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叩声、刮擦声、什么地方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把他给吵醒了。就像昨天晚上入睡时身体还好好的,半夜过后醒来却发烧了。有好一阵子他仔细倾听着这些声音——嚓,嚓,笃,笃,笃——完全不考虑它们是什么声音,只是单纯地听,因为它们把他吵醒,因为他的听觉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嚓,轻叩,刮擦,碎裂,碎裂。声音从哪里来?从右边?从左边?辛辛纳特斯略微支起身子。
他专注地听着——他的整个脑袋变成了一个听觉器官,他的整个身体变成了一颗紧张的心。听着听着,他已经开始悟出了某些迹象的意义:囚室里的黑暗在微弱地蒸馏……黑暗沉到了底部……窗户的铁条外面,灰白的曙光——这说明已经三点或三点半了……卫兵们在寒冷中睡着了……声音是从下面的什么地方传来的……不,可能是从上面,不,还是从下面,就在墙外,贴近地面,像一只大老鼠用铁一样的爪子在抓挠。
让辛辛纳特斯特别兴奋的是那些声音体现出来的强烈自信心,坚持不懈的认真执著,他们在这要塞的寂静之夜所追求的目标也许是遥远的,但还是可以实现的。辛辛纳特斯屏住呼吸,像幽灵一样轻盈,像一张薄纸,他悄悄下了床——踏着脚沿着黏糊糊、颇具附着力的——走到他认为传来声音的角落——他以为是如此——但是待他走近后,他才意识到自己错了——轻敲声要更靠右些更高些。他走动着,不禁又困惑起来,自己被听觉骗局愚弄了,一个声音沿对角线穿过自己的脑袋,被错误的耳朵听到了。
辛辛纳特斯迈着笨拙的步伐,碰到了放在墙边地板上的盘子。
“辛辛纳特斯!”盘子用责备的口吻说。此时轻敲声突然停止了,这就给听者传递了令人振奋的理性讯息。他站在墙边纹丝不动,用脚趾压住盘子上的汤匙,歪着敞开的空脑袋,感觉到不知名的挖掘者也静默地站立着聆听。
过了半分钟,那些声音又响起来了,这一回声音更小,更有节制,但是更能表情达意,更有智慧。辛辛纳特斯转过身,慢慢把脚后跟从锌盘上移开,试图再次确定声源的位置:如果你对门而立,应该是在右边……对,是在右边,无论如何,还很远……听了好久以后,他所能得到的全部结论就是这些。最后,他返回床边去穿拖鞋——光着脚再也吃不消了——他绊到椅子腿发出颇大声响,这张椅子夜里从来不会老待在一个地方。那些声音又停住了,这一回是永远地停了。这就是说,那些声音小心翼翼地停一段时间之后,本来还有可能恢复,但是早晨已经开始大放光芒,辛辛纳特斯看到了——用惯常的想象之眼——罗迪恩,他从潮湿环境中来,全身冒着水汽,打哈欠张着一张鲜红的嘴,坐在厅里他那张凳子上伸了个懒腰。
整个上午,辛辛纳特斯一边听,一边考虑那些声音再次出现时如何让对方知道自己的态度。外面上演了一场夏季雷暴,虽然简单,但却颇为高雅。囚室里漆黑如夜,雷声可闻,时而坚实洪亮,时而尖锐清脆,闪电把窗户铁条的阴影映照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晌午时分,罗得里格·伊万诺维奇来了。
“你有客人来了,”他说,“但是首先我想搞清楚……”
“谁?”辛辛纳特斯问,同时心里在想:请别在此时……(即请别让轻敲声在此时再次响起)。
“你瞧,来了,”监狱长说,“我不能肯定你是否希望……你瞧,是你的母亲——你的母亲。”
“我的母亲?”辛辛纳特斯问。
“对,没错——母亲,妈咪,妈妈简单地说,就是生你的那个女人。我要让她进来吗?请你赶快拿主意。”
“……我这一生只见过她一次,”辛辛纳特斯说,“我真的没有感情……不,不,不值得一见,毫无意义。”
“随你的便,”监狱长说完走了出去。
过了一分钟,他礼貌地低语着领进来身材矮小的塞西莉亚·C,她身穿黑色雨衣。“我不会打扰你们俩,”他颇有善意地补充道,“尽管这违反我们的规定,有时有些情况……例外……母亲和儿子……我遵从……”
退场,像个侍臣一样退出。
塞西莉亚·C身穿一件发亮的黑色雨衣,戴一顶类似的低檐防水帽(看样子像海员用的宽边防水帽),一直站在囚室中央,用明亮的目光凝视着她的儿子。她解开纽扣,吸了吸鼻子,用快速而不连贯的方式说:“暴风雨太大,泥泞不堪,我以为来不了你这儿了,马路上水流奔涌而下,向我……”
“坐下,”辛辛纳特斯说,“别那样站着。”
“无论你的看法如何,但你这个地方的确很安静,”她继续说,同时不断吸着鼻子,还用手指使劲在鼻子下面擦,仿佛它是个干酪磨碎机,擦得鼻头起皱纹还扭过来摆过去。“我只说一点,这里很安静,也相当干净。顺便说一句,在我们产科病房那里,个人房间可没有这么大。哟,那张床一亲爱的,看你的床都乱成什么样子了!”她啪的一声放下产婆袋,敏捷地从活动的小手上摘下黑棉布手套,在床边弯下身子,开始重新收拾床铺。她那束着腰带的大衣背部有着海豹皮般的光泽,修补过的长袜……
“瞧,这下好多了,”她说,直起身来,双手叉腰站了一会儿,用轻蔑的目光望着堆满书籍的桌子。
她颇具年轻人的气息,辛辛纳特斯的五官长得和他母亲很像,但也有自己的特点。辛辛纳特斯看到她的尖鼻子小脸和突出而明亮的眼睛时,自己也隐约意识到这种相似。她的连衣裙领口敞开,露出一块三角形晒得发红的雀斑皮肤。但是,总的说来,两人的皮肤酷似,好像母亲有一块皮肤给了辛辛纳特斯——浅色薄皮肤,连同天蓝色的静脉血管。
“啧,啧,这里再稍加整理,一切就都井井有条了……”她一边叽里咕噜说个不停,一边手脚麻利地干着别的事情,忙着整理书籍,把它们摞放整齐。不经意间,一本打开的杂志的一幅插图引起了她的兴趣。她从雨衣口袋里掏出一只腰子形小盒子,两边嘴角一撇,戴上一副夹鼻眼镜。“二六年发表的,”她笑着说,“年代如此久远,很难叫人相信。”
(照片有两幅:一幅是不列颠群岛总统露齿而笑,在曼彻斯特火车站与最后一位发明家了不起的可敬孙女握手。另一幅是在一个多瑙河村庄生下一头两个脑袋的小牛。)
她无缘无故地叹了口气,把杂志推到一旁,不料把铅笔碰掉了,伸手去抓又没抓住,说了声“糟糕!”
“就这样吧,”辛辛纳特斯说,“这里无所谓乱——只是东西挪来挪去罢了。”
“瞧,我给你带来了这个。”(她从大衣口袋里取出一个小袋,把衬里也拉了出来。)“瞧,这是一些糖果。你就尽情地吮吧。”
她坐下来,喘着粗气。
“我不断使劲地爬,终于爬上来了,现在可真累坏了。”她说,有意装出气喘吁吁的样子。后来她突然呆住,以茫然的渴望注视着上方的蜘蛛网。
“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辛辛纳特斯问,在囚室里兜着圈子。“这对你没有任何好处,对我也没有任何好处。为什么?既不能表现善意,也不是什么有趣的事。因为我看得非常清楚,你和每一个人每一件东西一样,只不过是一件拙劣的仿制品。如果他们通过巧妙仿制一位母亲企图拉拢我……但是你可以想象,比如我把希望寄托在某种遥远的声音上——如果连你都是个骗子,我对它还会有什么信心呢?你提到了‘糖果’!为什么不说是‘好吃的东西呢’?为什么你的雨衣湿了,鞋子却是干的——瞧,粗心了不是。请你替我转告道具管理员。”
她连忙内疚地说:“可我是穿了橡胶套鞋的——我脱下来留在办公室里了,我说的是实话。”
“哟,够了,够了。不用解释了。演好你的角色——继续东拉西扯喋喋不休,而且无忧无虑——你用不着担心,事情会过去的。”
“我来看你,因为我是你的母亲,”她轻柔地说。辛辛纳特斯纵声大笑:
“不,不,别让它演变成一场闹剧。你要记住,这是一出戏。来点喜剧色彩还可以,但是你也不要走得太远——没有你,戏照样可以演下去。你还是……行,我来告诉你该怎么办吧,你为什么不再给我讲有关我父亲的故事。他在黑夜中消失,你从来没有查明他是谁,或者他是从哪里来的,这能让人相信吗——太奇怪了……”
“我只记得他的声音——我没见过他的脸,”她的回答和刚才一样轻柔。
“这就对了,这就对了,你给我当配角——我看我们可以把他设想成一个逃跑的水手,”辛辛纳特斯沮丧地继续说,一边打着响指一边来回走动,“也可以是一个林区强盗到公园里来客串演出。还可以是一个反复无常的工匠,一个木匠……行了吧,快点儿,想出点什么名堂来。”
“你不懂,”她哭了(她激动地站起来,但立即又坐下来)。
“真的,我不知道他是谁——流浪汉,逃兵,什么都有可能……可是你为什么就不懂……对了,那是一个假日,公园里很黑,当时我还是个孩子,但是这话离题了。重要的是不可能犯错误!一个正在被活活烧死的人心里最明白,他不是在我们的斯特罗普河里洗澡。嗨,我的意思是,那是错不了的……哎,难道你真不懂吗?”
“不懂什么?”
“哎呀,辛辛纳特斯,他也是……”
“你的话是什么意思,‘他也’?”
“他也和你一样,辛辛纳特斯……”
她把头埋得很低,夹鼻眼镜掉在了杯形的手里。
冷场。
“这你怎么会知道呢?”辛辛纳特斯阴郁地问。“你怎么会突然注意到……”
“我什么也不再对你说了,”她说,眼睛都不抬一下。
辛辛纳特斯在床上坐下,陷入沉思。他的母亲使劲擤鼻子,发出喇叭似的极为响亮的声音,人们很难想象那么小的女人会发出那么大的声音。她抬头望窗户凹进去的地方。天气显然晴朗起来了,因为你觉得蓝天近了,墙上出现了条状阳光——时而暗淡,时而明亮。
“现在黑麦田里长出了矢车菊,”她说话的速度很快,“一切都如此美妙——云朵飞掠而过,一切都在运动,一切都很明亮。我住在多克托坦,离这里很远。当我来到你们这座城市,当我驾着破旧的轻便小马车穿过田野,看到斯特罗普河波光粼粼,看到这座山和山上的要塞,看到这一切,我总是觉得有一个奇妙的故事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我或是没有时间,或是没有能力理解这个故事,但还是有人极为耐心地不断向我重复!我在病房里整天忙个不停,我从容处理一切,我有一些情人,我特别喜欢冰冷的柠檬汁,但是因为心脏病已经戒了烟——此刻我和你坐在一起……我坐在这里,但是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坐在这里,为什么要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一切。现在我就要艰难下山,穿着这件大衣和这件羊毛连衣裙,而经过这样一场暴风雨之后,太阳一定很毒……”
“不,你只不过是一件仿制品,”辛辛纳特斯小声说。
她露出了疑惑的微笑。
“就像这只蜘蛛,就像那些铁条,就像那报时钟,”辛辛纳特斯低声说。
“这么说,”她说,又擤起了鼻子。
“这么说,情况果真如此啦,”她重复道。
他们双方保持沉默,也不注视对方,时钟敲响报时的钟声,毫无意义的回声回荡着。
“你出去的时候,”辛辛纳特斯说,“注意看一看走廊上的时钟。钟面上一片空白,但是每隔一小时巡夜人就把指针洗掉,涂上新的指针——我们的日子就是这样靠焦油刷子过的,敲响钟声则是巡夜人的事,因此巡夜人也可以称为‘钟’人。”
“你不应该开这样的玩笑,”塞西莉亚·C说。“你应该知道,世上有各种奇妙的小玩意儿。例如我还记得我小时候,有些东西被称为‘四不像’,不仅在孩子中流行,在成人中也很流行。你要知道,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种特殊的镜子,不仅扭曲,而且完全变形。你从这种镜子里什么也看不出来,镜子上全是裂缝和杂乱无章的东西,不能构成任何有意义的视觉形象——但这种扭曲却是非同寻常,而是经过精确的计算以适应……也可以说,为了与这种扭曲的镜子相匹配,他们才制造出……不,等一等,我解释得不好。这么说吧,你拥有一面如此奇形怪状的镜子,同时收藏各种不同的‘四不像’,绝对荒唐的东西,形状怪异,色彩斑驳,麻点密布,疙疙瘩瘩,像某种化石——尽管这种镜子会把普通物体完全扭曲变形,但是你要明白,一旦有真正合适的东西,也就是当你把这种不可理解的怪物摆在适当的位置上,让它在不可思议的怪镜中映照出来,奇迹立即出现。负负得正,一切都恢复正常,一切都很完美,奇形怪状的密布斑点在镜中顿时变成美妙合理的形象:花朵、船只、人物、景色。你可以定制自己的肖像,也就是见到一团荒诞离奇混乱不堪的东西,这东西就是你,只是你的关键被镜子所掌握。至今我还记得那是多么有趣的事,同时也有点令人害怕——万一突然什么也出不来怎么办?——找一件新的不可理解的‘四不像’,拿到镜子前面,你会看到自己的手变成混乱的一团,同时还会看到毫无意义的‘四不像’变成一幅迷人的图像,非常非常清晰……”
“你为什么要对我讲述这一切?”辛辛纳特斯问。
她不吱声。
“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难道你不知道就在这几天,也许就是明天……”
他突然注意到塞西莉亚·C眼睛的表情——只是一瞬间,一瞬间——但是仿佛有某种真实、不容置疑(在这个世界上,一切都是可疑的)的东西闪过,就像这可怕的生活被卷起一角,让你一眼瞥见了衬里。辛辛纳特斯突然从他母亲的目光中看到了那最后的、确定无疑的、能解释一切的、不受任何干扰的迹象,他也知道如何从自己身上找到这一迹象。这一迹象现在如此辛辣表现的是什么?表现什么并不重要——就叫它恐怖或怜悯吧……但是我们倒不如这样说:这迹象表明了令人震撼的真相,辛辛纳特斯的心不禁喜悦而狂跳。那一瞬间一闪便消失了。塞西莉亚·C站起来,做了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小手势,即两手分开,各伸出食指,好像是表示大小——比如一个婴儿的长度……接着她马上开始忙活起来,从地板拿起她那鼓鼓的黑袋子,整理好口袋的衬里。
“就这样吧,”她又用先前叽里咕噜的声调说,“我已经待了好一阵子,现在该走了。你就把我的糖果吃了吧。我待得太久了。我该走了,时间到了。”
“你说得对,时间到了!”罗得里格·伊万诺维奇爆发出一阵狂笑,猛地把门打开。
她低着头悄然离去。辛辛纳特斯全身发抖,正要冲上前去……“不用担心,”监狱长说着举起了一只手掌,“这个小产婆对我们构不成威胁,回去!”
“但我还是……”辛辛纳特斯刚开口说。
“回去!”罗得里格·伊万诺维奇大声吼道。
与此同时,皮埃尔先生身穿条纹囚衣的壮实矮小身影在走廊深处出现。他在远处笑得很欢,但对自己的步伐稍有控制,两只眼睛贼溜溜地四下里察看,那样子就像一个人悄悄走进队列,但又不想引起人们注意。他拿着一方棋盘和一只盒子,腋下夹着一个丑角玩偶和别的什么东西。
“你刚才有客人?”监狱长走了,囚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他很有礼貌地问辛辛纳特斯。“你妈妈来看望过你?这很好,这很好。现在由我,可怜弱小的皮埃尔先生,来为你提供消遣,同时也让自己乐一乐。你瞧我这潘趣如何望着你。快向叔叔问个好。他很滑稽可笑对吗?坐起来,好朋友。瞧,我给你带来好多好玩的东西。先下一盘棋如何?或者打牌?你会玩煞车吗?好玩极了!来吧,我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