完全沉醉于充满阳光的车厢里那位露出大腿的姑娘。可是R的出场却颇为壮观——英俊的车夫从一侧搀扶着肥胖的老头,黑胡子的秘书在另一侧扶着他,旅馆的两位穿制服侍者也在门廊台阶上试着模仿如何为他提供帮助。当过记者的珀森注意到,R先生穿一双光滑柔软的深可可色短统靴、一件柠檬色衬衫配丁香紫围巾、一件皱巴巴的灰色外衣,似乎没有任何特色——至少在一个普通美国人看来是如此。你好,珀森!他们在靠近酒吧的休息厅里坐了下来。

这两个人物的外貌和言谈增添了整个事件的虚幻性质。那位重要人物一身黏土般的化妆和虚伪的笑,以及塔姆沃思先生土匪式的胡子,仿佛是在上演写得很生硬的一幕戏,让无形的观众看;珀森则是个虚设的傀儡,极力避开不看这幕戏,好像他连人带椅被福尔摩斯隐身的女房东不断转动着。在简短而醉意朦胧的晤谈过程中,无论他的坐姿如何,目光朝哪个方向看,情况都是如此。和活生生的阿尔曼达比较起来,这一幕的确是假的,不过是蜡像而已。阿尔曼达的形象已经铭记在他心灵的眼睛里,在不同的层面上光芒四射,贯穿整个表演过程,有时是颠倒的,有时在他视野的边缘上若隐若现,但总是存在,总是真实而激动人心。他和她的相互寒暄客套,与此刻在这虚假的酒吧里发出的阵阵假笑相比,真实而大放异彩。

“唷,你的身体看起来的确很棒。”点过饮料之后,休说出了热情奔放的谎言。

R男爵五官粗俗,肤色灰黄,鼻子高低不平,毛孔很大,眉毛很粗显示好斗,目光自信,叭喇狗嘴,满口坏牙。在他的作品中,低级下流的创造力这一特征极为突出,这同样也表现在他预先准备好的讲稿中,此时他说,他的身体决非“很棒”,而是觉得自己越来越像影星鲁本森,鲁本森曾在佛罗里达拍摄的多部影片中扮演过老匪徒。不过事实上并没有这样的演员。

“不管怎么说——你的身体好吗?”休问道,直逼他的弱点。

“长话短说,”R先生回答道(他说话的方式令人愤怒,不但喜欢炫耀那些使用率过高的俗套话,讲出来的自以为是的英语带有浓重的异国口音,而且还常常搞错),“我觉得身体不是太好,你要知道,是冬天里不好。我的肝脏,你知道,有点跟我过不去。”

他长长地抿了一口威士忌,用它漱口,这种方式珀森还真从未见过,然后十分缓慢地把酒杯重新放在矮桌上。此时只有他们两个人单独在一起,嘴里含着酒只能保持沉默。他把酒吞了下去,转换成他的第二种英语风格说话,很庄重,其特点十分令人难忘:

“失眠症和她的姐妹夜尿症折磨着我,这是当然的,但除此之外,我和一版邮票一样健壮。我看你以前一定没有和塔姆沃思先生见过面。这是珀森,以前读成帕森;这位是塔姆沃思:像英国种的黑斑猪。”

“不对,”休说道,“不是从帕森演变过来的,而是彼得森。”

“好吧,孩子。那位菲尔好吗?”

他们简短地议论R的出版商的精力、魅力和敏锐。

“只是他要我写的书都不对头。他要的是……”他用含糊的喉音说出了一位竞争对手写的一些小说的书名,也是由菲尔出版的——“他要的是《纨绔少年》,但是写成《苗条妓女》他也能接受,而我能提供给他的不是《特拉拉》,而是我的《多种喻义》的第一卷,也是最单调乏味的一卷。”

“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他正在急切地等待你的手稿,已经等得极不耐烦了。顺便说一句……”

顺便说一句,好啊!应该有一个修辞学的名词,用来表示那种非逻辑的扭曲。顺便说一句,一个奇特的景观透过一种黑色的织物,显现出来。顺便说一句,如果得不到她,我会发疯的。

“……顺便说一句,昨天我遇到一个人,她刚见过你的继女……”

“是以前的继女,”R先生作了纠正,“有好长时间不见了,我希望保持现状。同样的饮料,孩子。”(这句话是对酒吧间男招待说的。)

“当时的情景颇为引人注目。这就是那位年轻女性,她正在看……”

“对不起,”秘书热情地说,把他刚潦草写就的一张纸条折叠起来,交给休。

“R先生讨厌人家提及穆尔小姐和她的母亲。”

我并不怪他。可是休出了名的机敏圆通哪里去了呢?轻率的休对事态了解得很透彻,是从菲尔那里听来的,不是朱莉娅告诉他的,朱莉娅并不纯洁,但她是个寡言少语的小姑娘。

这一部分说的是我们的半透明化,相当枯燥乏味,但是我们必须完成自己的报告。

在一位雇佣的跟踪者的帮助下,R先生有一天终于发现,他的妻子马里恩正在与克里斯琴·派因斯发生暧昧关系,男方是导演过《金色窗户》(隐约可以看出是根据我们这位作者的最优秀小说改编的)的著名电影人的儿子。R先生对这件事持欢迎态度,因为他正十分殷勤地追求着朱莉娅·穆尔,他十八岁的继女,现在他对未来心中有数了;一个多情的好色之徒结婚三四次还没能满足欲望,还会有新的打算。然而,过了不久,他从同一个侦探获悉,英俊青年、青蛙脸的花花公子派因斯,是她们母女两个的情人,他曾有两个夏季在加州的加瓦里瓦为她们服务过。眼下,侦探正躺在台湾一家又热又脏的医院里,快死了。派因斯也不久于人世了。因此,此次分别引起的痛苦,比R预料的更甚。在这整个过程中,我们的珀森以他谨小慎微的方法(尽管实际上他比大个子R还高半英寸),恰好也在胆怯地应付着这纷纭复杂的事件的一小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