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快要到站了。列车员们正在清理行李,把行李堆放到车门旁,这样列车到站后把行李递给搬运工就省事了。女人们最后一次涂好口红,穿上裘皮大衣。男人们则费力地穿上厚厚的大衣,戴上帽子。坐在温暖舒适的卧铺车厢里几个小时后,旅客们彼此已经熟悉了,他们俨然已成了一个整体。但现在他们很快就要各奔东西了,一个人或两三个人一组,又都成了互不相关的个体。车厢中烟雾弥漫,空气中混合着烟草和人体的臭味,由于空气不流通而使人感到闷热难耐。人们突然感到了一种神秘的气氛。他们再次成为陌生人,心事重重地用茫然的眼光打量着对方。每个人都感到自己在内心中对周围人有一种模模糊糊的敌意。有些人已经开始在通道上排队,这样他们可以快点下车。卧铺车厢的热气使车窗蒙上了一层水雾,查利用手在车窗上擦净一小块,以便看清车外的景象。但他什么也没看见。

列车驶入车站。查利将他的行李交给搬运工,大步走向站台。他正等着西蒙·费尼莫尔来接他。没有马上看到这个老朋友他未免有些失望,但在车站的出口处有很多人,他想西蒙肯定是在那儿等着。他的目光扫过一张张热切的面孔。站外等待着的人们挤上来抓住刚出站者的手,女人们互相亲吻着,但他没有看到西蒙的面孔。他相信西蒙一定会在车站等他,因此在站前徘徊了一小会儿,但感到行李搬运工明显不耐烦了,因此只待了一会儿就跟着他走出了出站口。他隐约感到有些失望。行李搬运工给他叫了辆出租车,查利告诉司机要去的宾馆。西蒙在那家宾馆给他定了房间。梅森夫妇去巴黎的时候总是住在圣安诺赫街的一家宾馆。这家宾馆的顾客都是英国人和美国人。但二十年后他们仍然怀有错觉,认为自己发现的这家旅馆具有地道的法国特色。当他们看到地板上有一件美国人的行李,或者在电梯上遇见一个英国人的时候,他们的反应总是有点儿大惊小怪。

“天知道他们怎么也会住到这里。”

他们自己就一直小心翼翼地避免对朋友们谈及这件事。当他们偶然发现了一点儿老法国的影子,他们绝不会冒这个特色被破坏掉的风险。虽然宾馆经理和门房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但梅森夫妇总是用蹩脚的法语与他们交谈,认为这是他们唯一听得懂的语言。但他们夫妇经常带着全家光顾这家宾馆的原因也正是查利独自前往巴黎时不住这家宾馆的理由。他热衷于冒险。按他父母的说法,一个体面的家庭旅馆除了法国的乡村土财主之外,别人是不会去住的。这类地方也配不上一次疯狂而浪漫的光荣经历。最近一个月他满脑子都在想象着这次出游会是什么样子。因此,他写信给西蒙,让他在拉丁区的某个宾馆给他订一个房间。

只要周围气氛合适,他对卫生设施并没有特别要求,即使脏点儿也不介意。西蒙适时给他回信说,在蒙帕纳斯火车站附近的一家宾馆给他订了一间房。这家宾馆坐落在一条安静的街道旁,就在雷恩街附近,离他自己居住的第一田园大街不远,来往很方便。

查利很快就将西蒙没有到车站来接他的不满忘掉了,他肯定要么在酒店等着,要么很快就会打电话来说他马上就会赶来。坐着出租车从巴黎北站穿过拥挤不堪的道路驶向塞纳河的途中,他的情绪高涨起来。晚上抵达巴黎真是美妙。天空中不停地飘下蒙蒙细雨,使街道显得既神秘又令人兴奋。商店灯火通明。人行道上满是打着雨伞的人,雨水顺着伞流到街道上,在昏暗的路灯下闪着亮光。这个景象使查利想起了雷诺阿的画。有时一阵风吹过,雨伞下女人们的裙子就缠到了腿上。对于一个审慎的英国人来说,出租车行驶的方式有点儿猛烈,每当司机为避免碰撞而带着刺耳的摩擦声急踩刹车的时候,他都要吸一口冷气。出租车被红灯拦在了一个十字路口,另两个方向的人流就像是受到警察袭击而惊惶失措的蜂群,黑压压地一下子涌了出来。查利兴奋地看着眼前的景象,他们似乎与英国的人群不同,显得更敏捷,更有激情。他的眼光偶然落在一个独行的女孩身上,她可能是个忙完一天工作正在回家路上的裁缝或打字员,他想象着这个女孩正急着赶去与情人幽会,不由得乐了。他又看到一对情侣在雨伞下手挽手地并肩走着,一个是留着胡须戴着宽边帽的年轻人,另一个是围着皮毛围脖的女孩,他们幸福的神态就好像只要他们在一起就根本不在意头顶的雨水,也没有意识到周围拥挤的人群。他被这对情侣深深打动了,感到又羡慕又兴奋,心中充满了喜悦。他乘的出租车与一辆漂亮的豪华轿车被并排堵在一角。轿车内坐着一个身着貂皮大衣的女子,描了眉,画了唇,侧影美得惊人。她可能是伽尔蒙特公爵夫人,在茶会后坐车返回她位于圣日耳曼大街的房子。一个人二十三岁的时候能够独自一人到巴黎来真是太妙了。

“上帝,这个假日真是太棒了。”

这家酒店比他预期的档次要高。它的外观与建筑装饰带有奥斯曼男爵后期设计的浮华风格。他得知西蒙已经为他预订了一个房间,但他既没有留下信件,也没有留下口信。他被带到楼上。但领他去的人并非如他所预想的那样是一个邋遢的擦鞋人,围着一个肮脏的围裙,胡子拉碴,一脸凶相;相反,他是一位和蔼可亲的经理,穿着晨礼服,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房间内的家具既简朴又干净,有两张床,但经理答应只按照一个床位的价钱收取他的住宿费。他自豪地让查利查看与卧室相连的浴室。经理走后,查利四下打量着房间。他原先预计订下的会是一个小房间,窗上挂着单调的棱纹平布厚窗帘,木床上有一床巨大的羽绒被,还会有一个古旧的带穿衣镜的桃木大衣柜。他本来预计在梳妆台上能看到用过的发针,在抽屉内能找到用了半截的口红和一把断了齿的梳子,梳子上还会缠着几根染了色的头发。这就是他所想象的一个拉丁区学生租住的房间的情形,充满了浪漫色彩。一间浴室,那是他最没有想到的东西。他曾与父母一道去过瑞士,这个房间在瑞士也许只能算是廉价旅店。被褥很干净,但色调暗淡,而且也很旧了。即使是查利富有激情的想象力也无法赋予它们某种神秘色彩。他郁郁寡欢地打开行李袋,然后洗了一个澡。他认为西蒙对人有点儿冷淡。即使他嫌麻烦不想和他见面,也应该留下张纸条啊。如果西蒙没有露面,他将不得不独自去吃晚饭。他父母和佩茜现在可能已经到戈德尔明了,威尔弗雷德爵士的两个儿子和儿媳及特里·梅森夫人的两个侄女都要去聚会,那里将会举行一个欢快的聚会。他们会在一起唱歌、弹琴、做游戏和跳舞。他现在甚至有点儿后悔,当初要是没有急于接受父亲让他到巴黎度假的奖赏就好了。他忽然想到,西蒙也许是突然接到报社要他去某个地方公干的通知,由于事出意外,匆忙中忘了通知他了。他的心沉了下去。

西蒙·费尼莫尔是查利相处时间最长的朋友,他急于来到巴黎的原因其实也就是想与他在一起待几天。他们是一所私立学校的小学同学,又一起上拉格比中学,剑桥的大学生活他们也是一起度过的。但西蒙没等拿到学位,在第二年末就离开了剑桥。因为他得出了他是在浪费时间的结论。查利的父亲为西蒙谋到了伦敦一家报社的工作,最近一年他一直是这家报社派驻巴黎的记者。西蒙在这个世界上是独自一人,无牵无挂。他父亲曾在印度林业部工作,在西蒙的幼儿时期就与他母亲离了婚,原因是她与他人通奸。母亲离开了印度也抛下了西蒙,根据法院的裁决,他由父亲监护。他被送往英国,被寄养在一个牧师家中,直到上学的年龄。他母亲从此杳无音信,他不知道她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西蒙十二岁的时候父亲死于肝硬化。他对父亲只有一些模糊的记忆。印象中他身材瘦高,脸色蜡黄,满脸皱纹,嘴唇总是紧紧地抿着。他死后留下的钱只够儿子读书的学费。梅森夫妇被这个可怜孩子的孤独所触动,在各个假期经常把他接到自己家。他是一个瘦弱的男孩,苍白的脸色使一双黑眼睛显得很大,一头浓密的黑发总是乱蓬蓬的,嘴很大,也很性感。他早熟而健谈,阅读广泛又很聪明。他完全没有查利的羞怯,不过这种个性在查利身上显得很迷人。维尼夏尽管从责任感出发尽力想要喜欢他,但做不到。她无法理解为什么查利喜欢上了这么一个各方面都与他截然不同的人。她认为西蒙鲁莽而自负。他不知感恩,认为别人为他做的一切都是应该的。她怀疑西蒙对他们夫妇的看法也不会太好。有时候当莱斯利用他一贯的语气睿智地谈起某件有趣的事情,西蒙就会用他那黑黑的大眼睛投去讽刺的一瞥,同时性感的嘴唇也会嘲讽地撅起。这种表情使你不由得觉得莱斯利是在啰里啰唆,有点儿愚蠢。当他们一家人在一起享受着恬静的夜晚,谈谈这、聊聊那的时候,西蒙时不时地就会陷入沉思。他人坐在那里,但目光却走了神,仿佛思绪飞到了千里之外。过了一会儿,他又会拿起一本书开始阅读,就好像这个房间内没有旁人似的。这不由使你感到他们家的谈话根本不值得一听。这种态度甚至可以说是没有礼貌的。但维尼夏责备的是她自己。

“可怜的孩子,从来也没有人教过他礼貌礼节。我要对他好一些。我会喜欢他的。”

她的目光落在了查利身上。她的儿子长相英俊,身材修长,一头蜷曲的棕发,蓝眼睛,长睫毛,皮肤白皙。他个头长得太快了,晚礼服的袖子已经有点儿太短了。虽然他也许没有西蒙那样出众的才华,但他心地善良,一举一动无不透着优雅。但如果她舍莱斯利而去,而莱斯利又成了一个酒鬼,天知道查利会变成什么样子。如果查利不是从小就受到文化的熏陶,有着良好的家教,而是像西蒙一样自己长大,那么他又会是个什么样子?可怜的西蒙!第二天她出门给西蒙买了半打领带。他看上去很高兴。

“您对我太好了。我这辈子还从来没有这样阔气过,以前最多也就同时有两条领带。”

一点儿表示心意的小礼物就引来了发自内心的慷慨感谢,维尼夏深受感动,一阵突然而至的怜悯之情使她难以自持。

她哭道:“可怜的孩子,你太孤独了,你没有父母照顾真是不幸啊。”

“哦,我母亲是个妓女,我父亲是个酒鬼,我敢说我并不想念他们。”

他说这话的时候刚十七岁。

但即使这样,维尼夏也没法喜欢他。他无情无义、玩世不恭,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查利认为他非常优秀,十分钦佩和尊重他,这激怒了维尼夏。而莱斯利也对他的博览群书和口才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还只是一个孩子,但在中学读书时,就已经是一个热情的社会主义者了;在剑桥,他成了一个共产主义者。莱斯利快乐而宽容地听他宣讲着他那疯狂的理论。对莱斯利而言,这套理论是空话连篇。直觉告诉他,这些空话并没有触及生活中的基本要素。

“如果他真的成了一个著名的记者或国会议员,在敌对阵营中有一个朋友是不会有害处的。”

莱斯利的思想很开明,他甚至承认社会主义者有几项见解很有道理,任何理性的人都不会反对这些观念。理论上他是举双手赞同实现煤矿企业的国有化的,而且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国家不应该管理公共服务部门和私营企业,但他同时还认为不应该采取过激行动。例如,地租实际上就与政府完全没有关系。大城市都有贫民窟,这一点无法避免。与标准的公寓楼相比,其实底层社会的人更喜欢住在贫民窟内。梅森房地产公司在这方面并非毫无作为,但你不能指望一个地主能让人们一文不掏地白住他的房子。唯一公平的做法是让他的投资得到一个合理的回报。

西蒙·费尼莫尔决定要谋一个能驻国外数年的记者差事,这样他就能够了解欧陆的政治了。一旦他进入下议院,就能成为这方面的专家,而大部分工党议员对此必然是一无所知。莱斯利得知这家报社的老板准备录用一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就领他去面试。临行前莱斯利警告他说,这个老板非常富有,如果他表现出自己的革命倾向,就无法指望给对方留下良好的印象。但西蒙谦虚的态度、充沛的精力与随和的谈吐给这个报界巨头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

过后,莱斯利告诉妻子说:“他应试时的表现完美无缺。这个年轻人啊,就好像是换了一个脑袋,不是他本人了。以前我总是对你说,一个人的言谈与这个人的所思所想完全无关,这次得到印证了吧。到了要找一份工作,而且这份工作与他赖以为生的工资相关的时候,他就会像所有明智的人一样,把他那套理论忘到口袋里去了。”

维尼夏对他的观点表示同意。这样的事很有可能,他们自身的经验就证明了这一点。一个人可以既真正热爱美的事物,同时也热爱钱财。譬如洛伦佐·德美迪奇,他既是一个成功的银行家,也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维尼夏认为莱斯利为给一个不会感恩的人帮忙而给自己添了这么多麻烦,真是一个大好人。此外,推荐给西蒙的工作使他远赴维也纳,从而使查利可以免受他的影响。她始终对这种影响感到担心。正是因为西蒙狂野的思想渗入他儿子的头脑中,才使他产生了想成为一名画家的念头。西蒙干什么都无所谓,他身无分文,无牵无挂,但查利有一份轻松愉快的工作在等着他。这个世界上艺术家够多了。她感到宽慰的是,查利的心胸非常坦荡,品格绝对正直,即使接触到歪门邪道也不会毁坏他的良好修养。

此时查利正穿着衣服,不知该如何打发这个孤独的夜晚。他穿好裤子后,就给西蒙工作的报社拨去了电话。接电话的人正是西蒙。

“西蒙!”

“哈啰,你到了吗?你现在在哪里呢?”

西蒙的语气如此冷淡,这让查利吃了一惊。“我在宾馆。”

“哦,是吗?今晚打算干点儿什么?”

“没有什么打算。”

“我们最好一起吃晚饭,好吗?我这就去接你。”

他挂断了电话。查利手中的电话发出了断线的蜂音。他本以为西蒙非常想见他,就像他渴望见到西蒙一样。但从西蒙的语气和态度上来看,你会以为他们是一般的熟人,而且他们见不见面对他而言都无关紧要。当然,他们已经两年没有见面了,这段时间西蒙可能已经变得让他认不出来了。查利突然感到他的这次巴黎之行会无果而终。他忐忑不安地等待着西蒙,这种神经质他总是克服不掉。但当西蒙终于走进房间时,他发现西蒙的外表一点儿也没有变化。他现在二十三岁了,虽然只有中等身高,但仍然显得瘦长。他身穿一件棕色夹克和一条灰色法兰绒裤子,既没戴帽子也没穿大衣,显得很寒酸。他的脸比以往更瘦、更苍白,一对黑眸似乎也更大了。他的眼睛像是会说话,总是带着冷酷、好奇与怀疑,似乎表明这对眼睛背后肯定有一个优秀的头脑。他大大的嘴总是带着一种嘲讽的味道;他的牙齿不大但参差不齐,有点儿像小型食肉动物的牙齿。他下巴尖尖,颧骨突出,整个脸庞算不上俊秀,但他的表情非常丰富,平时也总是这样,街上的行人从他身旁走过时几乎无法不注意到他。在某些瞬间,他的脸上会有一种痛苦的美感。这不是一种性格之美,而是一种躁动不安,代表奋斗精神的美。令人烦恼的是,从他的微笑中看不到快乐的感觉,那几乎就是一种讥讽的扭曲;他笑起来就仿佛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他的声音高亢,但似乎不受他的控制。当他激动起来的时候,声音往往会变得尖锐刺耳。

查利克制住内心的冲动,没有放纵他那热情、友善而欢快的性格,没有跑到门口去与他紧紧握手,而是冷冰冰地接待了他。当听到敲门声后,他叫了声“请进”就接着修剪指甲。西蒙没有伸出手来同他握手。他点点头,仿佛他们白天已经见过面了。

“哈啰!”他问道,“房间还满意吗?”

“哦,当然。比我预期的还要好一些。”

“这里很方便,你带任何人来都可以。我饿死了,咱们一起去吃饭吧?”

“好的。”

“咱们去库波勒饭店吃饭。”

他们在楼上的一张桌旁面对面地坐下,各自点了饭菜。西蒙细细打量了查利一番。

“我看你的样子没有什么变化啊,查利。”他带着讥讽似的微笑说道。

“可幸运的是我的前程有了变化。”

查利感到有点儿腼腆。两年的分离至少在眼下是破坏了他们之间长期的亲密关系。查利是一个很好的听众,他从很小的时候起就受到了这方面的教育。他愿意静静地坐着听西蒙滔滔不绝地阐述他的思想,欣赏他雄辩的口才。查利一贯钦佩西蒙,从来没有夹杂过嫉妒之心。而西蒙也自认为是个天才,很自然地就把查利当成了配角。查利认为西蒙在这个世界上是孤苦伶仃的一个人,没有人很喜欢他;而他自己有一个幸福的家,生活富裕,因此就把自己的爱给予了他。而西蒙尽管很少关心旁人,但很关心他,这使他颇感安慰。西蒙对他人经常是讽刺加挖苦,但与他在一起的时候却能难得地显出温柔的一面。在他滔滔不绝的演讲中,西蒙偶尔有一次告诉查利,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在乎的人就是查利。但现在查利隐约觉得他们之间存在着一道障碍,这使他略感不快。西蒙不安分的眼神上下打量着他,在他的新西装上停顿了一下,然后又扫了一眼他的衬衣领和领带。他感到西蒙不是要复归他们往昔单独在一起时的样子,而是流露出批判与冷淡的态度。他就好像在打量一个陌生人一样在观察着他,就好像内心在盘问自己,坐在对面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哪。这种目光让查利感到很不舒服,他的心在痛。

“做个商人的感觉如何?”西蒙问道。

查利的脸有点儿红了。他们过去彼此了解很深,他想西蒙会为这件事而嘲讽他,因为他最终屈从于父亲的意愿。他有这个心理准备,但性格太老实了,隐瞒不住真相。

“这个工作比我预想的好得多。工作很有意思,也不太累。我有很多属于自己的时间。”

而西蒙的回答让他很吃惊。“我认为你的选择很理性,你就是成了一个画家或钢琴家又能怎样?这个世界上的艺术家多如牛毛。艺术他妈的都是些乱七八糟的大杂烩。”

“西蒙!你怎么啦?”

“你还在受你那对模范父母的欺骗吗?他们对艺术可是自命不凡啊。你必须懂得,查利。艺术!哼,只是给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有钱人取乐的玩物。我们的世界,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没有这种无聊之物的落脚之地。”

“我认为……”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认为艺术会产生美,使存在具有意义;你认为艺术对疲惫与沉重的心灵是种抚慰;你认为艺术能够使生活变得高贵而充实。狗屁!我们将来可能会再次需要艺术,但它不会是你想象的那种艺术,它会成为一种人民的艺术。”

“哦,上帝!”

“人民需要麻醉,而艺术可能是我们可以提供给他们的最佳形式。但他们还没有做好接受它的准备。目前他们需要另一种形式的东西。”

“哪种形式?”

“语言。”

他颇不寻常地带着一种嘲弄的语气吐出了这个单音节词,然后笑了。尽管他的嘴角显出苦相,但那一刻查利在他的眼神里看到了他过去经常看到的那种快乐。

他接着说道:“不说这些了。伙计,你日子过得挺美啊,每天去办公室享受生活。但这种生活不可能持续很长时间了,你最好还是抓紧享受个够,这可能是最好的办法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要介意。我们以后再讨论这个问题。告诉我,你这次到巴黎来有什么打算?”

“嗯,主要是想看看你。”

西蒙的脸刷的一下红了。别人说这句话也就是表示亲切而已,但查利说出了这句他极难启齿的话,你绝对相信他是在掏心窝子。

“除此之外呢?”

“我还想看几部电影。如果有优秀的戏剧上演,我也想去看看。此外,我可能还想找点儿乐子。”

“我想你这是说要找个女人。”

“你知道,我在伦敦没有太多的机会。”

“以后我带你去苏丹宫。”

“那是什么地方?”

“以后你就会明白的。是个取乐的好地方。”

他们开始谈论西蒙在维也纳的经历,但他对此很保守。

“我过了较长的一段时间后才适应新环境。你知道,之前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英国。我学会了德语。我想我读了很多书。我遇到了很多我感兴趣的人。”

“在那之后呢?谈谈你在巴黎的生活。”

“我多少都是在做同样的事情,我一直在梳理自己的想法。我还年轻。我拥有充足的时间。当我完成了巴黎的工作后,我会去罗马、柏林或莫斯科。如果我无法得到报社的工作,我会找其他活儿干。我随时都可以去教英语,够维持生活就行。我不是出生于富贵人家,我能将就过日子。在维也纳,为了锻炼自己的自律能力,我整整一个月就只靠面包和牛奶为生,这还算不上艰苦。我现在正在训练自己一天只吃一顿饭。”

“你的意思是说这是你今天的第一餐饭?”

“我起床的时候喝了一杯咖啡,一点钟的时候喝了一杯牛奶。”

“但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你的工资不少啊,对不对?”

“我拿的是最低生活工资。当然,足够支付一日三餐了。但是一个人如果连自我都战胜不了,他又怎么能够战胜他人?”

查利咧着嘴笑了。他不再拘谨了。

“这话怎么听起来像是出自一本名言字典。”

西蒙淡淡地回答道:“可能是吧。我要带走我的财产,否则我就会失去它。一句谚语凝聚了这个时代的智慧,只有傻瓜才看不起这样朴素的语言。你不要以为我打算一辈子都做伦敦一家报社的驻外记者或英语教师。这些都只是我的漫游岁月。我要利用这些时间来获取知识。我们俩接受的小学与中学教育都愚蠢透顶,那个所谓的剑桥大学就像是郊外的墓地,从那些地方是无法获取这些知识的。我所追求的不光是要获取书本知识和做一个有学问的人,这些只是一种手段;我所追求的是更难获得,并且也更重要的东西——不可征服的意志。我要像一个见习修道士在耶稣会铁的纪律下得到铸就一样去塑造自己。我一直都认为我很了解自己。没有什么比孤处于世,走到哪里都是陌生人,一辈子都与你毫不在意的人生活在一起这样的阅历更能让你了解自己了。但我对自己的认识出于本能。在国外的这两年里我学会了认识自己,认识的深刻程度就如同我对欧几里得第五公设定理的认识一样。我知道自己的长处与弱点,我准备在接下来的五六年时间里培养自己的长处,消除自己的弱点。我要严格训练自己,就像一个教练把一名运动员训练成为冠军那样来做。我有一颗好脑袋。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观察事物能够比我还敏锐。相信我的话,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有一种伟大的力量。我拥有优秀的口才。靠说理是说服不了人们去行动的,你必须要具有雄辩的口才。大多数人都是白痴,他们能被语言所左右。承认这点尽管很屈辱,但现在你必须接受这个事实,就如同你接受在电影院里,一部成功的电影必须有一个快乐的结局一样。我对语言的掌握与运用已经接近炉火纯青,等我彻底掌握了这门技术,我将无往不胜。”

西蒙拿起白葡萄酒杯,猛喝了一大口,然后靠坐在椅子上笑了起来。他的脸因扭曲而变形,就像在承受着无法忍受的痛苦一样。

“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是几个月前发生在这里的事情。英国退伍军人协会或一个类似的组织正在召开一个会议,我忘了会议的具体目的是什么,大概讨论的是军人墓地这类事情。我的上司应邀出席发言,但他感冒了,头痛,就派我来代替他。你知道我们的报纸,为了扩大发行量它们会表现出一种血淋淋的爱国主义,报纸可以谎话连篇,但都披着高尚的道德外衣。我的上司真可以说是人尽其才啊。他干这行二十年啦,但从来就没有自己的观点。他说出来的东西毫无新意,他就是讲一个黄段子也都是别人听过八百遍的,让人甚至感觉不到还有淫秽的成分了。但他还是有其精明之处的。他知道报社老板想要什么,而且他也会使老板感到满意。好吧,我就代他作了发言。从我嘴里出来的也都是些陈词滥调。我大声讲着哗众取宠的话。我给他们讲的笑话古老得连白发苍苍的法官也会自愧年岁过小。但他们哈哈大笑。我讲到伤心事时悲怆的语调可能都会让你作呕。但他们的眼泪滚下了脸颊。我就像一个救世军少女将她的性压抑看做高尚的品格一样去鼓吹爱国主义。但他们对我的讲话报以经久不息的热烈掌声。我的讲话是当晚最后一个。散会后,大人物们争相与我紧紧握手,他们激动得难以自持。我完全俘获了他们。但是你知道吗,我在会上的发言从头到尾都是一文不值的废话。这一切都是语言的作用。语言、语言啊!可怜的老哈姆雷特,他就吃了没有掌握语言艺术的亏。”

查利说:“这可是一桩非常不道德的事。我敢说他们只是一些正派的普通人,只希望做他们认为是正确的事,更何况他们为证明其信念的诚意,可能已经准备掏出自己的腰包了。”

“你猜得很对。这次会议为这项鬼才知道的什么事业募集到了大把的钞票,比过去任何一次会议募集的都多。会议的组织者们告诉我的上司说,这完全归功于我精彩的演讲。”

坦白地说,查利对此感到不快。这不是他所熟识的西蒙。从前,尽管他的思想非常狂放不羁,尽管他的言语很刺激人,但其中含有一种高贵的成分。查利不偏袒哪一方,他只是对压迫和残酷的行为感到愤慨。这种不义之举使他勃然大怒。但西蒙没有注意到查利对他这番话的反应,或者他虽然注意到了,但也对此毫不在意。他完全沉浸在自我之中。

“但光有头脑是不够的。口才尽管必要,也只是雕虫小技。克伦斯基是两者兼备,但又有什么用呢?一个人更重要的是性格。我要锤炼的正是我的性格。我相信一个人的可塑性很大,只要敢于尝试,他就能改变自己。剩下的只是意志的问题了。我要训练自己,要能够面对侮辱、轻蔑和嘲笑无动于衷。我必须要达到一种彻底的精神上的超然境界。那时即使他们把我投入监狱,我也会感到自己就像是空中飞翔的鸟儿般自由。我必须要让自己坚强如钢。即使我犯了错误,我也不会动摇,而要装出很正确的样子并从中受益。我必须磨炼自己,不仅要能抵御被人怜悯的诱惑,而且要不知怜悯为何物。我必须要从自己的心灵中把爱的成分挤出去,让自己不可能有任何爱的感觉。”

“为什么?”

“我不能让自己的判断力受到任何情感的干扰,作为一个人,我可能会产生某种情感。查利,你是这个世界上我唯一在乎的人。我不会停止磨炼自己,直到我从骨子里确定,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把你推到墙边亲手向你开枪,而且没有片刻的犹豫,没有片刻的遗憾。”

西蒙的眼光阴暗而混浊,它使你联想起一间废弃房子内的一面旧镜,镜子背面的水银已经掉了,当你看着这面镜子的时候你看不到自己,只能伴它向幽深处而去,不知在哪里潜伏着过去久远事件的影子和早已死亡的激情,而这些幽灵附体在一个神秘的生命中,以某种令人恐惧的方式颤抖着。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去车站接你吗?”

“你要是能来接我当然很好,但我猜你有事走不开。”

“我知道你会很失望。一般情况下那个时段是我们办公室最忙的时候,我们必须时刻准备用电话向伦敦报告当天收到的新闻,但今天是圣诞节前夕,明天无需出报,我本来可以很方便地离开那里。我没有去的原因是我太想要去了。自从收到你的来信,说你要来,我内心就急切地渴望见到你。在火车预定到站的那个时间,我知道你会徘徊于站台找我,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会有一些失落,但我拿起一本书读了起来。我坐在那里,强迫自己去读书,不许自己接听电话,而我的内心却是每时每刻都盼着电话铃声响起。当铃声响起的时候,我知道肯定是你打来的,我的喜悦之情是如此激烈,让我禁不住要对自己发怒。我差点儿就没有接电话。两年多来,我一直在努力摆脱对你的感情。想知道我为什么要你过来吗?距离产生美,得不到的东西才更有魅力,这一点千真万确。当一个人见到了自己日夜思念的偶像,他常常会为偶像原来也不过如此而感到惊诧。我想,如果在我内心还留有一点儿过去对你的感情,那么你在这里待几天时间就足以将它们全都抹掉。”

查利带着迷人的微笑说道:“恐怕你会觉得我很愚蠢,但我无论如何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确实认为你很愚蠢。”

“好吧,就算这个判断正确,理由是什么呢?”

西蒙皱起了眉头,他不安分的眼神一会儿跳到这里,一会儿又跃到那里,就像一只野兔试图逃避追捕一样。

“你是唯一在乎过我的人。”

“不对。我父母就一直很喜欢你。”

“不要胡说八道了。你父亲对我跟他对艺术一样,并非真心喜欢。但善待一个身无分文的孤儿,居高临下地予以施舍,对他产生影响,这给了他一种自己好善乐施的舒服感觉。你母亲认为我是一个不择手段追求私利的人。她认为我对你产生了她所厌恶的影响;我认为你父亲是个老骗子,而且是最坏的那类骗子,他甚至欺骗自己。你母亲看出了这点,因此感到受到了冒犯。我唯一让她满意的地方就是她一看到我就会想到,你各方面都与我截然不同,这真是太好了。”

“你对我的父母可是有点儿不恭啊。”查利语气温和地说道。

西蒙完全没有理睬查利的插话。

“我们俩一见如故。那个讨厌的老歌德可能会把这种现象称做选择性亲和。你给予了我这辈子还从未体验到的东西。我从未成为一个男孩,但和你在一起,我感到自己是个男孩了。与你在一起我就会忘掉自我。我欺负过你,戏弄过你,嘲笑过你,也怠慢过你,但我总是很崇拜你。与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有一种妙不可言的感觉,与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才能还原自我。你非常谦逊,非常随和,非常快乐,而且脾气也非常好,只有与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才没有了紧张感,才能从那股驱使我不断前进的驱动力中解脱片刻。但我不想躺下,不想放松自己。看到你甜甜的、谦逊的笑容,我的意志力就会被削弱。我的意志不能软弱,我的心灵不允许温柔。你蓝蓝的眼睛里流露出的是友善,是对人性的深信不疑,当我看到你的眼睛我就会动摇,但我不敢动摇。你是我的敌人,我恨你。”

当听到西蒙前面对他的某些评价时,查利有些不自在地涨红了脸,但现在他心情愉快地笑了。

“哦,西蒙,你胡说些什么呀。”

西蒙没有理睬他的话。他用闪着亮光、充满激情的眼睛盯着查利,仿佛要钻进他灵魂的深处。

“他的身上有什么呢?”他仿佛在自言自语,“或许只是一个偶然的印象,让人产生了他的心灵具有某种优秀品质的错觉?”然后他才对查利说:“我常常问自己,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什么?肯定不是你俊美的面庞,虽然我敢说这有些关系;也不是你的智慧,你虽然有智慧但并不出类拔萃;同样不会是你厚道的性格或你的好脾气。你身上到底有什么可以让人们一看到你就喜欢上你?你还没有上阵就赢了一半。是魅力?什么是魅力?我们都知道这个单词的意思,但我们都无法对它下一个精确的定义。但我知道如果我拥有你身上的优点,再加上我的头脑和意志,在这个世界上我就将无往而不胜。你有活力,这就是魅力的一部分。但我精力同样旺盛。我可以几天内只睡四个小时,我也可以一天内连续工作十六个小时而不感到疲倦。当人们首次结识我时,都会对我产生敌对情绪,我不得不完全靠自己的头脑去征服他们。我不得不利用他们的弱点;我不得不让自己对他们有用;我不得不去奉承他们。当我来到巴黎后,我的上司认为我是他所遇见过的年轻人中最招人讨厌、最骄傲自大的人。当然,他是一个傻瓜。一个人如果能像我一样洞悉自身的缺点,他怎么可能骄傲自大?现在他完全听凭我摆布。但我拼命工作所换来的东西,你只要眨一眨长长的睫毛就能得到。魅力真是绝对重要。在过去的两年里,出于需要,我认识了许多著名的政治家,他们全都拥有魅力。只不过有人多一些,有人少一些罢了。但这些人并非都是天生就有魅力的。这表明魅力可以获取。魅力本身毫无意义,但它使拥有魅力者产生了追随者,而且追随者们乐于为他做出奉献,会完全服从命令,盲目行事。奖励他们一句好听的话,他们就会感到心满意足。我在工作中对此进行过验证。他们一旦崇拜你,其奉献之心就如同打开了阀门的水流。一见到你,他们的脸上马上会浮现友好的微笑;他们的双手时刻准备着为你鼓掌。而这位领导者说话时温暖的语气似乎在说你会受到赏识;摆出一副感兴趣的样子能让你认为你所焦虑的事也是他的当务之急;亲密的态度并不代表什么,但可以诱使你产生错觉,以为自己是他的亲信。富有魅力者虽然说的也都是旁人说过八百遍的陈词滥调,但那些老伙计之类的话出自他们的口就让人感到那么舒坦。他们能够模仿自然,完美地表现出一种轻松而自然的态度;他们能够敏锐地洞察傻瓜们的虚荣心,小心翼翼地从不冒犯它。这些我全都可以学会,只要多一分努力,多一点儿自我控制能力就能办到。当然,他们有时也会做过头,他们的魅力表现得过于机械,以致不起作用了。人们看穿了这一点,就会感觉自己受到了欺骗,就会表示愤慨。”

他又用锐利的目光扫视了查利一眼。“你的魅力是天然的,这就是为什么它更具杀伤力的原因。脸上的皮肤轻轻皱一皱就能让你的生活如此轻松自在,这难道不荒唐吗?”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想让你来巴黎的原因之一,是想清楚地看到你的魅力是怎么组成的。据我所知,魅力取决于构成你下眼眶的一些特殊的肌肉组织。我相信它应该存在于你微笑时眼睛下面皮肤的小褶皱中。”

被进行这样的解剖使查利感到非常尴尬,为把话题从自己身上引开,他问道:

“但你费这么大劲的目的是什么?”

“谁知道呢。走,咱们去多姆咖啡馆吃饭去。”

“好吧,我要多点一些菜,咱俩好好吃一顿。”

“今晚我请客。咱俩在一起吃饭,这是第一次由我买单。”

当他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预备结账用时,带出了两张卡片。

“看,我给你买了张在圣厄斯塔什教堂举行的午夜弥撒的票。它应该是巴黎最优秀的教堂音乐会了,我想你会喜欢的。”

“噢,西蒙,你真好。我非常喜欢。你会跟我一起去的,是不是?”

“我得看看到那时的感觉如何吧。总之你先拿着票。”

查利把票装入口袋,然后他们向多姆咖啡馆走去。雨已经停了,但人行道的路面还是湿的,当商店橱窗的灯光或路灯照到上面,路面就泛出苍白的亮光。很多人来来往往,徘徊在街道上。他们从光秃秃的树木的阴影中走出,就仿佛从舞台的边幕中走出一样。他们走过光线照亮的路段,然后又消失在另一片黑暗之中。阿尔及利亚小贩们肩上扛着一捆捆东方地毯和廉价的皮毛从身边走过,他们的眼睛警惕地注视着每一个可能的买主,谄媚但固执地招呼着顾客。面目粗俗的男孩们头戴土耳其毡帽,挎着装有落花生的篮子,用沙哑的嗓音反复而单调地喊着:“花生米!花生米!”在一个角落里站着两个黑人,黝黑的面孔由于寒冷而收缩着。他们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等待着,仿佛时间已经停止。但除了等待,他们还能做些什么呢?这两位朋友到了多姆咖啡馆。夏季时顾客可以露天坐着的阳台现在都封上了玻璃。每张桌子都被占满了,但是当他们走进店里的时候,一对夫妇吃完饭站起来要走,他们马上占据了空出的地方。饭店内有点儿冷,而西蒙没有穿大衣。

“你不冷吗?”查利问他,“要不你坐里面?”

“不冷,我锻炼过自己的耐寒能力。”

“但你感冒了怎么办呢?”

“我不管它。”

查利经常听人谈起多姆咖啡馆,但从来没有来过。他非常好奇地四下打量着周围座位上的人们。这些人中有身着套头毛衣的青年人,其中一些人蓄着短胡须;还有身着雨衣的女孩,她们都没有戴帽子或头巾。他估计这些人都是些画家和作家,看着他们,查利有点儿兴奋。

“他们是英国人或美国人,”西蒙轻蔑地耸耸肩说道,“他们大都是些废物和无赖,可怜巴巴地装扮成戏剧中的某个角色,而这个戏剧早就不再上演了。”

对面桌是一帮身材高挑的金发年轻人,像是斯堪的纳维亚人;另一桌是几个肤色黝黑、打着手势热烈交谈的黎凡特人。但大多数顾客还是衣着体面、寡言少语的法国人。他们是附近店铺的小老板,光顾多姆咖啡馆很方便。他们大都操着外省口音,仍然像查利一样认为这家咖啡馆是艺术家与学生们的度假胜地。

“可怜的小畜生们,他们没有钱接着去享受拉丁区的生活了。他们生活在饥饿的边缘,像划船的奴隶一样拼命干活。我想你已经读过《波希米亚生活》这本书了。书中是这样描述的:鲁道夫现在穿上整洁的蓝色西服了,但这套西服是他买来的二手货,每天晚上他都要把裤子压在床垫下以防走样。他一个铜板都掰成两半花,谨小慎微,生怕毁了自己的前程。米米和赛特是勤劳的女孩,工会成员,她们晚上只要有空余时间就去参加党的会议,即使她们失去了贞操也会保持头脑清醒。”

“有姑娘跟你一起住吗?”

“没有。”

“为什么不找一个?我认为这样生活会非常快乐。你在巴黎的这一年多时间,一定有很多机会挑选一个女友。”

“是的,我有那么一两次机会。想起这件事来就觉得有点儿奇怪。你难道不知道我住的地方是什么样子吗?一间工作室加一个厨房,没有浴室。按规定管理员要每天过来打扫房间,但她患有静脉曲张,讨厌爬楼梯。我只有这样的条件,但已经有三个女孩想要来和我一起分享这个肮脏的住所。一个是英国人,她在这里的共产国际局找到了一份工作;另一个是挪威人,她在索邦大学工作;还有一个是法国人——你一定认为她更理智些,她是一个裁缝,但失了业。一天晚上,当我正要出去吃晚饭时遇上了她,她告诉我她已经一整天没吃饭了,于是我给她买了一餐饭。那是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她一直住到星期一。她想留下来,但我让她离开,她就走了。那个挪威人就相当讨厌了。她想给我织补袜子,给我做饭,给我擦洗地板。当我告诉她什么也不用她做时,她就总在街角等着我,在大街上跟着我。她告诉我如果我不松口她就会自杀。她给了我一个铭记于心的教训。最终我不得不相当强硬地对待她。”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有一天我告诉她我讨厌他的纠缠。我告诉她,如果下次在街上她再来跟我打招呼我就揍扁她。她很愚蠢,不知道我是认真的。第二天,当我走出家门的时候,大约是十二点左右,我正要走进办公室,而她站在马路的另一边。她向我走来,带着一副愁眉苦脸、畏畏缩缩的表情,并开始跟我说话。我没等她吐出两三个单词就朝她的下巴猛击了一拳,她就像个木桩一样倒了下去。”

西蒙的眼睛由于兴奋而闪闪发亮。

“然后呢?”

“我不知道。我想,她又站了起来。我抬头就走了,没有回头去看她。不管怎么说,她明白了。这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

这个故事使查利感到非常不舒服,但同时又让他想笑。但他对此感到羞愧,没有笑出来。

“最好笑的是那个英国共产党员。天啊,她竟然是一个主教的女儿。她牛津大学毕业,是经济学学士。她非常有教养,哦,一个绝对的淑女,但她将私通和乱交视为一种神圣的责任。每当她与同志上床的时候,她就觉得是在为事业作贡献。我们本来可以成为好朋友,可以并肩战斗,一起为理想而奋斗。主教给了她一笔钱,作为她的生活补贴,我们打算将两人的钱放在一起共用,将我的工作室改造成一个中心,使同志们可以下午在这里喝喝茶,讨论当天亟待解决的问题。我只是对她说了一些逆耳的忠言,但从此我们就一刀两断了。”

他再次点燃了烟斗,独自微笑着。这是一种他特有的带着痛楚的微笑,仿佛他正享受着一个笑话,而这个笑话伤害的对象正是他自己。查利几次想说话,但不知说些什么才能不显得做作,从而引起西蒙的讽刺。

“那么你打算在你的生活中完全切断人际关系?”他犹犹豫豫地问道。

“是的,完全切断。我要自由。我不能让其他人控制住我。这也正是我将那个小裁缝赶走的原因。她是所有人中最危险的一个。她有教养,对我温柔而亲切。她身上带有贫苦人的温顺,他们认为生活就是受苦受难,不敢有其他企盼。我不可能爱上她,但我知道她的感恩之情、她对我的崇拜、她取悦于我的愿望,还有她纯真快乐的性格都非常危险。我看得出,她很容易像吗啡一样让我上瘾,使我无法挣脱这种依赖。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一个女人的谄媚更阴毒了,而我们又从骨子里想要得到,结果我们就会成为她的奴隶。我对辱骂无动于衷,对谄媚也要毫不心动,我必须做到这一点。没有什么比一个女人天生具有的品格更能吸引人了。那个女孩会占有我的全部身心,我将永远无法逃脱她的控制。”

“但是,西蒙,像其他人一样,你也有七情六欲啊。你已经二十三岁了。”

“我的性欲很强吗?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强。当你每天工作十二至十六个小时,每天平均只睡六个小时;当你一天只吃一顿饭就够了的时候,也许你就会惊奇地发现性欲大大减退了。巴黎在满足人的性本能方面非常不错,不用浪费多少时间,花费也不大。当我感到欲望干扰了我的工作时,就去找一个女人,就像患了便秘服泻药一样。”

查利乐了,清澈的蓝眼睛闪烁出光芒,张开嘴唇露出了迷人的微笑,也露出了一口结实而洁白的牙齿。

“你不感到失去了很多乐趣吗?你知道,一个人年轻的时光很短暂啊。”

“可能是这样。但我知道一个人必须静下心来,否则在这个世界上他将一事无成。切斯特菲尔德勋爵对性交所下的结论是:欢愉短暂,姿势滑稽,费用巨大。性可能是一种无法抑制的本能,但如果一个男人让性牵着鼻子走,那他就是一个可怜的傻瓜。我不再惧怕性的诱惑了。再过几年我就能完全摆脱它。”

“你能够确定自己不会在某一天爱上某个人?你知道,即便是最理智的人也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西蒙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了一眼查利,这个眼神甚至让人想到了敌意。

“我要从内心深处彻底摒弃这种情感,就像我会把一颗烂掉的牙齿从口中拔出一样。”

“这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

“我知道。容易办到的事都没有多大价值。但人有这样一个奇怪的特点,如果事关他的自我保护,如果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他就会爆发出力量。”

查利沉默了。如果其他任何一个人像西蒙这样跟他交谈,他都会认为对方只不过是为了显得自己与众不同而装模作样而已。查利在剑桥的三年已经听够了这类言过其实的夸夸之谈,但他以常识来判断,用些许幽默来应对,就能还原其本意。但他知道西蒙从来都是说到做到。他根本就瞧不上伙伴们的评价,也不屑于装腔作势好引起他们的钦佩。他无所畏惧,言出必行。他说他认为应该这样或那样,你可以肯定他就是这样想的;如果他说他做了某件事,你也不要有任何怀疑,他肯定是做了这件事。

正如西蒙所描述的生活方式在查利看来似乎属于一种病态和非自然状态一样,他流畅表达出来的思想虽然表明经过了他的深思熟虑,但在查利看来是残忍与可怕的。他注意到西蒙没有说出他如此严厉地约束自己的目的是什么,但在剑桥读书时他就是一个极端的共产主义者,自然可以假定他正在训练自己的目的是革命一旦爆发就能发挥自己的作用。这场革命预计不久就将爆发,他们所有人都将被裹挟其中。查利更关注艺术,但他也曾在西蒙的房间内饶有兴致地听他们进行激烈的辩论,但感觉这件事与他没有任何特别的关系。如果硬要他在这个从未认真考虑过的问题上表明自己的看法,查利可能会同意他父亲的观点:无论欧洲大陆发生什么变化,英国都不会有共产主义的危险。他们在俄国搞得一团糟,这表明共产主义行不通。这个世界上总是有穷人与富人之分,今后也将如此。英国的工人阶级太精明了,他们不会让自己被一些不负责任的鼓动者们牵着鼻子走。不管怎么说,英国工人阶级的生活还算过得去。

西蒙接着往下说。过去他已经习惯于将自己的想法告诉查利,因此现在他渴望将憋在脑袋里好几个月的思想全都倾泻出来。虽然他曾非常专注地反复思考过这些想法——能够专注于某件事是他的天赋——但他发现有查利这个理想的听众来验证,这些思想就能变得清晰而有力量。

“人们关于爱的论述浩如烟海,这你知道,但那不过都是些废话。认为爱非常重要的观点与事实完全不符。人们都说它是人的价值的最高体现,似乎不证自明。但世上的一切都需要得到证明。在柏拉图将他多愁善感的感官享受穿上了迷人的文学形式外衣之前,古人除了实用性外并没有太重视这个问题。伊斯兰教徒们在这一点上具有健康的现实主义态度,他们认为这只是一种生理需要,没有什么更高层次的东西在里面。是基督教用新柏拉图主义支撑起性的情感说,使它成为最终的目的,成为生命存在的理由。但基督教是奴隶们的宗教。基督教为那些疲惫不堪、心情忧郁的奴隶们创造了一个来世的天堂,作为他们今世遭受苦难的补偿。而爱成了一种精神鸦片,使他们能够承受目前的痛苦。但就像所有的毒品一样,它不会有多少效果,而是最终毁灭了那些上瘾者。两千年来它窒息了我们人类。它削弱了我们的意志,销蚀了我们的勇气。在我们生活的这个现代世界中,对我们而言,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比爱更加重要,只有愚蠢的软蛋们才会受其摆布。我们都明白这些,但我们仍然对它愚蠢地大唱颂歌。在书本中、在舞台上、在教堂的讲坛和教师的讲台上,还在灌输着这个陈腐而伤感的垃圾,这个过去用来蒙骗亚历山大大帝的奴隶们的谎言。”

“但是,西蒙,古代世界的奴隶们正好相当于现今的无产阶级啊。”

西蒙的嘴唇颤抖着微微一笑,他凝视的目光使查利觉得自己似乎说了愚蠢的话。

“这我知道。”西蒙平静地说。

他不安分的眼睛停滞了一会儿。尽管他在看着查利,但他的目光似乎在凝视着远方的某件东西。查利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但感到有点儿心神不宁。

“两千年所形成的习惯可能使爱成了一个人不可或缺之物。既然如此,那就必须认真对待这种情感。如果麻醉品是必不可少的东西,那么分发麻醉品的最佳人选绝对不能是一个瘾君子。如果爱可以有一些有用之处,那么利用它的人一定自身先要对它有免疫力。”

“你似乎并不想告诉我,你排斥让生活感到愉快的一切所要达到的目的是什么。我不知道你牺牲这一切是否值得。”

“查利,过去一年你都在做什么啊?”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似乎答非所问,但他以一贯谦虚坦诚的态度回答了这个问题。

“我想我干的都是些平凡的事。我几乎每天都去办公室,我用了一定的时间去了解房地产工作的性质及诸如此类的事情。我一直在跟父亲一起打高尔夫球。他喜欢一个星期打两三场球。我还一直保留着弹钢琴的爱好。我听了很多场音乐会,观看了大多数展出的美术作品;偶尔还去听歌剧,看几部戏剧。”

“你过得真的非常惬意吗?”

“还不坏。我自己觉得很享受。”

“那么明年你打算做些什么?”

“大致差不多吧,我还没有细想。”

“那么后年呢?后年的后年呢?”

“我想几年后我会结婚成家,然后我父亲退休并将他的工作交给我。目前看来这份工作的待遇很不错,年收入有一千英镑。当然,最终我还会分到我父亲在梅森房地产公司一半的股份。”

“然后你就会过上你父亲之前的那种生活?”

“除非工党政府没收了梅森房地产公司,那样的话我当然会陷入困境了。但在此之前,我还是很愿意做我那份不起眼的工作,并根据我的收入尽可能地去寻找乐趣。”

“当你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你是否一点儿也不介意是否曾给这个世界留下了点儿什么印迹?”

这个意想不到的问题使查利惊慌失措,他的脸一下涨红了。

“我想我不会介意。”

“那么你不感到遗憾吗?”

“说实话,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但如果你要我实话实说,我想如果我不介意,那我就是一个傻瓜。我不会成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在我毕业后的那年夏天,当我们一起到挪威钓鱼的时候,我同我父亲谈过这个问题。他非常含蓄地阐述了他的观点。可怜的老爸,为了顾及我的感受他是煞费苦心,但我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我天生心灵手巧。我的绘画、写作和钢琴水平都不错,如果我能专心致志于某一件事,也许我有成功的可能,但我缺乏持之以恒的毅力。父亲说光有灵气还不够,他说得很对。他说做一个最好的商人比当一个二流的画家要强,我认为他这个观点也对。毕竟我是有点儿运气的。老赛伯特·梅森娶了一个厨娘,开始在一小片土地上种植蔬菜,而伦敦的扩张将这片土地变成宝贵的财产。如果我能恪尽职守地生活在这种上天赐予的,或者说是机遇给予的——随便你怎么认为——状态下,难道你不觉得我应该满足吗?”

西蒙冲他笑了笑,这次的笑容可称得上这个晚上最宽容的笑了。

“我想你是应该满足,查利。但这个结论不适合我。我宁愿在穿过街道时被公共汽车给碾成肉酱也不希冀过你那样的生活。”

查利平静地看着他。

“你看,西蒙,我生性快乐,但你不是这样。”

西蒙笑了。

“我们能够改变这点,让我们试试吧。走,散步去。我带你去苏丹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