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一个药方!只有一件事能医治我们,使我们不致成为我们自己。”

“是的,严格地说,问题不在于如何医治,而是在于如何生活。”

约瑟夫·康拉德

——《吉姆老爷》

经朱利尤斯的中介和公证人的帮助,拉夫卡迪奥获得了已故的朱斯特—阿热诺·德·巴拉格利乌尔伯爵留给他的四万里弗尔的年金之后,他最大的心思就是别有丝毫的显露。

“也许可用金碗吃饭了,”他心里暗想,“但你吃的仍是与以前同样的饭菜。”

他没去注意这一点,或者他还不知道今后对他来说,饭菜的味道会变。或者至少可以说,他以前对抵制食欲和贪嘴好吃同样都感兴趣,而现在他不再受这种需求的压抑了,他的抗拒力也就松懈了。直截了当地说吧:他生性高贵,以前从不因走投无路而有过任何举动,如今,出于淘气、好玩和取乐而更偏爱乐趣而不是偏爱利益。

根据已故伯爵的意愿,他并没有戴孝。他在去他最后一个叔叔热弗尔侯爵的供货商那儿置装时,等待着他的是一种懊丧和屈辱。当他自荐是从侯爵处来的时,裁缝师傅便拿出几张侯爵忘记结清的发票来。拉夫卡迪奥厌恶耍无赖,便立刻装作正是前来结清欠账的,而且还付现金买了自己的一些新衣服。在鞋店也是同样的奇遇。至于衬衣店么,拉夫卡迪奥觉得还是另换一家更谨慎些。

“热弗尔叔叔,要是有他的地址就好了,我会很高兴地把替他结清的欠债单据寄给他的,”拉夫卡迪奥在想,“这么做他可能会瞧不起我的,但我现在是巴拉格利乌尔家的人,从今往后,浑蛋侯爵,我要把你从我心中驱逐掉。”

没有什么可把他拴在巴黎或其他地方的了。他想穿越意大利,不慌不忙地走走停停,抵达布林迪西,他想从那儿搭乘一艘劳埃德船运公司的轮船前往爪哇。

他独自一人待在载他驶离罗马的一节火车车厢里,尽管天气炎热,他还是盖了一条柔软的茶色旅行毛毯,把戴着灰手套的双手放在毛毯上,美滋滋地欣赏着。他身着絮状柔软面料制的西服,呼吸着由每个毛孔散发出来的那份儿舒适惬意。脖子上宽松地戴着高高的、未上多少浆的假领,露出一条宛如脆蛇蜴似的青铜色薄绸领带,垂在多褶的衬衣上。他感觉浑身上下非常的爽,衣服、鞋子都挺舒适,那双鞋是用柔软的鹿皮做的低帮便鞋,与他的手套皮质一样。他的两只脚在这“软软的监狱”中伸展弯曲自如,像有生命力似的。他头戴海狸皮帽,压得很低,隔断了眼前的景色。他一边抽着一只刺柏木的烟斗,一边任思绪自由飞翔,他心想:

“那个老媪,看见自己头顶上的一小片白云,便指着对我说道:有雨,但今天还下不下来!……我替她背口袋(他心血来潮,四天里徒步穿越了博洛尼亚和佛罗伦萨之间的亚平宁山脉,在科维格列阿约过夜),并在山顶与她吻别……这属于科维格列阿约的神父称之的‘善行义举’——但我也完全可以掐死她,而且心不跳手不抖,而手指所感觉到的是她那脏兮兮皱巴巴的皮肤……啊!这时候她还抚摸着我的上衣领子,掸去灰尘说道:‘我的孩子!亲爱的!’……这之后,我浑身汗津津地躺在那棵高大的栗子树树荫下的苔藓上,我没有抽烟,却有着一种极强烈的喜悦,不知它从何而来?我感到自己有足够的力气去拥抱全人类,或者也许是掐死全人类……人的生命是多么的无足轻重啊!如果有什么有点鲁莽方敢去干的壮举的话,我可能会轻易地用自己的生命去冒这个险的!……不管怎么说,我是当不了登山运动员或飞行员的……那个深居简出的朱利尤斯可能会建议我些什么呢?真讨厌,他脾气太急躁!我要是有一位兄长就好了。”

“可怜的朱利尤斯!那么多的人在写书,可读书的人又那么的少!这是事实:正如他一再说的,如果以我为例的话,人们是越来越不读书了……最后将是一场灾难,一场充满恐怖的大灾难!人们将把印刷品扔进水中,如果最好的书与最坏的书在水底不相遇的话,那将是奇迹。”

“但我的好奇在于想知道我要开始掐老媪的脖子时,她会说些什么……人们老在想象‘如果怎样,就会怎样’,其实总会有一个小小缝隙,从中会冒出意外来的。没有什么事会完全像大家所想象的那样发生……而正是这一点在促使我有所动作……我做得太少了!……‘但凡能存在的就让它存在吧!’我就是这样向自己解释创世的……我恋着可能存在的东西……我若是国家,我可能就把自己给关起来。”

“我在博洛尼亚邮局的留局待领处冒名取出了那个加斯帕尔·弗拉芒先生的信;这信并没什么惊人之处,更没什么必要回信了。”

“上帝啊!我怎么极少碰到我想翻他箱子的人啊!……可我却碰到不少只用一句话、一个手势就能引起其古怪反应的人!……多美的一群木偶,但我敢发誓,那一根根提线却过于明显了!在大街小巷碰到的净是些无赖和笨蛋。我倒要问问您,拉夫卡迪奥,对这种闹剧太认真那是一个正直的人做的吗?……来吧!咱们卷起铺盖走人,是该走的时候了!逃往一个新的世界,离开欧洲,把我们的脚印给它留在地上!……如果在婆罗洲的密林深处还有什么尚未进化的猿人的话,我们将去那里估量一下一种可能的人类的才能!……”

“我本想再见见普罗托斯的。但他想必是去了美洲。他声称他只敬重芝加哥的蛮族人……这些‘狼’不怎么合我的口味,没什么快感。我是猫科的属性。咱们别说这个了!”

“科维格利阿约的本堂神父非常的忠厚老实,不怎么会教唆与他说话的孩子堕落的。显然他负责照管这个孩子。可能的话,我倒是很愿意让他做我的同伴,当然不是指那个本堂神父,而是指那个孩子……我抬眼望着我的那双眼睛多美啊!他局促不安地在寻找我的目光,而我也是局促不安地在寻找他的目光,但我立刻就把目光移开了……他比我小不到五岁。是的,他顶多十四五岁……我在这个年纪时是个什么样?是个满怀贪婪的小子,正是我今天想碰到的那种人。我若碰到这种人,会很开心的……最初,法比感到喜欢上我时颇为惶恐,他向他母亲倾诉了这事,他做对了,倾诉完之后他感到心情轻松多了。但他的拘谨让我有多恼火啊!……后来,我们在欧雷斯山里时,我在帐篷里跟他讲这事时,我们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今天,我很想再见到他,但遗憾的是他已经死了。咱们别说这事了!”

“说实在的,我当时是想惹恼本堂神父。我在寻找我能对他说的难听话,但我找到的却净是动听的话……我要显得不迷人有多么的难啊!我又不能照着卡萝拉建议的那样,把脸涂抹成褐色,或者去吃大蒜……啊!咱们别再去想那个可怜的姑娘了,好吗?我最平庸的欢乐是她给予我的……啊?!这个古怪的老头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阿梅代·弗勒里苏瓦尔刚从过道的推拉门里进来。

弗勒里苏瓦尔独自一人坐在他的座席间里,直到弗罗西诺那。在这个车站上,一个中年意大利人上了这节车厢,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坐下来,阴沉着脸在审视他,弄得弗勒里苏瓦尔急忙逃走。

与此相反,在相邻的那间座席间里,年轻潇洒的拉夫卡迪奥却吸引了他。

“啊!可爱的小伙子!几乎还是个孩子哩,”他暗自想道,“想必是在度假。他穿得多好!他的目光也很率真。打消我的疑惑将是多好的休息啊!如果他会说法语,我很愿意同他聊聊……”

他在他对面靠近车门的地方坐下来。拉夫卡迪奥抬起海狸帽的帽檐,用阴沉沉的目光审视他,表情甚是冷漠。

“这个脏兮兮的丑八怪和我之间有何共同之处?”他在想,“他似乎自以为很精明。他干吗冲我这么笑?他以为我会拥抱他呀!难道还会有女人去亲去摸老头儿们嘛!……他想必很可能会惊讶地得知我能流畅地认识手写体或印刷体的字,正面认,反面认,从镜子里认或在吸墨纸上认都行。我学习了三个月,又实习了两年,这是因为出于对艺术的爱好。卡迪奥,我的孩子,问题来了:打破这种命运。但从何处下手呢?……有了!我请他喝茶。不管他接不接受邀请,反正我们将会看到他说哪国话。”

“格拉齐奥!格拉齐奥!”弗勒里苏瓦尔拒绝道。

“真拿这个笨蛋没办法。咱们睡觉吧!”拉夫卡迪奥思忖道。于是他用海狸帽盖住眼睛,尽力去梦想年轻时的往事:

他回想起大家叫他卡迪奥时的情景。那是在喀尔巴阡山的那座偏僻的城堡里,他和母亲在那里住了两个夏天,陪着他们母子的是意大利人巴尔迪和亲王弗拉迪米尔·比埃科夫斯基。他的房间在走廊的尽头,这是他头一年没由母亲陪着睡……房门的铜把手呈狮头状,由一只大钉子扣住……啊!他对自己的感觉的回忆多么的准确!……有一天夜晚,他从熟睡中惊醒过来,看见床头站着弗拉迪米尔,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哩。他觉得他比平时更加高大,像是噩梦中的人,穿着铁锈色的宽大皮里长袍,上唇小胡子垂着,戴着一顶像波斯睡帽似的竖着的古怪帽子,使他更加显得高大无比。他手里提着一只遮光提灯。他把灯放在床边桌上,并把台球袋稍微推开,灯就放在卡迪奥的手表旁边。卡迪奥第一个念头便是母亲死了,或者是病了。他正要问问比埃科夫斯基,后者便用指头贴在嘴唇上,让他别出声,并且示意他起来。卡迪奥连忙穿上出浴时穿的寝衣,是他叔叔从椅背上取下递给他的。他叔叔这么做时,眉头紧蹙,神情不像是在开玩笑。但卡迪奥非常相信弗拉迪,所以根本就没有感到有一刻的害怕。他套上拖鞋,跟着他叔叔走,对他叔叔的举动非常好奇,他同往常一样渴望着逗趣的事。

他们来到走廊里。弗拉迪米尔把提灯远远地拎在自己前面,表情严肃地,神神秘秘地往前走;他们似乎在完成一个宗教仪式或跟着一个宗教游行队列。卡迪奥有点跌跌撞撞的,因为他还似醒非醒,但好奇心很快便让他的脑子清醒了。在他母亲的房门前,两人停了片刻,侧耳细听: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全屋子的人都在睡觉。走到楼梯平台时,他们听见一个仆人的鼾声,他的房门就在阁楼旁边。他们往楼下走去。弗拉迪脚步轻而又轻地踩着梯级。稍听到一步响动,他便满脸愤怒地扭过头来,弄得卡迪奥硬憋住才没笑出声来。他特别指了指一节梯级,示意迈过去,神情之严肃仿佛一踩就要送命似的。卡迪奥没有去想这么小心翼翼是否必要,也没有去想他们做这事有什么必要性,免得败了他的兴。他跟着凑趣,顺着扶手滑下去,越过了那一节梯级……弗拉迪让他觉得有趣至极,所以即使赴汤蹈火,他也要跟着他去。

他们下到一层,在倒数第二节梯级上坐下来,好喘上一口气。弗拉迪点点头,鼻子里轻轻喷出一声叹息,像是在说:啊!我们侥幸脱险了。他们又在往前走。在客厅门前,他们更加的谨慎小心!卡迪奥现在手里提着的灯把客厅映照得极其怪诞,以致他都几乎认不出它来了。它让他觉得无比庞大;从护窗板缝隙透进来一丝月光;一切都沐浴在一种超现实寂静之中;好似一个池塘,有人在悄悄地往塘里撒下渔网;他清楚地认出了各在其位的每一件物品,但他头一次感觉出它们是多么的怪异。

弗拉迪走到钢琴前,稍稍掀起琴盖,用指尖轻抚几个琴键,琴键发出极微弱的琴音。突然琴盖滑落,盖上时发出声震屋瓦的声响(拉夫卡迪奥现在想起来都还心惊肉跳)。弗拉迪冲过去遮闭起提灯,然后便瘫坐在一把扶手椅上。卡迪奥钻到桌子底下;二人久久地待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地竖着耳朵在听……但没有动静,屋子里仍静悄悄的;远处,一只狗在吠月。于是,弗拉迪轻轻地、缓缓地又把提灯稍稍弄亮一点。

在餐厅里,他转动食橱钥匙,神气活现的!孩子很清楚这只不过是一场游戏,但叔叔自己却好像十分地投入。他嗅着鼻子,仿佛要闻出哪儿最香。他抓起一瓶托卡依酒,倒了两小杯,把饼干放一些浸在酒杯里,用手指按着嘴唇,邀请叔叔干杯。水晶酒杯互相轻碰,声响几乎觉察不到……吃完消夜之后,弗拉迪忙着把一切恢复原样。他同卡迪奥一道走到配膳间,在小木桶中清洗酒杯,擦拭干净,塞紧酒瓶盖,盖好饼干盒,仔细地清掉碎屑,最后一次看了看食橱里是否全都物归原处……天衣无缝,人不知鬼不觉。

弗拉迪一直把卡迪奥送到他的房间,深鞠一躬后与他告别而去。卡迪奥继续入梦,第二天他还在想这一切是否他在梦中所为。

对一个孩子来说,这是个多么滑稽的游戏啊!朱利尤斯要是知道了对此会有何想法?

拉夫卡迪奥尽管眼睛闭着,但并没睡,他睡不着。

“我感觉得到,那个小老头以为我睡着了,”他暗自想道,“如果我稍稍睁开点眼睛,我就会看见他在盯着我看。普罗托斯认为一边专注某事一边假装睡着是非常困难的;他吹嘘自己能从眼皮的轻微颤动辨别出是在假装睡着……我此刻正在控制着不让眼皮颤动。即使普罗托斯本人前来也会被蒙骗了的……”

这时,太阳已经落山了,它最后的那一抹灿烂光辉也渐渐减弱,而非常激动的弗勒里苏瓦尔正在欣赏着。突然间,车厢拱顶的枝形吊灯亮了,在渐趋昏暗的暮色苍茫之中,这灯光太刺眼了;弗勒里苏瓦尔生怕灯光影响自己邻座的睡眠,便旋动开关,但这并未使车厢完全黑下来,头顶上的枝形吊灯的电流流到一盏发蓝光的小灯上。在弗勒里苏瓦尔看来,这盏小灯的蓝光仍旧太强,于是他又旋动一圈小灯开关,小灯灭了,但是两盏壁灯却亮了起来,比头顶中央的枝形吊灯更加讨厌,他又扭转一圈开关,小灯又亮了:随它去吧。

“他马上就不再玩灯了吧?”拉夫卡迪奥不耐烦地寻思,“他现在在干什么呢?(不!我不抬起眼皮。)他站着……他是不是对我的手提箱感兴趣?好极了!他发现箱子是开着的。我在米兰很机灵地给它配了一把复杂的锁,但钥匙立即就丢失了,只好在博洛尼亚找人把锁撬开!不过,至少,得有一把挂锁代替一下……上帝在惩罚我:他在脱上衣?啊!不管怎么说,还是看一看吧。”

弗勒里苏瓦尔没有注意拉夫卡迪奥的手提箱,而是在操心自己那新的假领,他已把外衣脱下,好更方便地扣上假领,但是平纹细布一上浆,硬得如同硬纸板,他怎么努力地扣也没扣上。

“他看上去不幸福,”拉夫卡迪奥又在想,“他大概是患了瘘管病或什么脏病。我去帮他一下!他一个人是扣不上的……”

不!假领终于给扣上了。于是弗勒里苏瓦尔拿起放在帽子、上衣和活袖口旁边坐垫上的领带走近车门,像水波边的那喀索斯一样,从车窗上把自己的影子从窗外景色中辨别出来。

“他看得不怎么清楚。”

拉夫卡迪奥重又拧亮电灯。火车正沿着一个斜坡前行,透过车窗可以看见由各个座席间的亮光照射的这个斜坡,它形成了一个一个明亮的方块,沿着铁路线在跳动,又随着地势起伏而变换形状。在这些方块的一个中,可以隐约看到弗勒里苏瓦尔的模糊身影在跳动,而其他的方块则是空的。

“这有谁会看到呢?”拉夫卡迪奥在想,“在这里,就在我的手边,在我的手下面,是那个启合车门的双重装置,我可以轻易地弄开它。这车门若是突然打开,他便会身向前倾,稍微推一下就行了。他会像一个物体一样掉进黑暗之中,别人连他的惊叫都听不见的……明天么,我就去了群岛……有谁会知道这事呀?”

领带系好了,一个精美的小水手领结。现在,弗勒里苏瓦尔又拿起一只活袖口,套在右手腕上。他一面套一面仔细观看刚才坐的座位上方的照片(装饰座席间的四张照片中的一张),那是海边某个宫殿的照片。

“一个没有动机的罪行,”拉夫卡迪奥继续暗想着,“这让警方多么狼狈啊!不过,在这个该死的斜坡上,邻近座席间的任何人都会注意到一个车门启开,只见一个像皮影中的人似的人栽了下去。好在过道的窗帘都拉上了……我所好奇的并非事件而是我自己。但凡自以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人,一到行动时便畏缩了……想象与实际之间相距何等遥远啊!……像下棋一样,落子无悔。哼!要是把所有的危险全都事先想到了,那游戏就毫无趣味了!……在对一个事件的想象和……哟!斜坡没了。我想列车正行驶在一座桥上。桥下是一条河……”

在现已漆黑的车窗上反光显得更加清晰。弗勒里苏瓦尔俯身正正领带。

“在这里,在我的手下面,就是这个双重启合装置,”他心不在焉地看着远方,“它能起作用,真的!比想象的还要启合自如。我慢慢地数到十二,再看到田野上有灯火的话,我这个笨蛋就算得救了:一、二、三、四(数慢点,数慢点)、五、六、七、八、九……十,有个灯火……”

弗勒里苏瓦尔没有发出喊叫。被拉夫卡迪奥一推,只见眼前是突然张开的深渊,他身体挺了一下,左手抓住光溜溜的车门框,随即身子半转过来,右手远远地往拉夫卡迪奥上方抓去,正在套还没套好的第二只活袖口被甩到车厢另一头的长椅下面去了。

拉夫卡迪奥只觉得一只可怕的爪子往他后颈抓来,他连忙把头一低,又推了一把,比第一次推得更加用力;指甲刮着他的衣领,而弗勒里苏瓦尔只够着了那顶海狸皮帽,他便死命抓住,连同那顶帽子一同跌下车去。

“现在,得镇静,”拉夫卡迪奥心中暗想,“别啪的一声将车门关上,那样会被隔壁座席间的人听见的。”

他顶着风拼命地往里拉车门,然后轻轻地将它关上。

“他给我留下了他的这顶难看的平顶帽,我差一点就一脚把它踢还给他,他也把我的帽子给抓走了,他也没亏本。我早就把我姓名的缩写字母从帽子上弄掉了,以防患于未然!……但是,帽子上还留着帽商的商标,不会每天都有人订购这件海狸皮毡帽的……算了,事已至此……但愿别人会以为是一次意外事故……不会的,因为我把车门又给关上了……让火车停下来?……算了,算了,卡迪奥,别再修修补补的了,一切都如你所愿。”

“我完全镇静自若就是明证:我要先去平静地看看那老头刚才仔细观看的那张照片照的是什么……米拉玛尔宫!我才毫无兴趣去看它哩……这里好憋闷啊。”

他打开车窗。

“那畜生抓破了我……我在流血……他弄得我好疼。往上面抹点水。卫生间在过道顶头,在左首。多拿一块手帕去。”

他够着头顶上方行李架上的手提箱,拿下来放在长椅座上,就放在他刚才坐的地方。他把箱子打开。

“要是在过道里碰见什么人的话,得镇静些。不,我的心不再怦怦直跳了。走吧!……啊,他的外衣,我可以轻易地用自己的外衣把它遮盖住。衣服口袋里有一些证件:在剩下的旅途中可有事干了。”

这是一件可怜的破旧外衣,甘草色,单薄粗糙的普通料子,拉夫卡迪奥看了有点恶心,便把它挂在他将自己关在其中的狭窄卫生间的衣帽钩上了,然后他俯身洗脸池,开始对着镜子端详自己。

他的脖子上有两处挺难看的抓痕。一处是一道窄窄的血迹,从后颈起,向左斜上,直至耳朵上方,另一处是一条短一些的血迹,纯粹是皮肤擦痕,位于第一道血迹上方两厘米处,笔直地伸向耳朵,并稍稍地擦破了耳垂。它在流血,但没有他担心的那么厉害。他原先并没有感觉它的疼痛,现在却火辣辣的。他把手帕在洗脸池里浸了一下,擦去血迹,然后把手帕洗干净。

“假领上没有污渍,”他整好假领,心中暗想,“一切顺利。”

他正要往外走。正在这个时候,火车头响起了汽笛,卫生间的毛玻璃窗外闪过一串灯光。到卡普埃了。这个车站与出事地点非常近,下车后在黑夜里往回跑,去找回自己的海狸帽……这一想法冒了出来,令人头晕目眩。他非常怀念他那顶轻柔光滑,既暖和又凉爽且不易皱的落落大方的帽子。然而,他从来不完全听从自己的欲念,他不喜欢退让,哪怕是对他自己。但他又特别讨厌举棋不定,多年来,他一直像护身符似的保留着巴尔迪当年送他的一个玩双六棋的骰子,他随时带在身上,它就在他西服背心的小口袋里。

“如果掷个六点,”他一边掏骰子一边想道,“我就下车!”

他掷了个五点。

“我还是要下车。快下!受害人的外衣!……现在,拿我的手提箱去……”

他向自己的座席间跑去。

啊!在一件怪异的事实面前,感叹似乎毫无用处!事件越是出人意料,我的叙述就越是简单。因此,我将干脆地说:当拉夫卡迪奥跑回座席间想拿走手提箱时,箱子已不在那儿了。

他起先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又回到过道里来……没错……没错,他刚才就在这儿来着。那就是那张米拉玛尔宫的风景照……怎么回事呀?……他冲到窗口,以为是在做梦;车站站台上,离他那节车厢不远,他的手提箱正安静地往前走着,提着它的是一个小步行走的大高个儿。

拉夫卡迪奥想冲上去。他打开车门时,甘草色的外衣却掉在了自己脚跟前。

“见鬼!见鬼!我差一点就脱不了身了!……但不管怎么说,如果这个家伙以为我会去追他的话,他会走得更快一些的。他会不会看见了?……”

这时候,由于他身子前倾,一滴血顺着面颊流下来。

“手提箱就随它去吧!骰子已经清楚地表明:我不得在此处下车。”

他把车门重新关上,坐了下来。

“手提箱里没有证件,而我的内衣也都没有标记,我有什么危险呀?……没关系,我尽早上船,这也许不太有劲儿,但肯定是明智得多。”

这时,火车又开动了。

“我并非舍不得那只手提箱……而是我的海狸帽,我真的很想把它找回来。别再去想它了。”

他往一只新的小烟斗里装满烟丝,点燃,然后将手伸进另外那件外衣的里层口袋,很快地掏出阿尔尼卡的一封信、库克旅行社的车票簿和一个淡黄色的信封,他把这信封打开来:

“三、四、五、六张一千法郎的钞票!诚实的人对这个是不感兴趣的。”

他把六张钞票放回信封,再把信封放回外衣口袋。

但当他在片刻过后查看库克旅行社的车票簿时,拉夫卡迪奥不觉一阵头晕目眩。在头一页上,赫然写着朱利尤斯·德·巴拉格利乌尔的名字。

“我是不是疯了?”他在寻思,“这同朱利尤斯有何关系?……是偷来的车票?……不,不可能。肯定是借来的。见鬼!见鬼!我也许把事情搞砸了:这帮老头儿的关系比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然后,他疑虑重重地颤抖着,一面拆开阿尔尼卡的信。这事显得太奇怪了;他难以集中注意力;想必他无法弄清朱利尤斯与这个老头有何亲属关系或其他什么关系,但他至少抓住了这一点:朱利尤斯在罗马。他立刻拿定了主意:一种迫切见到自己兄长的欲念涌上心头,而且他十分好奇,急于想知道这件事对那个冷静而富逻辑性的头脑会产生什么样的反响:

“就这么定了!今晚我在那不勒斯过夜。我取出我托运的箱子,明天乘头班车返回罗马。这肯定不很明智,但也许稍微更有趣点。”

到了那不勒斯,拉夫卡迪奥下榻一家车站附近的旅馆。他小心翼翼地将箱子带在身边,因为不带行李的旅客令人生疑,而他又特别小心,不想引起别人对自己的任何注意。然后,他跑去买几件所缺的梳洗用具以及一顶帽子,以替换弗勒里苏瓦尔给他留下来的那顶难看的窄边草帽(再说,那帽子戴着也嫌小)。他还想买一把手枪,但因商店已经打烊,只好第二天再去买。

他想第二天乘的那趟火车一大早就开出了,可赶到罗马用午餐……

他的打算是等报纸报道这一“罪行”之后再去见朱利尤斯。“罪行”!他觉得这个词有点怪,而且涉及他,涉及“罪犯”,它则完全是不恰当的了。他更愿意用“冒险家”这个词,它与他那可以随意抬起帽檐的海狸皮帽一样的柔软。

晨报还都没有提及这次“冒险”。他急不可耐地在等着各家晚报,尽管他急于见到朱利尤斯,急于要感觉到开始交手的那种感觉,如同玩捉迷藏的孩子,当然不好被人抓到,但至少却想让别人寻找他,在等待被抓到期间,他感到厌烦。这是一件他尚未经历过的朦朦胧胧的状态。在街上与之擦肩而过的那些人让他觉得特别的平庸、讨厌和丑陋。

夜幕降临时,他在科尔索街的一个报贩子手里买了一份《信使晚报》,然后走进一家餐馆,但出于某种挑战的心理,而且好像是故意在刺激自己的欲念,他强迫自己先吃晚饭,把那份报纸仍旧折叠着放在那里,放在他的身旁,放在饭桌上。然后,他又走出餐馆,回到科尔索街,驻足于一个橱窗的灯光下,打开报纸,在第二版社会新闻栏中的一条新闻下面有几个字:

他杀,自杀……还是意外事故:

然后,他读到我翻译的下面这段话:

在那不勒斯火车站,铁路员工在来自罗马的列车的一个头等座席间的行李架上拾到一件深色上衣,其里层口袋里有一只打开的黄信封,装有六张一千法郎的纸币,未见任何其他可以证明衣服主人身份的证件。若是谋杀的话,很难解释这么大一笔钱怎么还会安然无恙地留在受害者的衣服口袋里,这似乎至少表明这并非是谋财害命。

座席间里无丝毫搏斗的痕迹,但在座椅下面发现一只活袖口,缀有呈双猫头像的双袖扣,由一条镀金银链连着。袖扣是用半透明石英雕琢而成,也就是俗称的“反光星云状玛瑙”,珠宝商则称之为“月亮宝石”。

正在铁路沿线展开积极的搜寻。

拉夫卡迪奥揉搓着报纸。

“什么!现在又冒出了卡萝拉的袖扣!这个老家伙真是让人摸不透。”

他把这一页翻过去,看到了最新消息:

最新消息:

铁路沿线发现一具尸体,拉夫卡迪奥没再往下看,赶忙往大饭店跑去。

他把自己的名片放进一只信封,名片上写着他的名字,他在自己的名字下面又加了一行字:

拉夫卡迪奥·卢基

前来看看朱利尤斯·德·巴拉格利乌尔伯爵是否需要一个秘书。

然后,他让人递进去。

一个仆人终于来到他耐心等着的那个大厅,领着他穿过几条走廊,把他领到主人的房间里。

拉夫卡迪奥一眼就看见房间角落里扔着一张《信使晚报》。房间中间的桌上放着一只开启着的大花露水瓶,散发着浓郁的香味。朱利尤斯张开双臂欢迎他。

“拉夫卡迪奥!我的朋友……见到您真高兴!”

他那被微微扇起的头发在飘动,在太阳穴处颤动;他仿佛心花怒放;他手里拿着一方黑点花手帕在扇风。“您是我最没想到的客人之一,但又是世界上我今晚最想与之交谈的人……是卡萝拉太太告诉您我在这里的吧?”

“多么奇怪的问题!”

“没错!我刚碰到过她……再说,我并不敢肯定她看见过我。”

“卡萝拉!她在罗马?”

“这您不知道?”

“我刚从西西里来,而您是我在此见的第一个人。我并不想再见到她。”

“我觉得她很漂亮。”

“您倒不挑剔。”

“我是说:比在巴黎时漂亮。”

“这属于异国情调,不过如果您有胃口的话……”

“拉夫卡迪奥,我们之间说这类话不太合适。”

朱利尤斯想摆出一副严肃的神态来,但只是皱了皱眉头,然后又说:

“您看见了,我很激动。我处于生活的一个转折点。我脑袋发烫,周身有一种眩晕感,我仿佛马上就要蒸发掉了。我是应邀前来参加一个社会学大会的,自从我来到罗马的三天以来,我尽遇到惊奇的事了。您的到来使我晕头转向……我已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了。”

他大步地走着,在桌子前面站下来,抓起大花露水瓶,往手帕上倒了不少花露水,然后用手帕按住额头,贴住不动。

“我年轻的朋友……请允许我这么称呼您……我想我已想好了我的新书怎么写了!您在巴黎跟我谈到我的《顶峰的空气》时,态度虽然极端过分,但却使我猜想到您对这本新书不会无动于衷的。”

他双脚做了一个击脚跳,手帕随即掉在了地上。拉夫卡迪奥连忙将它捡起,而在他弯下腰去时,他感到朱利尤斯的手轻轻地按在他的肩头,如同老朱斯特—阿热诺做的一模一样。拉夫卡迪奥微笑着站直身子。

“我认识您还没多久,”朱利尤斯说,“但我今晚将向您吐露心扉,如同像一位……”

他没有说下去。

“我像听兄长说话一样听您讲,巴拉格利乌尔先生,”拉夫卡迪奥胆子大了起来,说道,“既然您把我邀请了来。”

“您知道,拉夫卡迪奥,在我在巴黎生活的圈子里,我经常接触各式各样的人:上流社会人士、宗教人士、文人、法兰西学院院士,但是,在这些人当中,说实在的,我找不到任何人说心里话,我是想说,找不到任何人可以把那些让我怦然心动的新想法向他倾诉,因为我得向您坦白承认,自我们初次见面之后,我的观点就完全变了。”

“那就太好了!”拉夫卡迪奥放肆地说。

“您没干我这一行当,您不可能知道一种错误的伦理是多么地阻碍创作才能的自由发挥。因此,我今天所酝酿的这本小说同我以前的那些小说有天壤之别。从前,我要求我的人物要合乎逻辑,要有始有终,而为了保证这一点,我首先要求我自己做到这一点,但这与自然相悖。我们宁愿伪造生活,怕的就是它不像我们最初的自画像,这很荒谬。我们这么做,就可能把最好的东西给歪曲了。”

拉夫卡迪奥始终在微笑着,他在等待着下文,在欣赏着当初的谈话所产生的长远的效果。

“我怎么跟您说呢,拉夫卡迪奥?我第一次看到自己面前是一片自由的天地……您理解‘自由的天地’这几个字的意思吗?……我对自己说自由的天地早已有了;我对自己重复地说,它始终在那儿,而在今天之前,束缚着我的只是关于事业、公众的不纯洁的考虑,以及诗人妄想从中获得报偿而不得的一些忘恩负义的判官。今后,我不期待任何人,只期待于自己。今后,我一切全都寄希望于自己。我期待着正直的人的一切。我要求任何东西,因为我现在预感到我自己身上有着最奇异的可能性。既然这些可能性只是纸上的东西,我就有胆量去发挥它们。咱们照看好了!”

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气,肩膀向后,微微抬起肩胛骨,几乎像是在张开双翼,仿佛新的一些困惑让他觉得有些憋闷。他继续含混不清地说,声音更低了:

“既然法兰西学院的这帮大人先生们不要我,那我就准备替他们拒绝接受我提供一些充分的理由,因为他们没有充分的理由。”

他的声音几乎突然变尖,最后的字句是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的。他停了片刻,然后较为平静地继续说道:

“因此,我是这么想的……您在听吗?”

“一直听到心灵里。”拉夫卡迪奥始终是笑着说。

“那您跟得上吗?”

“一直跟到地狱里。”

朱利尤斯再次把手帕弄湿,然后坐进扶手椅里;在他的对面,拉夫卡迪奥骑坐在一把椅子上。

“说的是一个年轻人,我想让他成为罪犯。”

“我看不出这有什么难的。”

“嗨!嗨!”朱利尤斯说,他想到困难。

“但是,小说家,有谁在阻碍您呀?而且既然是在想象,那谁能阻止您随心所欲地想象啊?”

“我想象的越是奇特,我就越是应该说明动机,有所解释。”

“找犯罪动机并不难。”

“那倒是……但我恰恰不想要动机。我不要犯罪动机。我只要让罪犯犯罪就足够了。是的,我打算引导他在无动机状况下犯罪,引导他犯一个完全没有动机的罪行。”

拉夫卡迪奥开始更加注意地听。

“我们让他是个少年:我想借此显示他生性高雅,他的一举一动,尤其是因游戏使然,而且他通常是更喜欢乐趣而非利益。”

“这也许并不寻常……”拉夫卡迪奥壮着胆子说。

“是吧!”朱利尤斯异常开心地说,“再往里加点东西:让他喜欢自我约束……”

“直至隐藏掩盖。”

“咱们给他灌输点对冒险的喜爱。”

“好极了!”拉夫卡迪奥始终是愈发地饶有兴趣,“如果您的学生能够听从好奇心这个魔鬼的话,我认为他是恰到好处。”

他俩就如此这般地你跳来我跳去的,我超越你,你超越我,仿佛一个在同另一个玩跳背游戏。

朱利尤斯:我首先看见他练手,他对小偷小摸是行家里手。

拉夫卡迪奥:我曾多次寻思,他为什么不主动地多捞一把呢?说实在的,机会通常只向那些不为衣食犯愁、不请自来的人提供的。

朱利尤斯:不为衣食犯愁,我已经说了,他就属于那种人。但是,只有那些要求他机敏、狡猾的机会才对他有吸引力……

拉夫卡迪奥:想必还得有让他冒点险的那种机会才行。

朱利尤斯:我一直在说,他喜欢冒险。总之,他厌恶欺诈,他丝毫不企图占有,但却喜欢偷偷地把物件挪动。他在这中间表现出一种名副其实的魔术师的天才。

拉夫卡迪奥:再有,没有受到惩罚,这更使他气足胆壮……

朱利尤斯:但这同时也让他气恼。如果他没被抓住,那是因为他建议的游戏过于容易。

拉夫卡迪奥:他向最大的危险挑战。

朱利尤斯:我让他这么推理……

拉夫卡迪奥:他确信他在推理吗?

朱利尤斯(继续说):罪犯之所以犯罪是因为他有犯罪的需要。

拉夫卡迪奥:我们说了,他非常机敏。

朱利尤斯:是的,特别是他在行动时头脑十分冷静,所以更加的机敏。您想想,一次既无情感纠葛又无金钱财产作为动机的犯罪。

拉夫卡迪奥:是您在推理他的犯罪,而他只是犯罪而已。

朱利尤斯:没有任何理由把没有作案动机的犯罪的人视作罪犯。

拉夫卡迪奥:您太过细心了,按照您所说的,他是大家所说的“不受拘束的人”。

朱利尤斯:一有机会就会犯事。

拉夫卡迪奥:我急于见到他开始行动。您将如何建议他呢?

朱利尤斯:喏,我一直在犹豫。是的,一直到今天晚上之前,我一直在犹豫……可是,今天晚上,突然间,报纸上的最新消息正好给我带来了我所希望的例证。一次上苍安排的奇事!非常可怕:您想想吧,我连襟刚刚被人杀害了!

拉夫卡迪奥:什么!车厢里的那个小老头,是……

朱利尤斯:他叫阿梅代·弗勒里苏瓦尔,我把车票借给了他,还送他上了车。这之前一小时,他去我存款的那家银行取了六千法郎,他因为是把钱随身带着的,所以与我分手时颇有点担心。他有一些灰暗的念头,悲观的念头,怎么说呢?有一些预感。可是在火车上……您已经看过报纸了。

拉夫卡迪奥:只看了“社会新闻”的那个标题。

朱利尤斯:您听着,我念给您听。(他打开《信使晚报》。)我翻译成法文如下:

警方在罗马—那不勒斯铁路沿线展开仔细搜寻,于下午在离卡普埃五公里处的沃尔图诺河的干涸河床上发现了受害人的尸体,昨晚在一节车厢里发现的外衣想必是这位受害人的。此人相貌平平,大约五十来岁(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在他身上没有找到任何可以证实其身份的证件(这可让我轻快地松了一口气。)。看上去,他是被猛然抛出车厢,越过护桥栏杆的,此处栏杆正在维修,只是用几根梁木代替。(成什么样子!)这座桥高出水面有十五米多,受害人大概当即摔死,因为尸体无伤痕。死者穿着衬衣;右腕的活袖口与车厢里发现的那只活袖口相似,但没有袖扣……(“您怎么啦?”朱利尤斯停下来。拉夫卡迪奥刚刚不禁一惊,因为袖扣是在罪行之后被人拿走的这一念头突然闪过他的脑海。)

朱利尤斯接着往下念:

他的左手紧紧地攥着一顶软毡帽……

“软毡帽!这帮粗俗的人!”拉夫卡迪奥喃喃道。朱利尤斯从报纸上抬起头来。

“是什么让您感到惊讶呀?”

“没什么,没什么!继续念吧。”

……软毡帽,尺寸比他的头大得太多,看上去倒像是袭击者的帽子。帽子的皮衬里的商店标记被仔细地割掉了,留下一个空洞,状如一片月桂叶……

拉夫卡迪奥站起身来,探身于朱利尤斯身后,以便从他肩膀上方往下看报,同时也许是为了遮掩自己的苍白面孔。他现在已无法再怀疑:罪行被改动过;有人插过手;有人割过帽子;想必是那个拿走他的手提箱的陌生人。

这时,朱利尤斯仍在往下念着:

这似乎表明这种罪行是有预谋的(为什么一定是这种罪行呢?主人公的小心谨慎也许完全是偶然的……)。警方调查过后,尸体便立即被送往那不勒斯,以验明其身份。(是的,我知道那边有办法也有习惯长久保存尸体……)

“您确信是他吗?”拉夫卡迪奥声音有点发颤地问。

“当然啰。我原本等他今晚一起吃晚饭的。”

“您通知警方了?”

“还没有。我需要先把思绪理一理。我已经戴孝了,起码是在这个方面(我是指服装方面)。我心里很平静,但是,您知道,受害人的姓名一公布,我就必须立即通知整个家族,我得拍电报,写信,发讣告,安排葬仪,得去那不勒斯认领尸体,得……啊!我亲爱的拉夫卡迪奥,由于我因大会而脱不开身,您能否代替我去认领尸体?……”

“这个一会儿再说吧。”

“当然,如果这不让您太受刺激的话。在这期间,我要安慰我可怜的小姨子,别让她受到过度刺激。根据报纸的模糊不清的报道,她会如何猜想呢?……我还是谈正题吧:当我一看到这条社会新闻,我立刻在想,对于这个罪行,我能极其清楚地想象,能知道其作案过程,脑子里清晰可见,我了解它,我了解作案动机,我知道,如果没这六千法郎的诱饵的话,就不会发生这件罪案了。”

“不过,咱们倒是可以假定……”

“是的,对呀,咱们暂且假定没有这六千法郎,或者更好一些,那罪犯没有拿走这笔钱,那他就是我书中的人物了。”

拉夫卡迪奥这时已经站直身子;他拾起朱利尤斯扔下的报纸,翻到第二版。

“我看您是没有看到最新消息:那个……罪犯恰恰没有拿走那六千法郎。”拉夫卡迪奥尽量冷漠地说,“喏,您看看这一段:‘这似乎至少表明这并非是谋财害命。’”

朱利尤斯抓住拉夫卡迪奥递给他的那张报纸,然后用手揉了揉眼睛,然后坐下来,然后又突然站起来,站到拉夫卡迪奥身旁,抓住他的两只胳膊:

“动机不是偷窃!”他仿佛兴奋异常,疯狂地摇着拉夫卡迪奥,叫嚷道,“动机不是偷窃!那么……”他推开拉夫卡迪奥,跑到房间的另一头,扇着扇子,拍着脑门儿,擤擤鼻涕,“那么我知道,啊!我知道这个歹徒为什么把他给杀了……啊!不幸的朋友!啊!可怜的弗勒里苏瓦尔!这么说他说的是真事!可我却原以为他已经疯了哩……这么一来,就可怕极了。”

拉夫卡迪奥很惊讶,他在等着朱利尤斯的激动过去。他也有点生气,他觉得朱利尤斯没有权利这么激动:

“我还以为您恰恰……”

“住嘴!您什么也不明白。而我却和您一起浪费我的时间去拼凑一些可笑的架构……快!我的手杖,我的帽子。”

“您急着去哪儿?”

“当然是通知警方呀!”

拉夫卡迪奥挡住了门。

“您得先给我解释解释,”他以命令的口气说道,“说实在的,您像是疯了。”

“刚才我是疯了,现在我清醒了……啊!可怜的弗勒里苏瓦尔!啊!不幸的朋友!神圣的受难者!他的死及时地阻止了我在不敬、亵渎的道路上滑下去。他的牺牲拯救了我。可我以前还一直嘲笑他来着!……”

他又开始走起来,然后突然停下,把手杖和帽子放在桌上的瓶子旁边,挺着胸膛站在拉夫卡迪奥的面前。

“您想知道歹徒为什么杀害他吗?”

“我一直以为这是无动机的。”

于是,朱利尤斯气愤地说道:

“首先,不存在无动机犯罪。他之所以被除掉,是因为他掌握着一个秘密……一个重大的秘密,他曾告诉过我,而且这个秘密对他来说是太重要了。有人害怕他,您明白不?是这样……啊!您对信仰的事一无所知,您当然听着好笑。”然后,他面色苍白,挺直身子,“这个秘密,现在由我来继承。”

“您小心点!他们现在害怕的将是您。”

“您很清楚我必须马上通知警方。”

“还有一个问题。”拉夫卡迪奥又拦住他说。

“不。让我走。我急得要死。这种监视在继续,我那可怜的老弟原来对它怕得要死,现在您可以相信他们在对我进行这种监视了,他们从现在开始对我进行监视了。您想不到这帮人有多么狡猾。我告诉您吧,这帮人无所不知……现在您代替我去认领尸体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合适不过了……我现在正受到监视,不知道自己会出什么事。我这算是请您帮我个忙,拉夫卡迪奥,我亲爱的朋友,”他双手合十,恳求对方说,“眼下我脑子一片混乱,不过我将去有关机关打听情况,给您办个合乎手续的代理委托书。我把委托书给您送到哪里?”

“为了方便起见,我将在这家饭店开一间房间。明天见。您快去吧。”

他让朱利尤斯离去了。一种极大的厌恶涌上他的心头,那几乎是一种对自己、对朱利尤斯的仇恨,对所有一切的仇恨。他耸了耸肩,然后,从口袋里掏出写着巴拉格利乌尔名字的库克车票簿,是他在弗勒里苏瓦尔外衣里拿的,他把它放在桌上显眼的地方,靠着花露水瓶,关上灯,走了出去。

尽管他采取了种种防范措施,尽管他对有关机关一再叮嘱,朱利尤斯·德·巴拉格利乌尔仍然未能阻止报界报道他与受害者的亲属关系,报界甚至还明白无误地把他下榻的饭店名字也公布出来了。

当然,头天晚上,当他将近午夜时分从有关机关回来,发现写有他的名字并被弗勒里苏瓦尔用过的库克车票簿放在房间显眼的地方时,他那一惊可是非同小可。他立刻按铃,面色苍白,浑身哆嗦着又走到走廊里,请侍应生进去看看他床底下,因为他自己不敢看。他立刻催促店方进行调查,但一无所获。但是,怎么能信赖大饭店的员工呢?……朱利尤斯把房门锁好,睡了个好觉,醒来时轻松多了。现在,警方在保护着他。他写了许多的信和电文,亲自送到邮局去。

回来时,有人前来通知他说有位女士在等着见他;她没有说叫什么,正在阅览室里等着。朱利尤斯走去阅览室,发现是卡萝拉,不禁吃了一惊。

她不是在第一间阅览室,而是在另一间更隐蔽、更狭小,照明又不好的阅览室里,斜着身子坐在一张僻静桌子的边角旁,为了装装样子,正漫不经心地翻看着一本画册。看见朱利尤斯进来,她站起身来,虽在微笑,但掩饰不住慌乱的神情。一袭黑大衣,前胸敞开,露出里面一件普通款式但却不失其雅致的深色胸衣。而她的帽子尽管是黑色的,但却有点花哨,让人对她产生反感。

“您会觉得我很冒昧吗?伯爵先生。我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跑到您的旅馆来求见,但您昨天同我打招呼时是那么的和蔼可亲……而且,我要告诉您的事又太重要了。”

她站在桌子后面。是朱利尤斯向她走过去的,他从桌子上方随便地向她伸出手去:“非常高兴您的到访。”

卡萝拉低下了头:“我知道您刚刚遇到不幸的事。”

朱利尤斯一开始没听明白,但当卡萝拉掏出一块手帕擦眼睛时,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怎么!您这是前来吊唁的?”

“我认识弗勒里苏瓦尔先生。”她说。

“嗯?”

“噢!认识不久,但我很喜欢他。他极其和蔼可亲,极其善良……他的袖扣还是我送给他的哩。您知道,就是报纸上描述的袖扣,我正是根据袖扣才知道是他的。但我并不知道他是您的连襟。我非常地惊讶,但您可以想到这使我很高兴……啊!对不起,这不是我本想说的。”

“您别慌,亲爱的小姐,您想必是要说您很高兴能有这个机会再见到我。”

卡萝拉没有吭声,只是把脸埋在手帕里,抽泣得浑身抖动,朱利尤斯觉得应该握住她的手。

“我也是,”他用坚定的语气说道,“我也是,亲爱的小姐,请您相信……”

“当天早晨,在他走之前,我告诉他要千万小心,但那不是他的性格……他太相信人了,您知道。”

“一个圣人,小姐,他是个圣人。”朱利尤斯激动地说着也掏出了手帕来。

“我正是这么想的来着,”卡萝拉大声说道,“那天夜里,当他以为我睡着了时,他又爬起来,跪在了床前,还……”

这番不由自主的讲述使得朱利尤斯完全心乱如麻了,他把手帕放回口袋,向她又走近一些。

“您把帽子摘了吧,亲爱的小姐。”

“谢谢,它不碍我事的。”

“它妨碍的是我……请允许我……”

卡萝拉明显地在往后缩,所以朱利尤斯又平静下来。

“请允许我问您,您之所以害怕是否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呀?”

“我?”

“是的。当您告诉我连襟千万小心时,我问您,您是否有什么理由在猜想……您坦诚地说吧,这里早上没人来的,而且谁也听不见我们的谈话的。您在怀疑什么人?”

卡萝拉低下了头。

“要知道这与我特别有关,”朱利尤斯滔滔不绝地继续说道,“而且,请您面对我的处境想一想。昨晚,我从有关机关立案归来时,看见那个可怜的弗勒里苏瓦尔用过的那张火车票就放在我房间桌子的正中央。车票上写的是我的名字。这种通票是专票专用的,当然是不能转借的,我错就错在把它借给了他,但这还不是问题关键之所在……问题是趁我出去的那一会儿工夫,厚颜无耻地把我的车票给送回来,放在了我的房间里,我应把这视作是一种挑战,一种炫耀,而且几乎是一种侮辱……如果我没有足够的理由认为我已成了下一个打击目标的话,这事当然也就不会让我心神不定了。这是因为,那个可怜的弗勒里苏瓦尔,您的朋友,掌握着一个秘密……一个讨厌的秘密……一个危险的秘密……我没有问他是什么秘密……而且我也根本不想知道……糟糕的是他轻率地告诉了我。现在,我想问问您,那个想掩盖这个秘密而竟至犯罪的人……您知道他是谁吗?”

“您尽管放心吧,伯爵先生,昨晚我已向警方举报了。”

“卡萝拉小姐,我知道您会这么做的。”

“他答应过我不伤害他的。他只要信守他的诺言的话,我本来也会信守自己的诺言的。现在,我觉得受够了,我不在乎他如何处置我。”

卡萝拉很激动,朱利尤斯绕到桌子后面,更加靠近她一些:

“我们到我房间里去谈也许会更好一些。”

“啊!先生,”卡萝拉说,“我已经把我要告诉您的全告诉您了,我不想再打扰您太久了。”

她因为在避让,所以便绕到了桌子的另一边,靠近了门口。

“我们最好现在就告别,小姐。”朱利尤斯不失身份地说道,他见她婉拒,便认为是自己以请代拒的功劳,“啊!我刚才还想说:如果您后天有意参加葬礼的话,您最好是装作不认识我。”

说完之后,他俩便分手了,没有提过那个可疑的拉夫卡迪奥的名字。

拉夫卡迪奥把弗勒里苏瓦尔的遗体从那不勒斯运回来。装遗体的灵车挂在火车尾部,拉夫卡迪奥认为自己没有必要坐在灵车的那节车厢里。但是,由于礼貌起见,他坐在了虽不算最近但却并不太远的一节头等车厢里,因为最后的一节车厢是个二等车厢。他早上从罗马走的,应该当晚返回。他不太情愿对自己承认他心中即将充满的那种新的感觉,因为他觉得烦闷是最大的耻辱,而在这之前,青年时期的那些无忧无虑的美好欲望以及严酷的需求在此之前一直让他免遭这种隐秘疾病缠身。他心中空空荡荡,既无希望又无欢快,他离开了自己的座席间,在车厢过道里从这一头走到另一头,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好奇心在困扰着他,他模模糊糊地欲试图尝试某种新奇而荒谬的事情。似乎一切都无法满足他的欲念。他已不再想乘船出海,他违心地承认婆罗洲也不怎么吸引他,意大利的其他地方也一样不再吸引他:他甚至对自己的冒险后果也不感兴趣了;现在他觉得自己的冒险既会坏事又很荒唐。他恨弗勒里苏瓦尔没有更好地自卫;他讨厌那张可怜的脸,很想把它从自己的脑海中涤荡掉。

相反,他倒是很想再见到拿走他的手提箱的大个子。那家伙可是个促狭高手!……在卡普埃车站,他仿佛觉得会再见到他似的,便探身车门外,眼睛在搜索着空荡荡的站台。但是,他能认出他来吗?他只看见那家伙的背影,而且还离得较远,那家伙又是往漆黑的地方走去……在想象中,他跟着他穿过夜幕,又来到沃尔图诺河河床,又见到那具惨不忍睹的尸体,只见他在抢劫尸体上的东西,而且,出于某种挑衅心理,从帽子,从他拉夫卡迪奥的帽子的夹层上,割下那块“状如月桂叶大小”的皮子来,如同报纸上生动地描述的那样。这个小物证上面有帽店的地址,拉夫卡迪奥不管怎么说非常感激这个抢劫犯没有让它落在警方手里。想必抢劫死人的歹徒自己也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但他若是不顾一切地要利用这个小物证呢?说真的,与这人交手可能会挺有意思的。

现在,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一个餐车侍应生从车厢的一头走到另一头,通知头等车厢和二等车厢的旅客可以去餐厅用餐了。拉夫卡迪奥并无食欲,但至少可以消磨一小时,免得无所事事,所以他便跟着几个旅客走向餐车,但却是远远地跟在他们的后面。餐车在车头。拉夫卡迪奥穿过的一节节车厢空空荡荡的。车厢里随处可见各种物品放在长椅上,有披巾、枕头、书籍、报纸等,表明主人去餐车用餐去了,用这些东西占着座位。一只律师用公文包吸引了他的注意。他确信自己是走在最后面的,便在那个座席间前面站下来,然后走了进去。但这只公文包并不怎么让他感兴趣;他完全是因为意识的驱使才翻动它的。

公文包的一个夹层中,用不显眼的金字写着:

德富格布利兹

波尔多法学院

公文包里装着两本刑法小册子和六期《法庭报》。

“又是一个去开会的畜生。呸!”拉夫卡迪奥心想,便把一切又都放回原处,然后急忙去追赶往餐车走去的那帮旅客。

那一串往餐车去的旅客中走在最后的是一个体弱的姑娘和她的母亲,二人都戴着重孝。在她俩前面走的是一位身着礼服的先生,头戴着大礼帽,披着长发,留着灰白的颊髯,他显然就是公文包的主人德富格布利兹先生。大家缓缓地向前走着,跟着火车的摇晃而东倒西歪的。在过道的最后一个拐弯处,正当教授要冲进车厢连接处的手风琴似的折叠通道里时,火车猛地一晃,他没站稳。为了保持平衡,他猛一挺身,把夹鼻眼镜的带子弄断了,眼镜给摔到厕所门前那狭小的角落里。当他弯腰去寻眼镜时,那母女俩走过去了。拉夫卡迪奥停住片刻,瞅着教授找眼镜,觉得挺有趣。他可怜兮兮地在地上胡乱地摸来摸去,像是坠在虚无缥缈之中,犹如爬行动物在没模没样地跳舞,或者像是又回到童年,在玩“你会种白菜吗?”的游戏。行了!拉夫卡迪奥,做点好事吧!凭你的良心去做吧,你的良心并未泯灭。去帮帮那个残疾人吧。把那个他缺少不了的眼镜递给他吧。他自己是摸不着的。它正好在他的背后。他稍稍挪动,就会把它踩碎的……正在这时,又一阵晃动,那可怜的人低着头撞到厕所门上。大礼帽减缓了冲撞力,但压扁了,直压到耳朵上。德富格布利兹先生哼了一声,直起腰来,摘下礼帽。这时,拉夫卡迪奥觉得这个滑稽剧演得够长的了,便捡起夹鼻眼镜,放在那个寻找它的人的礼帽里,然后匆匆溜走,免得让对方感谢连声。

餐车已经开始供应晚餐。拉夫卡迪奥在过道右首玻璃门旁的一张摆放着两副餐具的餐桌上坐了下来。他对面的座位空着。过道左侧,与他并排的餐桌上坐着那位寡妇和她的女儿,那是一张摆放着四副餐具的餐桌,另外两个座位尚未坐人。

“这种地方真烦死人了!”拉夫卡迪奥心中暗想,他那冷漠的目光溜过用餐旅客的上方,但并未发现任何面孔可以注视的。“所有这些畜生把生活视为苦役,要是好生对待生活,那它本是一种欢乐……瞧他们的那副穿戴!不过,要是赤裸着身子,他们就更丑了!如果我不叫人上香槟的话,我不等上饭后甜食就会死的。”

教授走了进来。显然,他刚刚把摸眼镜时弄脏的手指洗干净了,他在检查着自己的指甲。餐车侍应生让他在拉夫卡迪奥对面座位上坐下。送酒水的侍者从一张餐桌走到另一张餐桌。拉夫卡迪奥没有说话,只是指指菜谱上二十法郎一瓶的蒙特贝洛产的大克雷马尔香槟酒,而德富格布利兹则要了一瓶圣加尔米埃矿泉水。现在,他正用两个指头捏着夹鼻眼镜,轻轻地朝它哈气。然后,用餐巾的一角擦拭镜片。拉夫卡迪奥观察着他,惊奇地看见他那两只高度近视的眼睛在发红的厚眼皮下眨巴着。

“幸好他并不知道是我刚才替他找回的眼镜!如果他开始谢我,那我立刻便离开。”

送酒水的侍者送来了圣加尔米埃矿泉水和香槟酒,他把瓶塞打开,放在二位旅客中间。那瓶香槟刚一放到桌上,德富格布利兹便迫不及待地抓起来,没等弄清瓶里是什么,便给自己满满地倒了一杯,一饮而尽……酒水侍者在做手势阻止,但拉夫卡迪奥哈哈大笑着制止了他。

“啊!我这是喝的什么呀?”德富格布利兹扭曲着脸嚷叫起来。

“这是您对面这位先生要的蒙特贝洛香槟酒,”酒水侍者一本正经地说,“这才是您的圣加尔米埃矿泉水哩。您拿着。”

他把第二只瓶子放下来。

“真是对不起呀,先生……我视力太差……请您相信,我真的是不好意思……”

“您若是不表示歉意的话,先生,”拉夫卡迪奥打断他说,“我会非常高兴的。要是您喜欢这第一杯的话,您还可以再来上一杯。”

“唉!先生,我坦白地跟您说吧,我觉得这难喝极了。我也不知怎么搞的,一不小心就喝了满满一大杯。我实在是太渴了……请告诉我,先生,这种酒劲儿非常大吗?……因为我要告诉您……我一向只喝水的……我只要一沾酒,就一定头昏脑涨的……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会成什么德行呀?……我是不是马上回到车厢去?……我想必最好还是躺下来的好。”

他动了动,想站起身来。

“别走!别走么,亲爱的先生。”拉夫卡迪奥说,他已开始觉得有趣了,“您还是吃您的,别为这酒担心。如果您要人搀扶的话,我一会儿送您回去。您不用害怕,您喝的那点酒连小孩子喝了都不会醉的。”

“借您的吉言。不过,说真的,我不知如何……我请您喝点圣加尔米埃矿泉水好吗?”

“非常感谢,但请原谅,我还是喜欢喝我的香槟酒。”

“啊!对了,这是香槟酒!您……您将把这全喝光?”

“这样您就可以放心了。”

“您真是太好了,不过,如果我是您的话,我……”

“您少许吃点东西怎么样?”拉夫卡迪奥打断了他,因为他自己在吃,而德富格布利兹又让他觉得讨厌。

此刻,他的注意力集中到那个寡妇身上:

她肯定是意大利人。想必是一位军官的遗孀。她的举手投足多么的端庄!她的目光多么的含情脉脉!她的额头多么的纯净!她的玉手多么的纤巧!她的穿着多么的高雅而又朴实无华……拉夫卡迪奥,当你的心底里不再能听见如此协调的谐音时,但愿你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她的女儿很像她,已经十分端庄大方,稍稍有点严肃,甚至几近忧伤,使得少女过分的稚气冲淡了。母亲俯身于女儿,显得何等的关切!啊!在这样的人面前,魔鬼都会退避三舍的。为了这样的人,拉夫卡迪奥,你的心想必会忠贞不贰的吧……

这时候,侍应生过来撤换盘子。拉夫卡迪奥让他把尚剩下一半食物的盘子端走了,因为他此刻见到的情景突然让他惊呆了:那寡妇,那高雅的寡妇冲过道弯下身子,极其自然而放肆地撩起裙子,露出了猩红色长袜和秀美的小腿肚。

这个强烈的音符在这首严肃的交响曲中如此令人意外地炸响开来……他是不是在做梦?这时,侍应生端上来一盘新菜肴。拉夫卡迪奥正要拿起刀叉,目光已移回到餐盘上,但他突然看到的东西让他快要背过气去:

就在他的眼前,盘子中间,明显地放着一件东西,也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既疹人又一眼就能认出……拉夫卡迪奥,别怀疑了,那是卡萝拉的袖扣!就是弗勒里苏瓦尔第二只活袖口上掉了的那只袖扣。这可是一下子进入了噩梦之中……侍应生低头放下餐盘。拉夫卡迪奥手一挥,扫了一下盘子,那只丑陋的袖扣被扫落到桌布上。他把盘子放好,压在袖扣上,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又斟满一杯香槟酒,一饮而尽,然后又倒上一杯。现在,他因饿过了头又猛喝了酒,不觉已有醉意,眼前产生了幻觉……不,那不是幻觉;他听见袖扣在餐盘上吱吱作响;他微微掀起点盘子,拿出袖扣,把它塞到西服背心的小口袋里,与怀表放在一起,然后又用手摸了摸,确信袖扣就在里面,十分安全……但谁能说出它是怎么进到餐盘里的?是谁把它放进去的?……拉夫卡迪奥看着德富格布利兹:学者正低着头傻乎乎地在吃饭。拉夫卡迪奥想点别的心思:他又在看那个寡妇;但在她的一举一动和衣着上,一切又都复归端庄而不显山露水;他现在觉得她没先前漂亮了。他尽力地在重新想象她那挑逗性的动作,想象她那猩红色的长袜,但他却未能做到。他在尽力地想再看到自己餐盘中的袖扣,而要是他感觉不到它就在那里,在他的口袋里的话,那他将会怀疑它在不在……不过,说实在的,他为什么要拿这个袖扣呢?……它又不属于他。这种本能的、荒唐的举动,不是不打自招么!这不是明摆着招认了么!他仿佛是在向别人指控自己,而这人也许是警方的人,他想必正在观察自己,窥探自己……他犹如一个傻瓜似的自投了罗网。他感觉面色发白。他突然回过头去:过道的玻璃门后面没有人……但是,刚才可能有人看见他了!他强迫自己继续吃饭,但却因恼恨而牙关紧闭。不幸的人!他后悔的并不是自己那可怕的罪行,而是那个倒霉的举动。教授此刻为何冲他微笑?……

德富格布利兹已经吃完了。他在抹嘴,然后,双肘撑着餐桌,神经质地揉搓着餐巾,开始看着拉夫卡迪奥。他嘴角咧出一个怪怪的笑来。最后,仿佛终于憋不住了,开口问道:

“先生,我可否斗胆地向您再少要一点儿吗?”

他怯生生地把自己的杯子伸向快要空了的香槟酒瓶。

拉夫卡迪奥正因担忧而分心,所以非常高兴有人打岔儿,便把瓶里所剩无几的酒倒给了他。

“不好意思,无法再多倒给您了……不过,您要不要我再要一瓶?”

“我看,再来半瓶就够了。”

德富格布利兹显然已经微有醉意了,没有了礼仪的意识。拉夫卡迪奥并没被干葡萄酒吓住,而且还觉得对方的天真颇为有趣,又让开了一瓶蒙特贝洛。

“不!不!别给我倒得太多了。”德富格布利兹举着晃晃悠悠的酒杯连声说,而拉夫卡迪奥已经把他的酒杯斟满了。“人往往在不知不觉之中便这样做出了许多的可怕的事情。我原只以为喝了点圣加尔米埃矿泉水哩,而在喝它的时候,就觉着有一股怪味,这您是明白的。这就像是人家给你倒的是圣加尔米埃矿泉水,而你却以为喝的是香槟酒一样,您说是不是呀?对于香槟酒,我觉得它有一股怪味!……”

他对自己的这番话大笑,然后从桌上朝着也在大笑的拉夫卡迪奥探过身去,并悄声说道: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个笑法;那肯定是您的酒的过错。我毕竟在怀疑它比您说的劲儿要大一些。嘿!嘿!嘿!不过,您说好了要送我回车厢的,是吧?在车厢里,我们将单独在一起,而如果我有失礼之处,您会知道是为什么的。”

“旅行途中,”拉夫卡迪奥壮着胆子说,“这算不了什么的。”

“啊!先生,”对方立即说道,“您说得对极了,如果大家能够深信生活中所做的所有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的该多好呀!如果这肯定不会导致什么后果的话该多好呀……喏,我现在跟您说的话,只不过是一种很自然的想法,如果我们是在波尔多,您以为我敢这么直截了当地跟您说吗?我之所以提波尔多,是因为我就住在波尔多。我在那里小有名气,颇受尊敬。尽管我还没有结婚,但我在那里过着一种平常而安逸的生活,我在那里从事着一种颇受敬重的职业:法律系教授,是的,比较刑法学,是一门新开的课……在那里,您知道,我是没有许可的,也就是所说的喝醉的许可,哪怕是偶然地喝醉一次。我的生活必须是循规蹈矩的。您想想,要是我的一个学生撞见我在大街上醉醺醺的!……循规蹈矩,而又不能显出是迫不得已的样子,这是最关键的。绝不能让别人在想:德富格布利兹先生(这是我的姓氏)非常能自我克制!……非但不能做出任何的荒唐事来,而且还要说服别人不要做任何荒唐事,哪怕是有特许也不行,要让别人相信自己身上没有任何荒唐的东西要发泄的。还有点儿酒吗?几滴就行,我亲爱的同谋,就几滴……这样的机会一生之中难得碰到第二次的。明天,在罗马,在把我们聚集在一起的那个大会上,我将又会见到许许多多的同事,他们一个个神情严肃,规规矩矩,自我克制,审慎呆板,一旦我穿上制服,我也将又回到那种样子。像您或我这样的上流社会人士,必须戴着假面具生活。”

这时,饭已经吃完,一个侍应生走过来收餐费和小费。

随着餐车逐渐空了,德富格布利兹的声音变得更加的响亮。有时候,他的响亮声音都让拉夫卡迪奥有点担心。他继续说道:

“而即使没有社会来约束我们,那些我们不愿得罪的亲朋好友也足以让我们不敢越雷池一步的了。他们用我们的形象来与真实的不文明的我们相比照,而我们对这种真实形象只有一半的责任,它与我们只有那么一点点相像而已,但是,我告诉您说吧,超越它则是不合适的。此时此刻就是一个事实:我逃脱了我的形象,我摆脱了我自己……啊!令人头晕目眩的奇遇!啊!危险的奇遇!……我让您的头都大了吧?”

“您让我特感兴趣。”

“我一直在说!不停地在说……有什么法子呀!即使是喝醉了,我还是教授么。而这是令我牵肠挂肚的话题……不过,您要是吃完了的话,趁我现在还站得起来,是否请您扶我回我的座席间去。我担心,我再拖延一会儿,恐怕就站不起来了。”

德富格布利兹这么一说,便猛一使劲儿,仿佛是要踢开椅子,但随即便又跌坐下去,上半身冲着拉夫卡迪奥半倒在已经收拾干净的餐桌上。他用一种变得温柔,几乎吐露心扉的语调继续说道:

“我是这么个观点:您知道如何让正人君子变成个坏蛋吗?只需换个环境,患个健忘症是矣!是的,先生,记忆中出现一片空白,真实面貌就暴露出来了!……连贯性中止了,电流一下子截断了。当然啰,我在课堂并不讲这个……但是,我们私下里说说,私生子有多么大的好处啊!您想想看吧,他的生命本身就是一个越轨行为的产物,是直线上的一个小弯弯的产物。”

教授的声音又提高了。此刻,他正用一双怪异的眼睛紧盯着拉夫卡迪奥,那目光时而茫然,时而锐利,开始让拉夫卡迪奥担心起来。拉夫卡迪奥此刻在寻思,此人是否假装近视眼,而且他几乎认出了这种目光。最后,他比表面上看起来更加狼狈不堪地站了起来,突然说道:

“好了!抓住我的胳膊,德富格布利兹先生。您也站起来吧。聊够了。”

德富格布利兹很费劲儿地离开了他的椅子。二人沿着过道朝放着教授公文包的座席间跌跌撞撞地走去。德富格布利兹先走进去,拉夫卡迪奥把他安顿好,便告辞了。还没等他转身出去,一只有力的手便按住了他的肩膀。他立刻回转身来。德富格布利兹一跃而起……不过,他仍然是那个德富格布利兹——他用既嘲讽、威严又兴奋的声音叫嚷道:

“别这么快就抛下一个朋友呀,拉夫卡迪奥·什么什么基先生!……怎么!这么说是真的啦!您是想溜之大吉?”

在这个身体强健、精力充沛的大小伙子身上,微有醉意的古怪教授的影子已荡然无存。拉夫卡迪奥立刻便认出了普罗托斯来。那是高大魁伟、洒脱而令人生畏的普罗托斯。

“啊!是您,普罗托斯,”他简单地说,“我更喜欢这样。我没少费劲儿才把您认出来的。”

不管“现实”有多么的可怕,但拉夫卡迪奥更喜欢“现实”,而不喜欢他已在其中挣扎了一个小时的怪诞噩梦。

“我化装得不坏吧,嗯?……为了您,我可是不惜工本的……不过,毕竟应该是您戴眼镜,我的小伙子,如果您不能比这次更好地识破变色龙的话,那您将会上大当的。”

“变色龙”这个词在拉夫卡迪奥的脑海里唤起多少尚未完全泯灭的回忆啊!在普罗托斯和他一起在寄宿学校就读时所常用的黑话中,“变色龙”是指这样一种人:他无论因何种原因,在所有人面前,在任何地方,都不是以同一种面貌出现。按照他们的分类,有形形色色的变色龙,他们或多或少是一些优雅和值得称赞的人,与之相对应和相对立的是唯一的“甲壳动物”大家族,其代表者们总是舒服惬意地待在从上到下的各个社会阶层中。

我们的这两个伙伴所认定的原则是:一、变色龙相互间能识别;二、甲壳动物识别不了变色龙。——拉夫卡迪奥现在想起了所有这一切。由于他属于那种爱玩所有的游戏的人的性格,所以他嫣然一笑。普罗托斯又说道:

“不管怎么说,那天幸亏我在那儿,嗯?……这也许并不完全是偶然。我喜欢监视新手,他们富于想象,很执着,非常棒……不过,这有点想象得过于简单了,以为可以不用别人告诫。您的活儿非常需要修补加工,我的小伙子!……去干这种重活儿,怎么会想到戴这样的帽子呢?在这件物证上留有厂商的地址,您不出一个星期就会被抓起来的。不过,对于老朋友,我是有良心的,而且我证明了这一点。您知道我很喜欢您吗,卡迪奥?我一直在考虑让您干出点大事来。您如此美俊,我们可以让所有的女人围着您转,而且,有何大碍,还可以让许多男人听您差遣。终于获悉您的消息,得知您来了意大利,我多么高兴啊!我说的是真话!我急切地想知道自从我们经常光顾我们的那个老相好之后,您变成什么样了。您知道,您样子还不坏!啊!卡萝拉她可是自以为了不起得很啊!”

拉夫卡迪奥的恼怒越来越明显,而他也越来越明显地在掩饰着。这一切让普罗托斯颇觉有趣,可他假装一点儿也没看出来。他从西服背心口袋里掏出一小块圆皮子,仔细地查看着:

“我剪得很不错,是吧?嗯!”

拉夫卡迪奥真想掐死他。他攥紧拳头,指甲都抠进肉里去了。对方嘲讽地继续说道:“我这可是帮了大忙了!这可比那六千法郎值钱……对了,您能告诉我,您为什么没有拿那六千法郎呀?”

拉夫卡迪奥猛地一惊:

“您把我当成小偷了?”

“听着,我的孩子,”普罗托斯平静地又说道,“我不太喜欢业余爱好者,我认为我坦率地这么告诉您更好一些。再有,同我在一起,您知道,千万别吹嘘,也别装傻。您表现出有才能,这很好,杰出的才能,但是……”

“别再嘲讽了,”拉夫卡迪奥实在憋不住满腔怒火,打断了他,“您想干什么?那一天,我是走差了一步,但也无须别人指手画脚!是的,您有一个武器对付我,但我不想仔细研究您动用它对您自己是否是谨慎之举。您想让我买回这一小块皮子。那好,您开个价吧!别再笑了,也别这么看着我了。您要钱。要多少?”

他的口气非常坚决,以致普罗托斯往后退了一小步,但立刻又恢复了镇静。

“别发火!别发火!”普罗托斯说,“我说了什么不真诚的话了?我们这是朋友间心平气和的讨论么。没什么好生气的。说真的,您变年轻了,卡迪奥。”

他轻轻地抚摸着拉夫卡迪奥的胳膊,后者浑身一颤,缩回胳膊。

“咱们坐下吧,”普罗托斯又说,“坐下更好说话。”

他舒坦地在过道车门旁的角落里坐了下来,两只脚跷在对面的长椅上。

拉夫卡迪奥心想,他这是想挡住去路。想必普罗托斯身上带有武器。而他自己现在身上可是什么武器也没有。他在考虑,一旦肉搏起来,他肯定是占下风。再说,虽然说他曾经有这么一会儿工夫想到过逃走,但是,好奇心占了上风,这种强烈的好奇心是包括自身安危在内的任何东西都绝不能战胜的。于是,他坐了下来。

“钱?啊!算了吧!”普罗托斯说。他从烟盒里取出一支雪茄,又递一支给拉夫卡迪奥,被后者拒绝了。“抽烟也许会妨碍您?……喏,您听我说。”他喷了几口烟,然后平静地说道:

“不,不,拉夫卡迪奥,我的朋友,我期待您的并不是钱,而是服从。我的孩子(请原谅我的坦率),您看来并没完全清楚您的处境。您必须大胆地去面对它,并请允许我助您一臂之力。”

“这么说来,有一个年轻人想从扼制我们的社会框架中逃脱出来,是一个和善可爱的年轻人,甚至可以说是我完全喜欢的那种年轻人:天真,稍稍有点小脾气,而我猜想,他对这一点并不太在意……我记得,卡迪奥,您以前可是对数字很内行的,只是您在自己的消费方面是从不计较的……总而言之,甲壳动物的制度让您讨嫌,这还是让别人去感到惊奇吧……而让我感到惊讶的是,像您这么聪明的人,您竟然认为,卡迪奥,人们可以轻而易举地逃离一个社会而又不同时落入另一个社会,或者说,您竟认为社会可以无须法律。”

“‘无法无天’您一定还记得的,我们曾在什么地方读到过这个:天空中的两只鹰,大海中的两条游动的鱼,并不比我们更无法无天……文学是多么的美啊!拉夫卡迪奥!我的朋友,学学变色龙们的法律吧。”

“您也许可以直说了。”

“干吗这么着急啊?我们还有时间。我到罗马才下车哩。拉夫卡迪奥,我的朋友,有时候一个罪犯可以逃过警方的。我来告诉您我们为什么比警方精明吧。这是因为我们是拿我们的命在赌。警方失败之处,我们有时候会成功的。当然,您这是自作自受,拉夫卡迪奥,事情已经做了,您没法逃脱了。我倒是希望您听命于我,因为,您知道,把一个像您这样的老朋友送交警方,我真的会很遗憾的,但怎么办呢?今后,您的命运取决于警方——或者我们。”

“把我交出去,也就等于是把您自己给交出去。”

“所以我一直希望我们认真地谈一谈。您得明白这一点,拉夫卡迪奥:警方会把不顺从的人关起来,但在意大利,警方很乐意和变色龙们妥协。‘妥协’,对,我觉得正是这个词。我和警方有点关系,我的孩子。我用眼观察。我帮助维持治安。我自己不行动,我让别人行动。”

“行了!别再抵触了,卡迪奥。我的法律没有什么可怕的。您极天真,极率直!在这些事情上有些夸大其词。您难道不认为您晚餐时在餐盘中拿回韦尼特加小姐的袖扣不是出于您已经顺从,不是因为我希望这样吗?啊!没有远见之举:田园诗般的举动!我可怜的拉夫卡迪奥!您已经没少责怪这一小小举动了,嗯?糟糕的是,我并不是唯一看到您这一举动的人。嗨!您别捶胸顿足。侍应生、寡妇和女儿是串通好了的。他们真可爱。是否与他们成为朋友就看您了。拉夫卡迪奥,我的朋友,理智些。您服从不?”

也许是因为过分的狼狈,拉夫卡迪奥打定主意闷声不响。他僵直着上身,紧闭着嘴唇,眼睛直视前方,就这么待着。普罗托斯耸了耸肩膀:

“多怪的身躯!其实,它是那么的柔软!……不过,如果我一开始就说出我们对您有什么期待的话,您也许已经就同意了。拉夫卡迪奥,我的朋友,我有一个疑团,您给破解破解吧:我离开您时您穷到家了,可偶然中有六千法郎扔在您的面前,可您却没拿,您觉得这自然吗?……韦尼特加小姐告诉我说,老巴拉格利乌尔先生突然去世的前一天,他尊贵的公子、朱利尤斯伯爵前去拜访过您,而当天晚上您就把韦尼特加小姐给甩了。随后,您同朱利尤斯伯爵的关系真的就非常的亲密了。您愿意给我解释一下这是什么原因吗?……拉夫卡迪奥,我的朋友,从前我就知道您有许多的叔叔;从那时起,我好像觉得您的家谱有点巴拉格利乌尔味儿了!……不!您别生气,我是在开玩笑。不过,您希望别人如何猜想呢?……除非您目前的财富是直接源于朱利尤斯先生的,而这一点(请允许我对您直说)会成为一大丑闻的,因为您是那么美俊迷人,拉夫卡迪奥。无论是以这种或那种方式,不管您让我们如何猜测,拉夫卡迪奥,我的朋友,事情是明摆着的,而且您是脱不了干系的:您要讹诈朱利尤斯。喏,您别有所抵触么!讹诈是一种神圣的机制,是维护道德所不可或缺的。嗯!怎么!您要离开?……”

拉夫卡迪奥已经站了起来。

“啊!您总得让我过去呀!”他跨过普罗托斯的身子嚷叫道。普罗托斯斜躺在座席间的两张长椅中间,没有任何要抓住拉夫卡迪奥的动作。后者很惊讶自己并未被抓住不让走,便打开过道的门,闪在一旁说:

“我不会逃跑的,您不用害怕。您可以监视我。我干什么都可以,就是不想再听您唠叨了……请您原谅,我宁愿找警方。您去通知警方吧,说我等着他们。”

就在这同一天,昂蒂姆夫妇乘夜车来到罗马。因为他们坐的是三等车厢,所以到了罗马才看见巴拉格利乌尔伯爵夫人和她的长女,她们是乘同一趟车的卧铺从巴黎来的。

伯爵夫人在收到唁电前几小时曾收到丈夫的一封信。伯爵在信中大谈特谈与拉夫卡迪奥意外相遇的无尽欢乐。而信中想必只字未提这种同父异母兄弟关系,但在他看来,这种关系给这个年轻人罩上了一层阴险的色彩。(朱利尤斯严格遵照父亲的命令,没有开诚布公地同自己的妻子解释,也没有同那个年轻人解释。)然而,某些影射、某些保留已足以使伯爵夫人明白就里了。我甚至无法肯定,在呆板的有产者生活中缺乏乐趣的朱利尤斯是否在拿这种丑闻当乐趣,即使引火烧身也不介意。我同样也无法肯定,热纳维埃芙之所以陪母亲前来,是不是有点因为,而且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拉夫卡迪奥在罗马,她希望再见到他。

朱利尤斯去车站接母女俩。他在同昂蒂姆夫妇几乎只寒暄了几句,之后便迅速地把母女二人接到大饭店,因为反正第二天葬礼时还会见到昂蒂姆夫妇的。后者又入住他们第一次来罗马时下榻的狮嘴街的那家旅馆。

玛格丽特给小说家带来了一些好消息:他入选法兰西学院院士已成定局;前天,红衣主教安德烈非正式地通知她,候选院士朱利尤斯无须再四处奔波,法兰西学院敞开大门主动邀请他,大家都在等着他。

“这下你明白了吧!”玛格丽特说,“我在巴黎跟你说什么来着,该来的到时候都会来的。在这个世界上,只要等着就行了。”

“还得矢志不移。”朱利尤斯严肃地说,一面把妻子的手贴在自己唇边,但却没看始终盯着他的女儿那蔑视的目光,“忠于您,忠于我的思想,忠于我的原则。坚忍不拔是最不可缺少的品德。”

他已经忘记了最近的偏离以及一切非正统的想法和一切不成体统的计划。现在,他已知道结果,无须努力便平静了下来。他赞赏这个微妙的结果,尽管他的思想曾因之偏离正道。他没有变,变的是教皇。

“恰恰相反,我的思想是多么的坚贞不移,”他心中暗想,“多么的符合逻辑!困难在于要知道坚持什么。那个可怜的弗勒里苏瓦尔就是因为闯进秘密之中才死的。当你是个普普通通的人的时候,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不知道的事少管。那个可怕的秘密送了他的命。知道的事情多只能使强者更强……没关系。我很高兴卡萝拉已经报告了警方,这使我得以更自由地思索……不管怎么说,如果阿尔芒—迪布瓦知道他的不幸和流放不是真教皇的意旨的话,那他会感到多大的安慰呀!对他的信仰是多大的鼓舞呀!多大的慰藉呀!……明天,葬仪结束后,我最好是同他谈谈。”

参加葬礼的人不很多。灵柩后面跟着三辆车。天下着雨。第一辆车上,布拉法法斯友好地陪伴着阿尔尼卡(服丧期一结束,他毫无疑问就会娶她)。他俩是前天离开波城的(布拉法法斯不忍心让寡妇独自悲伤,独自长途跋涉。而且,尽管他不是这家的人,但他也戴了孝。有哪个亲戚比得上这么个朋友的?),但是,他们因误了火车,几小时前才到达罗马。

最后一辆车上坐着阿尔芒—迪布瓦夫人和伯爵夫人及其女儿。第二辆车上坐的是伯爵和昂蒂姆·阿尔芒—迪布瓦。

在弗勒里苏瓦尔的坟前,丝毫没有提及他那倒霉的奇遇。但是,从墓地归来,朱利尤斯·德·巴拉格利乌尔又同昂蒂姆单独在一起,便说道:

“我曾答应为您找教皇求情。”

“上帝可为我做证,我没有求您这么做。”

“这倒不假。但我看到教会使您落入一无所有的境地,我很气愤,只好听凭自己的良心从事。”

“上帝可为我做证,我一直未有一丝一毫的抱怨。”

“我知道!……我知道!……您这么逆来顺受真让我气愤!但是,既然您又跟我提起这事,那我得坦白地告诉您,我亲爱的昂蒂姆,我认为您这种态度是自傲多于圣洁,上次我在米兰看见您时,我就觉得您的这种过分的逆来顺受更多的是接近反叛而非真正的虔诚,使我在信仰上深感不悦。上帝并未这么要求您,见鬼!咱们坦白地说吧!您的态度令我恼火。”

“我也可以跟您坦白地说,您的态度让我难过,我亲爱的兄弟。难道不正是您挑唆我反叛的吗?而且……”

朱利尤斯沉不住气了,打断他说:

“我自己曾经没少受到考验,而且在我的全部生涯中,我还告诉别人说,人们既可以成为完美的基督徒,又可以不放弃上帝认为理所当然地要把我们安排在其中的那个位置向我们提供合法利益。我所责怪您的态度的正是您用伪善的态度来打击我的态度。”

“上帝可为我做证……”

“啊!别老强辩了!”朱利尤斯再次打断了他,“这里没上帝什么事儿。我刚才说您的态度更接近于反叛时,我正要跟您解释……我的意思是说,我自己的反叛,而这才正是我要责怪您的:这等于是在接受不公正的同时,让别人去为您而反抗。因为我是不能容忍教会犯有错误,而您的态度,表面上没有怪罪教会,而实际上是在怪罪它。所以,当时我就决心替您去鸣不平。您很快就会明白我的气愤是多么的有道理。”

朱利尤斯额头汗津津的,他把礼帽摘下放在了腿上。

“我换一下空气好吗?”

昂蒂姆也会意地把自己一边的车窗打开。

“我一到罗马,”朱利尤斯接着说,“就立刻请求晋见了。我被接见了。我的行动大概非常的成功……”

“啊!”昂蒂姆冷冷地“啊”了一声。

“是的,我的朋友。如果说我在这种情况下没有获得我前来要求的任何东西的话,那我至少从晋见中得到了一种证明……它使我们的教皇免受我们关于他的种种猜疑。”

“上帝可为我做证,我可从未对我们的教皇有过丝毫的猜疑。”

“我为了您而猜疑过。我见您受到伤害,非常气愤。”

“说正事吧,朱利尤斯:您看见教皇了?”

“嗯,没有!我没有看见教皇,”朱利尤斯终于说出来了,“但我却获悉一个秘密。它乍看起来令人生疑,但不久,因我们亲爱的阿梅代的死而突然被证实了。这是个可怕的、令人惶恐不安的秘密,但是,您的信仰,亲爱的昂蒂姆,将会在其中得到加强。因为您要知道,关于您所受到的这个不公正待遇,教皇与之毫无关系……”

“唉!这我从未怀疑过。”

“昂蒂姆,您听好了:我没有看见教皇,是因为没人能看见他。现在坐在教皇宝座上的、教会听命于他的,并在颁布圣谕的那个人,同我说话的那个人,人们在梵蒂冈看见的那个人,我看见的那个人,不是真教皇。”

昂蒂姆闻听此言,不禁哈哈大笑,浑身笑得发抖。

“笑吧!笑吧!”朱利尤斯恼火地接着说道,“我也一样,一开始听了我也哈哈大笑来着。假若我少笑一点,弗勒里苏瓦尔也就不会被杀害了。啊!圣洁的朋友!温情的受害者!……”他抽泣得说不下去了。

“您倒说呀!您跟我咧咧的那都是真话吗?……哎呀!……哎呀!……哎呀!……”被朱利尤斯的一番话弄得忐忑不安的阿尔芒—迪布瓦说,“不管怎么说,得弄清楚……”

“他正是因为想弄清楚才送命的。”

“因为,不管怎么说,如果说我放弃了我的财产、我的地位、我的科学,如果说我甘心情愿被人欺骗……”昂蒂姆说道,他也逐渐地激动起来。

“我告诉您说吧,真教皇对此毫无责任。骗您的那个人是奎里纳尔宫的一个走狗。”

“我能相信您所说的吗?”

“如果您不相信我的话,那您总该相信那个可怜的殉道者吧。”二人沉默了片刻。

雨已停了,云层里漏出一缕阳光。马车轻轻地晃荡着驶入罗马城。

“在这种情况下,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昂蒂姆以极其坚定的语气说道,“我要去告密。”

朱利尤斯猛地一惊。

“我的朋友,您吓死我了。您肯定会被开除教籍的。”

“被谁开除?如果是被一个假教皇开除,我才不在乎哩。”

“可我本想让您从这个秘密中得到一点慰藉的。”朱利尤斯沮丧地说。

“您是在开玩笑吧?……有谁能向我保证弗勒里苏瓦尔在进入天堂时没发现他的仁慈的上帝也不是真的?”

“嗨,我亲爱的昂蒂姆,您在胡言乱语。怎么可能有两个上帝!怎么可能还有另一个上帝!”

“不,但是说真的,您说得太轻巧了,您没有为他而抛开什么东西,对于您来说,无论真的还是假的,您都受益……啊!得了,我需要透透气。”

他探身车门外,用手杖尖端轻触车夫肩膀,让他停车。朱利尤斯正要同他一起下车。

“不!让我独自待一会儿。我知道得不少了,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其余的您留着写一部小说吧。至于我,我今晚就给共济会大头头写信,而从明天起,我就重新给《电讯报》我的科学专栏写稿。我们将笑得很好。”

“怎么!您一瘸一拐的。”朱利尤斯惊奇地发现他又瘸了后说道。

“是的,我的病又犯了有几天了。”

“啊!真是咄咄怪事!”朱利尤斯没有看着他走远,而是缩在马车里。

普罗托斯会像他威胁的那样,想把拉夫卡迪奥交给警方吗?

我不知道。但事实却表明这帮警察先生并非全是他的朋友。警方头一天接到卡萝拉的举报后,就在维齐埃雷利街进行了布控。警方早就熟悉这所房子,知道房子最高一层与隔壁房子相通,来去方便,因此对隔壁房子的出口也监视起来。

普罗托斯一点儿也不害怕条子,也毫不害怕指控和司法机关。他知道自己很难被抓到,其实他并没有犯任何罪,只是有一些小毛小病而已,不足以抓他。因此,当他明白自己已被包围时,并没太惊恐不安。而对自己被包围这一点他很快便明白了,因为他有一种特殊的嗅觉,不管警察如何化装,他都能把他们认出来的。

他稍稍有点惊愕。他起先是躲在卡萝拉的房间里,等着她回来,自打弗勒里苏瓦尔被杀害之后,他还没再见到过她哩。他很想请她给出出主意,而且想在万一被捕的情况下告诉她一些事。

而卡萝拉遵从朱利尤斯的意愿,没有在墓地露面。谁也不知道她正藏在一座陵墓后面,打着一把伞,远远地看着那凄凉悲戚的葬仪。她耐心地、卑屈地等待着新冢周围的人散尽。她看着他们又排成一行,看着朱利尤斯同昂蒂姆一起又上了车,看着那几辆马车在霏霏细雨中渐渐远去。这时,她走近坟冢,从围巾下拿出一束紫菀花来,放在远离死者家人的花圈的地方。然后,她久久地待在雨中,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没有祈祷,只是在流泪。

回到维齐埃雷利街时,她清楚地看到门口有两张奇怪的面孔,然而她却丝毫不知道房子已经被监视住了。她急于再见到普罗托斯,毫不怀疑他就是凶手,她现在很恨他……

一会儿过后,警察听见她的叫喊赶忙奔了过去。唉,太迟了!普罗托斯得知自己被她出卖之后非常气愤,刚刚把她给掐死了。

此事发生在将近中午时分。晚报纷纷进行了报道。由于在普罗托斯身上发现了帽子夹里上的那块小皮子,他的双重谋杀罪是没人会怀疑了。

然而,拉夫卡迪奥处在一种等待或莫名的恐惧中,一直到晚上。也许并不是害怕普罗托斯所威胁的警察,而是害怕普罗托斯本人,或者他所不想防备的什么东西。一种难以说清的麻木重压在他的心头,也许那只是疲惫使然,因为他放弃了。

前一天,当从那不勒斯开来的火车到站时,他只同前来接遗体的朱利尤斯匆匆地见了一面。然后,他便随意地在城里走了很久,想借以驱除车厢里的谈话之后留给他的那种依附于人的感觉所引起的怒气。

然而,普罗托斯的被捕并未让拉夫卡迪奥像所想象的那样心里踏实了。他好像很失望。古怪的人呀!他不再坚决地放弃这罪行的一切物质利益,他也不会主动放弃这场游戏的任何危险。他不会同意让这场游戏马上结束的。如同以前下棋一样,他乐意让对手一个车,而仿佛事情突然之间使他过于轻易地占据上风,那他便觉得整个游戏已毫无趣味,因此,他便认为不把挑战往前推进,就绝不善罢甘休。

为了不至于非西装笔挺不可,他便找了附近的一家小馆子吃了晚饭。饭后,他立即回到旅馆,透过旅馆餐厅的玻璃门,瞥见朱利尤斯伯爵正同妻子女儿一同用餐哩。热纳维埃芙的美貌令他怦然心动,自从第一次拜访过后,他没有再见到过她。他在吸烟室延宕着,等着他们吃完。这时,侍应生跑来通知他说,伯爵已上楼回房了,在等他。

他进了房间。朱利尤斯·德·巴拉格利乌尔独自一人,他已换上了便装。

“唉,凶手被抓住了。”他向拉夫卡迪奥伸过手去立即说道。但拉夫卡迪奥并未握他的手。他待在房门框里。

“什么凶手?”他问道。

“当然是杀害我连襟的凶手啰。”

“杀害您连襟的凶手是我。”

他说这话时并不发抖,语气平稳,声音没有压低,没做手势,声音又极其自然,一开始,朱利尤斯没明白是怎么回事。拉夫卡迪奥不得不自言自语地重复道:

“我告诉您吧,杀害您连襟的凶手并未被抓住,因为杀害您连襟的凶手是我。”

如果拉夫卡迪奥一脸凶相,朱利尤斯也许会害怕的,但他却是一脸稚气。他甚至比朱利尤斯第一次见到他时显得更年轻。他的目光仍旧那么清澈,他的声音仍旧那么清亮。他关上了门,但却靠在门上。待在桌子旁边的朱利尤斯跌坐在扶手椅里。

“我可怜的孩子,”他首先说道,“您小点声……您这是怎么了?您怎么会干这种事呀?”

拉夫卡迪奥垂下了头,他已经在后悔不该说出来。

“我怎么知道呀?我想做就做了,做得很快。”

“弗勒里苏瓦尔是道德极其高尚的人,您跟他有什么瓜葛呀?”

“我不知道……他看样子不幸福……您让我怎么跟您解释连我自己都无法跟自己解释清楚的事呀?”

他俩之间笼罩着一种越来越浓重的难堪的沉寂,它偶尔被他们的只言片语打断,然后复归沉寂,且更加沉重。这时,只听见一阵阵那不勒斯通俗音乐声从旅馆大堂里传来。朱利尤斯用他那修剪得又尖又长的小手指甲在刮桌布上滴上的一小滴蜡烛油。突然,他发现那漂亮的指甲断了,断后留下一条横向裂痕,使整个肉色指甲都没了光泽。他怎么弄成这样?他怎么就没有立即发现呢?不管怎么说,断了就没法弥补了。朱利尤斯没别的办法,只好把指甲剪掉。他感到懊恼至极,因为他一向十分注意保养自己的一双手,尤其是这个小指甲,那是他留了很久才留成这么长的,它使小手指显得更加秀美。剪刀放在梳妆台的抽屉里,但必须从拉夫卡迪奥面前走过去。他很有心计,等过后再去拿剪刀修理指甲。

“那……您现在打算怎么办呀?”他问。

“我不知道。也许去自首。我准备今天晚上考虑考虑。”

朱利尤斯让手臂垂在扶手椅边。他注视了一会儿拉夫卡迪奥,然后,用完全泄气的一种口气叹息道:

“可我已开始喜欢上您了!……”

他这么说并无恶意。拉夫卡迪奥不可能对这句话有所误解。但是,这句话尽管是下意识的,但并未因此就不残酷了,它直刺拉夫卡迪奥的心。他抬起头来,挺直身子,以抵抗突然袭来的焦虑。他看了看朱利尤斯,心想他确实是我昨天几乎感觉是自己的兄长的那个人吗?他用目光梭巡一遍这间房间,前天,尽管犯了罪案,他还在这间房间里愉快地聊天来着。花露水瓶仍在桌上,几乎空了。

“您听着,拉夫卡迪奥,”朱利尤斯接着说道,“我觉得您的处境并不是绝对地没有希望了。这个罪案被认定的凶手……”

“是的,我知道刚把他抓起来了,”拉夫卡迪奥生硬地打断道,“您是不是要劝说我让一个无辜者代我受到指控?”

“您说的这个人,这个无辜者刚刚杀害了一个女人,而且还是您认识的一个女人……”

“这使我心里舒坦了,是吧?”

“我并不完全是这个意思,不过……”

“再就是他是唯一的那个可能告发我的人。”

“并非全都没有希望了,这您很清楚。”

朱利尤斯站起身来,朝窗户走去,理顺窗帘的褶皱,又走了回来,然后,双臂交叉,身子前倾,双肘撑着他刚刚坐过的扶手椅的椅背:

“拉夫卡迪奥,我不想不给您一个忠告就让您这么走了:我坚信,能不能重新成为一个诚挚的人,能不能至少像您的出生所允许您的那样在社会上占有一席之地,只取决于您自己了……教会能帮助您。去吧,我的小伙子,拿出点勇气来:去忏悔吧。”

拉夫卡迪奥禁不住嫣然一笑:

“我将考虑您的美意。”他向前迈了一步,然后又说,“您想必不愿触碰杀人犯的手吧。可我还是得感谢您……”

“好,好,”朱利尤斯做了一个诚挚而疏远的手势说,“别了,我的小伙子。我不敢跟您说‘再见’。不过,如果日后您……”

“眼下您再没什么可跟我说的了?”

“眼下没有。”

“别了,先生。”

拉夫卡迪奥一本正经地致礼后出去了。

他回到楼上自己的房间。他没有全脱衣服就躺到了床上。黄昏时分热气未消;夜晚也未带来凉爽。他的窗户大开着,但却没有一丝的风。花园另一侧的温泉广场上的电灯远远地射出的光亮使他的房间弥漫着一种仿佛月光似的淡蓝色的朦朦胧胧的光。他想思考思考,但是一种怪异的迟钝让他的思想陷于极度的麻木状态。他既没在想他的罪案也没在想脱身的办法;他只是力图不再听到朱利尤斯那残忍的话语:“我已开始喜欢上您了。”……如果他不喜欢朱利尤斯的话,那这句话值得他伤心落泪吗?他真的是因为这个才掉泪的吗?……夜是如此温馨,他觉得自己可以就这么死去。他够到床边的一只凉水瓶,把手帕弄湿,按在隐隐作痛的心口上。

“从今往后,这个世界再没有任何饮料能让这颗干渴的心感到清凉了。”他暗自想到,任由泪水一直流到唇边以尝尝其苦涩。有诗句在他耳边回响,他不知道是在哪儿读到过的,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我的心在隐隐作痛;一种昏沉而麻木的痛楚我的感官……

他昏昏入睡了。

他是不是在做梦呀?他是不是听见有人敲他的房门?他夜晚是从不关房门的,可那房门在轻轻地启开,让一个纤巧的白色身影进来。他听见有轻轻的呼唤声:

“拉夫卡迪奥……您在这儿吗?拉夫卡迪奥!”

拉夫卡迪奥似睡非睡,他辨出了这个声音。不过,他仍在怀疑这个可爱的人儿的出现是不是真的呀?他是不是害怕他的一句话、一个动作会吓跑这个身影?……他没有吱声。

热纳维埃芙·德·巴拉格利乌尔的房间就在她父亲房间的隔壁,她无意之中听见了她父亲和拉夫卡迪奥的全部谈话。她忧心如焚,径直跑到拉夫卡迪奥的房间里来,而她的呼唤并没听见回应,所以她深信拉夫卡迪奥刚刚自杀身亡,不禁扑到床前,跪下哭泣起来。

当她正如此这般地伤心时,拉夫卡迪奥微微抬起身子,朝她探身过去,但还不敢去用嘴唇贴上黑暗中闪亮着的那个美丽的额头。于是,热纳维埃芙·德·巴拉格利乌尔感到全身酥软,毫无力气。正被拉夫卡迪奥的呼吸抚爱的那个额头向后仰去;热纳维埃芙只能呼唤拉夫卡迪奥本人来克制他自己:

“可怜可怜我吧,我的朋友。”她说道。

拉夫卡迪奥立刻恢复了冷静,躲开她,并推开她:

“起来吧,巴拉格利乌尔小姐。您请回吧!我不是……我不可能再做您的朋友了。”

热纳维埃芙站起身来,但却没有离开那张床,床上半躺着她原以为已死了的那个人。她温情地触摸着拉夫卡迪奥发烫的额头,仿佛是为了确信他还活着:

“我的朋友,您今晚同家父说的话我全都听见了。您难道不明白我正是为此而来的吗?”

拉夫卡迪奥坐直身子,看了看她。她松开的秀发披散开来。她整个面庞都在黑暗之中,以致他看不清她的美眸,但却感觉到她的目光在凝视着他。他仿佛忍受不了这种温馨似的,忙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

“啊!为什么我这么晚才碰到您呀!”他呻吟着,“我做了什么值得您爱我?当我已没了自由也不配爱您的时候,您为什么还跟我说这些呀?”

她悲凄地反驳道:

“我是来找您的,而不是来找别人的,拉夫卡迪奥。是来找您这个罪犯的,拉夫卡迪奥!自从您作为英雄,甚至是有点冒失的英雄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一天起,我不知默默地念叨着您的名字有多少次……现在,您必须知道这一点:自我看见您如此高尚地献身的那一时刻起,我便暗自以身相许于您了。自那以后都发生了什么事呀?您怎么可能真的杀了人呢?您怎么可能任由自己变成这个样子呢?”

由于拉夫卡迪奥只摇头不回答,她又继续说道:

“我不是听见家父说另一个人已经被抓获了吗?一个刚刚杀了人的歹徒……拉夫卡迪奥!趁现在还来得及,您快逃吧,今天夜晚就走吧!您走吧。”

这时,拉夫卡迪奥开了腔。

“我已不能了。”他嗫嚅着。热纳维埃芙披散的秀发触到他的手,他便抓住她的秀发,狂热地把它贴在自己的眼睛上,贴在自己的嘴唇上。“逃跑?难道这就是您对我的劝告?但您让我现在往哪儿逃呀?即使我逃过了警方,但也逃不过自己的良心……再说,我逃跑,您会瞧不起我的。”

“我!瞧不起您?我的朋友……”

“我一直是生活在无意识状态中,我仿佛在梦中杀了人,那是个噩梦,从此,我便在这噩梦中挣扎……”

“我愿把您从噩梦中拉出来。”她叫喊道。

“为什么唤醒我呀?是否是要我醒来知道自己是个罪犯?”他抓住她的玉腕,“您不知道我厌恶有罪而不受惩罚吗?我现在还能做什么呢?要么,天亮以后,我去投案自首。”

“您应该向上帝而不是向人投案自首。如果家父没有对您说,那我现在就告诉您:拉夫卡迪奥,教会会决定对您如何惩处,并帮助您通过您的忏悔让您重新获得安宁。”

热纳维埃芙说得对;当然,拉夫卡迪奥没有更好的办法,只有顺从听话才是。这他迟早会感受得到的,而其他的路全都堵死了……讨厌的是朱利尤斯这个蠢货一开始也这么劝他来着!

“您在跟我念什么经呀?”他敌视地说,“是您在这么跟我说话吗?”

他松开他抓住的玉腕,推开了它。当热纳维埃芙闪开身子时,他突然感到心中升腾起一股对朱利尤斯莫名的怨恨,以及使热纳维埃芙离开她父亲的需要,想使他变得更卑劣,使她更接近自己。当他低下头时,他看见她那双穿着小绸拖鞋的赤脚。

“您难道不明白我害怕的不是内疚,而是……”

他下了床,背对着她,朝着敞开的窗户走去。他感到憋闷。他把额头贴在窗玻璃上,把滚烫的手心贴在阳台冰凉的铁栏杆上。他想忘掉她就在那儿,就在自己的身旁……

“巴拉格利乌尔小姐,您为一个罪犯做了一个良家少女所能尽力做的一切,甚至还稍稍多做了一点。对此,我衷心地表示感谢。现在您最好是让我一个人待着,回到您令尊身边去,回到您的习俗、您的义务中去……别了。谁知道我还能不能再见到您呀?您记住,我明天去投案自首就是为了不太辜负您对我的那份儿情感。您记住……不!别靠近我……您以为光握一下手对我来说就足够了吗?”

热纳维埃芙可能会无视父亲的愤怒,无视世人的评说及其蔑视,但是,在拉夫卡迪奥这冷漠的口吻面前,她没有了勇气。难道他没有明白她能这么深夜跑来,跟他对话,向他倾诉爱情,说明她并不是没有决心没有勇气的?难道他不明白她的爱也许是一句谢谢所无法打发的?……但是,怎么好对他说在此之前,她自己也是一直在梦中挣扎着的?而这个梦她只是在医院里才暂时摆脱掉。在医院里,生活在那些可怜的孩子中间,替他们包扎真正的伤口,她有时才觉得终于接触到某种事实。那是一个平平庸庸的梦。在这个梦境之中,她的父母也在她身边挣扎着,他们那个上流社会的各种各样的怪诞习俗随处可见,她无法认真地去看待他们的举动、他们的观点、他们的雄心、他们的原则,甚至于他们本人!……难道他们可能就这么分手吗?爱情在催促着她,把她投向他的怀抱。拉夫卡迪奥抱住她,紧紧地搂着她,不停地亲吻她那苍白的额头……

一本新书就从这儿开始了。

啊,欲望那可触摸的真实,你把我脑海中的幽灵又推进了黑暗之中。

金鸡啼鸣时分,色彩、热情和生命终将战胜黑夜,我们将告别我们这一对恋人。拉夫卡迪奥在熟睡的热纳维埃芙身边微微抬起身子,但是,他注视的并非他的情人的漂亮脸蛋儿、汗津津的前额、珠光色的眼皮、微启的温热的嘴、完美的酥胸、慵懒的四肢,不,根本不是这些,而是黎明,他透过敞开着的窗户,凝视着花园中有棵树正在其中微微颤动的黎明。

很快,热纳维埃芙就将离他而去,但他还在等待着,他俯向她,透过她那轻轻的鼻息,倾听着那使他已经从麻木中清醒了的城市的喧嚣声。远处,兵营里,军号声起。怎么!他将拒绝活下去?自从她爱他稍许多于他爱她以来,他对她的尊重少了一点,为了尊重热纳维埃芙,他还想去投案自首吗?

陈筱卿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