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来送咖啡的女佣将查利惊醒了。一瞬间他忘了昨晚上的事情。

“哦,我睡得太死了。”他揉揉眼睛说。

“真对不起。但现在已经是十点半了,我在十一点半还有一个约会。”

“不要紧。今天是我在巴黎的最后一天,将时间都浪费在睡觉上就太愚蠢了。”

女佣用一个托盘送上来两份早餐。莉迪娅告诉她把托盘交给查利。她穿上睡衣,面向床头坐在查利的床边上。她倒了一杯咖啡,将面包切成两半,涂上黄油递给查利。

“我一直在看着你睡觉。”她说,“你睡觉的样子就像一只小动物或一个孩子,真可爱。你睡得那么安静、那么深沉,让人想不看你都不行。”

他想起了昨晚的事。

“我想你昨晚可能没有睡好。”

“没有啊,我昨晚睡得很好啊。我睡得很死,我累坏了。我能睡得这么好是我对你最为感激的一件事。我经常做噩梦。但自从住到这里后,我一次梦都没有做过。我睡得非常香。我曾想过,可能我再也不会有这样的睡眠了。”

他知道她晚上一直在做梦,而且他也知道她在做什么样的梦。她已经将这些梦忘记了。他克制着自己,不去看她。想到一个内心被撕裂的鲜活生命在完全无意识的状态下可以继续感受到痛苦,想到眼前这个实实在在的生命在睡梦中由于悲哀而泪流满面,嘴角因痛苦而扭曲,但醒来时却没有留下任何记忆,这使他产生了一种阴森可怖而又有些神秘的感觉,一种不愉快的感觉掠过他的心头。他也不十分清楚这种感觉的原因是什么。如果他知道的话,他或许会问自己:

“我们到底是些什么样的人?我们对自己有多少了解?我们中的一些人是否戴着假面具活着,不像眼前的这个人那样真实?”

这是些非常复杂和陌生的问题。这些问题可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可能我们认为自己最了解的人身上却隐藏着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查利突然得出了一个结论:人类的秘密永远都无法被全部探究出来。事实上,你可能对任何人都一无所知。

“你要去赴一个什么样的约会?”他这样问更多的是为了找点儿话说,而不是真想知道。

莉迪娅点燃一支香烟,然后回答道:

“马塞尔这个胖家伙,也就是咱们昨晚去的那个地方的老板,向我引荐了那里的两个男人。我已经同他们约好了,今天上午在帕丽特咖啡馆见面。昨晚那里人太多,我们没法谈。”

“啊!”

他小心翼翼地不去打听这两个人是谁。

“马塞尔与卡宴、圣洛朗这两个地方都有联系。他经常能得到这些地方的消息。这就是我为什么想去那里的原因。他俩是上周在圣纳泽尔上岸的。”

“谁?那两个男人?他们是逃犯吗?”

“不是。他们已经服满刑了。救世军为他们支付了船费。他们认识罗伯特。”她踌躇了片刻,“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跟我一起去。他们身无分文。如果你能给他们一点儿钱的话,他们会很感激的。”

“这没问题。我很愿意陪你去。”

“他俩看起来都不像是坏人。其中一人看起来还不到三十岁。马塞尔告诉我,他是一名厨子。他被流放的原因是他杀死了他工作的那家餐厅的一个同事。另一个人犯的是什么罪我不知道。你最好先去洗洗澡。”她走到梳妆台前照照镜子,“怪呀,我的眼睛怎么肿了。看了我这个样子,你会认为我一直在哭呢。可是你知道,我没有啊,是不是?”

“也许是昨晚空气中的黑烟熏的吧。天呀!简直要认不出你了。”

“我会打电话叫服务员送些冰块来。我们到外面吹五分钟的新鲜空气,就会复原了。”

他们到达帕丽特咖啡馆时那里还空无一人。吃早餐的最后一拨客人已经喝完咖啡走了,而对午餐前喝点儿开胃酒的客人来说,现在时间还太早。他们挑靠近窗户的一个角落坐下,这个位置他们能看到街上。他们等了几分钟。

“来了。”莉迪娅说道。

查利向外望去,只见两名男子走了过来。他们向餐厅内扫了一眼,犹豫了一下就溜达开了,然后又走了回来。莉迪娅冲他俩笑了笑,但他们根本就没有注意她。他们站在咖啡馆的门外,向街道两头观察着,然后又警觉地将咖啡馆扫视一遍。似乎他们还没有打定主意,是否要走进这个咖啡馆。他们的举止显得有些战战兢兢、鬼鬼祟祟。他俩交谈了几句,其中一个年纪较轻的又向身后警觉地扫了一眼。另一人似乎突然打定了主意,向门口走来。年纪较轻的那人马上跟着他走来。他们走到屋里时,莉迪娅冲他们微笑着挥挥手,他们仍然没有注意她。他们偷偷地打量着四周,似乎要再次确认这里是否安全。然后前面一个人瞅着别处,后一个眼睛盯着地面,走了过来。莉迪娅同他们握了握手,并向他们介绍了查利。他们显然希望只有莉迪娅自己在这里,查利使他们感到不安。他们怀疑地打量了查利一眼。莉迪娅解释说,他是一个英国人,是一个要在巴黎玩几天的朋友。查利露出亲切的微笑,向他们伸出手去。他们依次同他轻轻地握了握手。他们似乎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莉迪娅让他们坐下来,问他们要点什么。

“来杯咖啡吧。”

“你俩不吃点儿什么吗?”

岁数大的那人冲那个年轻一些的淡淡一笑。

“那就来一块蛋糕吧。这个小伙子喜欢吃甜食。而在那边,就是我们过来的那个地方,甜食很少见。”

说话的这个男人是一个比一般人还要矮一点儿的小个子。他可能已经有四十岁了。另一个人比他要高两三英寸,也许比他要年轻十岁。两人都非常瘦,都穿着厚厚的西装,打着领带。一人穿的是灰白色相间的方格西服,另一人穿的是深绿色西服。但他们的西装做工都很粗糙,穿在身上松松垮垮。他们的内心看起来也很紧张。年长的男子虽然个头矮一些,但身体强壮,显得很结实。他蜡黄、呆板的脸上布满了皱纹。他像是两人中拿主意的一个。另一人的脸色同样蜡黄和呆板,但他的皮肤紧紧地包裹着骨骼,显得光滑而没有皱纹;他看上去病得不轻。他俩有另一个共同的特征,就是眼睛都显得非常大。当他们瞅着你的时候,似乎不是在看你,而是视线越过了你,眼神狂乱,仿佛是在盯着使他们充满恐惧的某件东西。他俩的眼神让人感到非常痛苦。起初,尽管查利递给他们香烟,想要表现得友好一些,但还是有些腼腆;而莉迪娅一言不发,只是盯着他们。因此,他们也有些畏缩,就这样默默地坐着。但她的目光非常柔和,因此他们并不显得尴尬。服务员给他们端来了咖啡和一盘蛋糕。年长的男子把玩着一块蛋糕,而年轻的男子则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他一面吃,一面还不时地瞅他朋友一眼,目光中透出了惊喜,看着颇让人动容。

“我们俩到巴黎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一家糖果店,这孩子一口气吃了六块奶油松饼。但他为此付出了代价。”

“是的,”另一人正色说道,“走到街上我就吐了。我的胃已经不适应这种甜食了。但即使这样也值得。”

“你们在那边的时候伙食很糟糕?”

年长的男子耸了耸肩膀。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吃牛肉。过了一段时间后人们才注意到这一点。如果表现规矩些,就能得到点儿奶酪和酒。当然也只能守规矩。但入狱守规矩惯了,出来后就更糟了。在监狱里的时候不用操心吃住,但自由后,这一切就全靠你自己了。”

“我的朋友不知道,”莉迪娅说,“你可以向他解释解释,英国的司法体系与法国的不同。”

“是这个样子。不管你是被判处八年、十年徒刑,还是蹲了十五、二十年的监狱,服完刑后你就是一个刑满释放人员了。但你出狱后必须留在殖民地,时间与你的刑期相等。在那里很难找到工作。刑满释放人员名声不佳,人们不会雇用他们。你确实可以得到一块地,靠耕种为生。但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做到这一点。在监狱内,常年只是听从看守的命令,一半的时间无所事事,人就产生了惰性;那里还流行疟疾和钩虫病,因此人们的身体也被毁了。他们大多数人都干搬运工的活儿。当船舶进港时,他们通过装卸货物赚一点儿钱。这些刑满释放人员一无所有,他们在市场上睡觉,有点儿钱就去喝椰酒,然后就是忍饥挨饿。而我算是幸运的。你看,我有电工手艺,而且技术很好。我的技术水平可以同任何人相比,所以他们需要我。我混得还算好。”

“你被判了几年?”莉迪娅问道。

“只有八年。”

“因为什么?”

他微微耸了耸肩,冲莉迪娅自嘲地笑了笑。

“因为年轻时的愚蠢。一个年轻人交了一帮坏朋友,还经常喝得醉醺醺。终于有一天有些事发生了,这个人不得不一生为此赎罪。我流放服刑时才二十四岁,现在已经四十了。我一生中最好的时光都在狱中度过了。”

“他本来有机会逃走的,”另一人说,“但他没有这样做。”

“你的意思是说,你可以逃跑吗?”莉迪娅问道。

查利迅速而审视地扫了她一眼,但从她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

“逃跑?那可不太容易。总是有人逃跑,但很少有人能成功。你能跑到哪里去呢?跑到丛林里去?你能对付得了感冒发烧、野兽和饥饿吗?土著人为了奖赏也会去抓你。许多人曾尝试过逃跑。他们受够了狱中单调的生活、狱中的伙食和狱中严格的管理规定,他们厌恶死了成天只能看到囚犯。他们认为只要是逃出监狱就比这种生活好,但他们却没有办法坚持下去,即使他们没有死于疾病或饥饿,他们也会被抓回或自己去自首。然后你就会被单独监禁两年或更长的时间,只有非常健壮的人才能挺过这种惩罚。在过去荷兰人修建铁路的年代,逃跑比较容易。你可以伺机游到河对岸去,他们会让你加入筑路大军。但现在铁路已经建完了,他们不再需要劳动力了。他们抓住你就只会把你送回监狱。但就是那时,逃跑也是有风险的。曾经有一个海关官员,他许诺只要你付给他一定数额的钱——通常他有一个固定的价格——他就会把你带到河那头。他与你约定某个晚上在丛林会面,当你准时到达那里的时候,等待你的只是他的枪子。他杀人后就把他们口袋内的钱全部搜走。据说在他被抓住之前,他一共杀死了三十多个人。有些人通过海上逃走。曾有六个人合谋逃跑。一个刑满释放人员帮他们买下一艘快要散架的小船。他们这趟逃亡之旅真是艰难啊,没有罗盘或其他导航仪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风暴就会刮起来。想要安然逃出去,那运气比筹划更重要。但他们能逃到哪里去呢?委内瑞拉不会收留他们。如果他们在那里登陆,委内瑞拉人只会把他们关进监狱,然后再遣送回去。如果他们在特立尼达登陆,当局会让他们待上一个星期,给他们补充淡水和食物。如果他们的船无法航行了,当局甚至还会给他们提供一条船,然后将他们送回大海,他们依然无处可去。不要有这样的打算,想要逃跑是很愚蠢的。”

“但有人成功了,”莉迪娅说道,“有一个医生就成功地逃跑了,他叫什么名字来着?据说他在南美的某个地方行医,过得还很不错。”

“是的,如果你有钱,你有时就可以逃跑成功。前提是你没有被关押在那些岛屿上,而是在卡宴或圣洛朗服刑。你可以用钱贿赂一个巴西双桅纵帆船的船长。如果他守信用的话,他就会让你在巴西的某处海岸登陆,这样你就很安全了。如果他不是一个守信用的人,他就会拿走你的钱,然后将你抛入大海。现在船长们索要的价格大概是一万两千法郎,这意味着你要付双倍的这个价钱,因为为你送钱的刑满释放人员要拿走一半作为他的酬金。而且你也不能在巴西登陆后身无分文。总的算起来至少要有三万法郎才行,谁能有这么多钱呢?”

莉迪娅又问了一个问题,查利再次狐疑地看了她一眼。

“如何才能保证这个刑满释放人员会将钱交给他呢?”她问道。

“无法保证。有时他会背约,但结局是他会背上挨刀而丢了小命。他很清楚,如果一个该死的刑满释放人员在某个早晨被人发现死于非命,当局是不会操心费力去破案的。”

“你的朋友刚才说,你本来可以早点儿逃走的,但没有这样做。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小个子男人自嘲地耸了耸肩。

“我尽量让自己能派上用场。那所监狱的监狱长是个不错的家伙,他知道我很诚实,而且是一个好工人。他们很快就发现,如果有一件事要做,他们可以让我自己待在一间房子内,而我不会碰任何别的东西。在我还有两年时间要作为刑满释放人员待在那里时,他就允许我提前回到法国。”他冲他的伙伴温暖地笑了笑,“但我不想离开这个年轻的捣蛋鬼。我知道,如果没有我来照顾他,他就会惹上麻烦的。”

“这话没错,”另一个人说道,“我的一切全都靠他了。”

“他流放出去的时候还只是一个孩子。他与我床挨床。他白天表现得挺好,但到了晚上,他就会哭着喊娘。我感到他很可怜。不知怎么回事,反正我喜欢上他了。在那些男人中间他显得太弱小了。可怜的小家伙,我必须要时刻照顾他。有些人总想欺负他。一个阿尔及利亚人总是找他的麻烦,但我把他制服了。此后,他们就再也不找这个孩子的麻烦了。”

“你是怎么做的?”

小个子咧开嘴笑了,笑得那么开心和顽皮,使他看上去一下子年轻了十岁。

“好吧。你不知道,在那样的地方生活,一个人只有会用刀才能让自己赢得尊重。我用刀扎穿了他的肚皮。”

查利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人说这话时神态自若,查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不知道,囚犯们从晚上九点直到早上五点都被关在监舍内,看守们在这段时间从不进来。实话对你说吧,他们也怕自己会在这里丢了小命。如果早上人们发现一个囚犯肚子上被捅了一刀,当局什么都不会问的,即使问了也问不出实情。这样你明白了吧。对这个孩子我感到有一种责任。我什么都得教他。我脑子还算好使,很快就发现,在那个地方,如果你想好过一点儿,唯一的办法就是听从命令,别找麻烦。统治地球的不是正义,而是暴力。各国政府就拥有这种暴力。也许不久的将来我们劳工大众也能拥有这种暴力,那时候我们就能对资产阶级回以暴力了。但在此之前我们只能逆来顺受。这就是我教给他的道理。我也将我的技术传授给他,现在他的电工技术水平几乎跟我相当了。”

“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找工作,”另一个人说道,“找一个我俩能一起工作的地方。”

“在一起度过了这么久的风风雨雨,现在我们再也不能分开了。你看,他就是我的一切。我现在既没有母亲,也没有妻子和孩子。这些我曾经都有过。但我母亲死了,而我惹上麻烦后又失去了妻子和孩子。女人没有好东西。而男人没有爱又很难生活下去。”

“我在这个世界上是举目无亲。我们俩是相依为命了。”

将这两个倒霉的男人绑在一起的友谊透出了某种极为感人的成分。查利有些激动,又有点儿尴尬。他真想对他们说,他们的友谊是多么勇敢和美好,但他知道自己永远也不会说出这样不同寻常的话来。但莉迪娅却不像他这样羞怯。

“我认为没有几个人在有机会离开那个地狱般的鬼地方时,会为了一个朋友而在那里多待上漫长的两年。”

这个男人笑了。

“你不知道,在那里,时间与金钱刚好相反。在那里,有一点儿钱就算是富人了,而大量的时间却毫无用处。在那里,几法郎就被视为一大笔财富,而两年的时间几乎不值得一谈。”

莉迪娅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显然这是她正在思考的事情。

“伯杰要在那里待多少年?”

“十五年。”

大家沉默了片刻。莉迪娅正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这一点一望可知。但她说话的时候声音还是有些发颤。

“你看到过他吗?”

“是的。我同他说过话。我们一起住过医院。我到医院是去做阑尾切除手术的,我不想带着经常发炎的阑尾回到法国。他当时在筑路工地干活。他们正在修建一条从圣洛朗至卡宴的公路。他得了严重的疟疾。”

“这我不知道。我收到过他寄来的一封信,但他没有提到患疟疾这件事。”

“在那里,每个人迟早都会患上疟疾的。这事不需要小题大作。他早得了疟疾是件幸运的事。当地的首席卫生官很喜欢他。伯杰是一个受过教育的人,这样的人在那里不多。他疟疾痊愈后,他们打算提出申请,将他转到当地的一家医院去。他在那里应该很不错。”

“马塞尔昨晚告诉我,罗伯特给了你一条要转交给我的信息。”

“是的,他给了我一个地址。”他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包文件,从中拿出一个上面写了些什么的纸片递给莉迪娅,“如果你想给他寄钱,就把钱汇到这个地址上。但要记住,他只能收到你汇出钱的一半。”

莉迪娅接过这个纸片,看了看,然后装进她的手袋中。“还有别的什么吗?”

“是的。他说,你不用太担心。他说,他在那里还不算太糟糕,过得还可以。他说的是实话。他人挺聪明。他不会犯太多的错误。他是一个善处逆境的人。你会了解到的,他过得挺快活。”

“他怎么会快活呢?”

“一个人能适应什么样的环境,这很有趣。他是一个诙谐的人,对不对?他说的话常常让我们哈哈大笑。他是一个能够看到事情有趣一面的人,这样的人不多。这一点肯定没错。”

莉迪娅的脸色显得很苍白。她低下头沉默不语。年长一些的男人转向他的伙伴。

“你还记得我告诉你的那件事吗?就是他谈到那个想割喉自杀而住进医院的家伙时说的笑话吗?”

“哦,我记得这件事。但他到底是怎么说的呢?我现在全忘了,不过我记得当时让我笑得肚子都痛了。”

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不语。似乎没有什么话可说了。莉迪娅在沉思。那两个男人无精打采地坐在椅子上,他们的眼神茫然,如同蒙帕拿斯大道上贩卖的机器玩偶,这些玩偶可以旋转和摇摆,他们一圈一圈地转着,然后突然就停止了,一动也不动。莉迪娅叹了口气。

“我想也就能知道这么多了,”她说,“谢谢你们能来这里。希望你们能找到想要的工作。”

“救世军正在尽力为我们找工作。我想会有结果的。”

查利从口袋中掏出他的钱夹。

“我想你俩现在手头一定比较紧。我想给你俩点儿帮助,在你俩找到工作前好对付过去。”

“这可真是及时雨呀,”那个男人高兴地笑了,“救世军除了提供食宿外,就再也没有给我们什么了。”

查利给了他们五百法郎。

“把钱给这个孩子保管吧。他像个农民一样节俭,天生就会过日子。让他花钱他就会焦虑不安。给他五个法郎,他能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花的时间都更长。”

他们四个人走出了咖啡馆,然后握了握手。他们的约会总共花了一个小时的时间,两个男人已经不那么怯懦了。但回到街上后,他俩又变成了原来那个样子,举止畏畏缩缩,似乎想要尽量不惹人注意。他们鬼鬼祟祟地左看右顾,就好像害怕有人会猛地扑向他们一样。又回头瞧了一眼后,他们才低着头,肩并肩地沿着最近的街角溜走了。

查利说道:“跟他们在一起,我感到不太自在。当然这可能只是我个人的偏见。”

莉迪娅没有回答。他们在街上走着,沉默不语,吃午饭的时候也是一言未发。莉迪娅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查利可以猜出她在想些什么。查利觉得,不管他想说点儿什么恐怕都不受欢迎。此外,他的脑海中也在思考问题。他们刚才与这两人的谈话,还有莉迪娅所提的问题,激活了西蒙在他心里播下的疑问。虽然他曾试图不考虑这个问题,但这个疑问潜藏在他的脑海中,难以排除,就像一间没有窗户的房间又长时间没有开门,屋内的霉味很难一下子就散尽一样。他非常苦恼。一方面是因为这个问题使他觉得受到了愚弄,但更重要的是他不想因此就认定莉迪娅是虚伪的骗子。

他们吃完午饭后,查利说:“我要去看看西蒙。我到巴黎来的主要目的就是见他,但我俩见面的时间太短了。我至少应该同他当面说声再见。”

“是,我想你应该去。”

他也想顺便将西蒙借给他的剪报和文章还给他。他已经将这些装在他的衣服口袋里了。

“今天下午如果你想与你的那些俄罗斯朋友在一起,我可以打车先把你送到那里。”

“不,我哪儿也不去,就回宾馆。”

“我可能很晚才能回去。你知道西蒙一谈起话来就会滔滔不绝。你自己待着不会感到无聊吗?”

“我从来不考虑这么多。”她笑了,“我不会感到无聊的。我能自己一个人待着的机会不多。自己一个人待在房间里,而且知道不会有人来打扰——啊,我无法想象还有什么享受比这更奢侈了。”

他俩分手后,查利就向西蒙的住处走去。他知道这个钟点西蒙很可能在家。他按门铃后,西蒙打开了门。他身穿一套睡衣,外面套着晨衣。

“哈啰!什么阵风把你吹来了。我今天上午不用出门,所以还没换衣服。”

他没有刮胡子,好像也没有洗过脸,长长的直发乱蓬蓬的。透过屋内的暗淡光线,可以看清他烦躁不安、怒气冲冲的眼睛,在瘦削而苍白的面颊衬托下,显得更加漆黑。他的眼眶也有些发青。

“找把椅子坐下吧,”他继续说道,“我今天把炉火烧得挺旺,屋里还算暖和。”

屋里确实暖和一些了,但同样还是给人一种凄凉、阴郁的感觉,同样是一片狼藉。

“你还处在热恋中吗?”

“我跟莉迪娅刚才还在一起。”

“你明天就要回伦敦了,对不对?不要让她敲去太多钱。你没有必要去帮助她那个该死的丈夫逃出牢笼。”

查利从衣服口袋中掏出那些剪报。

“根据你的文章,我推断你对他应该是持一定的同情态度。”

“同情?不可能。我发现他很有趣,只是因为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冷血、毫无道德原则的无赖。我很钦佩他的胆量。如果换一个环境,他可能是一个有用的工具。革命爆发时,像他这样一个什么都干得出来,有胆量又无所顾忌的人,那可是一个稀有的人才呀。”

“我认为他可不是一个非常可靠的工具。”

“丹东曾说过,革命就是沉渣泛起,流氓和罪犯都会浮到表面上来。这是很自然的事情。有些工作只有他们才能干得了。他们被利用完后,就可以被处理掉了。”

“你似乎胸有成竹啊,老伙计。”查利哈哈大笑道。

西蒙不耐烦地耸了耸他瘦骨嶙峋的肩膀。

“我研究过法国大革命和巴黎公社。俄国人也是如此,他们从中学到了很多东西。但我们现在能够从随后发生的事件中吸取教训,我们更有优势。匈牙利人的革命搞得一塌糊涂,但俄国的革命很成功,而意大利和德国干得也都不错。如果我们有点儿理智的话,我们应该能够效仿他们的成功之处,而避免犯他们犯过的错误。库恩·贝拉的革命失败了,其原因是人民在挨饿。工人阶级的崛起使得革命的爆发相对简单了,但工人阶级也必须要吃饭。革命也需要有组织,只有通过组织才能保证提供足够的交通工具和充足的粮食供应。以往的革命往往缺乏有效的组织,这就是为什么工人阶级通过革命获得的政权却往往落入一小撮知识分子领导人手中的原因。他们没有管理自己的能力。无产阶级是奴隶组成的,而奴隶需要奴隶主来管理他们。”

“我发现,你不再把自己描述成非常爱好民主的人士了。”查利的蓝眼睛中闪烁着火花。

西蒙对查利带着讥讽的回话进行了驳斥,但态度颇有几分不耐烦。

“民主完全是种空谈,是一种难以实现的理想。宣传家们用此来诱惑大众,就像在驴子的眼前吊着一根胡萝卜,永远可望而不可即。自由、平等和博爱,这些十九世纪的伟大口号纯粹是些废话。自由?人民大众不需要自由。即使给他们自由,他们也不知道自由有什么用。他们需要别人告诉他们该干些什么,他们只要感到快活就行。因此,安全感才是他们最深切的希望。很久以前人们就认定,只有行事正确,自由才有意义。而正确与否是由权力来决定的。正确是一种概念,一般要由公众舆论进行评判,由法律条文所规定。但公众舆论是由那些有能力将自己的观点强加给大众的人们所左右的,法律所认可的只是这种舆论背后的权力。博爱?博爱是什么意思?”

查利对这个问题考虑了片刻。

“嗯,我也不太清楚。我想这可能是一种感觉,认为我们都是一个大家庭的成员,我们在地球上的生存时间如此的短暂,相互间应该与人为善。”

“还有别的什么意思吗?”

“可能还有这样一层意思。生活很不容易,如果人们能够互相尊重,互相帮助,我们就能生活得更轻松一些。人们身上都会有很多缺点,但也有很多善良美好的地方。你对人们了解越多,你就越会觉得他们值得敬重。博爱这个词可能还有着一层意思,就是如果你给人们机会,他们就会互相让步,达成妥协。”

“胡说八道,小伙子。你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傻瓜。首先,你对人们了解越多,对他们的印象就会越好的想法就不正确。这就是为什么人们应该只有熟人,而不要结交朋友的原因。熟人只向你展示自己最好的一面,向你展示他的体贴和礼貌。他会用社会习俗和传统来掩盖自己的缺点。但与他成为亲密的朋友就不一样了,他会抛开虚假的面具。你对他有了深入的了解,他也就不会去刻意伪装自己了。那么你就会发现一个如此卑鄙、如此浅薄、如此软弱、如此堕落的小人。如果你没有意识到这就是他的本来面目,你肯定会大吃一惊。如果因此而责备他,就如同责备一头狼贪得无厌或责备一条眼镜蛇咬人一样愚蠢。因为人的本性就是利己的。利己主义既是他的力量所在,也是他的弱点。噢,我在报界混的这两年已经把人了解得很透彻了。人都爱慕虚荣、气量狭小、贪得无厌、爱耍两面派和奴性十足,他们会纯粹出于恶意而相互背叛,甚至不顾是否对自己有利。为了使对手的计划泡汤,他们可以所有诡计无所不用。为了得到一个头衔或一纸委任书,他们可以忍受任何羞辱。不仅政客们如此,律师、商人、艺术家、文人学者们也概莫能免。他们渴望能出风头,为了在报纸上得到一个对他们有利的报道,他们会对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记者阿谀奉承。有钱人为了几英镑也会毫不犹豫地尔虞我诈,而这点儿小钱对他们而言根本不值一提。诚信,无论是商业诚信还是政治诚信,本来应该是他们唯一珍视的东西,但他们也可以弃之不顾。唯一可以对他们构成约束的是恐惧,因为他们都是些懦夫。他们的口头声明,他们天花乱坠哄骗他人的话都是些最无耻的谎言。哦,请相信我的话。我离开剑桥大学后增长了大量的阅历。而你做不到,你还保留着许多关于人类本性的幻想。人类是卑鄙的动物,他们都是些懦夫和伪君子。我厌恶他们。”

查利低下头。他有点儿羞于将自己的想法说出口。他的话一出口就显得有些愚蠢。

“你对他们没有任何怜悯之心吗?”

“怜悯?怜悯这个词听起来有点儿娘娘腔。怜悯是乞丐祈求你时所用的语言。因为他既没有胆量,也不愿耗费脑力和体力来过体面的生活。怜悯是失败者渴望的溢美之词,这样他们可以保留自尊。怜悯是落魄者对成功人士廉价的讹诈,这样他们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成功者的财富。”

西蒙气愤地用晨衣裹住他瘦弱的身体。查利认出来了,这件晨衣是自己的一件旧衣服。当时他想将这件衣服扔掉,但西蒙问能否给他。自己当时还笑了,说可以送他一件新的。但查利说这件衣服对他来说够好了,坚持就要这件。查利有些不安地想,西蒙是否是对这件礼物太过廉价而感到愤怒呢?

“平等?平等纯属胡说八道。这个概念使人类的智慧陷入混乱之中。就仿佛人本来就是平等的,或能变成平等一样!他们谈的是机会平等。机会平等并不能给人们带来什么好处,为什么还要议论它?人生下来就是不平等的。人们生而秉性不同、体力不同、智商不同,这些后天无法改变。绝大多数人天生愚笨、轻信、浅薄和不思进取,为什么要给予他们与那些有个性、有头脑、勤奋而身体健壮的人平等的机会呢?而正是人类与生俱来的不平等证实了民主毫无价值。靠成千上万头脑空空的人去管理国家真是一出愚蠢的闹剧!首先,他们不知道民主能给他们带来什么利益;其次,他们没有能力得到他们想要的利益。民主成了什么?民主沦为了狡猾而自私的政客们具有煽动性的口号,民主成了玩弄字眼的游戏。民主的鼓吹者们都是些没有脑子的人。即使有些人有脑子,他们也没有时间来动脑子。因为他要全力以赴地哄骗那些傻瓜们去投他的选票。民主制度经过了一百年的试验,理论上它始终是荒谬的。现在我们知道了,实践上它也是失败的。”

“如果你能成为一名议员,你就不会坚持这样的观点了。西蒙老兄,这样看来,你是一个非常不诚实的家伙呀。”

“在一个英国这样的老式国家,人们珍爱其既有的体制。除了能够进入这些机构外,一个人从外部无法获得足够的权力来实施他的计划。我想任何人除非能成为下议院一个大党的重要成员,否则都无法在这个国家得到足够的支持,在他周围聚集起大批的追随者,发动一场成功的政变。而既然要挑起一场大规模的动乱,只能借助人民的力量,那么这个大党必然是工党。即使在革命条件成熟的情况下,资产阶级仍然能够保持着足够的特权,这样他们就可以将自己的损失减少到最低程度。”

“你认为在什么条件下会出现这种情况?在战争失败或经济危机爆发时?”

“说得很对!即使在那样的时刻,资产阶级受到的打击也相对较轻。他们可以卖掉自己的汽车或者关掉乡间的别墅。这样一来就增加了失业者,但于他们自己并无大碍。而在这种情况下,人民却会陷入饥馑之中。在这样的时刻,只要你告诉人民,在革命中他们失去的只是锁链;只要你在他们面前晃动着可以分到其他人的财产这个诱饵,他们压抑已久的贪欲和妒忌马上就会释放出来,因为他们以往没有办法满足自己对富人财产的贪欲。这时,他们就会听从你的号召。有了自由和平等的口号,你就可以带领他们进行战斗了。过去二十五年的历史表明,他们必将赢得成功。而有产者由于贪恋财富而软弱无力。他们讲究人道主义,心怀感伤,因而他们既没有意志,也没有勇气来捍卫自己。他们的意见无法统一,此时他们唯一的机会是马上展开无情的行动,但他们却把时间浪费在相互指责上。而革命领袖的工具是一帮暴徒,他们不是按照思考,而是根据本能来行动。他们容易受到催眠般暗示的控制,你可以用口号使他们如痴如狂。他们是一个整体,因而对同伴倒下死去无动于衷。他们既不懂得怜悯,也不知道宽容。他们陶醉于毁灭,在毁灭中他们认识到自己的力量。”

“我想你不会否认,这样的革命必然导致成千上万无辜的人遭受杀戮,使历经数百年时间才建立起来的制度遭到破坏。”

“在一场革命中,必然会出现大量的破坏和杀戮。恩格斯多年前说过,必须预见到资产阶级会利用一切手段抵抗对他们的镇压。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斗。民主对人类生活的重要性已经被提升到十分荒谬的程度。从道义上看,人类毫无价值,对人进行压制并不会带来什么损失;生物意义上看,人类也不很重要。杀死一个人就如同拍死一只苍蝇,不值得大惊小怪。”

“我开始明白你为什么对罗伯特·伯杰感兴趣了。”

“我对他感兴趣是因为他杀人没有任何肮脏的动机。他杀人既不是为了金钱,也不是出于嫉妒,而是要证明自己,证明自己所具有的力量。”

“共产主义制度是否可行当然还有待证明。”

“共产主义?谁谈共产主义了?现在人所共知,共产主义已经失败了。共产主义是不切实际的理想主义者们的梦想。他们对现实生活一无所知。共产主义是一种引诱工人阶级起来造反的诱惑物。正如自由和平等一样,是一种口号。这些口号使他们的胆子变得大了起来。纵观人类历史,总是有剥削者和被剥削者之分。今后也将永远如此。这种状况应该是正常的。因为自然界创造出来的大多数人都是奴隶,他们管理不好自己。为了他们的利益着想,也应该有主子来管理他们。”

“这个说法可有点儿令人吃惊。”

“这不是我说的,老伙计。”西蒙讽刺地回答道,“这是柏拉图说的。但他做出这个断言之后的人类历史已经充分证明了该断言是个真理。在我们这个时代,我们目睹的革命结果是什么呢?人民并没有摆脱主子的控制,他们只是换了个主子而已。共产主义的铁腕统治超过了任何统治者的治理能力。”

“那么人民是受到欺骗了吗?”

“当然是。这还有疑问吗?人们是愚蠢的,他们应该被欺骗。这值得一提吗?他们的收益也很大。他们不再需要自己动脑筋想问题,有人告诉他们去做什么。只要他们听从指挥,他们就会拥有所希冀的安全感。我们这个时代的独裁者们犯了错误,我们可以从他们的错误中吸取教训。他们忘记了马基雅弗利的格言:如果你给予人民私人生活的自由,你就可以在政治上奴役人民。我应该给予人民自由的假象。只要不与国家的安全相冲突,我就要让他们享有尽可能多的个人自由。我要在人类的动物特性所许可的情况下尽可能多地实现工业的国有化,给人们以平等的假象。因为他们都被套在一副枷锁下,他们甚至可能产生兄弟友爱的假象。请记住,独裁者可以为人民谋得许多民主制度下无法得到的利益。因为民主制度既要照顾既得者的利益,也要考虑对既得利益者的嫉妒和个人野心。因此,一个独裁者可以获得改变大众命运的绝佳机会。我有一天曾参加过本地一个盛大的共产党大会,大大小小的标语横幅上写的都是和平、工作和福祉之类的口号。还有什么能比这些要求更自然吗?然而尽管经历了一百多年的民主制度,人们的这些目标仍然没有实现。而独裁者只要大笔一挥就能够满足人民的这些愿望。”

“但是你承认,人民只是给自己换了个主子,他们仍然是被剥削者。你认为他们会忍受这种地位的原因是什么?”

“因为他们没有别的选择。如今,独裁者可以用飞机扔炸弹,用装甲车上的机枪进行扫射,可以镇压任何反抗。资产阶级也可以这样做,这样革命就不会有成功的机会。但事实已经证明,他们没有这种勇气。他们杀了一百个人,甚至一千个人,然后他们就害怕了。他们提出让步,希望达成妥协,但一切为时已晚。那时他们将被扫地出门。但人民会接受他们主人的奴役,因为他们知道,他比他们更优秀、更聪明。”

“为什么他会比他们更优秀、更聪明呢?”

“因为他更强大,因为他拥有权力。他说的话就等同于真理。”

“这个说法就像一加一等于二一样简单,但更加令人无法信服了。”查利言语尖刻地反驳道。

西蒙怒目瞪了他一眼。

“你的生活,甚至你的性命都与此攸关,所以你认为这个说法缺乏足够的说服力。”

“那么谁才可能幸运地成为这个主人呢?”

“没有哪一个特定的人。他是特定环境的必然产物。”

“听起来有点儿深奥,不是吗?”

“他能上升到顶端是因为他有做领导者的天赋。他有获取权力的意志。他有勇气、热情、能力,他勤奋而精力充沛。他无所畏惧,因为他视险途为乐趣。缺乏危险的刺激,生活反而平淡无味了。”

“西蒙,恐怕没有人会说你不够自负。”查利笑着说。

“你为什么这么说?”

“我想你认为自己拥有你刚才列举的那些素质。”

“你怎么会得出这样的结论?我比任何人都更了解自己。我知道自己的能力有限。独裁者必须具有一种神秘的吸引力,能让其追随者产生一种宗教般的迷狂。使得人们放下自己的生命拥护他。在他的影响下,追随者们变得更有激情。而我带给人的是厌恶感而不是吸引力。我可以使人们害怕我,但我从来无法让他们爱我。林肯曾说过:‘你可以长久地蒙骗一部分人,也可以在部分时间内蒙骗所有的人,但你无法长期蒙骗所有的人。’而独裁者必须做到的就是要长期蒙骗所有的人。要做到这一点只有一个办法,就是他还必须欺骗自己。没有任何一个独裁者拥有一清晰而又具有逻辑性的头脑,但他拥有驱动力、吸引力和魅力。如果你能仔细琢磨他的话,你会发现,独裁者的智慧很平庸,他的行动是基于直觉的。他如果开始思考,他的头脑就会变得糊涂。我的头脑太过清晰,而人又太缺少魅力,我无法成为一个独裁者。此外,无产阶级推举上台的独裁者最好是无产阶级的一员。工人阶级会更容易认定他为自己的同类人,从而会更加自觉地服从他的领导,为他献身。革命的方法现在已经成熟,只待条件适当,一个坚决而果敢的人很容易夺取政权。难的是保持住政权。俄国革命走的是一条最为明确的道路,意大利和德国的革命层次稍低。这些经验证明,要革命成功只有一种手段,这就是恐怖政策。成为一国政权领袖的工人会面对各种诱惑,只有意志非常坚强的人才能抗拒这些诱惑。要想他不会由于阿谀奉承而晕头转向,要想他的意志不会被奢侈的生活所削弱,他必须是个超人。工人出身的领袖自然是情绪化的人。他的善良很容易变成怜悯,当他心满意足后,他很容易对事情袖手旁观,任其自然发展。他宽恕了他的敌人。但只要他一转身,敌人们就会将刀插入他的后背。他需要身边有一个这样的人:其出身和性格、受到的教育和训练使他对出头露面的事情一点儿也没兴趣,他对革命成功后使人意志衰退的各种影响有一种天然的免疫力。”

西蒙一直在房间内来回走着,但现在他走到查利面前,突然停住了脚步。他苍白的面孔上胡子拉碴,头发乱蓬蓬的,瘦弱的身子裹在睡衣里,显得极为怪诞。然而,就在不久之前,也有一些身子也是如此单薄,面色也是如此苍白,也是如此蓬头垢面,穿着破旧的西装或学生服的年轻人,在自己肮脏的房间内来回走着,述说着自己似乎毫不现实的梦想。然而时间和机遇很奇怪地将他们的梦想变成了现实,他们通过流血斗争掌握了政权,成千上万的生命就掌握在他们手中。

“你有没有听说过捷尔任斯基?”

查利吃惊地看了他一眼。这是莉迪娅曾提到过的名字。

“是的,说来很奇怪,我听过这个名字。”

“他是一位绅士。他的祖先自十七世纪以来一直是波兰的地主。他是一个有教养的人,曾博览群书。列宁及其元老缔造了俄国的革命政权,但要不是捷尔任斯基,一年内这个政权就会被推翻。他明白只有恐怖才能保卫革命的果实。他谋到了掌控警察机构的位置,组织了契卡。他将契卡改造成一个具有机器般精度的完美的镇压工具。他忠于职守,爱恨情仇都不会影响他的工作。他勤奋工作,废寝忘食。他有时亲自通宵审问嫌疑犯。据说他对人的内心分析入木三分,想要对他隐瞒自己内心的秘密是不可能的。他发明了人质系统,这成了革命政权维持秩序的最有效的系统之一。他亲自签署了很多份,确切地说是数千份死刑执行令。他过着斯巴达式的简朴生活。他的力量来自他毫不利己的动机。他唯一的目标就是保卫革命果实。他成了俄罗斯最有权势的人。人民拥戴和崇拜的是列宁,但捷尔任斯基是他们事实上的统治者。”

“而如果英国爆发了革命,你就要成为这样的角色是吗?”

“我应该会非常适合。”

查利冲他孩子气地温厚地一笑。

“如果我现在就在这里把你掐死,我可能是在为国家做一件好事。你知道,我可以这么做。”

“这我相信。但你害怕后果。”

“我想没有人会发现这件事。没有人看到我走进了你的房间。只有莉迪娅知道我要见你,而她是不会出卖我的。”

“我不是说你害怕这些后果。我是说你害怕自己良心不安。查利,老伙计,你的心肠还不够硬,你的内心太过软弱。”

“我只能说,你说得对。”

查利很长时间都没有开口。

“你说捷尔任斯基毫不利己,但你想要得到权力。”

“权力只是一种手段。”

“你要用权力做些什么?”

西蒙盯着他看,他的眼睛里闪着火光,在查利看来他近乎疯狂了。

“为了满足我自己。为了满足我的创作本能。为了实践大自然赋予我的能力。”

查利再也没有什么话可说了。他看了看手表,站起身来。

“我必须走了。”

“我不想再见到你了,查利。”

“嗯,咱们不会见面了。我明天就离开巴黎了。”

“我的意思是说,我永远也不想再见到你了。”

查利吃了一惊。他看着西蒙的眼睛,西蒙漆黑的双眼中透着冷酷。

“啊?为什么?”

“咱们之间结束了。”

“永远也不见面了?”

“永远。”

“难道你不觉得很可惜吗,西蒙?我一直是个不错朋友啊。”

西蒙沉默了一下,但时间并不比一只熟透的水果从树上掉到地上花的时间长。

“你是我曾有过的唯一朋友。”

他的声音有些嘶哑,他的痛苦如此显而易见。查利被深深地感动了,他冲动地伸出双手,向西蒙走去。

“噢,西蒙,你为什么要让自己遭受这样的痛苦呢?”

西蒙饱受折磨的眼睛里腾起一团愤怒的火焰,他攥紧拳头,使尽全力朝查利的下巴猛击一拳。这一击完全出乎查利的意外,他摇摇晃晃,然后跌向没有铺地毯的地面,全身扑倒在地。但他马上就跳了起来,勃然大怒,冲上前去要痛打西蒙一顿。他以前忍无可忍时也经常这样教训他。西蒙双手背在身后,站着一动不动,好像准备好了接受即将到来的惩罚,丝毫没有抵抗的意思。他脸上的表情既痛苦又惊愕,查利的愤怒消退了。

他停了下来。虽然下巴在隐隐作痛,但他宽厚而开朗地笑了。

“西蒙,你是一头蠢驴,你可能打伤我了。”他说。

“看在上帝的分上,滚出去。回到那该死的妓女身边去。我烦死你了。赶快走!”

“好吧,老伙计,我就走。但我想给你一个小礼物。你的生日是七号,这是我给你的生日礼物。”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表。这种表装在皮革套内,双面都可打开,而且开盖的同时还给表上紧了发条。

“表上有一个环,你可以将表挂在你的钥匙链上。”

他将表放在桌子上。西蒙根本不去瞅它。查利的眼中闪着饶有兴味的神色,瞅了西蒙一眼。他等待西蒙说点儿什么,但他什么也没有说。查利走到门口,打开门,走了出去。

已经是深夜了,但蒙帕纳斯大道依然是灯火通明。新年即将来临,空气中飘荡着一种节日的气氛。街道上到处都是人,咖啡馆里人头攒动。所有的人都从容不迫,不慌不忙。但查利很郁闷。他有一种屈辱的感觉,就如同一个人去参加一个聚会,本想好好享受一番,但因为愚笨的言行和不够圆滑,他感到自己给人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回到宾馆那个肮脏的房间使他感到很舒心。莉迪娅正坐在壁炉旁做针线活。她肯定吸了不少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烟草味。这个场景有一种令人愉快的家庭气氛,使人想起维亚尔式的场景亲切、温暖而迷人的一幅画,但因为这幅画是由郁特里洛所画,因此,画面同时又带着一种动人的悲凄。莉迪娅对他友好地微微一笑,表示欢迎他回来。

“你的朋友西蒙怎么样了?”

“跟疯了一样。”

查利点燃烟斗,背靠着莉迪娅的椅子背,在壁炉前的地板上坐了下来。她近在身旁使他感觉很舒适。他很高兴她没有说话。他的脑子里还回响着刚才西蒙对他说的那些可怕的话。西蒙那单薄的身体,两天没有刮脸而胡子拉碴,再加上营养不良以及过度劳累而显得苍白的面孔。他裹着那件旧睡衣在房间内来回走着,向自己倾吐着那些恶意、冷血而荒诞不经的梦话。这些画面在他眼前挥之不去。这些画面破碎后,他的眼前又出现了一个长着一对黑黑眼睛的小男孩,他对亲情显得既渴望又排斥。他跟自己在圣诞节的时候去看马戏表演,他还不习惯这种享受,兴奋得难以自制;他与自己一道骑自行车或长途跋涉在乡间,他有时非常快活和有趣,这时与他一起谈笑、嬉闹、做蠢事令人非常惬意。那个小男孩会变成这样一个年轻人,这似乎令人难以置信。他感到心痛欲裂,几乎要哭了。

“不知道西蒙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他喃喃自语道。

他几乎不知道自己已经说出了声。当莉迪娅回答他的问题时,他几乎要认为她知道别人在想些什么。

“我不了解英国人。但如果他是一个俄罗斯人,我想他最终要么成为一个危险的鼓动分子,要么就是自杀。”

查利呵呵地笑了。

“哦,我们英国人能力惊人,我们能将野燕麦加工成营养丰富的食品。公平点儿说,他最后也许能当上《泰晤士报》的编辑。”

他站起身来,坐进扶手椅。这是这个房间里唯一舒适的座位。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莉迪娅穿针引线。他想对她说点儿什么,但想到这又使他感到紧张。他第二天就要离开了,这很可能是他最后的机会。西蒙在他坦诚的心中播下的疑问一直在折磨着他。她是否一直在欺骗自己,很快就会见个分晓。然后当他们分手时,他就可以耸耸肩,问心无愧地忘了她。他决定就在此时此地化解自己心中的疑问,但羞涩使他无法直截了当地端出自己心中的疑问,他决定采用一种迂回的方式。

“我曾经告诉过你我玛莎姑奶的故事吗?”他用轻松的语气问道。

“没有。”

“她是我曾祖父的长女。她是一个总是板着脸的老处女。她脸色蜡黄,我从未见过比她脸上皱纹还多的人。她长得非常矮小,嘴唇总是紧闭着。她看什么都不顺眼,而且要言辞尖刻地表示反对。当我还是个小孩的时候,她常常吓唬我。她对亚历山德拉女王极其崇拜,在晚年的时候,她也戴着女王那样的假发。她总是穿着一身黑色衣服。她束腰,穿拖地的长裙,紧身胸衣的领子碰到她的耳朵。她的脖子上挂着一条沉甸甸的金链,上面还坠着一个很大的黄金十字架。她的双手腕上都戴着金手镯。她非常爱摆架子。她一直住在老赛伯特·梅森为自己安享晚年生活而建造的那所富丽堂皇的老房子里。她从来没有对那里进行过任何改变。到那里去就好像回到了十八世纪七十年代。她几年前才去世,享年颇高,而且给我留下了五百英镑的遗产。”

“这很不错。”

“我本来想把这笔钱挥霍掉,但我父亲劝我把这笔钱存起来。他说,如果我结婚了,想租个公寓好好布置一番,给自己做个小小的爱巢时,我会对留下这笔钱而谢天谢地的。但几年内我恐怕没有结婚的可能,而我也真的不缺这笔钱用。我从中拿出两百英镑给你好吗?”

莉迪娅一直是一面做着针线活,一面和蔼可亲地听着他说话。虽然他讲的故事她毫无兴趣,但出于礼貌她还是认真地听着。但听了他的最后一句话,她将针插在她正在缝制的东西上,抬起头来。

“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想这笔钱可能对你有用。”

“我不明白。我做了什么让你觉得应该给我两百英镑呢?”

查利犹豫了。她用她那又大又平的蓝色眼睛凝视着他,目光极端专注,似乎想要看到他的灵魂深处。他将头转开。

“你可以用这笔钱做一个交易,去帮助罗伯特。”

她的嘴角露出淡淡的笑容。她明白了。

“是不是你的朋友西蒙一直在告诉你,我在苏丹宫是为了赚取足够的钱,这样可以帮助罗伯特逃跑?”

“你为什么要这样想?”

她轻蔑地轻轻一笑。

“我可怜的朋友,你很幼稚。他们对这件事都是这样想的。你不觉得我如果告诉他们真相,想使他们理解,那是在自找麻烦吗?我不想要你的钱,我要这笔钱没有用。”她的声音越来越温柔了,“你的提议让我感到很温暖。你真是一个可爱的人,但也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你知道你的建议是一种犯罪行为,可能给你带来牢狱之灾吗?”

“哦,那好吧。”

“你不相信我那天告诉你的话?”

“我开始想,要弄清楚在这个世界上哪些话可以相信真是难啊。毕竟,我与你非亲非故,如果你不想告诉我,你就没有理由非要对我说实话。今天上午的那两个人,还有他们给你的汇款地址。如果我把这两件事合在一起进行考虑,我想你不会对我的推测感到惊讶。”

“我很愿意给罗伯特汇点儿钱,这样他就可以给自己买点儿香烟和食物。但我告诉你的都是实话。我不想让他逃跑。他犯了罪,就应该受到惩罚。”

“一想到你又要回到那个可怕的地方,我就无法忍受。现在我对你有了一点儿了解,想到所有人中偏偏是到你要过那样的生活,真是太可怕了。”

“我告诉过你,我要赎罪。罗伯特没有勇气自己去赎罪,那我就要代替他。”

“但这是疯狂的,是病态的,这样做毫无意义。虽然我可以理解你的想法,但即使如此,我也觉得这样做过于执迷不悟。也许你相信存在一个残忍的复仇之神,他可以接受你的自我惩罚,作为罗伯特所犯错误的报应。但你告诉过我,你不相信上帝。”

“你无法与感觉讲道理。当然,我的这种感觉不理性,但它与理性没有任何关系。我不相信基督教的上帝,不相信他为了拯救人类会奉献出自己的儿子。这是一个神话。但如果这个神话没有表达出人类的一些深层次的直觉,基督教为什么会兴起呢?我不知道我的信仰是什么,我的上述想法来自直觉,而你怎能用语言来描述直觉呢?我有一个直觉,统治我们人类、动物和世间万物的力量,是一个邪恶而残忍的力量。它要世间万物都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得到报应,而且是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报应。尽管我们的精神和肉体可能会因此而痛苦和扭曲,但我们不得不忍受,因为这个力量就是我们自己。”

查利作了一个表示气馁的含混手势。他觉得自己是在与一个语言不通的人进行交谈。

“你要在苏丹宫里待多长时间呢?”

“我也不知道。直到我赎清了罪。直到我的每一根骨头都感觉罗伯特不是从监狱中释放出来,而是洗清了罪孽。有一段时间,我做过填写信封的工作。成千上万个信封,会让你感觉好像永远也写不完。你没完没了地写啊写啊。很长一段时间内,似乎写来写去都不见少,然后突然有一天,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你就会发现自己已经写完了最后一个信封。那这种感觉是如此的奇怪。”

“然后你会去与罗伯特团聚吗?”

“如果他还想要我的话。”

“他当然会想要你。”

她无限伤感地看了他一眼。

“这我不知道。”

“你难道对这还有疑问吗?他爱你。而且,想想你的爱对他意味着什么。”

“你今天听到那两个男人说的话了。他是个同性恋,他得到了一份舒服的差事,他过得还很不错。他必然会如此,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是的,他爱过我,这我知道。但我也知道他这个人的爱情是不可能长久的。即使没有发生这些事,我也不可能与他长久下去。这一点我一直很清楚。当需要我离开他的时候到了,既然已经有了他曾经给予我的爱,我难道还会有什么别的需求吗?”

“但既然你这样想了,你怎么还会这样做下去呢?”

“这样有些愚蠢,是不是?他残忍、自私、不择手段且邪恶。但我不在乎。我不尊重他,我不信任他,但我爱他。我用我的身体爱他,用我的思想爱他,用我的感觉爱他,用我的一切爱他。”她换成了一种轻松戏谑的语调,“现在,我已经把什么都告诉你了,你一定会认为我是一个很不光彩的女人,不值得你感兴趣或同情吧?”

查利思考了一会儿,说道:

“好吧,我不介意告诉你,这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但是尽管他在遭受牢狱的惩罚,但我还是不能,我还是更愿意站在他的角度去思考问题。”

“为什么?”

“实话实说吧。我无法想象还有什么比全身心地爱上一个毫无价值的人更让人心碎的事情了。”

莉迪娅沉思着,有些惊奇地看了查利一眼,但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