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弗朗兹挥金如土了:他买了一副眼镜,眼镜店老板拍胸脯担保它是美国货。眼镜架子是玳瑁壳做的——众所周知,海龟经常被人用各种方式嘲笑,毫无疑问,原因也就在此。装上合适的镜片之后,他戴上了新眼镜。弗朗兹心里和耳根处立刻有一种舒服和平静的感觉。视觉模糊消失了。宇宙杂乱的各种色彩再次回归它们各自的空间和细胞。

为了在这个全新显赫的世界里确立自己、证实自己,他还得去做一件事情:他得为自己找一个栖息之地。他想起德雷尔前天许诺过,愿意为他购买许多奢侈品买单,弗朗兹开怀大笑,颇为得意。德雷尔舅舅有点古怪,但非常具有利用价值。舅舅说得非常对:弗朗兹没有几件像样的衣服怎么行呢?不过,我们先要寻找住处。

今天没有太阳。低沉灰色的天空中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寒气。柏林的出租车颜色呈深绿色,车门上有一个由黑白条纹组成的格子图案,简洁利索。这边那边零零星星分布着蓝色的邮箱,为了与秋天的色调匹配,这些邮箱刚刚重新油漆过,看上去特别闪亮黏乎。他发觉这个区域的街道安静得令人失望,事实上,大都市的街道是不应该这样安静的。有意思的是记住它们的名字,记住那些有用的商店和办事处的地址——药房、食品杂货店、邮局、警察局。德雷尔为什么坚持住在离市中心那么远的地方?这里有那么多空地,那么多小公园和铺着草皮的广场,那么多松树和桦树,还有正在建造的一栋栋别墅和一个个菜园子,他感到沮丧。这一切都使他过多地想起边远落后的家乡。一个胖乎乎的不太漂亮的女佣正在遛狗,他觉得这条狗有点像汤姆。儿童们正在玩球,或者在柏油马路上抽打陀螺。他也曾这样玩过陀螺。只有一件事情使他觉得自己处在大都市里:一些悠闲散步的人们穿着时髦漂亮的衣服!比如,灯笼裤,膝盖以下非常宽松,那样可以使穿了羊毛长筒袜的胫部显得修长漂亮。他以前从没见过这种款式,尽管他家乡的男孩们也穿膝下扎紧的灯笼裤。还有那些上流社会的纨绔子弟,身着双排纽扣的夹克衫,肩部非常宽,臀部非常紧,裤腿简直像大象的鼻子,裤腿的翻边几乎盖住鞋子。帽子也非常奢华,领带相当艳丽;当然还有姑娘,到处都是姑娘。慈悲的德雷尔!

他一边摇头一边慢慢地行走,舌头还发出咯咯的声响,每时每刻都在环顾四周。那些秀色可餐的轻佻女子,他几乎边想边说出声来!他透过咬紧的牙齿“咝”地吸了一口气。多么漂亮的小妞!多么性感的屁股!足以让人发疯!

在家乡,走在轻车熟路、令人腻烦的街头,他当然已经有过许多次同样痛苦的反应,这种难以捉摸的诱惑实在撩人。不过,在过去,病态的羞怯使他不敢明目张胆、目不转睛地看姑娘。到了这里,情况则完全不同。他成了一个陌生人,这些姑娘是可以接近的,(他又“咝”地吸一口气),她们习惯色眯眯的窥视,她们喜欢这样的目光;与她们中的任何一位搭讪,开始与她们进行欢快淫荡的交谈都是可能的。他会这么干的,不过,先得找一个房间,在那里迅速脱去她的衣服,并占有她。四十至五十马克,德雷尔说过的。这意味着至少要花五十。

弗朗兹决定有条不紊地开始行动。每隔三四栋房子,门上就有一块小告示牌,标明供出租的房间。他查阅了一张新买的柏林地图,再一次估算了从舅舅的别墅到此地的距离,发现距离很近。有一栋外表崭新漂亮的房子,绿色的大门很好看,门上贴着的一张白色卡片吸引了他,他轻快地按了按门铃。只有当他按了门铃以后才发现,那张白色卡片上写着“油漆未干”!可是已经太晚了。他右侧有扇窗户打开了。一位留着短发、身着黑色背带衬裙、光着肩膀的年轻姑娘探头张望弗朗兹,她把一只白色的小猫紧紧抱在胸前。看着这赤裸的景象,他的嘴唇干了。这姑娘真迷人:毫无疑问,是个做针线活的姑娘,不过,很迷人,希望别太贵了。“你找谁?”她问。弗朗兹哽住了,只是傻呼呼地笑,相当厚颜无耻地说:“也许找你,呃?”说完,他立刻感到很尴尬。

她好奇地看着他。

“嗨,别装蒜了,”弗朗兹笨拙地说,“让我进去吧。”

姑娘转身对房间里的某个人说:“我不知道他想干啥!你最好自己去问他。”这时,姑娘肩膀的上方探出了一个中年男子的脑袋,他的牙齿间叼着一个烟斗。弗朗兹压了压自己的帽檐,急忙转身离开,继续往前走去。他发觉自己依然在傻笑,并发出一声轻轻的悲叹。“真是胡来,”他怒气冲冲地想,“不过,这不算什么。别把它放在心上。”

他花了两个小时在四个不同街区探访了十一处房间,严格地说,它们中的每一个房间都非常可爱,可是,每个房间也都有一点小小的瑕疵。比如,有个房间还没有打扫干净,当他看见那个服丧的女人目光呆滞,回答他的提问时带着一种倦怠绝望的神色时,弗朗兹猜测她丈夫一定是在那个房间去世的,而她正不遗余力骗他租下。另一处房间有个更简单的缺点:比德雷尔提出的租金贵出五马克,否则那个房间完美无缺。第三处房间的墙壁上有着棕色的污迹,墙角里有个老鼠夹。那第四处房间紧连着臭气熏天的厕所,而且那个厕所也可从走廊进入,邻居家的人也可使用。第五处房间……一时间,这些房间连同它们的优点和缺点搅得弗朗兹脑袋晕乎乎的,唯一一处完美无缺别具特色的房间是那个租金五十五马克的房间。他突然感到没有必要继续寻找,他无论如何不会自己贸然下决定,因为担心作出糟糕的选择,以致错过许多其他的好房间;可是转念一想,很难想象还有比那个他喜欢的房间更好的住处了。那个房间位于一条环境宜人的小街上,街上有一家熟食店。房东说消息已经传得满城风雨,街角处将建造一个电影院,这会给周边地区带来生气和活力。卧床上方有一幅画像,画的是一个裸体姑娘,倾身向前,在雾气朦胧的池塘里冲洗双乳。

“好吧,”他想了想说,“现在是十二点三刻,该吃午饭了。一个绝妙的主意:到德雷尔家吃饭,问问他们,在作决定的时候,我应该特别注意什么,如果他认为多出五马克不是问题的话……”

弗朗兹聪明地使用他的地图(他附带着给自己许下诺言,要紧的事一办完,就马上乘地铁去这个杂乱无章的柏林城最奢淫的地方),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舅舅的别墅。别墅的外墙粉刷成颗粒状的灰色,给人一种坚固紧凑,也许甚至可以说是诱人的外观。花园里,树龄不长的果树上沉甸甸地挂满了一簇簇红色的苹果。他沿着小路嘎吱嘎吱地走着,这时,他看见玛莎正站在门廊的台阶上。她头戴帽子,身穿鼹鼠皮外衣,抬头仰望风云变幻的白色天空,正犹豫是否打开她的雨伞。看见弗朗兹到来,她脸上也没有露出笑容。

“我丈夫不在家,”她边说边用她那对漂亮的冷冰冰的眼睛注视着他,“今天他正在城里吃午饭。”

弗朗兹看了看她手臂底下夹着的手提包,看了看她外衣大领子上别着的人造紫堇花,看了看那把手柄发亮、短而粗的雨伞,意识到她也正要出门。

“对不起,打扰你了!”他说道,心里暗暗诅咒自己运气不佳。

“噢,没关系。”玛莎说。他俩一起朝着大门的方向走去。弗朗兹心里琢磨,下一步该怎么做——跟她道别?继续跟在她身边向前走?玛莎一脸不快,眼睛继续盯着前方,她丰满温暖的嘴唇半启半合。随后,她快速舔了舔双唇,说:“真倒霉,我还得步行。昨晚我们的汽车撞坏了。”

的确,昨晚喝完茶、跳完舞之后,在回家的路上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他们在不适当的时候试图超越一辆卡车,司机先撞了正在维修的有轨电车轨道木护栏,然后突然猛地转向,与卡车侧面碰撞,“伊卡洛斯”轿车转了个圈,撞毁在一根电线杆上。在这起可怕车祸发生的过程中,玛莎和她的丈夫在车里翻来转去,身体经受了各种想象得到的姿势,最后发现自己躺在了地上。德雷尔关切地问她是否受了伤?惊吓,寻找项链上的珠子,呆头呆脑围观的人群,撞毁车辆惨不忍睹的外观,满口脏话的卡车司机,盛气凌人的警察(德雷尔无论开什么玩笑都无法讨好警察)——所有这一切都使玛莎受到极大的刺激,她不得不服用两片安眠药,晚上只睡了两个小时。

“我没被撞死可算是个奇迹,”她郁闷地说,“可是,甚至连我们的司机也没受伤,这实在遗憾。”她慢慢伸出手,帮助弗朗兹开边门,因为弗朗兹无论怎么推,边门就是不开,只发出格格声响。

“毫无疑问,汽车是危险的玩物。”他态度不明地说。现在绝对是应该离开的时候了。

玛莎注意到了他的犹豫,并露出赞许的神色。

“你走哪条路?”她边问边把她的雨伞从右手换到左手。他戴的那副眼镜非常漂亮,看上去像电影《印度学生》中的男演员赫斯。

“我自己也不知道,”弗朗兹说着傻乎乎地开怀一笑,“其实我只是来征求舅舅对租房的意见。”这第一声“舅舅”叫得不那么自信,他决意在一段时间内不再重复这种称呼,让这种称呼在嫩枝上慢慢生长成熟。

“我也能帮忙出出主意,”玛莎说,“告诉我,遇上什么麻烦啦?”不知不觉地,他俩开始移动脚步,此时正沿着宽阔的人行道慢慢行走,人行道上四处散落着破碎的栗子和一踩就碎的瓜形树叶。弗朗兹擤了擤鼻子,开始向玛莎叙述起找房子的经过。

“嘿呀,这真是闻所未闻!”玛莎打断他的话说,“五十五马克?我敢肯定,你可以砍砍价。”

弗朗兹心头流过一阵初战告捷的喜悦,不过他决定不仓促行事。

“房东是个吝啬的怪老头,魔鬼亲自前去也没法让他减价。”

“这样吧,”玛莎突然说,“我愿意去那里,亲自与他谈谈。”

弗朗兹欣喜若狂。太幸运了!更别提能与这样一位身着鼹鼠皮外衣、嘴唇鲜红的美女并肩溜达,真是美极了!秋天刺骨的冷空气,轮胎沙沙作响——这才是生活!如果再穿上一套崭新的西装,系上一根艳丽的领带——那么他的幸福就完美了。

“今天‘汤姆先生’在哪里?”他打听,“我还以为能看见它散步呢。”

“你见不到它,它被锁在园丁的工棚里了。它是条好狗,但有点神经质。我常常说,狗如果干净,是可以被接受的宠物。”

“猫比较干净。”弗朗兹说。

“噢,我讨厌猫。你骂狗时,它们明白,但是,猫就没治了——无法与人类交往,不懂得感激,啥也没有。”

“在家乡,我们射杀了许多流浪猫,我和一个同学干的,尤其在春天,沿着河流。”

“我的左脚后跟有点问题,”玛莎说,“需要你扶一把。”她一边朝身后和脚下看了看,一边将两个手指轻轻搭在他的肩上。没有一点分量。她用雨伞的末梢刮去一片粘在她鞋底上的枯树叶。

他们来到了广场。透过面前的脚手架,至少可以看见拐角处未来新影院的两个楼层。

玛莎用她的雨伞指了指,说:“我们认识为电影公司经理合伙人工作的那个人,他在那里建造电影院。”

新影院要到明年某个时候才能建成。工人们正在劳动的景象像梦中的场景一般。

弗朗兹绞尽脑汁,试图想出某种更富有成效的话题。那次火车上的意外相遇!

“我仍然没法忘记我们在火车上的相遇是多么奇怪,简直不可思议!”

“是啊,是一种奇遇。”玛莎说,心里却想着自己的心思。

“听着,”当他们开始攀登五层楼陡峭的楼梯时,她说,“最好别让我丈夫知道我帮助了你。不,这不是什么秘密,只是我不想让他知道。”

弗朗兹鞠躬表示谢意。这倒不关他的事,然而他心想,她说的话是奉承呢还是侮辱。很难说。此时,他们已经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没人回应门铃。弗朗兹再次按了按门铃,门“呼”的一下开了,一个身着背带裤、无领衫的小老头从里面探出一张布满皱纹的脸,他一声不吭地把他俩让进了屋里。

“我又来了,”弗朗兹说,“我能不能再看一次房间?”

那老头快速打了个招呼,拖着脚步引路穿越一条昏暗的过道。

“天哪,多么阴暗肮脏的地方!”玛莎心想,她简直要呕吐了。她该来这里吗?她能想象丈夫那种嘲弄般的讥笑:你责怪我,可现在你自己却在帮助他。

不过,房间却还过得去,明亮,干净。左侧靠墙放着一张也许会嘎吱作响的木床、一个脸盆架,还有一个炉子。右侧搁着两把椅子和一把故作奢华、被虫子蛀得千疮百孔的长毛绒扶手椅。房间中央有一张小桌,墙角置放着一只五斗橱。木床上方挂着一幅图画。弗朗兹看着这幅画,百思不得其解:一个在市场上出售的袒胸露乳的奴隶姑娘,三个犹豫不决的好色之徒正色眯眯地斜睨着。它甚至比九月沐浴的仙女更具艺术魅力。她一定在某个别的房间里——对,一定是的,在那个散发着臭气的房间里。

玛莎按了按床垫。床垫很坚实。她脱去一只手套,摸了一下床头柜,然后看了看手指表面。屋外某处传来了《黑眼睛的娜塔莎》,这是她喜欢的流行歌曲,从不同楼层上的两个不同的收音机里传来的,歌声飘荡,与建筑工地乐曲般的叮当声和谐地融汇在一起。

弗朗兹满怀希望地看着玛莎。玛莎用雨伞指着右侧墙壁,眼睛看着老头,用中立者的声调询问道:“你为什么要搬走长沙发?很显然,以前这里摆放过某样家具。”

“长沙发开始下陷了,正在修理。”老头把头一歪回答说。

“以后你把它放回原处。”玛莎说。突然,她打开了电灯,眼睛向上看去。老头也向上方看去。

“好吧,”玛莎边说边再次拿雨伞指着,“你提供床单,对不?”

“床单?”老头惊讶地重复道。随后,他把头歪到另一边,噘起嘴唇,想了一会儿,回答说:“是的,我们可以找出些床单。”

“那么服务和清洗呢?”

老头拍了拍胸膛。

“一切全由我来做,”他说,“我包揽一切。我一个人。”

玛莎走到窗户跟前,看了看街上一辆装着板材的卡车,然后折回。

“你开价多少?”她冷冷地问。

“五十五马克。”老头警惕地回答。

“包括电费和早晨的咖啡?”

“这位先生有工作吗?”老头边问边朝弗朗兹的方向点头。

“有的。”弗朗兹立刻回应。

“五十五马克包括一切费用。”老头说。

“这太贵了。”玛莎说。

“不贵的。”老头说。

“贵极了。”玛莎说。

老头笑了。

“那好吧。”玛莎耸耸肩膀叹息道,她转身朝房门走去。

弗朗兹意识到这个房间即将永远打水漂了。他使劲挤压拉扯他的帽子,试图引起玛莎的注意。

“五十五。”老头忧心地重复道。

“五十。”玛莎说。

老头张开嘴巴,然后又倔强地闭上。

“那好吧,”他最后说,“不过,晚上十一点必须熄灯。”

“那是自然的,”弗朗兹顺着他说,“当然——我非常理解。”

“你希望什么时候搬进来?”他的房东问。

“今天,现在,”弗朗兹说,“我只需到旅馆取我的手提箱。”

“付点定金吧?”老头狡黠地笑着提议。

房间本身似乎也在微笑。回想起他年轻时凌乱的阁楼,这一切显得多么不可思议!当他试图入睡的时候,母亲还在烧毛机上忙碌。他怎么能够忍受如此长的时间?当他俩再次走上街头的时候,他的意识中残留着一种温暖的空虚,这空虚仿佛是因为他新租的房间陷入的一个由许多微不足道的小印象形成的温柔的混乱局面。当玛莎在拐角处与他道别时,她看见弗朗兹眼镜背后闪动着感激的泪花。她朝照相馆走去,去冲洗一些在蒂罗尔拍摄的快照,回想起刚才的对话,她心里理所当然地涌起一股自豪。

天上开始下起了毛毛细雨。一个个花店敞开大门,以吸收水分湿气。此时,雨真的下大了。玛莎找不到出租车,雨点不知怎么进入到雨伞的下面,洗去了她鼻子上的脂粉。一种焦躁不安取代了得意洋洋。昨天和今天都是新奇和荒唐的日子,当然很难让人理解,不过别具韵味,混沌之中透露出清晰的轮廓。就像这朦朦胧胧昏昏暗暗的景色,此刻高山的景色飘浮其中,变得越来越清晰,这场雨,这种多雨清新的湿润,在她的心灵中慢慢变成一幅幅闪烁的映像。有一次,一位被雨水浇透、热情、强壮、眼睛碧蓝的小伙,一位她丈夫在休假时结识的朋友,利用采尔马特的一场大暴雨,唬她进入一个门廊的凹处,紧紧挨着她,气喘吁吁地倾诉他炙热的感情,他的不眠之夜,她摇头拒绝,他在记忆的角落里消失了。又一次,在她的起居室里,那个愚蠢画家,一个手指甲肮脏不堪、没精打采的无赖,将他的嘴唇紧贴在她裸露的脖子上,她等了一会儿去弄清自己的感觉,什么感觉都没有,于是就用她的肘部猛击他的脸膛。还有一次——这是最近的一次映像——一位富有的商人,一个头发蓝灰色的美国人,上嘴唇长长的,一边玩弄她的手一边小声说她肯定会去他宾馆的房间,她笑了,含糊其词抱歉地说他是个外国人。与这些萍水相逢、令人恐惧的幽灵相处,被他们用冰冷的手迅速抚摸之后,她回到家里,耸耸肩膀,随随便便就将他们抛在脑后,就像她将打开的雨伞撂在门廊里晾干一样。

“我是个白痴,”她说,“怎么啦?我到底错在哪里?干吗要担心?这种事迟早要发生。这是不可避免的。”

她的心情又一次变了。她痛痛快快地狠狠训斥了弗丽达一顿,因为那条狗不知怎的又进了屋,在地毯上留下了肮脏的脚印。喝茶的时候,她狼吞虎咽吃了很多小三明治。她打电话给车库,探听德雷尔是否遵守诺言,租了汽车。她给电影院打了电话,预订两张星期五首场公映的票子;随后,她打电话给丈夫;接着,给年迈的赫特维希夫人打电话,结果得悉那天德雷尔会很忙。德雷尔的确很忙。他全神贯注于另一家公司意外提供的机会。一连串谈判和各种应酬,他忘掉了弗朗兹,或者说他会在错误的时候想起他——在齐脖子深的温水里休息的时候、开车从办公室到工厂的时候、在床上抽烟的时候。弗朗兹会出现在他大脑望远镜错误的一端,在那里拼命做手势;德雷尔会在脑中答应马上去关心他,可是一转眼又开始思考其他事情了。

对于弗朗兹来说,那不是一种安慰。当一开始乔迁之喜的兴奋感过去之后,他问自己,下一步他该怎么走?玛莎已经记下了他房东的电话号码,可是打那以后,没有任何动静。他自己不敢打电话,也不敢贸然拜访德雷尔夫妇,他不相信侥幸;上次的侥幸那么神奇,改变了他不合时宜的造访。他必须等待。很显然,迟早他会得到召唤的。但他并不享受这种等待的滋味。入住后第一天早晨七点半,房东给他送来一杯味道很淡的咖啡,装咖啡的杯子黏乎乎的,还有一个茶碟,里面放着两块糖,一块糖的一角是咖啡色的。房东用告诫的口气说:“上班别迟到了!喝了它,赶紧穿好衣服。抽水马桶放水冲洗别太用力!记住别迟到了!”

弗朗兹觉得他别无他择,只好整天离开这栋房子,去从事这个老头为他虚构的工作,在外面一直待到傍晚五六点钟,在城里吃点东西,然后回家。于是,他只好在城里,或者说在他看来似乎是这个城市最具大都市气派的区域四处游览。这些短途游览具有被迫的性质,因而新奇感荡然无存。到了傍晚,他已经精疲力竭,没法再实施自己的计划,他蓄谋已久的辉煌计划,从容地沿着性感诱人的街道闲逛,第一次好好地看一看那些真正的娼妓。可是,怎么去那里呢?他的地图好像很奇怪,有点误导游人。有一天万里无云,他四处游荡,走得够远了,突然发觉自己来到一条宽阔沉闷的林荫大道,街上有许多轮船公司的办事处和艺术品商店,他看了看指路牌,意识到这就是那条世界著名的街道,是他心向神往的地方。街道两旁矮小的椴树正纷纷扬扬飘落着树叶。街道一端尽头羽翼状的拱门被脚手架覆盖了。他横穿空阔的柏油马路,沿着一条运河溜达:有一个地方,水面之上有一块彩虹般的油斑,还有一股令人陶醉的蜜糖香味,这使他想起了童年;香味是从一艘驳船上飘来的,身穿粉色衬衫的工人们正在船上卸下一堆堆小山般的梨子和苹果。在一座桥上,他看见两个女人正在肩并肩地游泳,她们头戴闪闪发亮的游泳帽,故意呼呼地喷着鼻息,并且有节奏地挥动双臂。他在古物博物馆度过了两小时,仔细观看了令人惊叹的雕像、精美的石棺,还有驾驭双轮战车、棕色皮肤的士兵们反叛时的形象。他在破烂不堪的酒吧里、在大型公园相当舒适的长凳上长时间休息。他进入地铁深处,在红色的皮质座椅上栖息,呆呆地看着那些闪闪发光的柱子,柱子快速反射着各种金色的映像;他焦虑地等待着漆黑的哐啷作响的黑暗最终被奢华和邪恶的极乐世界所取代,那个世界一直在躲避着他。他也非常想找到德雷尔的大型百货商场,在他的家乡,只要一说起这个商场,人们就会肃然起敬。然而,厚厚的电话本里只列了他家里和办公室的电话。很显然,商场一定还有某个其他名字。弗朗兹还没意识到,柏林城的中心已经迁移到西部,他郁闷地在城市中心和北部的一条条街道里游荡,以为柏林最时髦的商店和最活跃的贸易点一定在这些街上。

他不敢购买任何东西,这使他十分痛苦。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他已经花了不少钱,现在德雷尔消失了,不知怎的,一切都变得难以预料,一切都使他充满了焦虑。尽管房东那么坚持整天把他赶出屋子,但他还是试着跟他交朋友。可是房东老头寡言少语,鬼鬼祟祟,一直暗藏在他那个小套间无人知晓的深处。然而,第一天夜晚,老头在走廊里遇见了弗朗兹,他再次提醒弗朗兹,拉抽水马桶的拉绳应该非常轻柔,否则会坏掉;他还给弗朗兹详细解释了该区警察局的种种神秘,并给了他一些表格,弗朗兹必须在表格中填写名字、婚姻状况和出生地。“还有一件事情,”老家伙说,“就是你那个女朋友。她不能来这里探访。我知道你很年轻。我自己也曾年轻过。我倒是准备允许你这样做,可还有我的妻子呢,明白吗——她碰巧暂时不在家——但我知道她永远不会允许这种探访。”

弗朗兹脸红耳赤,急忙点头同意。房东的臆断让他受宠若惊,激动万分。他幻想她看上去芳香温暖的嘴唇,她奶油般光滑细腻的皮肤,但立刻打消了这种习惯性念头的膨胀。“她不适合我,”他郁闷地想,“她孤高而冷漠。她生活在一个不同的世界里,有一个非常富裕、依然精力充沛的丈夫。如果我变得野心勃勃,那么她会让我卷铺盖回家的,我的前程就会被毁了。”再说,不管怎么说,他也许会为自己找到心上人的,她也会体态均匀,身材苗条,皮肤光滑,嘴唇丰满,头发乌黑。想到这里,他决定采取一些行动。早晨,当房东给他端来咖啡时,弗朗兹清了清喉咙说:“听着,如果我额外再给你些钱,你会……我可以……我的意思是,我可以招待任何我想招待的人吗?”

“那要视情况而定。”老头说。

“额外多给几个马克。”弗朗兹说。

“我明白。”老头说。

“每月再多给五马克。”弗朗兹说。

“你太慷慨了!”老头说。他边说边转身离开,然后又用狡黠告诫的口吻补充说:“不过,注意上班别迟到啰!”

结果玛莎讨价还价全都成了瞎忙活。弗朗兹十分清楚,他决定偷偷额外付费,实在是太轻率了。他的钱正在像冰雪融化一样逐渐消失,可是德雷尔依然不打电话过来。连续四天,他八点准时气鼓鼓地离开屋子,然后在夜幕降临时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他已经完全厌倦了那条著名的大街。他给母亲寄了一张明信片,上面是勃兰登堡门风景照,他在信上写道:他一切都好,德雷尔舅舅非常好。没有必要让母亲担惊受怕,尽管她也许应该为他的处境担忧。只有在星期五晚上,当弗朗兹躺在床上惊恐万分时,他才会自言自语,说大家全都把他忘了,他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孤单无助。不过,他心里却有着某种邪恶的喜悦:他不再对光华照人、他梦中的情人玛莎忠贞不移,他让房东老头,卑鄙的恩里希特,允许他在套房肮脏的澡盆里洗个澡,然后带他去最近的妓院。就在这时,恩里希特用懒洋洋的嗓音招呼他接听电话。

弗朗兹十分激动,急忙套上裤子,赤着脚冲进走廊,朝着走廊尽头发亮的电话奔去,膝盖在一个大箱子上猛地撞了一下。也许因为他还不习惯听电话,一开始他辨认不出在耳中鸣响的声音。“马上到我家里来,”他终于听清了那个声音,“你听见了吗?请赶快来!我在等你。”

“噢,您好,您好吗?”弗朗兹含糊不清地说,可电话那头已经挂了。德雷尔炫耀似的放下话筒,继续飞快记下他明天必须要做的事情。随后,他看了一眼手表,想起此时此刻妻子随时都有可能从电影院回来。他轻轻擦了擦前额,随后带着诡秘的微笑,从一个抽屉里取出一串钥匙,还有一个香肠形状的手电筒,手电筒上有一个凸出的眼孔。他依然穿着外套,因为他刚回到家里,还没来得及脱去外衣;他大踏步径直走进书房,当要急忙记下某件事情或者给某人打电话时,他总是这样。此时,他重重地将椅子往后挪动,开始一边脱去他那件宽松的骆驼毛大衣,一边走到前大厅,将大衣挂在那里。他将钥匙串和手电筒放进大衣宽大的口袋里。躺在门边的汤姆直起身子,用它柔软的头磨蹭德雷尔的脚。德雷尔走进浴室,大声地关上门,浴室刷得雪白的墙上冬眠着几只老态龙钟的蚊子。一分钟后,他放下袖子,扣好手腕处的袖口,迈着另一种悠闲舒坦的步子,朝餐厅走去。

餐桌上已经摆好供两人就餐的餐具,一个盘子中间摆放着深红色的威斯特伐利亚熏火腿,四周是各色各样的香肠薄片。挂在花瓶边缘的硕大葡萄串闪耀着绿色的光芒。德雷尔摘下一颗,将它投进嘴里。他斜看了一眼萨拉米香肠,但决定等玛莎回来。镜子里映照出他穿着灰色法兰绒衣服的宽厚背影,以及梳得溜光的一缕缕黄褐色头发。他突然转身,仿佛感到背后有人注视着他,然后离开了餐厅;镜子里只留下餐桌白色的一角,边柜闪烁的晶莹微光穿透了漆黑的背景。他听见寂静的远处传来了一声微弱的声响:一把小钥匙正在那寂静之中寻找一个敏感的小孔;它找到了,插入了那个孔,清脆地转动了一下,随后一切都苏醒了。德雷尔饥饿万分,围着餐桌踱步,他灰色的肩膀在镜子里穿过去又穿过来。前门“砰”的一声关上了,玛莎走了进来。她的眼睛闪闪发亮,她用一块散发着香奈尔香水味的手帕使劲地擦鼻子。狗彻底醒了,它跟在玛莎身后也进了餐厅。

“坐下,坐下,亲爱的。”德雷尔欢快地边说边打开精密电器加热茶水。

“电影太好看了!”她说,“赫斯太棒了,尽管我更喜欢他在《王子》中的表演。”

“在哪部电影中?”

“噢,你记得吗,那个海德堡学生装扮成印度王子?”

玛莎笑容满面。事实上,最近她经常微笑,这使德雷尔非常高兴,简直难以用言语表达。她处于一种愉快的心情之中,就好像得到了别人的许诺:在不远的将来会给她一个神秘的惊喜。她愿意等待一段时间,因为她心里明白,这种惊喜一定会到来。那天,她请了几位油漆工,让他们把露台南面的墙壁粉刷一新。电影中盛宴的场景刺激了她的食欲,此刻,她打算违反减肥的饮食规定,大吃一顿,然后钻进被窝,也许会满足一下德雷尔渴望已久的欲望。

前门的门铃叮当作响。汤姆起劲地吠叫起来。玛莎吃惊地竖起柳眉。德雷尔咯咯地轻声一笑,边咀嚼食物边起身去前厅。

玛莎坐着转身面朝餐厅门,手里端着杯子。德雷尔开玩笑似的用胳膊肘轻推弗朗兹,两人一起走进了餐厅;弗朗兹咔哒磕了一下鞋跟,随后快速走到玛莎跟前。玛莎笑得那么美丽开怀,她的嘴唇显得那么热忱,那么闪闪发亮,以至于在德雷尔的灵魂中,一股巨大的欢愉似乎要在震耳欲聋的掌声中迸发出来,他想玛莎笑得如此开怀,一切事情都会顺利进行:玛莎会像从前那样,上气不接下气给他详细讲述整部愚蠢的电影,这是百依百顺甜蜜恩爱的前奏和代价;星期天,他就不会再去打高尔夫球,而是与她一起骑马,在树叶沙沙作响、阳光斑驳、橙黄暗红色彩斑斓的公园里策马而行。

“首先,我亲爱的弗朗兹,”他边说边为他的外甥拉上一把椅子,“吃点东西。来点樱桃白兰地吧!”

弗朗兹机械地伸出一只手,越过台面,去接递给他的矮脚小口大肚白兰地酒杯,结果不小心碰倒了一个细长花瓶,瓶里插着一朵深褐色的玫瑰(“早就应该把这个花瓶撤了!”玛莎心想),溢出的水在桌布上蔓延开来。

弗朗兹大惊失色,那是必然无疑的。首先,他没想到会遇见玛莎。其次,他以为德雷尔会在书房里接见他,跟他谈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工作,必须马上去处理。玛莎的微笑使他目瞪口呆。他想弄清自己惊讶的原因,就像托钵僧在地里埋下假种子,施以疯狂魔法,只想种子里马上长出一棵活生生的玫瑰树来。玛莎要求他别让德雷尔知道他俩不谙世故的租房冒险——当时,他对她的请求几乎毫不在意——而此时此刻,在她丈夫的面前,这种请求惊人地膨胀,正在变成一种秘密的性爱契约。他也记得房东老头恩里希特有关女朋友的一番话,那些话证实了这一点,仿佛它是一种福祉也是一种羞辱。他试图摆脱这种魔咒——但是,一见到她那种让人几乎难以招架的热辣辣的目光,他立刻垂下眼帘,尽管德雷尔试图推开他的手,弗朗兹还是茫然不知所措地继续用自己的手帕轻轻揩干弄湿的桌布。此前不久他还躺在被窝里,而现在,他却坐在这里,在这间金碧辉煌的餐厅里,像在梦中一样忍受煎熬,因为他无法阻挡盐瓶四周暗色的小水流;在盘子边缘的掩饰下,溢出的水流正在努力流向餐桌的边缘。玛莎依然微笑着(反正桌布明天是可以更换的),她的目光移至弗朗兹的双手,移至他皮肤绷紧的指关节轻柔的动作,移至他汗毛浓密的手腕,移至他修长的摸索着的手指,奇怪的是她突然想到今天晚上她身上没有穿任何毛料的服装。

突然,德雷尔站起身来说:“弗朗兹,这样做也许有点怠慢,但是没办法,时间不早了,你我该出发了。”

“我们俩出发?”弗朗兹一时摸不着头脑,他一边将潮湿的手帕塞进自己的口袋一边问。玛莎冷冰冰地看着丈夫,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一会儿你就会明白。”德雷尔说,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探险的亮光,玛莎对这种亮光再熟悉不过了。“真讨厌,”她怒气冲冲地想,“他想干什么?”

在前厅里,她把他拦住了一会儿,快速低声地问道:“你到哪里去?你到哪里去?我要你告诉我你去哪里?!”

“痛痛快快地玩一下。”德雷尔回答,希望能激起她又一次灿烂的微笑。

她皱眉蹙眼,表示反感。德雷尔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脸蛋,随后离去。

玛莎慢慢走回餐厅,站在弗朗兹离去后空出的座位后面陷入沉思。接着,她掀起刚才被水溢湿的桌布,一个盘子在桌布下滑落,盘底朝了天。辛苦工作了一个晚上的镜子映照出她绿色的礼服、白净的脖子、乌黑浓密的发髻,以及闪闪发亮的翡翠耳饰。她依然没有注意到镜子的关注,当她缓慢地四处走动,放好水果刀时,她的身影不时在镜子里再现。过了一会儿,弗丽达来了。随后,餐厅里的电灯啪嗒关了,玛莎轻轻咬着项链,上楼去她的卧室。

“我敢打赌,他想让我以为他在开玩笑,可他没开玩笑。我敢打赌,事实肯定会是这样的,”她心想,“他会为弗朗兹找个肮脏的妓女。那就全完啦!”

宽衣时,她感到她快要哭了。你等着吧,你就等着瞧吧,等你回来再说!尤其是如果你打算愚弄我。这是什么作风,什么作风!你请来个穷小子,然后很快带着他走。而且是在深更半夜!真丢脸!

像以前许多次一样,她再次回忆起丈夫的许多过错,她似乎把这些过错件件记在心里。实在是太多了。然而,每当妹妹希尔达从汉堡来看望她,她还是向她已婚的妹妹信誓旦旦地说她很幸福,她的婚姻很美满。

玛莎的确真的认为她的婚姻与其他人的婚姻没什么两样,夫妻之间吵架是很常见的,妻子总会与丈夫争争吵吵,与丈夫的种种古怪行为作抗争,反对丈夫偏离常规,所有这一切都等同于幸福的婚姻。不幸福的婚姻就是丈夫贫穷,或者因为干了某种见不得人的事而进了监狱,或者包养情妇挥霍钱财。因此,玛莎从不抱怨自己的处境,因为一切都很自然,很平常。

母亲过世时,玛莎才三岁——这种情况并不罕见。不久,第一位继母也死了,不过,这种事情有些家庭也发生过。第二位也是最后一位继母不久前才去世,她是个可爱的女人,出生高贵,人们都非常喜欢她。她父亲当马具商起家,最后经营人造革工厂破了产,绝望之中,他盼望女儿嫁给“轻骑兵”,出于某种原因,他选中了德雷尔。一九二零年,当德雷尔向她求婚的时候,玛莎对他几乎一点儿也不了解;与此同时,妹妹希尔达与一艘普通大西洋轮船上的小个子胖事务长订了婚。德雷尔奇迹般地变得越来越富裕。他富有魅力,但是古怪,让人难以捉摸;尽唱些傻乎乎的曲调,而且一唱就走调,还给她买些傻乎乎的礼物。玛莎睫毛长长,双颊红润,教养有素,她说等德雷尔下次来汉堡时,她再下决心。德雷尔离开汉堡前往柏林时,送给她一只猴子,而她讨厌猴子;幸运的是,一位年轻英俊的表兄教会猴子点火柴,结果猴子身上的紧身套衫着了火,他们不得不处理掉这只笨手笨脚的动物。她与这个表兄的关系已经走得相当远,后来表兄成了妹妹希尔达早期恋人中的一员。一星期后,德雷尔回来了,玛莎允许他亲吻她的脸颊。在聚会上,可怜的老爸兴奋过度,把小提琴手痛打了一顿,这是可以原谅的——因为在他漫长的一生中,他遭遇了许多厄运。婚后,丈夫取消了一个重要的公务旅行,决定去挪威度荒唐的蜜月——世界上有那么多好地方,为什么偏要去挪威?——一些疑问开始困扰她,不过,格吕内瓦尔德的别墅很快驱散了这些疑问,如此等等不一而足,都是些不太有趣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