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里末日般的嘈杂声越来越大,吵醒了辛辛纳特斯。
尽管他在前天就已经为这样被吵醒做好了准备,但他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他把晨衣折起贴在胸口,不让他的心看见——安静,没什么(就像令人难以置信的灾难临头之际,大人对孩子说的话)——辛辛纳特斯遮住他的心,稍微仰起身,仔细听着。有许多人拖着脚走路的声音,声音大小各不相同;声音的低沉程度也不一样;有一个声音提出一个问题,另一个较近的声音作出回答。有人匆忙从远处呼啸而至,开始像在滑冰一样滑过石头地面。在混乱不堪的嘈杂声中,监狱长用男低音说出几个词,虽然听不清,但肯定很重要。最可怕的是,这一切喧闹全都被一个孩子的声音穿透——监狱长有个小女儿。辛辛纳特斯辨认出他的律师哀鸣般的男高音和罗迪恩含糊不清的话音……又有一个奔跑着的人咆哮般地问了一个问题,有人咆哮般地作了回答。喘气声,噼啪声,连续清脆的撞击声,像是有人用一根棍子在一条长凳底下探寻什么。“还是找不到吗?”监狱长问话的声音很清晰。有脚步声跑过去。又有脚步声跑过去。跑过去又跑回来了。辛辛纳特斯再也忍不住了。他把双脚垂到地上:他们毕竟尚未让他与马思见面……我应该开始穿衣服呢,还是等他们来替我穿?噢,把它了结掉吧,进来……
然而,他们又继续折磨了他两分钟左右。门突然打开,他的律师飞快悄然而入。
他头发很乱,大汗淋漓。他一边拨弄着左衣袖,一边用眼睛四处寻找。
“我丢了一只衬衫袖口链扣,”他大声喊叫,像狗一样直喘粗气,“一定是……挂到了什么……当我和可爱的小埃米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那么淘气……燕尾……我每次顺道去看她……问题是我听到了什么声音……可是我没在意……嗯,链扣一定是……我很喜欢的……哎,现在太迟了……也许我还可以……我给全体卫兵许了诺的……太可惜了,但是……”
“愚蠢、粗心的错误,”辛辛纳特斯不动声色地说,“我虚惊一场。这种事对心脏不利。”
“噢,谢谢你,别在意,没什么,”律师心不在焉地低声说。他的眼睛把囚室的所有角落仔细寻了个遍。看得出,丢了这样一件东西他很难过。这东西很宝贵。丢了这件东西他很难过。
辛辛纳特斯轻轻哼了一声,回到床上。另一个人在床脚坐下来。
“我要来看你的时候,”律师说,“本来心情很好,很髙兴的……可是现在这件小事坏了我的情绪——然而这毕竟是一件小事,我相信你会赞同这个看法的。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对了,你的感觉如何?”
“想跟你秘密交谈一次,”辛辛纳特斯闭着眼睛答道。“我想把自己得出的一些结论告诉你。把我包围起来的是某种讨厌的幽灵,而不是人。它们千方百计地折磨我:各种毫无意义的幻觉,做噩梦,说胡话,在噩梦中说蠢话,在这里能冒充真实生命的一切东西。从理论上讲,人希望醒来。但是没有外界的帮助,我无法醒过来,然而我又很害怕这种帮助。我的灵魂已经变懒了,而且已经习惯了裹得很紧的衣服。在包围我的所有幽灵中,你罗曼·维萨里奥诺维奇可能是最讨厌的,但是另一方面——从我们之间的虚拟关系中你所处的逻辑地位来看——在某种意义上,你是顾问,是辩护人……”
“我是为你效劳的,”律师说,看到辛辛纳特斯终于健谈起来,心中窃喜。
“我想要问你的是:他们有什么理由拒绝告诉我准确的处决日期?你等一等,我的话还没有讲完。那个所谓的监狱长不作正面回答,还提及一个事实——你等一等!首先,我想知道,谁有权确定这个日期。其次,我想知道,怎样才能让那个机构或个人或一群人有点理智……”
刚才还迫不及待想说话的律师,现在出于某种原因倒沉默了。他化过妆的脸、深蓝色的眉毛和长长的兔唇,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思想活动。
“别再想你的衣袖了,”辛辛纳特斯说,“集中注意力。”
罗曼·维萨里奥诺维奇笨拙地改变了一下自己的体位,把静不下来的十指紧紧绞在一起。他用悲哀的声音说:“正是因为那种心境……”
“我就要被处决,”辛辛纳4#斯说,“这我知道。你接着说。”
“咱们换个话题,我求你了,”罗曼·维萨里奥诺维奇喊道。
“难道你现在就不能在法律许可的范围内说话吗?这真是糟透了,叫我无法忍受。我顺便来看你,只是想问问你有什么合法的要求……例如,”(说到这里他容光焕发)“也许你想得到庭审发言的打印副本?如果有这种要求,你就必须立即递交必要的申请,你我现在就可以着手准备,详细说明需要多少份发言副本,做什么用。恰好我有一小时闲空——噢,来吧,咱们动手干吧!我连专用的信封都带来了。”
“仅是出于好奇……”辛辛纳特斯说,“但是首先……那么,真的没有机会得到答案了吗?”
“一只专用信封,”律师重复道,想诱他。
“好吧,那就拿来吧,”辛辛纳特斯说着,顺手把鼓鼓的厚信封撕成起皱的碎片。
“你不应该这样做,”律师说着,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你绝对不应该这样做。你甚至没有认识到自己干了什么。里面装的也许是一份赦免书,再去要一份是不可能的!”
辛辛纳特斯捡起一把碎片,试图重新拼接起来,哪怕是一个意义连贯的句子,但是一切都弄乱、变形、支离破碎了。
“你总是干这样的事,”律师嘀咕道,双手抱住太阳穴,踱步穿过囚室。“你的解救办法也许就握在你自己手里,可是你……真是糟透了!你说,我还有什么办法?现在一切都完了……本来我是多么高兴!我是多么细心地让你做好准备!”
“我可以进来吗?”监狱长用胀满的声音问。“该不会打扰你们吧?”
“请进,罗得里格·伊万诺维奇,请进,”律师说。“请进,亲爱的罗得里格·伊万诺维奇。只是这里的气氛不大愉快……”
“嗯,咱们这位在劫难逃的朋友今天感觉如何?”优雅、威严的监狱长俏皮地问,把辛辛纳特斯冰凉的小手紧紧抓在自己胖乎乎的紫色爪子里。“一切都好吗?没有什么疼痛吧?还在和我们这位不知疲倦的罗曼·维萨里奥诺维奇聊天?噢,我要顺便告诉你,亲爱的罗曼·维萨里奥诺维奇,我给你带来了好消息——我那顽皮的小女儿刚才在楼梯上找到了你的衣袖链扣。这是用法国黄金造的,对吗?非常非常精致。我通常是不说恭维话的,但是我不能不说……”
他们俩走到一个角落里,假装是在检查那件迷人的小装饰品,讨论其历史和价值,并对之赞叹不已。辛辛纳特斯利用这个机会从床底下提出指责,声音很髙,气势汹汹,但最后又变得犹豫起来……
“对,式样的确漂亮极了,实在漂亮极了,”监狱长和律师一起从角落里走回来时,嘴里不断重复着这句话。“看来你感觉很好,年轻人,”他对辛辛纳特斯说的这句话毫无意义,当时辛辛纳特斯正要爬回床上去。“无论如何。你不应该孩子气。公众,还有作为公众代表的我们这些人,惟一关心的是你的福利——这一点现在应该是很清楚的。我们随时准备帮助你消除孤独感,让你的日子好过些。再过几天,一个新囚犯将要搬进我们的一间豪华囚室。你们将会互相认识,这能给你带来乐趣。”
“再过几天?”辛辛纳特斯问。“这么说我还有几天活头了?”
“你听他说,”监狱长咯咯笑起来,“应该让他知道全部实情。你看如何,罗曼·维萨里奥诺维奇?”
“噢,我的朋友,你说得太对了,”律师叹气道。
“对,先生,”监狱长接着说,把钥匙串摇得丁当响。“你应该更合作一些,先生。这段时间他一直很傲慢,愤怒,心怀恶意。昨天晚上我给他送来一些李子,你猜他怎么着?这位大人决定不吃,这位大人实在太骄傲。好吧,先生!刚才我说到有一位新囚犯要来,你可以尽情和他聊个够。没有必要这样闷闷不乐。我说得没错吧,罗曼·维萨里奥诺维奇?”
“你说得对,罗迪恩,你说得对,”律师表示赞同,脸上露出不自觉的微笑。
罗迪恩捋着胡子,继续说:“我为这位可怜的绅士感到非常难过——我进来一看,他正站在叠在桌上的椅子上,踮着脚用他那双小手要去抓窗户上的铁条,那模样就像一只病猴。天空很蓝,燕子在飞,云片高悬——天赐之福!神赐之恩!我像抱婴儿一样把这位绅士从桌上抱下来,我自己则声嘶力竭大声喊叫——没错,就是站在这里,我不断地喊叫……我真的快要崩溃了,我为他感到十分难过。”
“对了,我们把他送到楼上去,你看怎么样?”律师犹豫地建议。
“没问题,当然可以,”罗迪恩故意拖长声调说,显示出自己平静的仁慈。“我们随时可以这样做。”
“穿上你的晨衣,”罗曼·维萨里奥诺维奇说。
辛辛纳特斯说:“我服从你们,你们这些幽灵、豺狼、拙劣的仿品。我服从你们。但是,我要求——是的,要求,”(另一个辛辛纳特斯歇斯底里地跺脚,拖鞋都掉了)“你们告诉我,我还有多少时间可活……还有,是否允许我和妻子见面。”
“也许会允许,”罗曼·维萨里奥诺维奇和罗迪恩交换眼色后答道。“你就别罗嗦了。好吧,咱们走。”
“请,”罗迪恩用肩膀推了一下没上锁的门说。
三个人一起走出去:走在前面的是罗迪恩,罗圈腿,褪色的旧马裤,臀部鼓起。律师跟在他后面,穿礼服大衣,赛璐珞衣领上有个污渍,脑后黑色假发下端有略带粉色的平纹细布饰边。在他后面,走在最后的是辛辛纳特斯,甩掉拖鞋,把晨衣裹得更紧了。
到了走廊拐弯处,另一位不知名的卫兵向他们敬礼。走廊上,暗淡的石青光区与黑暗区交替出现。他们继续不停地往前走。一个接一个的拐弯。有几次他们经过的墙上出现相同的潮湿图形,看上去像瘦骨嶙峋的马,挺可怕的。不时需要开灯,满布灰尘的灯泡从上面或旁边发出令人不快的黄光。有时灯泡烧坏了,他们只好在漆黑中拖着脚走。有一个地方,莫名其妙的阳光意外地从上面照射下来,在已受腐蚀的石板上洒开来,发出雾蒙蒙的光。监狱长的女儿埃米穿着明亮的方格连衣裙和方格短袜——完全是个孩子,但她那大理石般的小腿肚却像芭蕾舞小女演员的一样——正有节奏地对墙击球。她回过头,用一只手的第四和第五手指把一缕金黄色头发从脸颊上掠开,目送这支小小的队伍从自己身边走过。罗迪恩经过她身边时,把钥匙串摇得丁当响逗她玩。律师轻轻抚摸她发亮的头发,但是她的目光却盯着辛辛纳特斯,他对她露出恐惧的微笑。在过道的下一个转弯处,三个人都回头张望。埃米正凝视着他们,双手还在轻轻地拍打那只光滑红蓝相间的球,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他们又在黑暗中走了很久,到了尽头,那里有一只深红色的灯泡在一卷消防水带上方发光。罗迪恩打开一扇不高的铁门,进了铁门有石头阶梯陡峭盘旋而上。此时三人的顺序稍有改变:罗迪恩原地踏步,让律师和辛辛纳特斯先后通过,然后悄悄地走在队伍后面。
要爬上这陡峭的阶梯并非易事,黑暗的浓度随着他们的攀登逐渐淡化。他们爬的时间很长,出于无聊,辛辛纳特斯开始数阶梯的级数,一直数到三位数,可是这时他跌了一跤,把数目给忘了。明亮程度逐渐增强。辛辛纳特斯精疲力竭,像小孩爬楼梯一样,每次都用同一只脚开始。又拐了个弯,突然吹来一阵大风,夏季的天空耀眼地展现在眼前,燕子的鸣叫刺破长空。
他们三人来到了一座塔楼顶端的宽阔平台上,周围景色激动人心,因为不仅塔楼本身很大,而且整座要塞像个庞然大物,矗立在一个巨大的悬崖之巅,像是从悬崖上长出来的一个大家伙。下面,你可以看到几近垂直的葡萄园,一条浅黄色道路蜿蜒而下,直至干涸的河床;一个身着红装的小个子正在过凸面桥;跑在他前面的小不点儿很可能是一只狗。
远方,阳光灿烂的小镇像个面积巨大的半圆形:一排排平整的房子五颜六色,周围是构成弧形的树木,其他一些歪斜的房子顺坡而下排列,仿佛踩在自己的影子上。你还可以分辨出第一大街上穿行的车辆,大街末端泛出紫色微光,那是著名的喷泉在喷涌。更远处,雾蒙蒙山峦重叠,构成地平线,有斑斑点点的橡树林,不时可见水塘像一面面小镜子闪烁光芒,其他明亮的椭圆形水域在西部汇聚,透过柔和的薄雾焕发光彩,那里就是斯特罗普河的发源地。辛辛纳特斯一手贴在面颊上,纹丝不动,心中充满难以言表的模糊的但也可能是快乐的绝望,凝视着塔玛拉公园的微光和薄雾,凝视着公园背后鸽蓝色的温柔群山——啊,他注视良久,目光舍不得移开……
律师距他仅几步之遥,他用双肘靠在宽阔的石砌女儿墙上,墙顶居然长满了一种长势旺盛的蔬菜。他的背部沾了白垩。他忧心忡忡地仰望太空,左脚的漆革皮鞋搁在右脚皮鞋上,由于脸颊受到手指的挤压,下眼睑向外翻。罗迪恩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把扫帚,一声不吭地打扫平台上的石板。
“这一切多么令人迷恋啊,”辛辛纳特斯对着公园和群山说(由于某种原因,在风中重复“令人迷恋”这个词令人感到特别愉快,就像孩子捂上耳朵又突然松开,如此变换听觉世界为乐)。
“令人迷恋啊!我从未见过那些山峦如此美丽,如此神秘。在山峦的某一重叠之处,在它们神秘的峡谷中,难道我就不能……不,我最好别去想它。”
他把平台走了个遍。平原地带朝北延伸,云影从平原上掠过,草地和粮田交替出现。在斯特罗普河的一个拐弯处以远,可以看到古老的机场和保存陈旧失修飞机的建筑物轮廓,机翼上锈迹斑驳。飞机假日里有时还在使用,主要是供残疾人娱乐。内容沉闷乏味。时间平静地在打瞌睡。传说城里有过一个人,是药剂师,据说他的曾祖父曾留下一份回忆录,描写商人们如何乘飞机去中国。
辛辛纳特斯绕平台走完一圈之后,又回到南边的女儿墙。他正在用眼睛尽情地进行非法远游。此时他认为自己辨认出了那特定的开花灌木丛,那只鸟,那条消失在常青藤树阴下的小路——
“到此为止吧,”监狱长和蔼地说,把扫帚扔到一个角落里,重新穿上礼服大衣。“回家去。”
“对,时间到了,”律师看了看表,附和着。
这支小小的队伍开始往回走。前头是监狱长罗得里格·伊万诺维奇,紧随其后的是律师罗曼·维萨里奥诺维奇,最后面是囚犯辛辛纳特斯,他吸了大量新鲜空气之后,不禁呵欠连连。监狱长的礼服大衣后面沾有白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