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什么——透过一切可怕、黑暗、丑陋的东西——那是什么东西?它最后一个退出脑海,不肯向巨大沉重的睡眠之车屈服,现在它又头一个赶回来——多么令人开心,令人开心不已——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让他的心充满温暖:今天马思就要来了!
就在这个时候,罗迪恩用托盘送来一封淡紫色的信,那动作跟戏中演的一样。辛辛纳特斯坐在床沿上读道:“万分抱歉!简直是个不可原谅的错误!经查阅法律文本,发现只有审判满一星期之后,方可允许与家人见面。因此我们把它推迟到明天。祝你健康,老家伙,问候。这里一切如旧,烦心事一桩接一桩,为漆岗亭派人去取来的油漆,结果又不能用,为此事我已经给他们写过信,但毫无结果。”
罗迪恩正在收拾桌上昨天留下的盘子,尽量不看辛辛纳特斯。这一天一定很令人沮丧:从上面射进来的光线是灰暗的,富于同情心的罗迪恩的黑色皮衣显得又湿又硬。
“唉,那好吧,”辛辛纳特斯说,“随你的便,只能随你的便……反正我是无能为力了。”(另一位辛辛纳特斯……个子更小些,正哭泣着,蜷缩在一只球里。)“也好,那就明天吧。但是我想请你去叫……”
“我马上就去,”罗迪恩脱口而出,欣然同意,他对这句话仿佛期盼已久。正当他要往外冲的时候,早已在门外等得不耐烦的监狱长进来了,因为早了那么一丁点儿,结果两人撞到了一起。
罗得里格·伊万诺维奇手里拿着一本挂历,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万分抱歉,”他大声说,“简直是个不可原谅的错误!经查阅法律文本……”罗得里格·伊万诺维奇逐字逐句重复完那封信的内容之后,在辛辛纳特斯脚边坐下来,连忙又补充道,“不管怎样,你可以递交抗议书,但是我有责任提醒你,下一次代表大会将于秋天召开,到时候会有大量的水——不仅是水——漫过大堤。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不打算提出抗议,”辛辛纳特斯说,“但是想问问你,在组成你的世界的所谓事物的所谓秩序中,到底还有没有信守诺言这一说?”
“诺言?”监狱长吃惊地问,原来他正用挂历的纸板部分为自己扇风,此时停了下来(上面是一幅水彩画,描绘的是日落时分的要塞)。“什么诺言?”
“我的妻子明天会来。看来你是不愿意为此事做出保证——但是我想把问题提得更宽泛一些:在这个世界上,到底还有没有任何保障,任何保证,可不可能有,或者在这里压根儿就不知道有保证这一说?”
静默。
“可是罗曼·维萨里奥诺维奇身体状况欠佳,”监狱长说,“你听说了吗?他因感冒卧床不起,显然挺严重……”
“我的感觉是,你无论如何不会回答我。这倒也合乎逻辑,因为不负责任最终也会发展出自己的逻辑来。三十年来,我一直生活在一群摸上去似乎有其实体的幽灵中间,不让他们知道我是活人,实实在在的人——但是既然我已经被逮捕了,也就没有理由再跟你装下去了。起码我要亲自检验一下你这个世界的一切虚假性。”
监狱长清清嗓子,继续说下去,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真的挺严重,其实我作为一个医生也无法肯定他能否出席——也就是他能否及时康复——简言之,能否去看你的表演。”
“走开,”辛辛纳特斯咬紧牙关说。
“别这么垂头丧气的,”监狱长继续说,“明天,明天你梦寐以求的事情会变成现实……可这挂历还是很漂亮的,不是吗?是一件艺术品。不,这不是给你的。”
辛辛纳特斯闭上双眼。当他又睁开眼睛的时候,监狱长正站在囚室中央,背冲着他。皮围裙和红胡子还乱堆在椅上,显然是罗迪恩落下的。
“今天我们必须把你的住所打扫得特别干净,”他说,没有转过身来,“为明天的见面做好准备……我们在这里洗地板的时候,我想请你——”
辛辛纳特斯又闭上双眼,监狱长的音量有所降低,继续说:“……我想请你到走廊上去。用不着很长时间。让我们认真打扫一下,明天就能以合适的方式,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像过节一样……”
“滚出去,”辛辛纳特斯大声嚷道,站起来,全身发抖。
“这决不可能,”罗迪恩声色俱厉地说,过分讲究地摆弄着围裙带。“我们必须把这里打扫打扫。你看,这灰尘太多了……你应该说声谢谢才对。”
他对着一面袖珍式小镜子审视自己,把八字须抖到脸颊上去,最后走到床前,把辛辛纳特斯的东西交给他。拖鞋事先用纸团填塞过,晨衣的边缘小心地往后折,还别上了别针。辛辛纳特斯有点站立不稳,穿好衣服,稍稍靠在罗迪恩的手臂上,走到走廊上去。他在一张凳子上坐下来,两臂交叉插进衣袖,像个病人。囚室的门敞开着,罗迪恩开始打扫起来。椅子放在桌子上;床单从床上扯了下来;水桶把丁当作响;穿堂风掀动桌上的纸,有一张滑到了地上。
“你还在那里发什么呆?”罗迪恩喊道,把嗓音提到比水声、溅泼声和撞击声更高。“你应该在走廊上散散步……迈开脚步,别害怕——出了什么事,有我在这儿呢——你只要喊一声就行了。”
辛辛纳特斯顺从地从凳子上站起来,但是他刚沿着冰冷的墙壁走动——墙体无疑和监狱底下的石头地基连在一起——他刚走出几步(这叫什么步子!——软弱无力,似乎失重,战战兢兢),他刚把罗迪恩、敞开的门和水桶抛在身后,辛辛纳特斯立即感受到自由的浪潮汹涌而至。当他在角落处转弯时,这种涌动更加充分地体现出来。光秃秃的墙上除了汗渍污斑和裂缝以外,别无装饰,只有一个地方有人用赭石乱涂一气,像房子油漆工刷漆似的,“试刷子,试刷——”底下有一道难看的油漆。因不习惯费力独自行走,辛辛纳特斯肌肉发软,肋部突然剧痛。
到了这个时候,辛辛纳特斯才停下脚步,环顾四周,仿佛他刚进入这一石头偏僻处所,鼓足全身勇气,唤起全部生命力,力图最精确地理解自己的处境。被指控犯了弥天大罪,属诺斯替教的堕落行为,极为罕见,十分难以启齿,只好使用“难以探测”、“不透明”、“闭塞”一类的迂回词语。为此罪被判处斩首死刑,被囚禁在要塞里,等待着不得而知但为期不远且不可变更的那一天(他明确地把那一天预期为猛烈摇动、使劲拉动、嘎吱嘎吱咀嚼的一颗巨牙,他的整个身体是发笑的牙床,他的脑袋就是那颗牙齿)。此时他带着沉重的心情站在要塞走廊上——还活着,尚未受到伤害,仍然是辛辛纳特斯——辛辛纳特斯·C对自由产生了强烈的渴望,最普通的、肉体上的、肉体上可行的那种自由,同时他还加以想象,而且想象的感官清晰度极高,就像是从他自己身上放射出来的摇动不定的光环,变浅的河流再过去是城镇,从那城镇的任何一个地点你都可以看到——时而这样的远景,时而那样的远景,时而像用蜡笔画的,时而像用水墨画的——此时他被囚禁其中的这座高大要塞。他身上涌动的这股自由浪潮如此强大如此甘甜,仿佛一切都变得比现实更美好:看守他的狱卒,其实每个人亦是如此,似乎变得更温顺了;在受局限的生命现象中,他用理性寻找出一条可能的途径,于是某种幻象在他眼前舞动起来——仿佛有一千根灿烂的光针,把在一个镀镍球体中的太阳的耀眼影像包围起来……站在要塞的走廊上,聆听洪亮的钟声,就在时钟刚开始它悠闲的计数时,他想象着城里过去在这一清晨时刻的生活情景:马思提着空篮子从家里出来,垂着眼沿着阴郁的人行道往前走,身后跟着一位黑色八字须英俊潇洒的年轻男子,距她只有三步之遥;天鹅形或风尾船形的电动四轮游览轻便马车,人乘坐其中像坐在旋转木马式的摇篮中一样,在大街上不断滑行在永不止息的车水马龙之中;人们把家具仓库里的沙发和靠背椅搬出来晾,路过的学生便坐在上面休息,小勤杂工的手推车里装着他们的书,他擦着额头上的汗,倒像个成年工人;靠弹簧驱动、两个座位的“小钟”,该地区的人都这么叫它们,沿着刚洒过水的人行道滴答前行(认为这些是过去的汽车,那些漂亮光洁的流线型轿车的堕落后代……是什么使我这样想的?啊,对了,是杂志上的那些照片);马思挑选了一些水果;老弱而令人讨厌的马匹把商品从工厂运送给城里的批发商,它们对地狱般的景象早已习以为常;街头卖面包的小贩身穿白衬衫,脸上像镀了金,他们一边叫卖,一边用棒状面包玩杂耍,把它们拋到空中,接住,再次旋转;在一扇长满紫藤的窗户旁,四个快乐的电报工人正在碰杯,并为路人的健康干杯:一个爱用双关语出了名的人,一个贪吃的老头,头戴鸡冠花状帽子,下身穿红色绸裤,正在小池塘群的一个亭子里大吃油煎肉;云已消散,在一支铜管乐队的伴奏下,斑驳的阳光洒落在倾斜的街道上、小巷里,行人步履匆匆;空气中飘逸着椴树的气味、碳的气味和湿砾石的气味;索莫纳斯上尉陵墓上永久的喷泉不断喷洒着这位石雕上尉、他那双巨足边上的浅浮雕和颤动的玫瑰,慷慨地对它们进行灌溉;马思垂着眼,提着满满的菜篮往家里走,身后跟着一位金发纨绔子弟,距她仅三步之遥……钟声敲响的时候,辛辛纳特斯透过墙壁看到和听到的就是这些东西。尽管在现实生活中,这城里的一切同辛辛纳特斯的秘密生活和他心中燃烧着的有罪火焰比较起来,都显得毫无生气,令人厌恶,尽管他对此十分明了,也知道已毫无希望,但此时此刻他还是渴望能回到那些明亮而熟悉的街道上去……就在这时钟声响完了,想象中的天空阴云密布,他又重新回到监狱的现实中来。
辛辛纳特斯屏住呼吸,走动,又停下,仔细听:前方某一个地方,距离不能确定,传来轻轻的敲击声。
敲击声有节奏、快速、属钝性,辛辛纳特斯全身神经高度兴奋,从中听出了一种吸引力。他继续朝前走,神情专注,步履轻飘,头脑清醒;他不知转了多少次弯。敲击声停了,但是随后似乎又在更近的地方响了起来,像一只看不见的啄木鸟。笃,笃,笃。辛辛纳特斯加快脚步,黑暗的通道又拐了一个弯。突然变得比较明亮起来——尽管不像白天那么亮——此时的声音听得比较清楚了,仿佛还能从中听出点得意来。在前方淡淡的灯光下,埃米正在对墙击球。
这一段通道比较宽,辛辛纳特斯起初以为左边墙上有一扇又大又深的窗户,奇怪的补充光线就是从那里流泻进来的。埃米弯腰捡球,同时把短袜往上拉,俏皮而羞涩地望着他。手臂和胫部金黄色的细小汗毛笔直竖起。双眼在略显白色的睫毛之间闪出光芒。此时她直起身来,用刚才拿球的那只手把淡黄色发卷从脸上掠开。
“你似乎不应该在这里走动,”她说——她嘴里含着什么东西,在腮帮子后面滚动,还撞到了牙齿。
“你嘴里在舔吃什么?”辛辛纳特斯问。
埃米伸出舌头,自在灵巧的舌尖上有一块红色的硬糖。
“我还有,”她说,“你也来一块?”
辛辛纳特斯摇头。
“你似乎不应该在这里走动,”埃米重复道。
“为什么?”辛辛纳特斯问。
她耸起一只肩膀,做了个鬼脸,弓起刚才拿球的那只手,绷紧小腿肚,跃上他原来以为有一个壁龛、一扇窗户的地方,反复调整姿态,突然身子仿佛变得痩长起来,舒服地坐在了丝绸般平滑的一个石头突出部上。
不,它只是像一扇窗户,实际上是一个上了釉的凹处,一个陈列柜,在其虚假的纵深处陈列着——对了,当然,有谁会辨认不出它呢!——塔玛拉公园的景色。这幅风景画涂抹出好几层远景,用的是难以辨认的各种绿色,以隐蔽的灯泡照明,可能人联想起陆栖小动物饲养箱或某一类型的剧院舞台布景,但更大的可能是联想到一支管乐队使劲吹奏的背景。就群集和透视效果而言,一切都再现得相当准确。要不是因为色彩单调,树梢静止不动,灯光照明不活泼,你可以眯起眼睛,想象自己从这座要塞里透过一个枪眼看到了真实的公园。放纵的目光能辨认出那些大街,波状的青翠小树林,右边的柱廊,独立的杨树林,在令人难以置信的蓝色湖面中央,那灰白色的一团可能是一只天鹅。在远处程式化的薄雾中,群山拱起圆的后背,群山上方,在演员表演生死的那种暗蓝灰色苍穹下,积云纹丝不动。这一切都有些不新鲜,显出陈旧,蒙上尘埃,辛辛纳特斯望穿的那一片玻璃上有些污迹,把其中的一些污迹拼凑起来,可以再现出一只孩子的手。
“请你带我到那个地方去好吗?”辛辛纳特斯低声说,“我求你了。”
他在石头突出部上埃米身边坐着,两人一起透过玻璃观望人为制造的远方景色。她用手指头令人困惑地循着那些蜿蜒小路比画着,她的头发散发出香子兰气味。
“爸爸来了,”她突然用刺耳急促的声音说,说完立即跳到地上,跑得无影无踪。
她的话是真的:罗迪恩走过来了,钥匙串丁当作响。他的方向恰好与辛辛纳特斯刚才走过来的方向相反(辛辛纳特斯起初还以为那只是镜子中的一个映像)。
“你该回来了,”他开玩笑地说。
玻璃后面的灯灭了,辛辛纳特斯迈出一步,打算循原来的路线回去。
“嘿,嘿,你要上哪儿去?”罗迪恩喊道。“直着走,那条路近些。”
到了这个时候,辛辛纳特斯才意识到,在走廊上拐了那么多弯,其实并没有走出多远,而是绕了一个多面体——现在他拐了一个弯,就看到了远处自己囚室的门,没到那儿之前经过了关押新囚犯的囚室。这间囚室的门敞开着,他以前见过的那个可爱的矮子身穿条纹睡衣,正站在一张椅子上,要把挂历钉在墙上:笃,笃,像一只啄木鸟。
“不要窥视,我的漂亮小姑娘,”罗迪恩性情温和地对辛辛纳特斯说。“回家,回家。我们已经把你的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呃?现在来了客人我们也不必觉得难为情了。”
他似乎为一个事实感到特别自豪:蜘蛛已经在一张干净而且编织得十分精确无可挑剔的网上登位,那张网显然是刚编织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