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后,杰克》是纳博科夫用笔名弗·西林(V. Sirin)于一九二八年在柏林用俄语创作的一部小说,同年十月出版;四十年后的一九六八年再由他的儿子德米特里·纳博科夫译成英语,并由他作了大量修改润色。小说的英文名字是“King, Queen, Knave”,很多年来,有人把它译成《老K,皮蛋,钩儿》《国王,王后,侍从》《国王,皇后,侍卫》《贵人,女人,小人》《王,后,杰克》等,本书选择了《王,后,杰克》作为书名,理由概括起来主要有以下几点:
首先,纳博科夫有一种贵族情结,因此选择有封建贵族社会象征意义的符号、词汇作为书名比较适合,国王、王后和杰克(男侍)是封建社会的典型象征,选用这种称谓可以传达纳博科夫的本意。纳博科夫贵族出身,祖父是沙皇时代的司法部长,外祖父是金矿主和百万富翁,舅父曾遗赠他两千英亩的庄园产业,青少年时期过着养尊处优、衣食无忧的生活;但是,革命剥夺了他所有一切,他被迫四海漂泊,潜意识中憧憬着贵族生活,心底里渴望着有朝一日能够恢复贵族身份。书名《王,后,杰克》反映了他的这种渴望。在小说中,他多次运用贵族人物(尽管这些人物的形象在小说中不太起眼),多次提及各种贵族头衔,比如:德雷尔家附近住着一位伯爵,“……阳光依然灿烂地从右侧照耀着大地,从伯爵别墅的角落后面照射来;伯爵的别墅处于较高的地势,四周的树木也较高大。”他家餐厅的墙上挂着一幅“身着长披风的老男爵”照片;玛莎买了一幅油画,挂在她祖父肖像的旁边,祖父“的照片靠近那幅奢华的油画……巧妙地将她祖父的照片转变成一幅家族的肖像。‘我祖父,’玛莎会边说边指着那幅真迹油画,然后缓缓地用手一挥画个弧形,弧形中包括了那个不知名的贵族,受骗客人的目光就会从他祖父的照片转移到那幅肖像画上。”第八章提及百科全书时,也说到杀人老手莱斯特伯爵:“莱斯特伯爵的手法更加老练:被他杀害的人摄入少量致命的鼻烟就会快乐地打喷嚏。”还有第九章引用了德雷尔前女友埃丽卡喜欢的一首旧诗,诗歌的名字就叫《我是海布尔戈尼的男侍》,这位前女友还怀疑德雷尔的妻子对他不忠,她问德雷尔:“她对你忠诚吗,你的王后?”事实上,纳博科夫就是把玛莎比作王后,这在小说中得到了有力的印证,请看第九章中德雷尔的一段独白:“我为什么要在家里养一个热辣的小娼妓?也许,妻子所有的魅力就在于她的冷冰冰。毕竟,一时真正的幸福之后是应该有一阵冰冷的哆嗦。她就是那种寒气。染了头发的埃丽卡没法理解王后的冷漠就是最好的保证,最好的忠诚。”可见纳博科夫使用King, Queen, Knave确实是暗指德雷尔、玛莎和弗朗兹。
其次,纳博科夫酷爱玩牌下棋,据说在流亡期间,他花了相当多的时间研究国际象棋的排局布阵,还在俄语移民报上发表了《诗歌与排局》,公开了他研究过的十八个棋谱。此外,King, Queen, Knave分别代表了扑克牌和国际象棋中的国王、王后和侍卫。据查,在扑克牌中,黑桃K象征着大卫,公元前十世纪以色列王国的首任君主,红桃K代表查理大帝,方块K代表恺撒大帝,梅花K代表亚历山大大帝,是马其顿王国的国王;Queen和Knave也有类似的象征。纳博科夫在小说中曾多次提及下棋,比如小说在第七章中说道:“一位下盲棋的象棋大师感觉到他陷入困境的象和他对手万能的王后之间形成了残酷无情的关系。”在第十二章中作者有这样的描述:“他们昨天遇见的两个年轻人正侧身坐在一条长凳上下棋……他俩跟德雷尔打招呼时,目光都离开了棋盘。他停留了一会儿,欢快地提醒白衣青年,黑衣青年的马准备用之字形进攻叫吃白衣青年的王和后……棋盘上他的局势已经非常危险。”当然,在这第二段引文中,作者是想用两位青年下棋的局势来烘托德雷尔处境的危险,玛莎和弗朗兹试图谋杀他的险情近在眼前,而德雷尔却还乐呵呵的全然不知,就像白衣青年的王、后棋子已经被叫吃,他还蒙在鼓里一样。作者力图借此暗示读者:人生宛如下棋,过河的卒子身不由己,前进路上坑坑洼洼,陷阱四伏,险象环生,危险迫在眉睫是常有的事情,世人必须时刻小心谨慎才行。
再则,小说中的三个主人公德雷尔、玛莎和弗朗兹分别代表了现代生活中典型的King, Queen和Knave。西方社会喜欢用King来比喻某个阶层或行业的巨头、大亨等。德雷尔是个大商人,还涉足金融股票等行业,身缠万贯,在工商金融界中,他就是个大王或国王,而小说中的他一举一动都很像贵族王爷,衣着考究,出手宽裕,打球滑雪,挥金如土,情人簇拥,潇洒倜傥。玛莎是大亨的法定妻子,没有子女,丈夫已经立下遗嘱,准备把万贯家产遗赠给她,她就是“花花公子王国”的王后,虽然已经人到中年,但依然年轻漂亮,像许多中外的王后一样,其美丽外表的背后隐藏着阴险刻薄,贪得无厌,心狠手辣;为了满足自己的淫欲,她可以不择手段,甚至起念谋杀她的丈夫,简直就是一只毒辣的母老虎,其实丈夫德雷尔就把妻子视作母狮,在宠爱她的同时也非常害怕她。下面的对话活龙活现地展现了王与后之间的微妙关系:“‘狮子醒啦?’德雷尔边说边像孩子一样用拳头揉揉眼睛。‘你们去哪里啦?’玛莎瞪着眼睛问道。”国王与王后之间的关系如此这般令人唏嘘,妻子就像凶恶的母狮,丈夫则像乖巧的孩子,这样的感情如何能够得以维持,如何能够天长日久呢?Knave在英语中有“(扑克牌中的)杰克,男仆,出身低微的人”等意思,既然弗朗兹是“花花公子男士用品商场”里的一名职位低微的职员,从某种意义上说也就是“德雷尔王国”中王后的侍从或“面首”,而且纳博科夫有希望借用扑克或象棋棋子的形象影射三位主人公的意图,那么将Knave译成“杰克”比较适中,它比“钩儿”典雅,比“侍从、男侍、小人”委婉,因为“杰克(Jack)”在英语中可以指“仆人、侍者、男孩”等,这正好与扑克牌中“杰克(Knave)”以及小说主人公之一弗朗兹的身份相吻合。弗朗兹出身卑微,穷困潦倒,到柏林舅舅的商场里谋取了一份销售员的工作,苟且偷生。他整天庸庸碌碌,恍恍惚惚,无知不仁,愚笨麻木,不学无才却渴望奢淫,为了从舅舅舅母那里获得更多的利益,不顾廉耻,与舅母勾搭成奸,以致发展到玛莎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叫他做爱他就做爱,叫他杀人他就积极准备,竟然到了百依百顺的地步,活脱脱一个封建王国的男仆形象!其实他只是王后的宠物,玛莎也确确实实把他当成一只宠物、一个玩具,请看:“……很快,她会试着诱惑性功能不足的弗朗兹重新振作起来,她费了一番周折才达到目的(商店里的那份工作让这只可怜的宠物累坏了!)……”第五章中有:“一个小时后,她离开了,她答应她可怜的宠物:下次她不太会采用残酷的避孕措施。”还有:“擦得十分干净的眼镜片后面,弗朗兹的眼神完全是一副唯命是从的样子。然而,他却想不出任何办法。他的想象完全受到她的控制,随时准备为她服务……”一家现代企业的“王后”如此荒唐,如此不知廉耻,跃然纸上,值得深思。
另外,这部小说曾被改编成电影,纳博科夫在小说中多次提及戏剧和电影《王,后,杰克》,如在第十一章里他描写道:“一层楼装饰了一幅巨大的广告,宣传七月十五日晚首场上映的那部电影,电影是根据戈尔德马的剧本《王,后,杰克》改编的,好几年前这部戏剧曾轰动一时。广告由三张巨大透明似的扑克牌组成,很像彩色玻璃窗;晚上如果电灯一亮,效果也许非常好:国王身穿一件褐紫红色的晨衣,杰克身穿一件红色圆翻领毛衣,王后则穿着一套黑色的泳装。”在第十三章里,他描写德雷尔与年轻情人约会时的情景:“他给伊索尔达挂了电话……他百般奉承,求她晚上短暂约会一次,但是伊索尔达说她很忙,建议他明天或后天再给她打电话,带她去看电影《王,后,杰克》的首场公映,然后看情况再说……”很多年前,这部电影译成中文时其译名就用《王,后,杰克》,从约定俗成的角度看,不另辟蹊径为上策。
综上所说,译名采用《王,后,杰克》比较简洁委婉达意,符合作者的原创意图并尊重前人的贴切译法。
纳博科夫是多才多艺的,他既是大学教授又是昆虫专家,既是文学家又是翻译家,既是诗人又是学者,既是批评家又是剧作家。他一生勤奋写作,发表了十七部长篇小说、五十二篇短篇小说、九个剧本、四百余首诗歌、一部传记、三部文学专著。为此,他获得过美国文学艺术学院奖、美国文学院荣誉奖章等多种奖励。他精通英语、俄语、法语、斯拉夫语和罗马尼亚语等多种语言,翻译了许多经典名著,将莎士比亚、罗曼·罗兰、歌德、缪斯等介绍给俄罗斯人民,把莱蒙托夫、普希金等译成英语,架起了英语世界和俄罗斯民族之间文学交流的桥梁。
纳博科夫是国际性的,他生于俄国,流亡德国,就读英国,移居美国,死于洛桑。因此他的作品有着“联合国”的味道,小说经常涉及欧美各国的风土人情、文化典故。因为纳博科夫家族在家里就同时说俄英法三种语言,他又曾经在英国剑桥大学学习斯拉夫语和罗马语,可以说是个语言专家,所以这种语言专长在他的小说中都得以充分展现,小说中的人物经常出没于欧洲、美洲等世界各地,主人公们在交谈中时不时会冒出一句外国话,《王,后,杰克》非常典型地显示了这一特点。
流亡常常是纳博科夫作品主人公的经历,这与他本人的经历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布尔什维克革命打破了他的生活,他中学毕业就逃离俄国,逃亡克里米亚,此后在西欧、北欧、北美的许多地方流亡,有着丰富的流亡生活经历,因此很多作品写流亡者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比如《玛申卡》写的是一个名叫加宁的流寓异乡的俄国青年军官;《绝望》描写的是商人赫尔曼偶遇流浪汉费利克斯;从某种意义上说,《王,后,杰克》写的就是穷小子弗朗兹流亡柏林的故事。
谋杀也是纳博科夫小说的一大特色,这也许与他父亲的暴死有关:一九二零年他全家因革命侨居柏林,他父亲在那里创办了一份移民报纸《舵手》,一九二二年三月,父亲为了保护一位政宪民主党领袖被俄国君主主义者误杀。父亲的暴死对他的一生影响甚大,因此他的作品反复出现谋杀情节,比如《绝望》写了商人赫尔曼谋杀流浪汉费利克斯,以骗取高额人寿保险;《微暗的火》中谢德被误杀;《王,后,杰克》则描写了“王后”玛莎为达到与情人弗朗兹永久苟合,策划谋杀丈夫德雷尔……
死亡是纳博科夫小说中不可缺少的主题之一。在他的最后一部俄语长篇小说《天赋》中,年轻人雅沙和鲁道夫同时爱上女主人公奥莉雅,而奥莉雅也同时爱上这两个年轻人,于是三人决定集体自杀;在《洛丽塔》中,夺去洛丽塔贞洁的剧作家奎尔蒂被亨伯特以洛丽塔父亲的名义枪杀了;在《王,后,杰克》中,女主人公谋杀亲夫未成,于是焦急郁闷,急火攻心,风寒入骨,不幸患病死去。《王,后,杰克》中直接或间接提及死亡的情节、句子、词汇比比皆是,比如:在第七章中,送德雷尔乘出租车去达沃斯度假后回到别墅,玛莎和弗朗兹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当他俩回到空空的屋里时,弗朗兹觉得他们是刚参加完葬礼归来。”
伤感又是纳博科夫小说的一大特色,他远离故土客居他乡,柏林、布拉格、巴黎、戛纳、芒通、昂蒂贝、弗雷瑞斯……不管事业如何发达,纳博科夫的内心总是灰色的,总是悲酸郁闷的;尤其是当一个养尊处优衣食、无忧生活十全十美、继承了宏大庄园的贵族子弟被革命剥夺了所有一切,被迫流亡海外,父亲死后不得不自食其力打工谋生(有时兼任好几份工作)的时候,其郁闷痛苦的心情、伤心欲绝的情绪可想而知。这些情绪在纳博科夫的不少小说中都有体现。所以,《王,后,杰克》的基调是灰色的,请看小说《王,后,杰克》对穷光蛋弗朗兹初到柏林时的窘迫境况的描写:“弗朗兹觉得他别无他择,只有整天离开这栋房子,去从事房东老头为他虚构的工作,在外面一直待到傍晚五六点钟……到了傍晚,他已经精疲力竭,没法再实施自己的计划,他蓄谋已久的辉煌计划,从容地沿着性感诱人的街道闲逛,第一次好好地看一看那些真正的娼妓……他在破烂不堪的酒吧里、在大型公园相当舒适的长凳上作长时间休息。他进入地铁深处,在红色的皮质座椅上栖息,呆呆地看着那些闪闪发光的柱子,柱子快速反射着各种金色的映像;他焦虑地等待着漆黑的哐啷作响的黑暗最终被奢华和邪恶的极乐世界所取代,那个世界一直在躲避着他……他郁闷地在城市中心和北部的一条条街道里游荡……”尽管外部世界五光十色精彩纷呈,可对于贫困的弗朗兹来说,这些都不属于他,他的内心是苦闷的灰色的,为了省下几块租金对房东谎说自己已有工作,房东为了节省电费,每天逼着弗朗兹早早离开房间去干他并不存在的工作……没有亲身经历过类似的艰难困苦,没有真正品尝过流亡者一贫如洗生活的人是难以写出如此生动逼真的情节的。
有人说纳博科夫是色情作家,他的名著《洛丽塔》曾一度遭到法国、比利时、新西兰等国的禁止,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种说法也有道理,因为不伦之恋是纳博科夫小说的又一特征。《洛丽塔》中继父占有继女、《王,后,杰克》中的舅母与外甥的通奸并企图谋杀亲夫都是例证。然而,如果读者想在小说中寻找色情细节,那会非常失望,因为在他的小说中人们找不到真正称得上色情的情节。不过,他描写的恋情非常独特,常常是有悖社会伦理的不伦之恋。比如:他的男女主人公的岁数常常相差很大,是种种异端怪癖的恋情,《洛丽塔》中三十七岁的继父亨伯特邂逅十二岁的少女洛丽塔;《王,后,杰克》里中年的舅母爱上了二十来岁的外甥……这些畸形变态、违反伦理的恋情可能就是引起批评家们鞭挞、西方社会一度禁售的原因,但是如果往深里探究,它们也有可能是纳博科夫内心世界的真实写照,是纳博科夫饱读经典、深受西方文学名著影响的结果,是西方世界穷途末路和资产阶级腐朽生活的体现。
纳博科夫非常喜欢在小说中运用德国文学中活人的幽灵的写作手法。在《王,后,杰克》中,他通过发明家创造的男女机器人来表达这种理念。第一次表演的男机器人神气活现,表现出色,它代表了德雷尔;第二次表演时,那个骷髅一般的僵硬女机器人“砰”的一声结束了短暂的生命,它预示着玛莎的死亡;第三个笨蛋一样的机器人没能完成预定的表演,它实际上是弗朗兹命运的象征。
纳博科夫是运用比喻、意象、双关、含混、镜像、典故、时空交错等写作手法的大师,他运用自己的广博知识把作品编织成迷宫一般,借以激发读者积极参与,使阅读成为一种作者与读者之间的智力游戏。在《王,后,杰克》中他使用了镜子意象,数十次提及镜子。比如第二章:“浴室里有一面面孔大小的旋转镜子—一面奇形怪状的放大镜,镜子上还附加了一盏电灯。”再如第三章:“……镜子里映照出他穿着灰色法兰绒衣服的宽厚背影,以及梳得溜光的一缕缕黄褐色头发。他突然转身,仿佛感到背后有人在注视着他,然后离开了餐厅;镜子里只留下餐桌白色的一角,边柜闪烁的晶莹微光穿透了漆黑的背景。”还有:“辛苦工作了一个晚上的镜子映照出她绿色的礼服、白净的脖子、乌黑浓密的发髻,以及闪闪发亮的翡翠耳饰。她依然没有注意到镜子的关注,当她缓慢地四处走动,放好水果刀时,她的身影不时在镜子里再现。”第四章:“此时此刻,他似乎置身于一个四周布满镜子的大厅,奇妙的是,大厅开了一扇门,通向一个水汪汪的深渊,在最意想不到的许多地方水光粼粼……”古人说以铜为镜,可使穿戴端庄齐整;以史为镜,可知存亡兴替;以人为镜,可观本身得失。镜子是旁观者,它对小说中三位主人公的一举一动以及他们的丑行、恶行洞若观火,纳博科夫用此意象旨在告诉读者:玛莎与弗朗兹的恋情不是爱情而是滥情,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玛莎的死证明了这一道理,人们应该引以为戒,以免重蹈覆辙。
纳博科夫的作品帮助人们进一步了解俄裔美国作家的创作手法和小说风格,也能使国人从一个独特的视觉加深对西方社会的理解。
感谢上海译文出版社陈姝和吴炎小姐,没有她们的真诚帮助和认真编辑,此书的问世是不可能的。
黄勇民
二零一四年八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