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次不可避免的爆炸(不知怎的,在它发生之前就已经被认为是不可避免的)即将打断一场非常有趣但很不连贯的对话,一场与蓄须的马扎尔人或巴斯克人有关如何用几桶血来给一只海豹的尾巴做外科手术,以便使它能够直立行走的对话时,德雷尔突然回神,回到了人间冬季的早晨,回来得那么不顾一切,那么匆忙,好像他刚才在玩弄地狱里的机器,一下按住即将引爆的定时钟。

玛莎已经人去床空。他左手臂上的刺疼感就像一只电子蜂鸣器将昨天与今天连在了一起。走廊里,软心肠的弗丽达一边拖着脚步走路,一边大声抽泣。德雷尔叹息着查看自己厚实肩膀上那一大块紫色的瘀伤。

德雷尔躺在浴缸里,听见玛莎在隔壁房间里气喘吁吁,嘎吱嘎吱,噼噼啪啪地锻炼身体,这在那年是很流行的。他匆匆吃了点早饭,点上一支雪茄烟,忍痛笑着穿上大衣,然后出门。

园丁(也是警卫)正站在栅栏旁边,德雷尔心想,即便有点晚了,倒还不如用直接提问的方式,解决困扰他已久的神秘之事。

“不幸,真不幸哪,”园丁神情严肃地评论说,“想想吧,身后他还在村里留下一个年纪还不算大的父亲和四个小妹妹。在冰上滑了一下,就完了!他多么希望有朝一日能开大卡车。”

“是呀,”德雷尔点点头说,“他的颅骨裂了,他的胸腔——”

“是个快乐的好人哪!”园丁动情地说,“可是现在死了。”

“听着,”德雷尔开始调查说,“你有没有碰巧注意到——嗯,我非常怀疑——”

他犹豫了。一件小事——动词用什么时态——让他打住了。不应该问“他喝酒吗”,而是必须问“他过去喝酒吗”,这种时态上的变化会造成逻辑上的动摇。

“……我是说,你有没有注意到——客厅大窗户的窗闩有点毛病?我的意思是,窗闩不太起作用,任何人都能从外面进入?”

“结束了,”他坐在出租车里若有所思地想,他的一只手拉着安全带。“生命结束了,玩笑也结束了。我要卖了那辆伊卡洛斯,不再修了。她不想再买一辆车,我想她是对的。最好还是等一段时间,让天命忘了这件事。”

玛莎不想买车的理由有点让人难以理解。一个星期里不用自己的汽车外出两三次,似乎有点奇怪,有点让人怀疑,因为后半晌午,她得去上韵律操和仪态课(“弗洛拉,请接受这些百合花”或者“让我们迎风展开我们的面纱”),她之所以不能用车是因为用的话,她就得贿赂司机,让他别透露她的真实去向。因此,她不得不采用其他交通方式,采用各种最常用的交通方式,甚至包括地铁,地铁可以非常便捷地把人们从城市的任何一地(绕个圈子至关重要,尽管这段路步行也只要十五分钟)运送到某个街角,那里正在慢慢建造一栋相当了不起的大楼。她经常对德雷尔说,只要有机会,她喜欢乘公交车或者电车,因为慷慨大方的城市提供这么廉价、极其廉价的交通方式给人们随心所欲地搭乘,不利用它是很傻的。德雷尔说,他是个慷慨的公民,喜欢乘出租车或私车。采取了这些预防措施之后,玛莎相信,没人会想到她换乘了车子,减少或完全没去参加那些快乐的健美操,与其他光脚丫的贵妇人们一起身穿滑稽的紧身衣,抛撒看不见的花朵。

那天,报纸的新闻版上简要刊登了商人德雷尔,“花花公子”百货商场老板和他的司机车祸消息。玛莎比平时早一点到达弗朗兹的住处。弗朗兹还没下班。她在长沙发上坐下,摘下帽子,再慢慢脱去手套。那天,她的脸格外苍白。她穿着高领米色套裙,胸前有些小纽扣。当弗朗兹熟悉的脚步在走廊里响起,随后进屋(突然进门,不拘礼节,就像我们走进自己的房间那样,以为屋里没有人)时,她没有微笑。弗朗兹又惊又喜,高声叫了起来。他连帽子也没脱,就开始像阵雨降落一般,快速亲吻玛莎的脖子和耳朵。

“你已经知道那件事啦?”她问。她的眼神怪怪的,他希望别再看到这种眼神。

“那当然,”他一边回答一边从沙发上站起身来,脱掉雨衣和条纹围巾,“百货商场里大家都在谈论这件事。他们问我各种各样的问题。昨天晚上他进门时,脸色那么阴沉,我真是吓坏了。多么可怕的事情!”

“可怕什么,弗朗兹?”

他已经脱去了外衣和衣领,正在稀里哗啦洗手。

“你想想吧,所有那些锯齿形的碎玻璃刺向你的脸,金属和骨头嘎吱作响,还有鲜血,一片漆黑。我不知为啥要把这种事情描述得那么清楚。真让我想呕吐。”

“你紧张了,弗朗兹,紧张了。到这边来。”

他贴近她坐了下来,假装没看见玛莎正沉浸在自己遥远可怕的思绪之中。他轻声问:

“今天不玩毛球啦?”

她没有听见这甜蜜的委婉语,或者似乎没有听见。

“弗朗兹,”她一边说一边抚摸和捏紧他的手,“你明白吗,这简直是个奇迹!昨天我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结果没有应验。”

“咳,又谈这件事!”他心想,“她老是担心他,真让我厌烦,这还要持续多长时间?”

他转过身去,想吹口哨,但是吹不出声音来,于是就继续嘟着嘴唇沉思。

“你怎么啦,弗朗兹?别像个傻瓜似的。今天我关门修理。”(又一句甜蜜的委婉语。)

她搂住他的脖子,将他拉近她的身子;他犟着不靠近她,可是她钻石般明亮的目光像利剑一般刺向他,他全身一下子软了,眼泪也落了下来,就好像孩子的气球一样可怜兮兮“吱”的一声瘪了!忿忿不平的泪水模糊了他的眼镜。他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我不能这样下去,”他哀诉道,“昨晚我已经在怀疑你对我的感情是否是认真的。为我那个老舅舅担心!这意味着你在乎他!啊,这太痛苦了——”

玛莎眨了眨眼睛,明白了他的误会。“噢,原来是这么回事,”她拉长调子哈哈一笑,“哎呀,亲爱的,你真傻。”

她双手抱住他的头,专心严肃地看着他的眼睛,随后她慢慢地半张嘴巴,好像要轻轻咬他一口似的,凑近他的脸,含住他的双唇。

“真丢脸!”她边说边慢慢放开他,“真丢脸!”她点了点头重复道,“没想到你这么傻!不,等一等——我想让你明白,你有多傻。不,等一等。你不能碰我,但我当然可以碰你,啃你,如果我愿意,甚至把你整个人都吞了。”

“听着,”过了一会儿,她说。她的那种举动对弗朗兹来说相当新鲜,之后,两人又言归于好,“听着,弗朗兹,如果今天我不必离开这里那该多好!今天,或明天,或永远。当然,我们不能像这样蜗居在一个小房间里。”

“我们要租一间更大更亮的房间。”弗朗兹自信地说。

“对,让我们来憧憬一番。更大的,亮得多的。甚至有两个房间,你觉得怎么样?或者也许三个房间?当然要有个厨房。”

“有许多漂亮的餐刀,”弗朗兹说,“切肉刀,干酪切刀,烤猪肉切片刀,不过,你不用炒菜做饭。你的手指甲太珍贵了。”

“对,那是自然的,我们会有个厨师。我们怎么决定的——三个房间?”

“不,四间,”弗朗兹想了一会儿说,“卧室、客厅、起居室、餐厅。”

“四间。很好。一个普通套房。带厨房的,还有浴室。我们要把卧室全装饰成白色的,对不?其他房间蓝色的。要有一间接待室,里面摆上很多很多鲜花。楼上还应该多一个房间,以备用,比如来了客人,嗯……一个很小的客人,也许吧。”

“你说‘楼上’是什么意思?”

“噢,当然啰——那应该是别墅。”

“啊,我明白了。”弗朗兹点点头。

“我们继续吧,亲爱的。嗯,一栋独立的别墅,有漂亮的门厅。我们进了屋。地毯、图画、银器、绣花被单,对吧?还有花园、果树、木兰花。对不对呀,弗朗兹?”

他叹了口气,“所有这一切至少得花十年或者更长的时间。我挣足够的钱让你跟他离婚,那得花很长时间。”

玛莎沉默不语,仿佛她不在屋里。弗朗兹微笑着转向她,准备继续憧憬,但是微笑慢慢消失了:她正眯缝眼睛看着他,牙齿咬着嘴唇。

“十年!”她苦涩地说,“你这个小傻瓜!你真想等待十年?”

“在我看来是这样的,”弗朗兹回答,“我不知道。也许,如果我非常幸运的话……拿皮夫克先生作个例子吧,商场开业时他就在了,现在你知道需要多少时间了吧。而且,他生活非常俭朴。他一个月的收入不足四百五十马克。他的妻子也工作。他们夫妻俩只有一个小套房,家里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箱子盒子和其他东西。”

“天哪,你还挺明白的!”玛莎说,“听我说,亲爱的,人不能把希望存在银行里。希望不是可以信赖的证券,它们不会带来任何红利。”

“那我们该怎么办呢?”弗朗兹惊恐地说,“你是知道的,我准备马上娶你。没有你,我没法活。没有你,我就像一只空袖子。可是,我甚至买不起一块我们商店里出售的漂亮的新地板垫,更不用说地毯了。当然,我得去寻找另一份工作——我啥也不会(他皱起了脸),我没有任何工作经验。那就意味着,一切都要从头学起。我们不得不住在潮湿破旧的小房间里,节衣缩食。”

“是呀,不再有舅舅的任何帮忙,”玛莎冷冰冰地说,“根本没有舅舅。”

“这整个想法都让人难以相信。”弗朗兹说。

“绝对难以置信。”玛莎说。

“你为什么跟我生气?”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好像我应该对什么事负责似的。真的,这不是我的过错。好吧,如果你想的话,我们继续做梦吧。只是不要生气。我要像舅舅那样有十七套衣服——要不要我给你描述一下?”

“十年以后!”她哈哈一笑说,“十年后,我亲爱的,男人的时装式样基本上会全变的。”

“你看,你又生气了!”

“是的,我很生气,但不是跟你生气,而是跟命运生气。你知道吗,弗朗兹——不,你不会明白的。”

“我会明白的。”弗朗兹说。

“那好,听我说,人们通常会制订各种各样的计划,非常好的计划,但是,完全没有考虑到一种可能:死亡。好像人永远不会死去。唉,别看着我,好像我在说什么不吉利的话似的。”

此时,她的脸部表情与昨晚一模一样,怪怪的,好像要模仿警察似的。

“我该走了。”玛莎皱了皱眉头说。她站起身,在镜子里照了照自己。

“街上已经开始出售圣诞树了,”她说着举起胳膊戴上帽子,“我想买一棵圣诞树,一棵巨大的非常昂贵的冷杉树,树下放上很多礼物。请给我四百二十马克,我手头没钱了。”

“你也真令人难以忍受!”弗朗兹叹息道。

他陪着玛莎走下昏暗的楼梯,来到广场。建筑工人们已经开始装修新影院的临街门面。人行道非常滑,路灯下冰雪发出耀眼的光亮。

“你知道吗,宝贝?”在拐角处道别时她说,“今天我可能会深切悼念的,可能性非常大。我没哀悼那也只是碰巧了。想一想吧,我的小外甥。”

她希望看到的情景确确实实发生了:弗朗兹看着她,张开嘴巴,突然哈哈大笑。她也笑得前仰后合。有位绅士牵着一条猎狐梗,正在附近等待狗对路灯作出判断,他用赞许和嫉妒的目光看着这对快乐的恋人。“哀悼?”弗朗兹笑得说不出话来。玛莎点点头,哈哈大笑。“哀悼。”弗朗兹说着用手掌捂住爽朗的狂笑。牵狗的绅士摇摇头,继续向前行路。“我爱你。”弗兰兹低声说,他眼睛里含着泪水,长时间凝视着玛莎。

然而,当玛莎转身往家走的时候,她的脸色又变得凝重起来。与此同时,弗朗兹用手帕擦拭眼镜,一边继续暗自发笑一边慢慢离去。“是啊,这纯粹是一种巧合。如果车主坐在司机身旁,那结果会怎样呢?只要假设他坐在司机身边!那么,今天她就是—— 一个寡妇了。一个有钱的寡妇,一个可爱的情妇,一个绝妙的妻子。她说得多有意思:你的是蜜糖,他的是毒药。咳,又来了,谁最需要这种煞费苦心的笑话。毕竟汽车事故不一定是致命的,大多数事故中受害者都活了下来,只是受伤、骨折、撕裂划破,别想入非非,作不切实际的期望:就那样,求你了,让他脑浆喷射。还有其他可能,比如疾病。也许他的心脏不好,自己又不知道。看看那些患感冒而死的人吧。随后我们开始真正的生活。百货商场将继续营业。金钱滚滚而来。不过,更有可能的是,他的寿命比妻子长,一直活到二十一世纪。不是吗,报纸上有条新闻说,有个土耳其人活到一百五十岁,而且还生孩子,肮脏的老淫魔!”

他就这样模模糊糊、赤裸裸地沉思冥想,他没有意识到他的思绪正沿着玛莎引导的方向延伸。结婚的念头也源于她。啊,多好的想法!玛莎一周三四次在一小时之内满足他两次,他从中得到如此愉悦,那如果她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他身边,她将会给他带来多少各色的狂喜!他运用这种方式,放纵地胡思乱想并计算着幸福,就像一个贪婪的小孩梦想大地上的泥浆都是巧克力奶油,乡间的雪都是冰淇淋一样。

在那些岁月里—— 一个非常年迈、病入膏肓的人,就好比犯了比当舅舅还要糟糕的罪孽,回想起来,他轻蔑地一笑——年轻的弗朗兹显然忘了,他这样得意忘形地梦想德雷尔突然亡故,在道德品行上是伤天害理的。他陷入了一种谵妄,一种漠然随意的胡思乱想。此后他与玛莎的幽会表面上似乎与以前所有的幽会一样自然和温馨,但是就像他那间普通的小租房一样,其家具简朴陈旧,过道十分昏暗,它的一个或几个主人表面上不像疯子,却也病入膏肓,此时他俩的幽会潜藏着某种奇怪的东西——开始有点怪异和恬不知耻,但已经非常刺激,极具动力。不管玛莎说什么,不管玛莎笑得多么迷人,她说的每个字,她投来的每一瞥,弗朗兹都从中感觉到一种无法抑制的含沙射影。他们就像灯光暗淡的客厅里坐着的继承人,卧室里,垂死的普鲁托斯恳求医生,赌咒祭司;他们可以谈论琐事,谈论圣诞节的来临,谈论百货商场里滑雪板和羊毛织品的紧张销售活动;他们也可以谈论任何事情,尽管与以前相比,比较冷静了一点——因为他们听对方说话的时候变得紧张兮兮,他们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不断变化的光亮;他们等啊等,当神情严肃的医生轻手轻脚走出卧室,意味深长地叹息时,一种隐隐的焦躁让人心神不宁,透过卧室的门缝,他们瞥见了牧师长长的背影,他代表了威力无比的慈悲的教会,倾身俯看着洁白洁白的病床。

他俩的守候是一种毫无意义的守候。玛莎十分清楚,丈夫甚至似乎没有一点牙疼或感冒。她对此感到特别烦躁,而就在节前,她自己受了寒,可怜的她渐渐开始干咳嗽,患上支气管炎,呼哧呼哧气喘,夜间盗汗,整天处于一种精神恍惚的状态,被一种所谓的流行性感冒弄得头昏目眩,头重脚轻,耳朵嗡嗡作响。圣诞节来临时,她的病情仍然不见好转。不过,那天傍晚,她穿了一件火红颜色的连衣裙,背部袒露;服用阿司匹林之后人感到昏昏沉沉,她极力想依靠意志力驱除疾病,亲自监督潘趣酒的调配、餐桌的摆放,以及脸色红润、烟瘾很重的厨师的活动。

客厅里,圣诞树银色的顶冠触及天花板,树上满满当当装点着轻薄闪光的金属箔,点缀着还没点亮的红蓝彩色灯泡,那是一棵枝叶茂盛的冷杉,它巍然屹立,全然不顾它身上点缀的各色各样滑稽的装饰物。在客厅和门厅之间不太舒适的角落里,有一处明亮但几乎没有任何装饰的地方,不知是何缘故,被称作接待室。接待室的柳条家具之间摆放的仙客来、七盆矮脚仙人掌、一盆叶子色彩鲜明的椒草等盆栽植物枝叶茂盛。接待室里的电子壁炉发出橘黄色的暖光,但是很难抵挡从玻璃窗外吹来的冷空气。德雷尔身着夜礼服,一边坐着阅读一本英文书,一边等候他的客人。小说里的故事发生在卡普里岛,他阅读的时候嘴唇开开合合,不时查一查厚厚的词典,词典在他的大腿和配有玻璃的桌子之间不断地像梭子一样来回移动。在第一声门铃鸣响之前漫长而又短暂的寂静里,玛莎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她只是坐在离德雷尔稍远的一把长靠椅上,将一只脚抬离地面,从每个角度仔细端详她的尖头皮鞋。这种寂静让人难以忍受。德雷尔不小心掉落了词典,弄得他那件上浆考究的衬衫发出轻微的窸窣声,他就弯腰去捡词典,眼睛没有离开书。内心那么压抑,那么沉重,她该怎么办?单单咳嗽不能减缓内心的痛苦,只有一件事情能够使整个世界时来运转:这个自鸣得意、眉毛如狮、双手满是色斑的肥胖男人突然完全彻底地消失。她的憎恨达到了如此的程度,以至于一时间,她出现了幻觉,觉得他的椅子里已经空了。可是,当他合上词典的时候,他的袖口链扣发出一道弧光,他微笑着安慰她:“天哪,你感冒多重啊!我能听见你气管里越来越响的呼哧呼哧声,简直像管弦乐!”

“省省你这些比喻吧,收起你的书!”玛莎说,“客人们马上就要来了。还有那本词典。没有比椅子上的词典更加肮脏的东西了。”

“好吧,我的宝贝。”他用英语回答,然后拿着书本走了,头脑里悔恨自己尽管用词确切,但发音不准。

那只温暖壁炉旁的椅子现在空无一人,但是这样并不能缓解她内心的压抑。她的整个身心都感受到他的存在,那里、门背后、隔壁、再隔壁、再隔壁;整栋房子因他而使人感到窒息:时钟费力地嘀嗒嘀嗒,喜庆的餐桌上摆放着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折叠好的冰冷餐巾,每个花瓶里都插着被绞死的玫瑰——但是,如何能把他咳走?如何能再次自由呼吸呢?在她看来,现在一切也就总是这个样子了。新婚开始的日日夜夜里,她被锁在白雪覆盖的萨尔斯堡宾馆里,他像野兽一样,不断用爪子玩弄她,用舌头舔她,她恨他,但无法摆脱。现在,他挡了她的路,在她平坦笔直的道路上挡住了她的去路,像一个坚固的障碍物,应该用某种办法将其清除,让她重新过上简单纯朴的生活。他怎敢把通奸的复杂情况强加于她呢?他怎敢在队伍里站在她的前面呢?我们最残酷的敌人并不那么令人憎恨,倒是这个身材高大的陌生人令人讨厌至极,他平静的后背挡住了去路,不让我们挤到售票窗口或香肠商店柜台前。玛莎来回踱步,敲击窗户,摘去一片害了病的仙客来叶子,她感到她随时都可能窒息。就在那时,门铃响了。玛莎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发式,快速走向——不是前门,而是回头走向起居室的门,为了从远处优雅地出来迎接客人。

在接下来的半小时中,门铃接连不断地鸣响。首先到达的必然是沃尔德夫妇,夫妇俩乘着他们的德布勒豪华高级轿车而来;随后是弗朗兹,寒冷的天气冻得他浑身颤抖;接着,几乎同时到达的是捧着一束普通粉色鲜花的伯爵以及造纸业老板与他的妻子;紧随其后的是两位大声嚷嚷、穿着裸露、缺乏教养的姑娘,在比较幸福的日子里,她们的已故父亲曾是德雷尔的合伙人;跟在后面的是“天命保险公司”的经理,他鼻子扁平、面容消瘦、沉默寡言;还有脸色红润的土木工程师三人成行——也就是说,他还带了妹妹和儿子,滑稽的是他们长得跟他一模一样。这一大帮人渐渐热络融洽起来,形成了一个单体多肢但不过分复杂的怪物,它大声欢闹,狂饮周旋。只有玛莎和弗朗兹没能融入这群生机勃勃、脸色绯红、激动万分的人们,但在欢乐的节日里,他们无论如何应该与客人们水乳交融。玛莎注意到,弗朗兹对那两个像双胞胎似的粗俗年轻姑娘毫无兴趣,尽管她们穿着十分裸露,魅力十足;她们细细的手臂令人讨厌,腰肢婀娜多姿,欠揍的屁股小了点。生活就是不公平——十年后,她们还要比我现在年轻一点,事实上,到那时他们三人都还很年轻。

玛莎不时与弗朗兹交流眼神,即便不看对方,他和她也总能清楚地感觉到对方的位置以及在不同位置上彼此间千丝万缕的联系:他端着一杯潘趣酒,斜穿客厅,去找艾达或伊索尔达——不,找年迈的沃尔德夫人——玛莎正在客厅的另一端,把一顶窸窣作响的纸帽子戴到威利的光头上;弗朗兹坐了下来,开始听听那位脸蛋粉红、长相平平的工程师妹妹有什么要说的,玛莎采用了斜线和直线相结合的办法,从威利处走到门口,随后又走到餐厅的餐桌边,餐桌上摆满了各种开胃小吃。弗朗兹点燃了一支香烟,玛莎在盘子里放了一只柑橘。于是,一位下盲棋的象棋大师感觉到他陷入困境的象和他对手万能的王后之间形成了无法间断的关系。在这些关系的协调过程中建立起一种模糊的有规律的节奏,而且一刻也没被打断过。她,尤其是弗朗兹,感受到了这种隐形几何图形的存在。他俩是在这个几何图形中运动着的两个点,这两个点之间的相互关系在任何特定时刻都能被标定;尽管他们似乎都在独立运动,但是他们被这种几何图形无形的、不容更改的线条牢固地束缚在一起。

镶木地板上到处都是乱扔的五彩废纸,有个人打破了一个玻璃杯,伸着黏糊糊的手指,站在那里哑口无言。威利·沃尔德已经喝得醉醺醺,他头上戴着一顶金色的帽子,脖子上挂着一个彩纸花环,睁大了率真的蓝眼睛,正在对态度生硬的老伯爵讲述他最近访问苏联的情况,热情称赞克里姆林宫、鱼子酱和人民委员。此时,德雷尔已经脱去了外衣,满脸红光,手里拿着一把厨师刀,头上戴着厨师帽,把威利拉到一边,开始跟他悄悄说话,与此同时,肤色红润的工程师继续在给其他客人讲述三个戴面具的人的故事:圣诞节的一个夜晚,这三人破门而入,盗窃了整个公司。隔壁卧室里留声机突然乐声大作。德雷尔开始与两个漂亮姐妹中的一位跳起了舞,随后又纠缠住另一位,两个姑娘咯咯地傻笑;当德雷尔试图同时与她们两人一起跳舞时,背脊赤裸的两个姑娘扭动起柔软的腰肢。弗朗兹站在厚厚的窗帘旁,他很懊恼,迄今还没时间学跳舞。他看见玛莎将一只洁白的手搭在某人黑不溜秋的肩上,接着见到了她的侧影,随后又见到了她左肩胛下的胎记和胎记上某人的大拇指,随后又是她美妙的侧影,又是乳白色肤色上的那点葡萄干色的胎记;她丝绸般光洁的双腿,短裙的裙摆下裸露出膝盖以下的光滑秀腿,短裙左右飘动,那两条腿似乎(如果人们只看她的双腿)属于某个不知所措、焦躁不安、充满期待的女人的:她的舞步时快时慢,这边一步,那边一步,突然转身,再次迈步,显得极度不耐烦。玛莎机械地舞动着,感觉不到音乐的节奏,而却能感觉到她与弗朗兹之间几何图形般的位置变化;弗朗兹叉着双手,站在窗帘边,转动着眼睛观望。玛莎看见德雷尔穿过帷幕,他一定是去把窗户开大点,让房间凉快点。玛莎一边舞动,一般继续注意弗朗兹的位置:他在那里,亲爱的哨兵,她用目光搜索她的丈夫,德雷尔已经离开房间,她对自己说,正是由于丈夫离开,她才突然头脑清醒和心旷神怡。她飘然靠近弗朗兹,用那种熟悉的意味深长的眼神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这使弗朗兹慌乱不堪,只好朝着工程师傻笑,工程师一个旋转,突然舞动到他的面前。留声机一遍又一遍地播放音乐,在许多双普通的大腿之间,闪动着健康、优美、迷人的大腿;喝了葡萄酒,舞者们的旋转使弗朗兹感到头晕乎乎的,他可怜的脑袋开始意识到某个舞蹈女神的疯狂舞姿,仿佛他所有的思想都在学习狐步舞。

这时,突然发生了一件事情。正在跳舞的伊索尔达高声喊道:“嗨,看哪!窗帘!”

每个人都抬头张望。的确,窗帘在奇怪地抖动,它的皱褶形状变了,慢慢鼓了起来;与此同时,电灯熄灭了。黑暗中,一束椭圆形灯光开始在房间里转动,窗帘分开了,在晃动的微光中,一个戴着面具的男子突然出现。他身穿一件旧军装,手里握着一个吓人的手电筒。艾达发出一声尖叫。黑暗中传来了工程师平静的声音:“我想这恐怕是我们和蔼可亲的主人!”留声机继续在黑暗中尽职地播放音乐,接着,一阵奇怪的安静之后,传来了玛莎悲伤的声音。她的叫喊如此悲惨,以至于那两个姑娘和老伯爵都朝着大门(兴高采烈的威利挡住了出口)猛地冲去。那个戴面具的人嘶哑地叫了一声,将电筒的亮光对准了玛莎,步步逼近。两个姑娘可能真的吓坏了。几个男人开始怀疑这仅仅是场恶作剧。玛莎继续高喊“救命”,突然发现站在她身边的工程师狂喜而又冷静,他将手伸进礼服,从后裤兜里取出某样东西。玛莎明白她这么尖叫意味着什么,是什么导致她这样尖叫,这样尖叫会造成什么后果;明白了行为的前因后果,她尖叫得更响了,使劲地呼叫,大声地喊。

弗朗兹再也忍不住了。他比任何人都靠近那个闯入者,看见那人穿着裁缝定制的礼服裤子,于是就立刻认出了他。他用灵巧的手指扯去了闯入者的面具。与此同时,“天命保险公司”先生终于克服气喘吁吁,打开了电灯。德雷尔站在客厅中间,身上穿着强盗披风和军装,放声哈哈大笑,一会儿左右摇晃,一会儿蹲在地上,满脸通红,头发蓬乱,用手指着玛莎。玛莎很快决定此时她应该如何解除伪装的恐惧,她转身背朝丈夫,重新整理了一下赤裸肩膀上的那根吊带,平静地走到声音颤抖的留声机跟前。德雷尔急忙冲上前去,一边依然哈哈大笑,一边紧紧抱住她亲吻。“哎呀,我早就知道是你!”她说——当然,这是千真万确的。

好一阵子,弗朗兹一直努力克制涌上心头的恶心,但此时此刻,他简直要呕吐了,他急急忙忙离开房间;身后,喧闹声依旧。主人客人都在哈哈大笑高声喊叫,也许正簇拥着德雷尔,用力挤他,紧紧抱他,挤压他和玛莎,玛莎扭动着身子。弗朗兹用手帕捂住嘴巴,朝前厅走去,猛地扭开厕所门。老太太沃尔德夫人像一枚炸弹一样飞奔出来,消失在墙壁拐角的后面。“我的天啊,我的天。”弗朗兹小声呻吟,他蜷缩起身子,发出可怕的声音,嘴巴里断断续续如洪流般呕吐出乱七八糟的食物和饮料,就像地狱里的罪人重新品尝他一生所犯下的罪孽。他喘着粗气,用一点手纸十分小心地擦拭他的嘴巴。他等了一会儿,拔掉了厕所的门链。在回大厅的路上,他在门厅里停了一下,侧耳倾听。透过门缝,一面镜子映射着不祥的灯光璀璨的圣诞树。留声机再次响起了音乐。突然,他看见了玛莎。

她迅速走到他跟前,边走边像话剧中的阴谋家那样扭头张望。他俩单独在灯光明亮的前厅里,门那边传来了喧闹声、欢笑声、束手待毙的猪猡的尖叫声、受尽折磨的火鸡的颤叫声。

“没有运气,”玛莎说,“对不起,亲爱的。”

她锐利的目光立刻闪现在他的眼前,审视着他的全身。随后,她开始咳嗽,用手紧捂住身子的一侧,一下子坐进一把椅子。

他问:“你是什么意思——没有运气?”

“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在一阵阵咳嗽的间隙,玛莎嘟哝着,“绝对不能再这样下去。唉,你看看你自己——脸色苍白得像个死人。”

屋里的喧闹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巨大圣诞树上所有的彩灯似乎都在咆哮。

“……像死人一样。”玛莎说。

弗朗兹感到又一阵恶心,各种声响往上涌;满头大汗的德雷尔匆匆忙忙从身边经过,他正在躲避沃尔德和工程师,他们后面紧跟着其他人,狂笑着胡扯着,关在车库里的汤姆正在拼命吠叫。这种相互追赶的噪声似乎在追逐弗朗兹,弗朗兹在空旷的街道上呕吐,摇摇晃晃地往家走。广场的一角,脚手架像蚕茧一般缠绕着未来的影城,影城大楼的顶端装饰着一棵灯光明亮的圣诞树。从德雷尔卧室的窗口,也能看到这棵圣诞树,不过只是繁星点点的天空中的一个小小的模糊的彩色影子。

“两个姑娘中的任何一个都可以给好老弟弗朗兹当娇妻。”德雷尔一边宽衣一边说。

“这是你的想法!”玛莎边说边瞪眼看着梳妆台的镜子。

“艾达当然比较漂亮,”醉醺醺的德雷尔继续说,“不过,伊索尔达头发色浅松软,别人对她说笑话时,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

“那你为什么不去尝尝她的味道?或者两个一起品尝一下?”

“我只是好奇。”德雷尔若有所思地边说边脱掉他的内裤。他哈哈大笑,并且补充说:“亲爱的,今晚品尝一下你怎么样?今天是圣诞节呀!”

“不行,谁叫你说那些无聊的笑话,”玛莎说,“如果你淫欲来了纠缠我,我就拿了枕头去客房!”

“我只是好奇,”德雷尔一边重复一边上床,并且再次哈哈大笑。他从来没有试过与两人一起玩,那也许很有趣!他只玩过两次,与两人分开玩的:玩艾达是三年前的事情,纯属偶然,一次野餐期间,在施潘道的林子里;伊索尔达稍晚一些,在德雷斯顿一家旅馆里。两人都是没有希望的、蹩脚的速记员。

弗朗兹从来没有清晨四点半上床睡觉。下午醒来时,他感到饿了,身体又恢复了原状,他很高兴。他开心地想起一下撕去那个面具的快感。像噩梦一样追逐他的那个喧闹的黑夜变成了一种欣快,现在他沉浸在这种愉悦之中。

他在附近一家小酒店吃了晚饭,然后回家等候玛莎。七点十分,她还没来。七点四十分了,他知道她不会来了。他要不要等到明天呢?他不敢给她打电话:玛莎禁止他和她通电话,她担心这会成为一种甜蜜的习惯,这种习惯可能导致被不怀好意的人偶然听见一两句不小心说漏嘴的亲热话。先不说喝了葡萄酒吃了鲜鹿肉,又是音乐又是恐惧的,他想知道她的感冒是否好转,他更想告诉她现在他感觉身强力壮、精神很好。

当他到达舅舅家的那条街时,一辆空载出租车超越他,在别墅前停了下来。他觉得自己的来访不合时宜——他们也许准备外出。他在花园的栅栏边停住了脚步,等着他们夫妇出现,她穿着可爱的皮大衣,他穿着驼毛绒衣。随后,他改变了主意,急急忙忙朝入口处走去。

前门虚掩着。弗丽达正拽着汤姆的项圈往楼上拉,汤姆几乎被勒个半死。在门厅里,弗朗兹见到一只豪华真皮提箱,还有一对精致的山核桃木滑雪板,他们商店不出售这种滑雪板。夫妇俩在客厅里面对面站着。他说话很快,她像天使一般微笑着,静静地点头。

“啊,弗朗兹,你来啦!”他说着转身抓住外甥的垫肩,“你来得正是时候!我要离开大约三个星期。”

“那边那些滑雪板派啥用处?”弗朗兹问,他吃惊地意识到德雷尔不再令他害怕。

“是我的。我要去达沃斯。拿着这个。”(五美元。)

他吻了吻妻子的脸颊。“好好养好你的感冒,亲爱的。圣诞节期间玩得开心点。让弗朗兹带你去看戏。别因为把你留在家里而生我的气,亲爱的。雪是专门为男人和单身姑娘下的。你没法改变它。”

“你赶火车要晚啦!”玛莎眯缝起笑盈盈的眼睛说。

德雷尔瞥了一眼他的金表,假装惊慌,急忙提起旅行包。出租车司机帮他拿起滑雪板。舅舅、舅妈和外甥一起穿越花园。霜冻过去之后,天开始下起了毛毛细雨!玛莎没戴帽子,身上穿着鼹鼠皮外衣。她懒洋洋地扭动着屁股,悠闲地走到边门前,她的双手紧握,缩在两个笼起的袖筒里。把长长的滑雪板安放在出租车顶部费了很长时间。终于,车门砰地关上了。出租车疾驰而去。弗朗兹机械地留意了它的车牌号:22221。在许多“2”之后,这个意外的“1”显得怪怪的。他们沿着嘎吱嘎吱的小路慢慢走回屋子。

“冰雪又开始融化了,”玛莎说,“今天我咳得不太厉害了。”

弗朗兹想了一会儿说:“是的。不过,以后还会有寒冷的日子的。”

“有可能。”玛莎说。

当他俩回到空空的屋里时,弗朗兹觉得他们是刚参加完葬礼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