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栋外观堂皇的建筑,但正门很不显眼。为他们开门的是一个身着土耳其服装的黑人。当他们走进一个昏暗而狭窄的走廊时,一个女人从前厅走了出来。她瞥了他们一眼,冷冰冰地接待了他们。但她马上认出了西蒙,立即装出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他们亲切地握了握手。

“这位是欧内斯廷小姐。”西蒙向查利介绍说,然后又向她介绍道,“我这位朋友今晚刚到巴黎,他希望来见见世面。”

“那你把他带到这里来就对了。”

她打量了查利一眼。查利感到这个女人不到四十岁的样子,容貌姣好但有些冷酷;鼻梁挺直,下巴结实,嘴唇轻轻地涂了一点儿口红。她穿着一身整齐但有点儿男性化的深色西服。里面是一件有衣领的衬衣,扎着领带,还用别针别着一枚英国一个著名步兵团的纹章。

“他很英俊。”她说,“这里的女士们会很高兴看到他的。”

“今晚当班的夫人呢?”

“她回家与家人一起过节去了。我替她当班。”

“我们进去了,可以吗?”

“你认得道。”

两个年轻人走过走廊,推开一扇门后就进到一间宽敞的房间中。这个房间被布置成一间土耳其浴室的样子,装饰艳丽,但俗不可耐。四周是一圈长沙发,沙发前有小桌子和椅子。室内人不多,稀稀落落地坐着。大多数人就穿着他们平时穿的衣服,少数几个人则身着晚礼服。男人们三两个人坐在一起,但有一张桌边则有男有女,女士们身着晚礼服,她们显然是特意来参观巴黎的这一景观的。身穿土耳其服装的侍者站在周围,时刻留神着客人们的吩咐。舞台上有一支管弦乐队,由一个钢琴师、一个小提琴手和一个吹萨克斯风的男人组成。两张对面摆放的长凳伸出到舞池中,上面坐了十到十二个年轻的女子。她们趿拉着高跟的土耳其拖鞋,穿着宽松下垂的裤子。裤子是用某种闪光布料做的,一直垂到脚踝。她们的头上都扎着一方头巾,上半身完全赤裸着。还有一些同样装束的女孩则与一些男人坐在一起,这些男人请她们过来一起喝一杯。西蒙和查利坐下来,点了一瓶香槟。乐队开始演奏。三四个男人站了起来,走到那两张长凳前选了一个舞伴后开始跳舞。其他女孩无精打采地站起来自己结对跳起了舞。她们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唠着,一边向坐在各个桌旁的男人们投去好奇的目光。显然那帮成员中有衣着时髦的外国女人的观光者激起了她们的好奇心。表面上看,除了姑娘们半裸外,这里与任何一家夜总会都没有什么区别,都是跳舞的好地方。查利注意到在一张邻近的桌子旁坐着两个带公文包的男人,他们在交谈的过程中还从公文包中取出文件,就好像置身于一家咖啡厅一样漫不经心地谈论着业务。来观光的那帮人中有一个男人站了起来,他走过去对两个在一起跳舞的女孩说了句什么,于是她们停下来,走到那个男人所在的桌旁,一个穿着一身漂亮的黑色晚礼服,脖子上挂着一串翡翠项链的女人站了起来,并开始与其中的一个女孩跳舞。另外一个女孩又回到长凳上坐了下来。当班的鸨儿是一个穿着外套和裙子的女人,她向西蒙和查利走来。

“难道就没有哪位姑娘合您这位朋友的胃口?”

“来陪我们坐一分钟,喝一杯。他正在四下打量呢,今晚还早。”

她坐了下来,西蒙叫侍者过来,要了一杯橙汁饮料。

“他第一次来这里就赶上了这样一个安静的夜晚,真是对不起啊。你也知道,平安夜很多人都不得不待在家里。但一会儿这里会热闹一些,一大群英国人正在赶往巴黎来过圣诞节。我看报纸上说他们正坐着‘金矢’号往这里赶呢,距巴黎大概还有三站地。英国真是一个伟大的国家,英国人有钱啊。”

查利感觉有些羞涩,什么也没有说。于是她问西蒙他是否听得懂法语。

“他当然懂。他在都兰花了六个月时间学习法语。”

“那里太美了!去年夏天度假时,我坐车将盛产葡萄酒的庄园城堡地区跑了个遍。安热勒就是图尔市人,也许你的朋友会愿意与她一起跳舞。”她转过身对查利说:“你跳舞的吧?”

“是的,我很喜欢。”

“她出生于一个非常优秀的家庭,受过良好的教育。我在图尔市的时候去看望过她的父母,他们对我照顾他们的女儿表示感谢。他们是有很高社会地位的人。你不要以为随便哪个人我们这里都要,夫人对选人非常挑剔。苏丹宫很有名,我们非常珍惜我们的名声。这里的所有女士都来自在自己的家乡非常受人尊敬的家庭。这也是她们为何喜欢到巴黎来工作的原因。在这里她们就不会使亲戚朋友们感到尴尬。生活很难啊,一个人不得不用所有的办法谋生。当然,我并没有伪称她们属于贵族,但贵族在法国算是彻底没落了。依我看,法国的资产阶级是绩优股,价值更高。他们是这个国家的脊梁。”

欧内斯廷小姐留给你的印象是,她是一个非常讲原则但又明白事理的女人。你会感到她对时下社会问题的评述值得一听。她拍了拍西蒙的手,然后接着对查利说:

“看到西蒙先生我总是很高兴。他是我们这里所有人的好朋友。他来的次数不多,但总是那么有绅士风度。他从来没有像有些英国人那样喝得酩酊大醉,而且还可以同他谈论有趣的话题。我们一贯欢迎记者先生到这里来。有时我觉得我们的生活圈子有点儿窄,能与一个知晓各种事情内幕的人聊聊非常有好处,能够让我们知道很多事情。他非常同情我们。”

奇怪的是,在这种环境下,西蒙给人的感觉就好像他回到了家里一样,表现得随和而亲切。如果他的这种表现是在演戏,那他也确实是一个优秀的演员。你可能会觉得他与这家妓院当班的鸨儿间有点儿情投意合,这确实怪异。

“有一次,他带我去法国大酒店观看一场彩排。几乎所有巴黎的名流都在那里。院士、部长和将军们都聚在那里。我看得是眼花缭乱。”

“我补充一句,那里没有一个女人看上去比您更显尊贵。众人面前和您在一起我很挣面子。”

“当西蒙先生挽着我的胳膊走进大厅时,你当时要是看到那些曾到过这里的大佬们脸上的表情就好了。”

查利知道,挽着这样一个人去参加一个盛大的正式社交集会是一种笑话,是西蒙才想得出来的幽默讽刺。他们又谈了一会儿,然后西蒙说:

“听着,亲爱的,我这位年轻的朋友可是第一次到这里来啊,我们应该有所表示才对。把他介绍给公主怎么样?你不觉得他会喜欢她吗?”

欧内斯廷小姐棱角分明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她开心地看了查利一眼。

“好主意。至少他会体验到以前所没有过的经历。她长得很漂亮。”

“让她过来喝一杯。”

欧内斯廷小姐召唤一个侍者过来。

“告诉奥尔加公主到这里来。”然后她转身对查利说:“她是俄国人。当然,自从俄国爆发革命后我们这里就满是俄国人,我们烦透了他们和他们的斯拉夫人性格;有一段时间客人们还觉着看到这么多俄国人挺有意思,但现在他们感到厌烦了。不过这些俄国人的行为并不出格。他们吵吵嚷嚷,让人不得安宁,因为他们都没有这方面的教养,不知道各种场合下的礼仪。但奥尔加公主却是一个与他们不同的人。她为人有自己的原则。你可以看出来,她受过良好的教养。她有内涵,没有人能否认这一点。”

欧内斯廷小姐还在说着的时候,查利看见侍者走到坐在一条长凳上的一个女孩跟前同她说了几句。他的眼睛一直在四下打量,所以之前曾注意到她。她静静地坐在那里,有点儿奇怪。你会以为她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周围还有其他人。她站了起来,朝他们这个方向扫了一眼,然后慢慢走过来。她的步态中显出一种独特的冷淡。她走到跟前后朝西蒙微微一笑,然后同他握了握手。

她坐下后说道:“我刚看见你们。”

西蒙问她是否喝一杯香槟。

“好的。”

“这位是我的朋友,他想认识你。”

“我受宠若惊。”她面无表情地看了查利一眼。她默默地打量着他,似乎没完没了,这使他很尴尬。但她的目光既不热情,也没有诱惑。她这种十足的冷漠几乎是要惹恼别人。“他很帅气。”查利腼腆地笑了笑,然后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有那么一点儿笑意。“他看起来脾气很好。”

她的头巾和宽松的裤子都是由淡蓝色的薄纱做的,上面布满了银色的小星星图案。她个子不算很高,浓妆艳抹;她的脸颊上搽着厚厚的一层胭脂,嘴唇猩红,眼皮瓦蓝;眉毛和睫毛都用睫毛膏描得黑黑的。她肯定算不上美人,只是有那么几分漂亮。她颧骨有点儿高,长着一个肉肉的小鼻子;一双眼睛既没有陷入眼窝中,也没有突出眼窝,而是与脸部一样高,就像窗子与墙壁平齐一样。她蓝色的眼睛很大,在蓝色头巾与黑色睫毛的衬托下,就像是蓝色的火焰。她的身材修长而苗条,显得很优雅;皮肤洁白而有透明感,有一种丝绸般柔软的感觉。她的一对乳房像处女的一样,小巧而圆润;凸起的乳头透着粉红的颜色。

“查利,为什么不请公主跳舞啊?”西蒙说。

“跳舞吗?”他问道。

她的一个肩膀微微耸了耸,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这时欧内斯廷小姐也说她有其他事情要处理,离开了他们。同一个上身一丝不挂的女孩一起跳舞,这对查利来说是从未有过的体验,真是让他浑身热血沸腾。用手搂住她赤裸的身体,感觉到她的乳房紧贴着自己,这使他有些喘不过气来。她的手小巧而柔软,就握在他的手中。但他是一个教养良好的年轻人,因此感到只有像他在伦敦与任何一个不认识的女孩跳舞时那样彬彬有礼地说话才能避免失态。她的回答也算谦恭有礼,但他感到她有些三心二意,对自己说的是什么并不在意。她朦胧的眼神在房间内四处逡巡,但并没有什么迹象表明有什么东西激起了她的兴趣。他将她搂得更近了一点儿,但她好像没有任何反应一样就接受了这更亲密的举动。她默许了。乐队停止了演奏,他们回到自己原来的座位。西蒙正独自坐在那里。

“嗯,她的舞技如何?”他问道。

“不算太好。”

她突然笑了起来。这是她第一次表现出了活力,她的笑声既坦率又欢快。

她用英语说道:“我很抱歉没有专心。下次我会跳得更好些。”

查利的脸刷一下红了。

“我不知道你懂英语。要不我也不会这样说的。”

“不过您完全是实话实说啊。您的舞技那么高,应该有一个舞技不错的舞伴。”

在此之前,他们说的都是法语。查利的法语说得不是很准确,但足够流利,而且发音不错。她的法语说得很好,但有一种唱歌似的俄语音调,显出一种异国风味。她的英语还不错。

“公主在英国受过教育。”西蒙说。

“我两岁时去的英国,一直待到我十四岁时为止。自那以后我就很少说英语了,我差不多要忘了该怎么说了。”

“那时你住哪里?”

“住过伦敦拉德布罗克格罗夫大街,也住过夏洛特街。哪里便宜就在哪儿住。”

“我现在要把你们年轻人留在这儿啦。”西蒙说道,“查利,我明天会去看你。”

“那你不去参加午夜弥撒了?”

“不去了。”

他冲他们点了点头就走了。

“你认识西蒙先生很长时间了吗?”公主问道。

“他是我交往时间最长的朋友。”

“那你喜欢他吗?”

“当然。”

“他与你非常不同。我本以为他会是你最讨厌的人。”

“他绝顶聪明,一直是我非常要好的朋友。”

她张开嘴想说点儿什么,但考虑了一下,就没有说出来。乐曲声又响了起来。

“再跟我跳一曲吗?”她问道,“我想让你看看,我要是想跳的话,我的舞技还是可以的。”

也许是因为西蒙离开了,她不再感到局促的缘故。也许是查利翩翩的风度,也许是查利知道她懂英语后局促不安的表现,反正这次她开始聚精会神地跳舞,她的态度也有了变化。她现在表现得很亲切,这出乎查利意料,感觉到了她的吸引力。他们边跳舞边聊着。她的态度可以称得上有点儿快乐了。她讲述了自己的童年。她用一种黑色幽默的口吻描述了她和父母在伦敦廉价出租屋内的凄惨生活。现在踩着查利的步点,她跳得很好。他们又坐下来。查利看了看表,快到午夜了。他感到进退两难。他在家的时候就经常听人们说起圣厄斯塔什的教堂音乐,平安夜在那里听弥撒是他不能错过的机会。到达巴黎的激动、他与西蒙的长谈、苏丹宫的新体验再加上喝下的香槟,使他异常兴奋。他抑制不住要去听音乐的冲动,这种冲动与他对刚才跳过舞的女孩产生的性冲动一样强烈。为了这样一个目的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刻走开显得有点儿傻。可弥撒就要开始了,他就是想去,毕竟没有人需要知道他的想法。

他带着迷人的微笑说道:“看,我有个约会。我现在必须离开了,但我会在一小时后回来的。我还可以在这里找到你,是吗?”

“我一晚上都在这里。”

“但你不会约别人吗?”

“你为什么一定要走啊?”

他有点儿羞涩地微微一笑。

“恐怕这听起来有些荒谬,但我的朋友给了我两张去听圣厄斯塔什教堂弥撒的票。如果错过了,我这辈子可能就不再会有机会听到了。”

“你要同谁一起去?”

“就我自己。”

“你能带我去吗?”

“你?但你怎么脱身呢?”

“我有办法解决。给我一百法郎,我会处理好的。”

他怀疑地看了她一眼。她裸着的身体,闪着点点星光的蓝色头巾和长裤,浓妆艳抹的脸,怎么看也不是适合去教堂的人。她看见了他带着疑问的眼神,笑了起来。

“只要让我去,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就这样吧。我可以在十分钟内换完装。去听弥撒肯定会使我快乐无比的。”

“好吧。”

他给了她钱。她告诉他在门口等着,然后匆匆离去。他付了酒钱,然后掐着表等了十分钟后就走了出来。

当他走到走廊时,一个女孩来到他跟前。

“您看,我没有让您久等吧?我已经向欧内斯廷小姐请完假了。她认为俄罗斯人都是些疯子。”

直到她说话他才认出她来。她穿着一件棕色外套和裙子,头戴毡帽。她卸了妆,甚至嘴唇上的口红也擦掉了。两弯剃得细细的眉毛下的眼睛看上去既不那么大,也没有那么蓝了。一身棕色服装虽然很普通,但穿在她身上很合身,你猜不出她的职业是什么。她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年轻的女工。每当午饭时这些女工就会从街道两侧百货商场的后门中涌出。她算不上漂亮,但看上去很年轻。她的举止中露出某种谦卑,这使查利的心一阵酸痛。

“你喜欢音乐,是吗公主?”当他们坐进一辆出租车后他问道。

他不知道该怎样称呼她才好。虽然她是一个妓女,但考虑到她出身名门,他觉得刚认识她不久就直呼她奥尔加会显得很粗鲁,要不是她在生活的逼迫下沦落到如此屈辱的地位,他理应表现得更加尊重。

“我不是公主,我的名字也不叫奥尔加。他们在苏丹宫这么叫我,是因为顾客们会认为能与一位公主上床很有面子;他们叫我奥尔加是因为除了莎莎外这是他们唯一知道的俄罗斯人名字。我父亲是列宁格勒大学的一位经济学教授,我母亲是一位海关官员的女儿。”

“那么你叫什么名字呢?”

“莉迪娅。”

他们到达时弥撒正好刚刚开始。这里人山人海,根本就不可能找到一个座位。教堂里冰冷刺骨,查利问她是否需要穿上他的大衣。她摇摇头,没有说话。廊道上点着光秃秃的电灯泡,它们将刺眼的光线投向穹顶、廊柱和黑压压一大片做礼拜的人群。唱诗班被笼罩在夺目的灯光之下。他们在一个廊柱旁找到一个地方,在廊柱的影子下觉得有了一块自己的小天地。在一个凸起的平台上有一支管弦乐队。祭坛前是身着华丽法衣的神父。在查利听来音乐似乎有些华丽,他感觉有点儿失望。音乐并未如他所预想的那样打动他。独唱者们金属般质感、像唱歌剧一样的嗓音让他感到浑身冰冷。他觉得是在看表演,而不是在参加一个宗教仪式,音乐并没有在他内心激起敬畏的感觉。但尽管如此,他还是很高兴能来。电灯泡发出的光线像一把利剑劈开了教堂内的黑暗,使哥特式的轮廓更显冷酷。祭坛上插着很多蜡烛,显得温柔而明亮;神父们的动作表示的是什么意思,查利一无所知;寂静的听众似乎不是在参与弥撒,而像是车站入口处等待大门打开的焦躁人群;湿衣服的恶臭混合着焚香的芳香;刺骨的寒冷像是不可见的威胁在一点点地沁入骨髓;他从这一切中感受到的不是宗教的激情,而是人类自诞生之日起就植根于内心的神秘感。他的神经绷紧了。当管弦乐队的伴奏进入高潮之时,唱诗班突然用最高音调爆发出《真挚来临》这首圣诞音乐,他感到了一种莫名的狂喜。然后一个男孩唱起了赞美诗。寂静中飘起了一股细细的、银铃般的声音,音符就好像在慢慢地流淌;起初是有点儿踌躇的奇异曲调,就好像歌手对自己也不太相信一样,宛如清澈的小溪在白色的石子上流淌;接着,歌手仿佛获得了信心,声音也像是被一只巨大的黑手牵着缓缓升起,沿着教堂拱门错综的轮廓,直抵黑暗的穹顶。突然,查利意识到他身边的女孩哭了,是莉迪娅。他微微回了一下头,但英国人的礼貌习惯使他没有开口,而是假装没有看见。他认为幽暗的教堂和男孩纯净的声音使她内心突然充满了羞耻感。他是一个富有想象力的年轻人,而且读过很多小说。他觉得可以猜出她现在的感觉,对她充满了同情。然而,她居然会被这种二流的音乐感动成这样,这使他觉得奇怪。但伴随着低沉的呜咽,她全身开始剧烈地颤抖,他现在不能继续假装不知道她遇到了麻烦。他伸出一只手去握她的手,想以此安抚她的情绪,但她几乎是粗鲁地推开了他的手。他感到有些尴尬。现在她哭得那么厉害,旁观者不可能不注意到。她是在当众出丑。查利臊得满脸通红。

“你想出去吗?”他小声问道。

她愤怒地摇摇头。她抽泣得越来越厉害,几乎是全身痉挛了。突然,她一下子跪在地上,用双手捂住脸痛哭起来。她以一种很奇怪的方式蹲在地上,像是一包被扔掉的衣服,要不是肩膀在颤抖,你会以为她昏死过去了。她蜷缩在高大的廊柱脚下。查利尽管感到很难堪,但依然挡在她前面,试图不让这种情形被他人看到。他看见许多人先向她,然后向他投去了古怪的目光。想到他们脑袋中的假定,他很是气恼。乐队停止了演奏,唱诗班也不唱了,寂静使人感到一种敬畏之情在内心生成。领受圣餐的人们一排排地拥上前去,一直挤到圣坛的台阶上,等待神父为他们提供圣餐。查利是个心思细腻的人,他一直看着圣坛上明亮的蜡烛,避免直接去瞅莉迪娅。但当她微微抬起身子的时候,他感到了她身体的移动。她转过身来将手臂靠在廊柱上,将脸埋在臂弯内。这场痛哭使她精疲力竭,但她现在双臂摊开斜靠在坚硬的石柱上,双腿跪在石板上的无助姿势表达出的是比刚才更加难以忍受的痛苦。她刚才蜷缩在地板上一动不动的身影就像是一个受到强大外力撞击而非正常死去的人。

弥撒快要结束了。管风琴的演奏自动加入到乐队的演奏中,退场的人们纷纷涌向出口而汇成了越来越大的人流,大家都急于去寻找自己的汽车或打出租车。这时乐队停止了演奏,活动结束了。巨大的人群缓缓地向出口方向移动。查利一直等到廊柱旁只剩下他们两人,人群的后端呈楔形地压向大门。他把手搭在她肩膀上。

“起来吧。我们得走了。”

他用双臂搂住她,把她抱着站起来。她就像个木偶一样随他怎么做。她始终看着其他方向,避免与他对视。查利挎着她的胳膊把她带过廊道,又等了一小会儿,直到门内只剩十几个人了。

“你想走几步吗?”

“不,我太累了。去找一辆出租车吧。”

但一时找不到出租车,他们只能走一小会儿了。当他们走到一盏路灯下时,她停下脚步,从包里拿出一面镜子照照自己。她的眼睛肿了。她拿出一个粉扑在脸上拍了拍。

他和蔼地笑笑说:“没有多大关系。我们最好找个地方喝一杯。你不能就这样回苏丹宫。”

“我一哭眼睛就会肿。要几个小时才能恢复。”

就在这时一辆出租车从身旁驶过,查利叫住了它。“我们去哪儿呢?”

“哪里都可以。去瑟莱克饭店。蒙帕纳斯大街。”

他告诉司机要去的地方,出租车向塞纳河对岸驶去。当他们到达时他犹豫了,她选的这个地方似乎很拥挤。但她走下了出租车,他只能跟着。尽管天气很寒冷,但很多人还是坐在露台上。他俩在露台上找到一张空桌。

“我去洗手间洗洗眼睛。”

几分钟后她回来了,在他身旁坐下。她将帽子尽可能地拉低,以遮住肿胀的眼睑,在脸上还扑了一些粉,但没有涂胭脂,显得脸色很白。她很平静,只字未提刚才那场情绪失控的哭泣,你可能会想到她认为这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无需解释。

“我饿极了,你一定也饿了。”

查利确实也是饿极了。她去洗手间时他还在想,如果给自己点了熏肉和鸡蛋,在这个场合是否显得粗俗。她的话打消了他的顾虑。看来熏肉和鸡蛋正是她想要的。他想要一瓶香槟,认为她现在需要来点儿刺激,但她制止了他。

“何必要浪费钱?来点啤酒吧。”

他们狼吞虎咽地吃着这些简单的饭菜,几乎没有说话。查利出于礼貌试图讲点儿什么,但她并没有交谈的意思,两人就这样默默地吃着。当他们吃完饭,喝完咖啡后,他问莉迪娅想上哪里去。

“我就在这里坐一会儿。我喜欢这个地方。这里使人感到舒适和亲切。我喜欢坐在这里看看来这里的人。”

“好吧,那我们就坐在这里。”

这完全不是他计划要度过的第一个巴黎夜晚。他真希望当初没有这样傻,竟然带她去参加午夜弥撒。他是个软心肠的人,不可能扔下她不管。但也许他的回答中有些语调触动了她,她转过身来直视着他。她再次露出了他已经看过两三次的微笑。这是一种很奇怪的笑容。笑起来嘴唇几乎一动也不动,笑容中虽然没有愉悦的成分,但并不乏善意;这种勉强露出的笑容很罕见,讽刺的味道多于欢快,是理想幻灭后一种坚忍态度的流露。

“坐在这里你会感到很乏味的。为什么不回苏丹宫去,让我自己待在这里?”

“我不会这样做的。”

“你知道吗,我喜欢一个人坐在这里。我有时会自己一个人到这里来,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你到巴黎来的目的不就是寻欢作乐吧?你不回苏丹宫就成傻瓜了。”

“如果你不觉得我讨厌的话,我更想和你一起坐在这里。”

“为什么?”她轻蔑地瞥了查利一眼,“你认为自己是在高尚地做出自我牺牲吗?还是对我感到歉疚或只是好奇而已?”

查利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生气,而且说出这些伤人的话。

“我为什么要对你感到歉疚?为什么要对你感到好奇?”

他的意思是想让她明白,她不是他人生中遇上的第一个妓女,他也不可能对一个肮脏的,而且完全可能是编造出来的故事产生深刻印象。莉迪娅盯着他,脸上完全是一种突然听到了无法相信的话的表情。

“你的朋友西蒙对你说过关于我的事吗?”

“什么也没说。”

“那为什么你的脸红了?”

“我脸红了吗?”他笑了。

其实西蒙曾告诉过他,她床上功夫不错,花在她身上的钱值。但查利觉得这些话不应该在此时此刻告诉她。现在她脸色苍白,眼睑浮肿,穿着一身廉价的棕色服装,戴着黑色的毡帽,你无论如何也无法把眼前的这个人与穿着蓝色土耳其裤,赤裸着身体,浑身上下散发着异国情调的那个尤物联系在一起。她现在完全是另外一个人,娴静又体面,少言寡语。对查利而言,与这样一个人上床就像是与佩茜母校的一个年轻女教师上床一样,完全不可想象。莉迪娅又沉默了下来。她似乎陷入到一种冥想状态中。最后她开口说话了,但仿佛是在继续着她的思绪,而不是在对他说话。

“我刚才在教堂里哭泣的原因并非如你所想。为那个原因我已经哭够了。刚才我哭泣是由于别的原因,我也说不清是什么原因,恐怕只有上帝才知道。我感到非常孤独。那里所有的人都有自己的祖国,自己的家。明天他们全家人,父亲、母亲和孩子们,都将在一起过圣诞节;其中一些人如你一样,到那里去只是为了听音乐;有些人并不信仰上帝,但那里所有的人都被一个共同的感觉连在了一起。这个仪式他们从生下来就熟悉,其意义流淌在他们的血液中;神父们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个动作他们都非常熟悉;即使他们的头脑不信仰上帝,但他们的心相信;敬畏与神秘感沁入了他们的骨髓。乡村、城镇的街道和他们玩耍的花园构成了他们童年回忆的一部分。这些把他们联结在一起,使他们成为一个整体,某些深层次的本能告诉他们,他们彼此相属。但我在那里是一个陌生人。我没有祖国,没有家,没有属于自己的语言。我没有归属,我是个弃儿。”

她哀痛地笑了笑。

“我是俄罗斯人,但我对俄罗斯的全部了解就是我读过的书。我渴望见到一望无际的金色玉米地和银色的山毛榉森林,这些是我读过的书中的描述。虽然我想尽了办法,但我还是无法亲眼看见这样的景色。我从电影中认识了莫斯科。我有时绞尽脑汁想在头脑中勾画出一幅俄国村庄的景象——契诃夫的小说中描述的由原木和茅草屋顶的房屋组成的落后村庄。但我头脑中的画面无法让自己满意,我知道这些画面根本就不是实际的样子。我是俄罗斯人,但我讲的俄语要比我的英语和法语糟多了。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我读译作比读原著要容易得多。对俄罗斯人来说,我就是一个外国人,就像英国人和法国人把我视作外国人一样。你是一个有祖国有家庭的人,有人爱你。你们的生活方式相同。就算你们互不相识也能相互理解。你怎么能知道一个无所归属的人的感受呢?”

“你一个亲人都没有了吗?”

“一个也没有了。我父亲是一位社会主义者,但他是一个平和温顺的人,全身心地投入到学术研究中。他不参加任何政治活动。他欢迎这场革命,认为俄罗斯由此开始了一个新时代。他接受布尔什维克的统治。他只是要求允许他继续大学的工作。但他们把他逐出了校门。一天他得到了消息,说他将会受到逮捕。我爸爸、妈妈和我,我们三人通过芬兰逃了出来。当时我两岁。我们在英国住了十二年。那些年是怎么过来的,我不知道。有时我父亲干点儿零工,有时靠别人贴补我们。但我父亲思乡心切。之前他除了在柏林留学外,从未离开过俄罗斯。他无法适应说英语的生活,最后他觉得必须回去。我母亲恳求他不要这样做。他无法控制自己,这种愿望太强烈了,他必须回去。他与俄国驻伦敦大使馆的人进行了接触,他说他准备接受布尔什维克安排给他的任何工作。他在俄罗斯享有良好的声誉,他的著述受到了广泛的赞誉;他是他那个研究领域的权威。他们答应了他的一切要求,他就搭船回国了。船一靠岸,他就被契卡的人带走了。我们听说他被带到监狱四楼的一间囚室,被从窗户中扔了出来。他们说他是自杀身亡。”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又点燃了一根烟。他们吃完晚饭后她就一直在吸烟。

“他是一个性情温和的人。他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我母亲告诉我,他们结婚后这么些年来,他从未对她说过一句粗鲁的话。由于他与布尔什维克当局的讲和,之前曾帮助我们的人不再帮助我们了。我母亲认为我们最好到巴黎来。她在这里有些朋友。他们给她寄来了工作推荐信。我跟着一个女装裁缝当学徒。后来我母亲去世了。因为食物不够我们两人吃,她为了不使我挨饿,自己就经常不吃东西。我在一个裁缝那里找到了一份工作,她给我的工资只及这个岗位通常工资的一半,因为我是俄罗斯人。如果不是我母亲的朋友阿列克谢和伊芙吉尼娅让我睡在他们家,我可能也早就饿死了。阿列克谢在一家俄罗斯餐厅的管弦乐队拉小提琴,伊芙吉尼娅负责女士行李寄存处。他们有三个孩子,我们六个人挤在两个房间内。阿列克谢曾是一名职业律师,在大学时曾是我父亲的学生。”

“你现在还与他们住在一起?”

“是的,我还与他们住在一起。他们现在非常贫困。你知道,所有人都讨厌俄罗斯人,他们讨厌俄罗斯人开办的餐馆,讨厌俄罗斯人组成的乐队。阿列克谢四年来一直都没有找到工作。他的脾气愈来愈坏,为一点儿小事就争吵不休,还染上了酒瘾。他们的一个女儿被住在尼斯的姑姑收养了,另一个女儿做女佣;儿子则做了舞男,在蒙马特夜总会操业;他经常到这里来,不知道今晚为什么没来,也许碰上了一单生意。他父亲喝醉了酒就骂他、打他,但他找到一个相好的就能拿到几百法郎,全亏了这些钱这个家的日子才能对付过去。我现在还住在那里。”

“真的?”查利惊讶地问道。

“我必须有个住的地方。我只有晚上才到苏丹宫去,生意清淡的时候我经常是四五点钟就回去了。但这段路途可真够远的。”

他们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没有说话。

“你刚才为什么说你哭泣的原因不是如我所想的那样?”查利打破了沉默,问道。

她又一次用好奇而又怀疑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你真的不知道我是谁?我想你的朋友西蒙是为此而特意挑的我。”

“他除了告诉我……告诉我你会让我很快活外就什么也没说。”

“我是罗伯特·伯杰的妻子。这就是虽然我是俄罗斯人,但那些来苏丹宫的客人们也会来找我的原因。这使他们感到非常兴奋。”

“你可能会认为我很笨,但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她苦笑了一声。

“我也算是声名远扬啊。不出一天,这个名字就挂在每个人的嘴边了。罗伯特·伯杰谋杀了一位叫做特迪·约旦的英国书商。他被判处了十五年的苦役。他现在法属圭亚那的圣洛朗服刑。”

她就这样平淡地说起了这件事,查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大吃一惊,感到惊骇与毛骨悚然。

“你真的不知道吗?”

“我发誓不知道。刚才你说的案件我记得曾在英国的报纸上看到过。这起案件当时有些轰动,因为受害人是个英国人,但我忘了……你丈夫的名字。”

“这件事在法国也轰动一时。审判持续了三天。人们争相去参加旁听。各家报纸都在头版用整版的篇幅报道这起案件。当时人人都在谈论这件事。哦,这起案件应该引起轰动。正是在这起案件中我第一次见到了你的朋友西蒙,至少也是他第一次见到我。当时他负责为他工作的报纸报道这起案件,而我则出现在法庭上。这是一个令人兴奋的审判,给记者们带来了大显身手的良机。你一定要让他亲口告诉你这件事。他为他写的报道深感自豪。文章写得非常精彩,部分报道被翻译成法语在法国报纸上刊载了。这起案件为他带来了很多好处。”

查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对西蒙非常生气。西蒙是在恶作剧,让他身处现在才明白的尴尬处境中。

“这段经历对你来说一定像场噩梦。”他讪讪地说道。

她稍微转过身来,直视他的眼睛。他自己一直都生活在无忧无虑中,以前从未见过这样一张写满绝望的脸庞。它几乎不像是一张人的脸,而像是一个艺术家带着某种激情绘制出的日本面具。他打了个寒战。因为查利是英国人,所以之前莉迪娅主要是用英语与他交谈,只是在她感到用这种不熟悉的语言很难表达出自己想说的事情时才偶尔说法语。但她现在完全操起了法语。她声调平和的俄语式发音使她的话听起来有一种哀怨的奇异感觉,但同时又使人感到她说的话十分虚幻,仿佛你是在听一个人的梦呓。

“当时我结婚只有六个月。我怀孕了。也许正是这个原因救了他的命。可能与他很年轻也有关系。他才二十二岁。孩子在出生时就死了。这件事使我太痛苦了。我爱他。他是我第一个深爱的人,也将是最后一个。他被判刑后,他们就想让我跟他离婚。在法国法律中,一方被判处流放就有足够的理由提出离婚。他们告诉我,罪犯的妻子们一般都会选择离婚的。当我不这样做时他们对我很是恼怒。他的辩护律师对我很友善。他说我已经为丈夫做了力所能及的一切,我这段时间非常不容易。但如果我想要给予丈夫长期的支持,我眼下就应该想想自己该怎么办。我还年轻,必须开始新的生活。如果我继续与一名罪犯保持夫妻关系,我今后的生活将更加艰难。我说我爱罗伯特,罗伯特就是我的一切。无论他做了什么事我都爱他。如果我能随他一起去流放,而他也需要我的话,我会高高兴兴地随他而去。律师对我的话颇不耐烦。他耸耸肩膀,说你们俄罗斯人真是没有办法。但我要是改变了主意,想离婚的话可以去找他,他会帮我办理这件事的。伊芙吉尼娅和阿列克谢这个可怜的醉鬼,没用的人,他们也不让我得到安宁。他们说罗伯特是个坏蛋,是个邪恶之人,他们说我继续爱他是可耻的行为。就好像一个人若因爱而丢脸就可以不爱一样!把一个人称为坏蛋非常容易。但坏蛋是什么意思?他杀了人,他也为此受到了惩罚。他们谁也没有我更了解他。他爱我。他们不知道他是多么温柔,多么迷人,多么快乐,多么孩子气。他们说,他差点儿要像杀害特迪·约旦一样杀了我。他们不知道,这只能让我更爱他。”

对查利而言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他一点儿也不了解事情的前后经过,更无法理解她这些前后毫无关联的话。

“他为什么要杀死你?”他问道。

“他杀死约旦回家后已经很晚了,当时我已经上床睡觉了。但他母亲还在等着他。我们与她住在一起。他非常兴奋,但她妈妈看到他后就知道他做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你不知道,几个星期来她一直心神不宁,猜想会有这一刻。她这段时间焦虑得要发狂。

“‘这么长的时间你去哪儿了?’她盯着他问道。

“‘我?哪儿也没去,’他说,‘与小伙子们一起瞎逛了逛。’他咯咯地笑了,轻轻地拍了拍她妈妈的脸颊,‘杀一个人很容易啊,妈妈。太简单了,真可笑。’

“这时她才知道他做了什么。她突然大哭起来。

“她说:‘哦,我可怜的儿媳啊,她会多么不幸,多么绝望啊。’他低下头,叹了口气。

“他说:‘也许我把她也杀了会更好些。’

“‘罗伯特!你疯了?’她喊起来。他摇了摇头。

“‘不要害怕,我不会有这个勇气的,’他说,‘可是,如果我在她熟睡的时候杀死她,她什么都不知道。’

“‘我的上帝,你为什么这样做?’她叫道。

“突然,他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很美妙,很有感染力。听到他的笑声你肯定会感到快活。

“‘别犯傻了,妈妈,我只是开个玩笑,’他说,‘我什么都没做。上床睡觉去吧。’

“她知道他在撒谎。但他没有再说什么了。最后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我们住的是一所不起眼的小房子,但有一个小花园,花园的那头还有一个小亭子。我们结婚时她把房子让给了我们,自己搬到小亭子去住。这样她就可以和儿子生活在一起,而又不必睡在我们的头顶上。罗伯特走进我们的房间,他在我的唇上吻了一下。我醒了。他的眼睛闪闪发亮。他有一双蓝眼睛。尽管不如你那么蓝,有点儿灰色,但他的眼睛很大很有神。他的眼睛几乎总是带着笑意,而且非常机敏。”

讲这些话的时候,莉迪娅逐渐放慢了语速。就好像她突然有了某种想法,她一面说话一面在心里反复掂量一样。她用一种奇妙的表情看着查利。

“你眼睛中某种东西很像他,你的脸型也跟他一样。但他比你矮一点儿,肤色也跟你们英国人不一样。他长得非常英俊。”她沉默了片刻,“你那个西蒙真是一个恶毒的笨蛋。”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

她将胳膊肘支在桌子上,用双手托着下巴,身子向前倾着,然后接着说了下去。她瞪着茫然的眼睛,声音相当单调,仿佛她是在催眠状态下回忆起过去发生的事情。

“我醒来后笑了。

“我说:‘你这么晚才回来。快点儿上床睡觉吧。’

“‘现在我无法入睡。我太激动了。我饿了。厨房里有没有鸡蛋?’

“这时我彻底清醒了。你不知道他穿着新做的灰色西装坐在床边的样子多么迷人。他很注重穿着,而且衣服穿在他身上总是那么得体。他深褐色的卷发长长地披在脑后,非常漂亮。

“我说:‘我穿上睡衣,咱们去看看。’

“我们走进厨房,我找到了鸡蛋和洋葱。我做了洋葱炒鸡蛋,还烤了一些面包。有时候我们去剧院或音乐会,回来会很晚,回家后就自己动手做点儿吃的。他爱吃洋葱炒鸡蛋,我就按他喜欢的方式炒这道菜。我们非常享受自己动手做的简单晚饭。他走进地窖拿出一瓶香槟。我知道他母亲会生气的。罗伯特一起看赛马的一个朋友送给他六瓶香槟,这是最后一瓶,但他说现在想喝香槟。他打开了酒瓶塞。他狼吞虎咽地吃着洋葱炒鸡蛋,一口气喝干了一杯香槟。他极度亢奋。我们刚进厨房的时候我就注意到,虽然他两眼炯炯,但脸色苍白。即使我不知道发生了某件不同寻常的事,我也应该想到他喝过酒了。但现在他脸上有了红润气色。我还以为他是又累又饿才这样。我确信他在外奔波了一整天,忙得没有吃上一口饭。虽然我们只分开了几个小时,但他回到我身边后高兴得几乎要发疯了。

“他不停地吻我,我在炒菜的时候他也想搂住我,我怕炒煳了鸡蛋就只能把他推开。但我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我们紧紧地靠着坐在厨房的桌子旁。他不断用各种他能想出来的亲切称呼叫着我,他几乎时刻都要用手拉着我。你会以为我们刚结婚一个星期,但实际上我们已经结婚半年了。我们吃完饭后,我想将锅碗瓢盆都洗干净,这样他妈妈明早做早饭时厨房就不会一团糟,但他不让我干活。他想马上就上床。

“他就像有鬼神附体一样。任何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爱都不可能如那个晚上他对我的爱。任何一个女人都无法如我在那个晚上对自己男人那样崇拜。他的欲望之火无法熄灭,我似乎无法满足他的激情了。没有任何一个女人会有这样一个美妙的情人,而且他还是我的丈夫。我的!我的!我崇拜他。如果他同意,我会吻他的脚。当他最后精疲力竭地睡着时,黎明已经透过窗帘的缝隙往屋里偷看了。但我无法入睡。我借着愈来愈强的光线看着他的脸。这是一个男孩没有皱纹的脸。他搂着我睡着,嘴唇上还带着一丝幸福的笑意。最后我也睡着了。

“我醒来的时候他还在睡。我悄悄地起了床,以免惊醒他。我走进厨房为他煮咖啡。我们很穷。罗伯特曾在一家经纪公司就职,但他同雇主吵了一架后就离开了那里。自那以后,他就没有找到任何固定的工作。他迷上了赛马,有时靠赌马赚点儿钱。他母亲反对他这样做。他偶尔还参与二手汽车的买卖,靠佣金挣点儿小钱。但我们的生活主要是靠他母亲的养老金和她的一点儿积蓄。她是一名陆军医生的遗孀。我们没有雇用人,我婆婆和我自己做家务。我走进厨房时她已经在那里了。她正在刮土豆皮,做午饭。

“‘罗伯特呢?’她问我。

“‘他还在睡觉。你要是看看他睡觉的样子就好了。他头发蓬乱,看起来就像十六岁似的。’

“咖啡放在炉盘上,牛奶还是热的。我把咖啡放到炉上煮沸,然后喝了一杯。我悄悄爬上楼去取罗伯特的衣服。他是一个衣着考究的家伙,我已经学会了如何为他熨烫衣服。我准备将他的衣服熨烫好后整洁地挂在椅子上,他醒来就可以穿了。我又爬下楼,把衣服拿到厨房先刷一刷,然后用熨斗熨烫。当我把裤子放到厨房的桌子上时,我注意到一条裤腿上有许多污渍。

“‘这是什么呀?’我喊道,‘罗伯特把裤子搞得这么脏。’

“伯杰夫人刷的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土豆滚了一地。她抓起裤子,仔细打量起来。她的身子开始颤抖。

“‘我不知道是什么,’我说,‘罗伯特会大发雷霆的。这是他的新西装。’

“我看到她心神不宁。但你知道,法国人在某些方面很有趣,他们对待事情不像我们俄罗斯人那样漫不经心。我不知道罗伯特为这套西服花了几百法郎,但我知道如果这套西服毁了,她会心痛得一个星期睡不着觉。

“‘我会把它弄干净的。’我说。

“‘把罗伯特的咖啡给他拿上去,’她厉声说道,‘已经十一点多了,他该起床了。裤子交给我。我知道怎么处理。’

“我给他倒了一杯咖啡,刚要端上楼去,就听到罗伯特趿拉着拖鞋走下楼梯。他冲他母亲点点头,然后就要报纸看。

“‘咖啡还是热的,抓紧喝了吧。’我对他说。

“他没有理我,而是打开报纸,翻到了报道最新消息的版面。

“‘没有什么新闻。’他母亲说。

“我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他看完了这版的文章,然后喝了一大口咖啡。他异乎寻常地没有说话。我拿起他的外衣,开始用刷子刷。

“‘你昨晚把裤子弄得脏透了,’我说,‘你今天只能穿蓝色西装了。’

“伯杰夫人已经把弄脏的衣服放在了椅子背上。她把衣服拎起来,让他看污渍。他看着衣服发了一分钟呆,他妈妈也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他几乎无法挪开自己的眼睛。我无法理解他们的这种沉默。太奇怪了。我以为他们正在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悲伤,这可有点儿太荒谬了。当然,法国人是节俭到骨子里啦。

“‘咱们家里有一些汽油,’我说,‘可以用汽油把污渍擦掉。或者可以将衣服拿到洗衣店去洗。’

“他们没有回答。罗伯特皱着眉头,眼睛瞅着地面。他母亲将裤子转过来,我猜她是想看看裤子后面是否也有污渍;然后,她发现裤子的口袋里有东西。

“‘你在口袋里装了什么?’

“他跳了起来。

“‘别去碰它!别看我的口袋。’

“他试图将裤子从她手中夺走,但他还没来得及,她就已经将手伸进了裤子的后口袋,掏出了一捆钞票。当他看到她拿在手上的钞票后,就一动不动地呆在了那里。她手中的裤子滑落到地上。她呻吟了一声,用手捂住胸口,仿佛被刺了一刀。当时我看到他们两人的脸色都像死人一样惨白。我突然想到,罗伯特经常对我说,他确信他母亲在这栋房子的某个地方藏着一小笔钱。我们最近非常缺钱。罗伯特非常渴望到里维埃拉去一次。我从来没有去过那里,他几个星期来一直念叨,如果他能得到哪怕只有一小笔钱,我们就到那里去,补上一个蜜月。你不知道,我们结婚时他正在那家经纪公司工作,脱不开身。我脑海中闪过的想法是他发现了他母亲的积蓄。想到他竟然偷拿了她母亲的钱,我的脸红到了脖子根,但我并不感到突然。我同他一起生活了六个月,知道他认为这只是闹着玩而已。我看到她手里拿着的都是千元法郎的大钞。最后我看清了,一共有七张。她盯着他,好像眼珠要冒出来一样。

“‘罗伯特,你什么时候拿到这些钱的?’她问道。

“他笑了笑,但我看得出他很紧张。

“‘我昨天投的注很幸运。’他回答道。

“‘哦,罗伯特,’我叫道,‘你不是答应过你母亲,你永远不去赛马了吗?’

“‘这次是个例外,’他说,‘我无法抗拒。亲爱的,我们可以到里维埃拉去了。你拿着这些钱,要不它们就会一点儿一点儿从我的手指缝中溜掉。’

“‘不,不,她不能拿这些钱。’伯杰夫人喊了起来。她浑身颤抖地看了罗伯特一眼,让我大吃一惊。然后她转向我。‘去收拾你的房间吧。房间不能一整天都不整理。’

“我明白她是找个借口让我离开。我想如果他们要吵架我还是躲开为妙。儿媳的位置很微妙。他母亲崇拜罗伯特,但他生活奢侈,这使她愁得要命。她不时会大吵大闹一场。有时他们俩会在花园那头她住的亭子内关上门争吵,我能听到他们逐渐升高的声音。他会绷着脸带着怒气而走;当我看到她时,我知道她一直在哭。我上楼去了。当我再次走下楼梯的时候,他们立即不说话了。伯杰夫人让我出去买些鸡蛋好做午饭。通常罗伯特大约在中午出门,直到晚上才回家,而且常常很晚才回来。但那天他没有出门,他在家看看书,弹弹钢琴。我问他和母亲都谈了些什么,他没有告诉我,只是说别多管闲事。我觉得他们两人一整天也没说十几句话。我想会永远都这样吗?我们晚上上床后,我偎依着罗伯特,用胳膊搂着他的脖子。当然,我当然知道他很烦,我想安慰他,但他把我推开了。

“‘看在上帝的分上让我静一会儿,’他说,‘我今天晚上没有情绪,不想做爱。我还有其他事情要考虑。’

“我感到很受伤,但没有说话。我转身离他远点儿。他知道伤了我,过了一小会儿他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我的脸。

“‘睡吧,亲爱的,’他说,‘别难过了,今天我的心情实在糟糕。昨天我喝太多了。明天我就能调整过来了。’

“‘那些钱是你母亲的吗?’我低声问道。

“他没有马上回答,最后才说道:‘是的。’

“‘哦,罗伯特,你怎么能这样?’我喊道。

“他想说点儿什么,但张了张嘴没有说出来。我心里非常不快。我想我开始哭了起来。

“‘如果有人要问你什么,你就说从来没有看到过我拿这笔钱。你要说从来都不知道我有过很多钱。’

“‘你怎么能想象得出我会背叛你?’我哭道。

“‘至于裤子嘛,妈妈说污渍洗不掉了。她把那条裤子扔掉了。’

“我突然想起,当天下午我闻到什么东西烧着了的味道,当时罗伯特在弹琴,我跟他坐在一起。我站起来想看看是怎么回事。

“‘坐着别动。’他说。

“‘可是厨房里好像有东西烧着了。’

“‘可能是妈妈在烧旧抹布。她今天脾气不好,如果你这时候去惹她,她会大发雷霆的。’

“我现在知道了她烧的不是旧抹布,她并没有将裤子扔掉,她是将裤子烧掉的。我开始感到极度的恐怖,但我什么也没说。他握住我的手。

“‘如果有人问起这件事,’他说,‘你一定要说我洗车时把裤子弄得太脏了,只能扔掉。我母亲在前天把裤子给了一个流浪汉。你会发誓这样说吗?’

“‘是的。’我说。但我几乎说不出话来了。

“然后他说了句更可怕的话。

“‘我的脑袋可能就靠你这句话才能保住了。’

“我太震惊,太恐惧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的头开始疼,几乎要裂开了。整整一个晚上我没有合一下眼。罗伯特断断续续地睡着了。他甚至在睡眠中也露出了不安,来回翻身。第二天我们早早地下了楼,但我婆婆已经在厨房里了。按照惯例,她平时都穿戴齐整,她出门时看上去很时髦。她是一名参谋军官的女儿和一个军医的遗孀,她感到自己是有一定社会地位的人。她不让任何人知道她目前窘困的经济处境,在去探访以往曾跟她父亲或丈夫一起服役的老朋友时,她都要刻意打扮一番。那时她留着卷发,双手的指甲修剪得很考究,脸上搽着胭脂,看上去不到四十岁的样子。但眼下她头发蓬乱,没有化妆,穿着一件睡衣,看上去就像一个已经退休、靠有限的积蓄生活的老鸨。她没有向罗伯特打招呼,而是默默地递给他报纸。他读报时我观察着他,看到他的神情变了。他注意到我在打量他,于是抬起头来。他笑了。

“‘哦,小美人,’他快活地说,‘咖啡好了吗?你是要整个上午都站在那里看着你的夫君,还是打算服侍他吃早饭呢?’

“我知道报纸上肯定登了些什么,肯定有我必须知道的事情。罗伯特吃完了早餐,然后上楼去穿衣服。当他再下来准备出门时,我吃了一惊。因为他现在身穿两天前穿的那件浅灰色西装和与它相配的裤子。当然,我马上想起他定做这套西服时做了两条裤子。关于这件事还曾有过争论。伯杰夫人曾抱怨他要的西服太贵,但他坚持说除非他穿着体面,否则无法指望能找到一份工作。最后她一如既往地让步了,但坚持应该定做两条裤子。她说裤子总是先磨坏,如果一起做两条裤子,价格会更划算一些。罗伯特走出屋门,说他不回家吃午饭了。我婆婆之后不久也出去买菜了。当屋里就只剩下我自己的时候,我马上拿起报纸读起来。我看到报纸上说一个英国书商,叫特迪·约旦,被人发现死在他的公寓里。他被刺中背部。我经常听罗伯特提起这个人。我知道是罗伯特杀死了他。我突然感到胸口一阵剧痛,我想我快要死了。我被吓坏了。我不知道就这样呆呆地坐了多久。我动弹不得。最后,我听见钥匙开锁的动静,我知道是伯杰夫人回来了。我把报纸放回原处,接着干我的活儿。”

莉迪娅深深地叹了口气。他们大约是在夜里一点或一点后才到达这家餐厅的,吃完饭后已经是两点了。他们刚来的时候餐厅爆满,几乎没有空着的座位。吧台前也是人头攒动。莉迪娅已经讲了很长时间,餐厅内的人群渐渐消失了。吧台四周的人也渐渐少了,现在只有两个人还坐在那里。除了他们这张桌外,就只剩下一张桌子还有客人了。餐厅的服务员越来越不耐烦了。

“我想我们该走了,”查利说,“我敢肯定他们希望我们赶快离开。”

就在此时,另一张桌旁的客人站起来准备走了。将他们的外套从衣帽间拿出来的那个女人也把查利的大衣拿出来,将大衣放在他身旁的桌上。他叫服务员过来买单。

“我们现在上哪里去呢?应该有地方吧?”

“我们可以到蒙马特区去。格拉夫饭店通宵营业。我太累了。”

“好吧,如果你想回家我找车送你。”

“回阿列克谢跟伊芙吉尼娅的家?今晚我不能去。他会喝得烂醉。他会一个晚上都辱骂伊芙吉尼娅,骂她养出了这样一些孩子,然后为自己的命运伤心痛哭。我也不会去苏丹宫了。我们最好去格拉夫饭店。那里至少还算暖和。”

她愁眉苦脸,也真的是精疲力竭了。查利踌躇了一会儿,不知如何是好。他想起西蒙曾告诉他,他可以将任何人带到他住的旅馆来。

“哦,对了,我住的房间有两张床。跟我一起到那里去住怎么样?”

她有些怀疑地看了他一眼,但他笑着摇摇头。

“我的意思是说,就是去睡觉。”他补充说,“你不知道,我今天经过了长途跋涉的旅程,始终很兴奋,又经过一件又一件的事情,我差不多是疲惫至极了。”

“那好吧。”

他们走出餐厅后,在街上没有找到出租车,但宾馆距这里不远,他们就走着去了。一个昏昏欲睡的守夜人为他们打开了宾馆的大门,开电梯将他们送上了楼。莉迪娅脱下帽子。她额头很宽,很白净。他之前没有看到她的头发。她留着短发,浅棕色的头发蜷曲在脖子周围。她踢掉了鞋,脱下外衣。当查利穿着睡衣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她不仅已经躺在了床上,而且睡着了。他也在自己的床上躺下,关上了电灯。自打他们离开餐厅后,两人没有说过一句话。

就这样,查利度过了他在巴黎的第一个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