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如果遭遇痛苦有任何裨益,那么这裨益也许就在于,痛苦者可以将痛苦作为他们与众不同的证明(无论怎样有悖常情)。若非为了表明他们有异于那些没有遭受苦难的人,从而有可能比他们更好之外,又还有别的什么原因让他们遭遇这种巨大的折磨?

2.我无法形只影单地在家里打发圣诞节,因此我住进了贝斯沃特路后面的一家小旅馆。我随身带了一个小手提箱和一些书、衣服,但是我既不读书也不穿衣服,而是整天身着睡袍,躺在床上,不停地换着电视频道,看房间送餐菜单,聆听街上传来的零落声响。

3.最初,那种声音与下面交通的嘈杂声混合在一起:车门尖利地关上、卡车离合器换到一挡、风钻在人行道上开掘。然而从这所有的声音中,我开始发现一种迥然不同的声响穿透我脑袋旁边那薄薄的墙板,一波一波地传了过来。我的头靠在油腻腻的床头板上,中间垫着一本《时代》杂志。无论你怎样努力不去听(天知道谁能这样),都可以分辨得出隔壁房间传来的人类交合的声音。“操,”我心想,“他们在操!”

4.人们可以合理地想象一个聆听着人类交媾之声的人会有怎样的反应。如果他是富有想象力的年轻人,那么他会想要与隔壁男人做同样的事,用他诗人般的脑袋,构想那位幸运女人的完美形象——贝雅特丽齐、朱丽叶、夏洛特、苔丝——他自以为她们的尖叫声是他引起的。或者,如果被这种实实在在的情欲侮辱,他也许不去理会,想一想国家大事,把电视的声音开大。

5.但是我的反应则是听之任之——或者更准确地说,除了承认这个事实之外没有任何反应。自克洛艾离去之后,我能做的只是机械地承认。就男人这个词的一切含义而言,我成了一个再也不能产生惊讶的男人。心理学家告诉我们,惊讶是对未预料到的事物的反应。但是一切都在我的预料之中,所以我也就不会对任何事物感到惊讶。

6.我的脑子正想着什么?除了一首歌,什么都没想。那是一首在克洛艾车上的收音机里听来的歌,听歌那会儿夕阳已落到了公路边上:

我恋爱着,甜蜜的爱,

听我叫你的名字,我一点都不害羞,

我恋爱着,甜蜜的爱,

永远不要离开我,我们相爱不罢休。

我陶醉在自己的悲伤中,达到了痛楚的顶点。这时,痛苦得以升华,获得了价值,产生了基督情结。那一对男女交合的声响和欢乐日子里聆听的歌儿一起化为汹涌的泪水,随着我想起自己境况的不幸,奔流而下。然而,我第一次感到这不是愤怒的热泪,而是一种酸甜交加的泪水。这泪水传递着一种信念:不是我,而是那个使我痛苦的人有眼无珠。我一下子欢欣鼓舞,从痛苦的顶峰滑入快乐的山谷。这是一种殉难者的快乐,一种基督情结的快乐。我想象克洛艾和威尔在加利福尼亚旅行,我听见隔壁要求“再来一次”和“再用点力”的声音,沉醉于悲伤的苦酒之中。

7.沉思着圣子的命运,我问自己:“如果一个人能为所有的人理解,那么他会有多么伟大?”我真的还要继续责怪克洛艾不理解我吗?她抛弃我只能更说明她多么缺乏远见,而不是说我有多少不足。她不一定再是天使,我也不一定再是歹徒。因为她太肤浅,不能理解我,所以才会离开我,投入一个三流的加利福尼亚科比西埃怀中。我开始重新解读她的性格,着眼在她那些令人不太愉悦的方面。归根结底,她是一个非常自私的人,她的美丽只是浅薄的外表,蒙住的是更没有魅力的内心。如果她诱使人们认为她值得爱慕,那多半是出于她有趣的谈吐和友好的微笑,而不是真正的爱。对于她,别人不了解的地方我都了解。很显然(尽管以前我没有意识到)她天生就是以自我为中心,相当刻薄,经常不体谅他人,行为轻率,有时还很粗野。当她累得不耐烦,当她武断专行,当她决定抛弃我时,她显得既鲁莽又毫无策略。

8.痛苦使我获得无限的智慧,所以对于她的判断力缺失,我当然可以原谅、同情并且迁就——这样让我感受到无限的放松。我可以躺在一间淡紫色和绿色相间的旅馆房间里,感觉自己充满了美德和伟大。我为克洛艾无法理解的一切而深表遗憾。我咧嘴露出忧郁而会心的笑容,满怀智慧地看着尘世男女的行径。

9.情结只是被曲解的心理学把戏,使每一个失败和耻辱获得相反的意义。为什么将我的情结称为基督情结?我本可以把自己的痛苦视作是少年维特、包法利夫人或是斯万夫人的痛苦,但是这些受伤的恋人都不及基督清白无瑕的美德和无可置疑的善良——在对待他努力去爱的人们的罪恶时。他之所以富有吸引力,不在于文艺复兴艺术家赋予他的泪汪汪的双眼和灰黄面孔,而是因为基督本人是一个和蔼、完全公正和被出卖的人。《新约全书》中的词句,如同我的爱情,是源于一个富有美德而被歪曲之人的哀婉动人故事,他宣讲每个人都要爱周遭众生,却看到他高洁的思想被扔回到他脸上。

10.如果没有一个殉难者作为先驱,难以想象基督教可以取得今天的成就。如果基督仅只安静地生活在加利利,做着五斗橱和餐桌,在生命走到尽头、死于心脏病之前,出版一本薄薄的标题为《我的生活哲学》的书,那么他将无法获得现在的地位。十字架上充满痛苦的死亡,罗马政权的腐朽和残暴,朋友的出卖,所有这些都不可或缺地证明(精神上的多于史实上的):基督与上帝同在。

11.苦难的沃土上自发地培育着美德的情感。苦难越多,美德越多。基督情结纠缠于优越感之中,这是苦难者的优越感,与压迫者那不可抵抗的暴政和盲目相比,苦难者拥有更多的美德。被我所爱的女人抛弃,我把自己的痛苦提升为一种品质(下午三点瘫躺在一张床上,基督钉在十字架上),从而保护自己免受悲伤的折磨,那最多不过是一次世俗爱情的破裂产生的悲伤。克洛艾的离开也许令我伤心欲绝,但至少让我拥有了高尚的道德,虽然被判决去死,但成全我去做一个名垂青史的殉难者。

12.基督情结与马克斯主义处于对立的两端。出于自我厌恶,马克斯主义不让“我”涉身任何愿意接纳“我”的俱乐部。基督情结也让“我”立身于俱乐部的大门之外,但却是出于充分自爱的结果,它声言,因为“我”特殊所以没有被接纳。许多俱乐部天生不喜欢伟大崇高、智慧超群以及感觉敏锐的人们,这无疑显得粗野草率,故而那些人只好或是待在门外,或是被他们的女朋友一脚踢开。我的优越感主要建立在我的孤立和痛苦的基础之上:我痛苦,因此我特殊。我不被理解,但正是因为不被理解,我肯定值得更为深刻的理解。

13.只要避免了自我厌恶,人们必然会赞成软弱递嬗为美德的神秘变化——将我的痛苦演变为基督情结,这当然暗示了一定程度的心理健康。它表明在内心自我厌恶和自我珍爱的灵敏平衡中,自我珍爱现在占了上风。对于克洛艾的背弃行为,我的第一反应是自我厌恶情绪,彼时我还依然爱着她,痛恨自己不能将爱情进行到底。但是我的基督情结已经将等式颠倒过来,认为克洛艾背弃行为说明她只值得被轻视,或至多值得同情(那是基督美德的典范)。基督情结只是一个自我防卫的办法,我并不希望克洛艾离开我,我从来没有这么爱过一个女子。但是既然她已经飞去加利福尼亚,我接受这不可接受的失落的办法,就是去重新发现她曾经的价值无比,只是初识的昙花一现。这明显是一个谎言,但有时当我们遭遇抛弃,陷入绝望,独自一人在旅馆里打发圣诞节,听着隔壁房间里肉体祈福的声音时,我们无力更诚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