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你让盲目的激动给迷惑住了。你说话要慎重,绝不可以征求意见之名行乱出主意之实。我没经历过你的那些痛苦,但经历了其他的一些痛苦。我心灵坚强,我是英国人,我知道应该如何死,因为我知道如何生,知道如何像个男子汉那样去忍受痛苦。我已经看见死之将至,但是我并不把死亡当一回事,所以我也不会去主动寻死。咱们还是来谈谈你吧。
没错,你对我是不可或缺的:我的心灵需要你的心灵;你的帮助会对我十分有用的;你的理智在我一生中的最重大的事情上,可以给我以启迪;如果我不利用你的理智,你能怪谁呀?你的理智现在在哪里呀?它变成什么样了?你还能干什么呀?你现在这种样子,还有什么用呀?我还能指望你帮我什么忙呀?失去理智的痛苦把你弄得既愚蠢又冷酷了。你不是个男子汉,你是个没用的人,如果我看不到你会变好的话,像你现在这种德行,我看世上就再也找不到比你更差劲儿的人了。
只需拿你的信看看,就可证明我说的没错了。从前,我一直认为你是个有良知、重真情的人。你的情感是真诚的,你看问题是正确的,我之所以喜欢你,并非出自个人所好,而是有所考虑的,是把这看作为自己培养智慧的一个方法。可是,现在,在你的这封自鸣得意的信中,我看到的都是些什么呀?满纸胡言乱语,强词夺理的诡辩,在你的理智迷乱中,完全表明了你内心的迷离不清,我若不是可怜你的糊涂,我才不向你指出这些来哩。
为了用一句话驳倒你的这些胡言乱语,我只问你一件事。你是相信上帝存在的,相信灵魂不灭的,相信人的自由的,那么,你想必并不认为,一个聪明人有了一个躯体,并偶然地被置于世上,只是为了活着,为了受苦,为了死亡吧?人生在世,也许应该有一个目的、一个归宿、一个道德标准吧?我请你明确地回答我提的问题,然后,我再逐行逐段地来谈你的信,我相信你会因为写了这封信而汗颜的。
现在,我们先不谈人们经常说得天花乱坠但从不遵循的那些一般性的格言,因为人们在执行过程中总是遇到某种特殊的条件,致使事情的状况发生极大的变化,因此人人都会觉得自己无须按照格言去做,而别人则应该照着去做。大家都很清楚,凡是提出一些一般性格言的人,都希望别人照着去做,而自己则是个例外。咱们再来说说你吧。
按你的说法,你是可以容许自己死的,对吧?你提出死的论据是怪诞的:因为你想死,就可以去死。你的这种论调肯定对坏蛋、恶棍们很合适,他们应该很感激,你为他们提供了理论武器,他们可以假说自己是受了诱惑,所以就能去干更多的坏事。当强烈欲望胜过了对罪恶的恐惧时,他们就动了恶念,也随之找到了干坏事的理由。
难道你真的可以结束生命吗?我很想知道你是否已开始有所准备了。怎么!你来到世上就是什么事也不干的吗?上苍在赐予你生命时,就没有交给你一项任务去完成吗?如果你天黑之前,做完了一天的工作,剩下的时间,你就歇息吧,这是可以的,但是,得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如果天主让你汇报一天的所作所为,你怎么回答?你说说看,你将怎么回答他?你就回答说:“我勾引了一个纯洁的姑娘;我让一位朋友陷入了悲伤”?可悲的人呀!你把那个自称已活到头了的人给我找来,我倒要向他学习学习必须该如何生活了之后才有权抛弃生命。
你列举了人类的种种痛苦,你不厌其烦地讲述那些陈词滥调也不觉得脸红!你还说什么“生命是个坏东西”。那好,你就在各种事物中找找看,看看是否有什么好东西里没有掺杂着坏东西的。难道我们因此就可以说宇宙中没有一样好东西?你就可以把天生的坏东西与因偶然因素变坏的东西混为一谈?你自己也说过,人的被动生命是毫无意义的,那只是一个皮囊,人很快就会摆脱的,但积极的和有道德的生命将影响人的整个一生,其价值在于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生命对于暴发的坏人来说是一个坏东西,而对于不幸的诚实者而言,则是一件好东西,因为,问题不能从一时的变化去看,而应该从使它变好或变坏的事物的关系去看。总之,我想问问你,到底是些什么样的痛苦在逼使你抛弃生命呀?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假装客观地在罗列人类的种种痛苦,其实是不好意思说你自己的痛苦呀?相信我,别一股脑儿地把你的美德全都抛弃掉。你至少应该保持你从前的那种坦率,开诚布公地对你的朋友说:“我已经丧失了腐蚀一个正直女子的希望,所以才不得不做一个好人,但这样我倒不如去死。”
你厌烦继续活下去,因此便说:“生命是一个坏东西。”但迟早你将会得到安慰的,那时你就会说:“生命是一个好东西。”你说得倒是对的,但却并没明白其中的道理,因为除了你而外,什么也不会变的。因此,自今日起,你就得变;既然全部痛苦都源于你心灵的迷乱,那你就得改变你那放荡的爱,别因为懒得收拾屋子,就一把火把房子给烧掉。
你跟我说:“我感到痛苦。可受不受苦能由我决定吗?”首先,你这是改变了问题的性质,因为问题不是要知道你痛苦不痛苦,而是你认为活着是一件坏事。行了,既然你痛苦,那你就想法不再痛苦好了。让我们看一看有无必要为此而去死。
你应该审视一下与肉体痛苦的自然进程截然相反的心灵痛苦的自然进程,它们就像两种性质完全相悖的实体一样,完全相反。肉体的痛苦随着衰老而愈演愈烈,越来越严重,最后便摧毁掉这个终将死去的肌体。而心灵的痛苦则不然,一个不朽的质朴的存在的外表之短暂变化,会不知不觉地消失,从而使得这个存在保持着它那永远不会改变的原始形态。忧伤、烦恼、懊悔、绝望等都是一些持续不长的痛苦,不会永远在心灵中扎下根来,永驻不去的;经验一直在告诉我们,那种使得我们视痛苦为永恒的痛苦观是错误的。我还要告诉你,我无法相信,使我们堕落的种种恶习如同我们的忧伤一样是我们所固有的。我不仅认为它们会随着引发它们的躯体的消失而消失,而且我还坚信,活得越长久,就越能改变人,如果青春能维持数世纪之久,它就会让我们知晓,世上没有什么比美德更好的东西了。
不管怎么说,既然我们身体上的大部分病痛会不断地加重,那么,当身体上的剧烈疼痛无法医治时,一个人就可以自行处理他的身体了,因为他所有的官能都受到了病痛的损害,而且病痛又无药可救,他已无法再运用他的意志和理智了:他虽没死,但已不算是人了,通过自行结束自己的生命,来抛弃自己的躯体,因为这个躯壳已成了他的累赘,而且灵魂早已飞越而去了。
但是,心灵上的痛苦则不是这样,尽管它再激烈,总还是有药可治的。其实,是什么在使一种病痛难以忍受呢?是它的持续性。外科手术通常都要比所医治的病痛痛苦得多,但是病痛之痛是长期的,而手术的疼痛是短暂的,因此,人们宁愿忍受一时之疼痛。既然痛苦之所以难以忍受,是因为它持续时间长,那么持续时间不长的痛苦难道也需要进行手术吗?对于那些能自行消失的病痛,下猛药以治之是否理智呢?对于坚毅刚强、珍视年华的人来说,在两种摆脱痛苦的方法中,是选择一死了之呢,抑或是选择拖的办法?你应该等待,你的病是会被治好的。那你还有什么好要求的呀?
“唉!想到痛苦将结束,就更增加我的痛苦!”这才真是对痛苦的无聊的诡辩!这种大话,简直是既无情,又无理,也许还是别有用心的。既希望结束自己的痛苦,又怕痛苦的结束,这是什么荒谬的逻辑!即使发这种奇谈怪论的人,有谁会不愿意眼下先忍一下疼痛,以求病痛的解除呀?这就像是在伤口上划上几刀,让伤口结痂一样。如果痛苦会有一种魅力,使得我们喜欢痛苦的话,那么,用剥夺生命来解除痛苦,不就立刻把我们对未来的一切担心全都解决了吗?
好生想一想吧,年轻人,对于一个不朽的存在,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又算得了什么?痛苦与欢乐就像影子似的,一闪而过;人生苦短,生命本身并无价值,它的价值在于如何去使用它。只有人所做的善事可以留存,因此,行善才能让生命有其价值。
你别再说什么活着对你来说是一件坏事了,因为活着能否成为好事,只取决于你自己,如果说活了这么多年是一件坏事的话,那这更是你应该继续活下去的一个理由。你也不要再说什么你可以死了,因为这等于说,你可以不用做人了,你可以反抗创造你的造物主了,你可以不用达到做人的目的了。你在说你的死对任何人都没有伤害,你想过没有,这种话,你对你的朋友也敢说得出口?
你的死对任何人都没有伤害!我明白了,你并不把你不顾我们而死当成一回事,你对我们的遗憾不以为然。你蔑视友情,所以我也就不再跟你谈什么朋友的权利了。难道就没有什么更珍贵的东西让你别抛弃生命吗?
如果世上有这么一个人,因为很爱你,所以你死这人也要死,而且此人认为你不幸福,自己也不幸福,对于这样的一个人,你也认为没有什么义务可言吗?你这些可恶的计划执行了之后,不就把一个经过那么多苦斗之后,才恢复了当初天真心灵的平静给扰乱了吗?难道你就不怕把这颗温柔的心灵上那尚未愈合好的伤口给重新揭开吗?在使这个世界以及道德失去其最美丽的光彩时,你就不怕你的死会带来另一种更加残酷的损失吗?你就不怕你死后她尚留在人间,她心里会有着比活着更难以承受的悔恨心情吗?忘恩负义的朋友,薄情的情人,你是不是总在考虑自己呀?你是不是光想着你自己的痛苦呀?对曾是你最亲爱的人的幸福你竟然漠不关心吗?你就不能为了那个愿与你一起死的女人活下去吗?
你谈到了当官的人和当家长的人的义务;你认为自己并未被强加这些义务,就以为自己什么义务都没有了。可是,你的存在、你的才华、你的智慧都是社会赋予的,而又是属于自己的祖国的,还有那些穷苦人也非常需要你,难道你对社会、祖国和穷苦人就一点义务都没有吗?啊!你可真够精的!在你列举的那些义务中,单单忘了你做人的和作为公民的义务。那个拒绝为外国君主卖命、声称自己的血应为祖国而抛洒的道德高尚的爱国者今在何处?他现在是否正想绝望地抛弃生命以对抗律条?律条,律条,年轻人啊!一个智者能蔑视律条吗?苏格拉底虽蒙冤受屈,但出于对法律的尊重,而不愿走出监狱,可你,为了毫无道理地摆脱生命的羁绊,竟然不惜违犯法律,还口口声声地说:“我伤害谁了?”
你想引经据典地来证明自己这么做是对的,还竟然跟我提起几个罗马人的名字!你,提罗马人!你也敢提这些著名的罗马人的名字!你告诉我,布鲁图斯是因失恋绝望而死的吗?卡东是为了他的情妇而亡的吗?你这个渺小而软弱的人,你能与卡东相提并论吗?你说给我听听,在那个高尚的灵魂与你的灵魂之间有什么共同之处?啊!你真不知天高地厚,你给我闭上嘴吧。我担心褒扬这个伟人反而污损了他的一世英名。闻听此人圣洁而威严的名字,每一个有道德的朋友都会钦佩得五体投地,静默地追思这位人类最伟大的人。
你真是举错了例子!如果你以为罗马人一旦认为生命成了他们的累赘,他们就认为自己有权抛弃自己的生命的话,那你可是把他们想得太卑劣了!你看看共和国昌盛繁荣的辉煌时期吧,找找看,是否可以找得到一个有道德的公民,即使在遭受了天大的不幸时,就这么轻易地摆脱了自己义务的重负。雷居吕斯返回迦太基时就预见到苦难在等待着他,但他是否一死了之了?在弋第乌姆受辱时,波斯图来乌斯若想采用这种办法,难道还找不到借口吗?对于瓦隆执政官失败之后,为了活下去所作的种种努力,连元老院不也是称颂备至么?那么多的将军缘何不顾奇耻大辱,而且想死又极其容易的时候,却甘愿落入敌人之手?那是因为他们深深地懂得,他们的血、他们的生命、他们最后的一口气是属于祖国的,即使受尽折磨和羞辱,也绝不应背离这个神圣的义务。但是,当法律遭到践踏,国家受到暴君蹂躏的时候,公民们就恢复了自己的天赋自由以及支配自己的权利。当罗马帝国不复存在时,罗马人可以决定弃世:他们已经履行了自己在尘世间的职责;他们已经没有祖国了;他们有权支配自己,有权赋予自己已不再能奉献给祖国的那种自由了。他们在把自己的生命用来报效奄奄一息的罗马帝国,并为维护法律而战斗之后,像他们曾生活过的那样,义无反顾地、大义凛然地死去。他们的死仍被看做是对罗马英名的一种奉献,以便使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感到自己并不是一个为篡位者效力的人,不辱真正的公民的头衔。
可是你呢?你又是怎么样的人呢?你奉献了什么?你以为你可以用你的默默无闻来为自己辩解吗?你可以借口软弱就不必尽自己的义务吗?你可以借口自己在自己的祖国既无名气又无地位,就可以不受法律的约束了吗?在你本应把自己的生命用于为你的同胞服务时,你竟敢大言不惭地谈起死来!你要知道,你所考虑的那种死是可耻的,是见不得阳光的,是对人类犯下的一个盗窃行为。在弃世之前,你得把受之于人类的东西还给人类。你竟然说什么“我无所牵挂……我对这个世界毫无用处……”。你真是昙花一现的哲学家!难道你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你每走一步,都会发现有义务要尽,而且,每一个人,只要是活着,对人类都是有用的?
你听我说,糊涂的年轻人,我很珍视你,我对你的错误很同情。如果在你的内心深处还有这么一点点美德的话,那你就快来我这里,让我教给你如何热爱生活。每当你想摆脱生命时,你就在心里对自己说:“让我在死之前,再做一件善事吧。”然后,你就去找一个需要接济的穷人,找一个需要安慰的受苦人,或者是找一个需要你保护的受压迫的人。你就把那些见到我就害怕的不幸的人带到我这里来;你不用担心这么做会让我破财损名;把我的钱拿去,花光,就说我是个阔人好了。如果今天我的这番话能够把你挽留于世,那在明天、后天,以至你的一辈子,它也能把你给留住的。如果它还是留不住你,那你就死好了,因为你是个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