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爱德华与俄理维双方见面时的喜悦能有更显著的表示,我们也就无须慨叹以后所发生的一切;但这一种奇特的心理——怕自己不能在对方心目中唤起同等的共鸣——却是他们两人所共有的,这才造成他们间的僵局。每人都以为只有自己单方面受感动,只有自己单方面有着这种热切的喜悦,因此感到惶惑,而尽量抑制自己的喜悦,不使任情流露。
于是,俄理维不但没有向爱德华表达他自己特意跑来迎接他舅父的这种热忱,倒反以为应该另编造一个借口,而说因为今晨到车站附近买一点东西才顺道而来的。他那极度的审慎使他认为他的在场也许会令他舅父讨厌。但他还没有说完这番谎话,面色却通红了。最初爱德华热烈地紧握着俄理维的手臂,但一看他脸红,同样由于审慎,就信以为是自己握着他手臂的缘故。
爱德华说:
“我在车上尽想你是不会来接我的;但心底里我始终认定你是一定会来的。”
他会想俄理维一定在这话中看出太大意的自信。当他若无其事地回答:“我正因为到车站附近来买点东西。”爱德华就放开俄理维的手臂,而他满腔兴致也随即消沉。他还想问俄理维是否懂得他寄他父母的那张明信片实际只是为他而写的;但话到喉头,竟无勇气出口。俄理维怕使他舅父厌倦或是引起他的误解,因此没敢谈他自己。他只默不作声地看着爱德华,而惊异于他嘴唇轻微的颤动。以后他就把眼睛低垂下去了。爱德华希望吸引他的目光,但同时又怕俄理维嫌他苍老。他神经质地在手指间搓着一张纸条。这正是刚才行李房中给他的收条,但他未曾注意。
“如果那是他存行李的收条,”俄理维自忖着,但看他把它搓得很皱,又随便往地上一扔,“他就不会那样把它扔掉。”而他一回头时,看到那纸条已随风吹远在他们身后的行人道上。如果他多注意一下,他就可以看到一个年轻人把它拾走。这人正是裴奈尔。他在他们步出车站以后,一直跟着他们……俄理维苦于无话可说,两人间的沉默已使他无法忍受。
“当我们走到康多塞中学门前,”他在心中反复地说,“我就对他说:‘现在我得回家了,再见吧!’”但走到中学门前,他又决定把这话延迟到南国路转角再说,但同为这沉默的重担紧压着的爱德华却不能设想他们就将这样分手。他把他的外甥带入一家咖啡馆,也许一杯葡萄酒会帮助他们打开这种困境。
他们举杯相庆。
“祝你成功,”爱德华举杯说,“考试在什么时候呢?”
“十天之内。”
“你自己觉得已有准备了吗?”
俄理维耸耸肩。
“自然谁也不敢肯定地说。只要那天稍有意外就糟了。”
他不敢回答说:“是的。”深怕自己显得倨傲。而同时使他不安的是他希望,而又不敢用亲密的“你”字称呼爱德华;他只好把每一句话绕着弯说,这样至少把尊称用的“您”字也省去了。爱德华原等待俄理维会用“你”称呼,但经他这样一绕圈,这希望也就被打消了。但他记得在他动身去英国的前几天,俄理维已用“你”称呼他。
“你工作得怎么样?”
“不算坏。不过也没有达到我自己所预想的。”
“勤恳的人总会感觉自己的工作还能做到更进一步。”爱德华俨然地说。
但这在他出于无意,因此他立刻感觉到自己所说的可笑。
“你还写诗吗?”
“偶尔……但我很需要有人指导。”他的目光投在爱德华身上。其实他想说的是“您的指导”。虽然他口中不说,但他的目光已足以使爱德华明白他的意思。爱德华相信他不直说是出于敬服或是谦逊。但他何须那么回答,而且又是那么唐突:“啊!指导吗,那就应该在自己身上找或是请教自己的友伴们;至于那些年长者的都不适宜。”
俄理维就想:“我又并没有求他指导,他又何必抗议?”
各人焦灼于自己口中所发出的枯燥与勉强的调子,而各人都以为自己正是使对方局促不安的原因。类似的谈话是不会有好结果的,除非临时能有使他们解围的机遇。但连这样的可能性也没有。
俄理维今晨起床时就很不舒服。当他醒来已不见身旁的裴奈尔,这一种无缘道别任他离去的悲哀,一度曾为重见爱德华的喜悦所克服,这时却整个袭上他的心头,像阴沉的波涛席卷了他一切的思念。他想向爱德华谈起裴奈尔的遭遇,告诉他一切,使他对他的朋友发生兴趣。
但爱德华偶一微笑就会使他心伤,纵使他的表情不显得太夸张,但已很足够泄露他心头沸腾骚动的情感。因此他缄口不言,他感到他自己面部的紧张,他真想投入爱德华的怀抱中痛哭一场。爱德华却误会了他的沉默,误会了他愁眉的表情。他太喜欢俄理维,这才使他感到不知所措。如果他敢抬头正视俄理维,他一定会把他抱在自己的怀中,像安慰一个孩子似的安慰他,但他遇到俄理维忧郁的目光。
“我猜得不错,”他想,“我使他惹厌……我使他疲倦,我把他留得太久了。可怜的小东西!他只等我一句话把他打发。”全为怜恤对方,这句话,不由自主地从爱德华的口中出来了:“现在你可以走了。我相信你父母一定等着你吃午饭。”
俄理维也以为自己使爱德华惹厌,因此也把对方的语意误会了。他赶紧站起身来,伸出手去。至少他想对爱德华说:“我什么时候能再见你呢?”“我什么时候能再见‘您’呢?”或是“什么时候我们能再见呢?”……爱德华等待着这句话。但俄理维只是一声最平凡的:“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