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利尤斯的妹妹居伊·德·圣普里伯爵夫人因朱斯特—阿热诺逝世而突然被叫回巴黎。她刚回到离波城四公里的精巧的珀扎克城堡不久。自寡居以来,而且特别是孩子们成家立业以来,她就很少离开城堡。她获知噩耗时正在接待一位古怪的客人。

她早晨一向亲自驾着运送猎犬的轻便马车溜达。她刚一溜达完回来,就听说有一位嘉布遣会修士在客厅里等她有一个钟头了。陌生人自称是安德烈红衣主教介绍来的。红衣主教有一张名片可资为证,仆人把那张名片交给伯爵夫人。名片是装在信封里的。名片上的红衣主教名字下面,用纤细的近乎女性的笔迹写着如下的话语:

兹介绍韦尔蒙塔尔的议事司铎让—普·萨吕教士,请圣普里伯爵夫人多多关照。

就这么简单一句,但已足够了。伯爵夫人很喜欢接待神职人员,再说,红衣主教安德烈还掌握着伯爵夫人的灵魂。她立即奔向客厅,连声道歉让人久等。

韦尔蒙塔尔的司铎是一个俊美的男人。在他那高贵的面庞上,散发着阳刚之气,但却极其奇特地与他那迟疑谨慎的举止和声音形成强烈的反差(我可以斗胆地这么说),如同他那张年轻鲜嫩的脸的上方长着几乎雪白的头发的反差之大一样令人惊讶。

尽管伯爵夫人和蔼亲切,但谈话进行得并不热烈,总在说一些伯爵夫人新近丧父呀,安德烈红衣主教的身体呀,朱利尤斯这次未能当成院士呀等等客套话。然而,教士的声音却变得愈来愈缓慢低沉,脸部表情也变得愈加悲伤。他终于站起身来,但并不是起身告辞,而是在说:

“伯爵夫人,我本想代表红衣主教同您谈一个严肃的问题的,但这间屋子说话声音太响,而且这么多的门也让我感到害怕,我害怕别人可能听见我们的谈话。”

伯爵夫人颇为欣赏私底下谈话和像煞有介事,因此便让教士进入只能从客厅进入的小客厅,把门关上:

“我们在这里很安全,”她说,“您大胆地说吧。”

但教士并没有说话,而是坐在伯爵夫人对面的一把矮扶手椅上,从口袋里掏出一条围巾,捂住痉挛般的抽泣。伯爵夫人感到莫名其妙,把手伸往身旁的独脚小圆桌上的一只针线筐,从筐里摸出一小瓶嗅盐,犹豫着想把它递给自己的客人,但最后还是决定自己闻一闻。

“请您原谅我,”教士把围巾从充血的脸上拿开,终于说道,“我知道您是个非常善良的天主教徒,伯爵夫人,您马上就会了解我和分担我的激动心情的。”

伯爵夫人很厌恶感情的吐露;她用长柄眼镜挡着眼睛,以免失礼。教士立刻恢复了平静,把椅子挪近一点说道:

“伯爵夫人,我是得到红衣主教的郑重保证之后才决心前来与您谈谈的。是的,他向我保证说您的信仰与那些世俗的信仰、那些简单的冷漠外表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有话直说吧,教士先生。”

“红衣主教向我保证说我可以完全相信您能严守秘密,恕我斗胆,是忏悔师的那种严守秘密……”

“不过请您原谅,教士先生,既然红衣主教知道这个秘密,既然这是个这么重大的秘密,那他怎么不亲自跟我说呢?”

教士只是微微一笑,伯爵夫人可能已经明白了自己的问题问得不合适。

“您是说写一封信!但是,夫人,现今,红衣主教的所有信件都要在邮局被拆开来。”

“他可以把信交给您带来呀。”

“是的,夫人,但是谁知道一封信会出什么岔子呢?我们受到严密的监视。再说,红衣主教更希望不知道我准备跟您说些什么,更希望与此事毫无瓜葛……啊!夫人,在这最后时刻我失去了勇气,我不知道是要……”

“教士先生,您不认识我,因此如果您对我并不完全信任我不会感到受到冒犯的,”伯爵夫人转过脸来,放下手柄眼镜,轻声说道,“我对别人告诉我的秘密是藏而不宣的。上帝做证,我从未泄露过哪怕是最小的秘密。但我也从未要求别人告诉我秘密……”

她轻轻地动弹了一下,仿佛要站起身来,教士向她伸出手臂。

“请原谅,夫人,请您相信,托付给我这项可怕使命的那些人让我告诉您,您被认为是很配接受和保守这个秘密的名列首位的女人,我说的是‘名列首位’。而且,我承认我很害怕,因为我感到这个秘密对一个女人的智力来说是太沉重,太复杂了。”

“人们对女人的那一点点智力才能抱着太大的幻想。”伯爵夫人几乎冷冰冰地说,然后她双手微微抬起,用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情在掩盖自己的好奇心,那神情很适合聆听教会的一个重大秘密。教士又把椅子挪近一些。

但萨吕教士准备告诉伯爵夫人的那个秘密,我觉得就是在今天看来也太过离奇,太过怪异,所以我若不多加详细说明是不敢叙述它的:

这其中既有小说也有历史。一些谨慎的评论家把小说看作是历史,而这历史可能是曾经发生过的一种小说。的确,必须承认小说家的技巧往往使人信以为真,一如事实有时反而让人不相信一样。唉,某些持怀疑态度的人一旦事实不同寻常便否认事实。我不是为这些人在写。

上帝在尘世的代表可能遭罗马教廷绑架,而且通过奎里纳尔宫的活动,可以说是从全体基督徒中被偷走了,这是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我根本不敢斗胆地提出来。然而,“历史”事实是,将近一八九三年年末时,这一谣言在广为流传。令人感动的是许多虔诚的心为之激动。有几家报纸胆怯地在谈论这件事,但后来被勒令保持沉默了。圣—马洛出版了一个小册子谈论此事,但被没收了。这是因为,如同天主教不敢支持或者不能掩饰为此而进行的特别募捐一样,共济会也不愿意这么一个如此可恶的罪行广为散布。而许许多多虔诚的心灵想必为此而破财出血(当时就此募集或耗费的钱款估计得有五十万),但令人疑惑的是所有那些接受这些钱款的人是真正的虔诚信徒吗?有的也许是一些骗子吧?反正要搞好这次募捐,如果没有宗教信念的话,就必须大胆,机灵,有手段,能说会道,熟悉人情世故,身体健康,只有拉夫卡迪奥的老同学普罗托斯这样的一些家伙才敢吹嘘自己具备上述条件。我诚实地告知读者:今天假扮韦尔蒙塔尔议事司铎的人正是普罗托斯。

伯爵夫人决心在没有完全彻底地弄清是个什么秘密之前,不再吭声,不再改变态度,甚至不再改变表情。她声色不动地在听着逐渐镇定了的假教士讲话。后者站起身来,大步地踱来踱去。为了让对方听得更明白,他开始追溯这事的始末,如果说不完全是从头讲起(共济会与教会之间的那个基本的矛盾难道不是一直存在着吗?),但他起码是追溯到公开敌视爆发的某些事件。他首先请伯爵夫人回忆一下教皇于一八九二年十二月写的那封信:一封是写给意大利人民的,另一封是专致主教们的,提醒天主教徒们谨防共济会的活动。然后,由于伯爵夫人记忆欠佳,他又不得不再往上追溯,讲到修建齐奥尔达诺·布鲁诺雕像的事,那是由克里2斯皮决定和主持修建的,而在那之前共济会一直隐藏在此人身后。他说克里斯皮因教皇疏远他而感到气愤,因而拒绝与教皇谈判(谈判不就等于是妥协、归顺吗!)。他又叙述了那悲剧性的一天:双方壁垒分明;共济会终于摘去假面具,而当罗马教廷的外交使团前往梵蒂冈拜访,借以对克里斯皮的既表示蔑视又对受到伤害的教皇表达敬意的时候,共济会在竖立着著名的亵渎者雕像的鲜花广场打起旗帜,向雕像发出欢呼。

“在不久之后,于一八八九年六月三十日举行的红衣主教会议上,”他继续说道(他一直站着,现正倚在那张独脚小圆桌上,伸开双臂,俯身朝着伯爵夫人),“雷翁十三怒不可遏。全世界都听见了他的愤怒的抗议声;而所有的基督徒听见他说要离开罗马时都浑身发颤!我说的是‘离开罗马’!……这一切,伯爵夫人,您都已知晓,您为此而难受过,而且同我一样对此记忆犹新。”

他又踱来踱去了。

“最后,克里斯皮被赶下台来。教会是否就松了口气呢?一八九二年十二月,教皇便写了上述两封信。夫人……”

他重又坐下,突然把扶手椅挪近长沙发,抓住伯爵夫人的手臂说:

“一个月后,教皇便被囚禁起来。”

伯爵夫人仍坚持着一声不吭,司铎松开她的手臂,用更坚定的声音接着说道:

“夫人,我并不打算让您去怜悯一个被囚之人的痛苦;女人们心软,见到不幸之事总是立刻激动不已的。我是相信您的聪明才智的,伯爵夫人,我请您看看我们这些基督徒失去了自己的精神领袖是多么惶恐不安。”

伯爵夫人苍白的额头上蹙起一道浅浅的皱纹。

“没有了教皇是十分可怕的,夫人。但这还不算什么:一个假冒教皇则还要可怕。因为为了掩盖其罪行,我怎么说呢?为了把教会搞得分崩离析、自动投降,共济会在教皇宝座上安置了奎里纳尔宫的一个不知什么走卒,一个傀儡,以替代雷翁十三,这个傀儡是按照蒙难的教皇假造出来的,是个大骗子,但我们因为害怕伤害到真教皇,还必须假装慑服于他,噢,真可耻!在大赦年,全体基督徒还对他顶礼膜拜来着。”

说到这里,他手中拧着的手绢被撕破了。

“假教皇的第一个动作就是那个臭名昭著的通谕,那个给法国的通谕,所有真正的法国人的心因这个通谕还在流血。是的,是的,夫人,我知道,您听见神圣教会否认君主制的神圣事业时,您那颗伯爵夫人的崇高心灵曾经很是痛苦。我说了,梵蒂冈竟然欢迎共和国。唉!夫人,您尽管放心!您感到惊奇是理所当然的。您放心吧,伯爵夫人!但请您想一想,被囚禁的教皇在听到这个大骗子竟声称自己是共和派时,他有多么痛苦呀。”

然后,他身子往后一退,似笑似哭地说:

“圣普里伯爵夫人,您对那个残忍的通谕的后果,对我们的教皇竟然接见《小报》的编辑,您曾经做何想法?是《小报》,伯爵夫人,啊!呸!雷翁十三竟然上了《小报》!您很清楚这是不可能的。您那高贵的心已经在呐喊:这是假的!”

“可是,”伯爵夫人按捺不住,嚷叫道,“这事得向全世界大声疾呼啊。”

“不,夫人!这事得保持沉默!”教士模样吓人地吼叫道,“这事先得保持沉默,这事我们得保持沉默以便行动。”

然后,他突然转用忧伤的声音表示歉意:

“您看得出我对您说话就像是对一个男子汉说话一样。”

“您说得对,教士先生。您说了,要行动,但要快,您是怎么决定的?”

“啊!就知道我会从您身上发现那种说干就干,无愧于巴拉格利乌尔家族血统的高贵的男子汉气概的。但是,在现在这种情况之下,唉!更加可怕的倒是不合时宜的激情。关于这些滔天大罪,如果今天有几位信徒获悉了,我们觉得,夫人,必须叫他们绝对严守秘密,完全绝对地服从在适当时机发给他们的指令。背着我们行动,那就是在反对我们。除了神职人员们的将导致逐出教会的反对而外……但这也没什么要紧……任何个人的行动都将受到我们的公开和断然的否认。夫人,这是一场十字军东征,是的,但却是一场隐藏的十字军东征。请原谅我坚持这一点,但红衣主教专门责成我告诉您这件事,他根本不愿知道这件事,如果有人跟他谈起这事时,他甚至将弄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红衣主教不愿说见过我,同样,以后如果事态的发展让我们有了关联,我们应该先说清楚,您和我,我们从未谈过这件事。我们的圣父很快就会辨别出他的真正的仆人们来的。”

伯爵夫人略带失望,胆怯地问:

“那怎么办呀?”

“我们在行动,伯爵夫人。我们在行动,您不用怕。我甚至被授权向您披露我们的一部分作战计划。”

他面对着伯爵夫人,舒适地坐在扶手椅里。伯爵夫人现在抬起双手,手心托住下巴捂着脸,肘抵住双腿,上身向前地待着。

他开始讲述教皇没被囚禁在梵蒂冈,好像是被关在圣天使城堡,正如伯爵夫人一定是知道的,城堡与梵蒂冈有一条地道连通着,把他从那个牢笼中救出来想必不会太麻烦,只是仆人们虽然心同教会连在一起,但对共济会却噤若寒蝉。共济会倚仗的却正是这一点;教皇被囚的事让人人惶恐不安。仆人们谁都不愿意伸手救援,除非你能给他钱让他逃得远远的,避开迫害者们。有些严守秘密的虔诚的人为此目的捐出一笔笔巨款。现在只剩下唯一的一个障碍需要排除,但它比其他障碍加在一起都要棘手。因为这个障碍是个亲王,是雷翁十三的典狱长。

“伯爵夫人,您还记得奥匈帝国王储鲁道夫大公和他年轻的妻子是如何神秘地双双死去的吧?当时他年轻的妻子就在他身旁奄奄一息。她叫玛丽亚·瓦捷耶拉,格拉齐奥利公主的侄女,是他新婚的妻子……有人说是自杀!身旁的手枪只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的,事实上是他们夫妇双双中毒身亡。玛丽亚·瓦捷耶拉的大公丈夫有一位表兄,也是个大公,疯狂地爱上了玛丽亚,唉!他看见她属于另一个男人实在无法忍受……在这个可恶的罪行之后,托斯卡纳女大公玛丽—安托瓦奈特之子让—萨尔瓦多·德·洛林便离开了其亲戚弗朗索瓦—约瑟夫皇帝的宫廷。他得知自己在维也纳被揭露,便前去向教皇自首,他哀求教皇,打动教皇,终于得到了宽恕。但是,借口让他补赎,摩纳哥——红衣主教摩纳哥·拉瓦莱特——把他关在了天使城堡,一关就是三年。”

议事司铎说这番话时声音几乎一直是平缓的。他停顿片刻,然后话中有话地说:

“摩纳哥就是让他当了雷翁十三的典狱长。”

“什么!红衣主教!”伯爵夫人嚷道,“一个红衣主教会是共济会会员?”

“唉!”司铎若有所思地说,“共济会大大地损害了教会。您好好想想,夫人,如果教会以前知道更好地自卫的话,这一切全都不可能发生的。共济会只是同几个身居高位的同伙勾结才得以抓住我们的教皇的。”

“这真可恶!”

“还能对您说什么呢,伯爵夫人?让—萨尔瓦多成了共济会的囚徒,可他却认为自己是教会的囚徒。他今天同意想法解救教皇,但条件是我们得使他也能够一起逃跑。他只能逃得远远的,逃到一个无法引渡的国家。他要求给他二十万法郎。”

在这之前不久,瓦朗蒂娜·德·圣普里向后靠了靠,两臂放下,但闻听此言,立刻头向后仰,轻声呻吟了一下,便不省人事了。议事司铎连忙奔过去:

“您放心好了,伯爵夫人,”他拍着她的手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把嗅盐瓶贴近她的鼻孔,“就这二十万法郎来说,我们已经凑到十四万了,”当伯爵夫人睁开一只眼睛时,他又说道,“莱克图尔公爵夫人只答应出五万,还得凑个六万才行。”

“你们会得到这六万的。”伯爵夫人几乎叫不清楚地喃喃道。

“伯爵夫人,教会一直就很信任您的。”

他站起身来,神态严肃,几近威严,然后停顿片刻:

“圣普里伯爵夫人,”他说道,“我对您的慷慨话语深信不疑,但是,请您想想交付这笔钱会遇到的种种莫名其妙的困难,他们会妨碍您,也许阻碍您交付。我说了,这笔钱,您自己应该忘掉给了我,而我自己也要有心理准备去否认领过它,对于这笔钱,甚至都不允许给写个收据……我只能是谨小慎微地手对手地接这笔钱,从您的手里交到我的手里。我们被监视着。我到您的城堡来都可能会遭到议论。我们对仆人就那么放心吗?想一想巴拉格利乌尔伯爵竞选院士的情况吧。我绝不能再来您这里的。”

说完这话之后,他就待在那儿,戳在地板上,既不动弹也不说话,伯爵夫人一看就明白了,说道:

“可是,教士先生,您完全想得到的,我身边没有这笔巨款。即使……”

教士稍稍有点不耐烦,因此她没敢开口说她也许得要点时间来凑足钱(因为她希望别让她独自出钱)。她嗫嚅道:

“怎么办呢?……”

见教士眉头蹙起,愈来愈咄咄逼人,她又说道:

“我楼上有几件首饰……”

“嗨!算了吧,夫人!首饰是纪念品。您把我当成是干收旧货行当的了吗?您觉得我会为了卖个最好的价钱而引起别人警觉吗?那样的话,我很有可能会既连累了您又连累了我们的事业。”

他那深沉的声音不知不觉地变得严厉而激烈。伯爵夫人的声音则微微地在发颤。

“请稍等片刻,司铎先生,我去看看我抽屉里有多少钱。”

……她很快就又下楼来了。她那颤抖的手紧攥着一些蓝票子。

“幸好我刚收了租子。我现在就可以交给您六千五百法郎。”

司铎耸了耸肩膀。

“这点钱您想让我干什么用?”

他随即忧伤而不屑地高贵地一摆手,把伯爵夫人挡开。

“不,夫人,不,我不会拿这些钱的。我将同其他人一起拿它们。正直廉洁的人们要求的是全部。您何时能把全部款项交给我呢?”

“您能给我多少时间?……一个星期?……”伯爵夫人问道,她在考虑筹钱的事。

“圣普里伯爵夫人,教会是不是可能弄错了?一个星期!我只说一句:

‘教皇在期盼着。’”

然后,他双臂高举起说:

“怎么!您无比荣耀地掌握着搭救教皇的能力,可您却按兵不动!您得当心,夫人,您得当心在您自己需要解脱的那一天,上帝也要让您期盼着,让您那颗不虔诚的灵魂在天堂门口焦急地等待着!”

他变得咄咄逼人,狰狞可怖。然后,他突然把念珠上的十字架贴在唇边,专心一意地匆匆地在做祈祷。

“可我写信到巴黎也得需要时间呀?”茫然不知所措的伯爵夫人哀叹道。

“拍份电报呀!让您存款的那家银行转六万法郎到巴黎地产信贷银行,后者将会给波城地产银行拍电报让它给您立即支付这笔款项的。这是小事一桩。”

“我在波城存着一些钱。”她壮着胆子说道。

“存在哪一家银行?”

“就存在地产信贷银行。”

这一下他的气不打一处来了。

“啊!夫人,您为什么非得绕这么一大圈才告诉我呀?难道这就是您所表示的热情吗?如果我拒绝您的帮助的话,您现在有什么可说的呀?……”

接着,他双手背在身后,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仿佛对从这时起他可能听到的一切感到不舒服似的说道:

“这不仅仅是不冷不热(他舌头啧啧了几下表示厌恶),而几乎是两面派。”

“教士先生,我恳求您了……”

教士眉头紧蹙,不为所动地继续踱来踱去了一会儿,然后终于开口说道:

“我知道,您认识布丹教士,就今天上午,我还要同他一起午餐(他掏出表来)……可我都要迟到了。您开一张支票给他,他将替我取出那六万法郎,然后他会立即交给我的。当您再见到他的时候,您就只告诉他说那是给‘赎罪教堂’的,他这人很谨慎,很会处世,不会刨根问底的。喂!您还等什么呀?”

伯爵夫人本是无精打采地缩在长沙发上,这时便慢慢地站起身来,拖沓地走向一个带文件格的小写字台,打了开来,取出一个橄榄绿的狭长本子,用她那瘦长的字体在一页纸上写起来。

“请原谅我刚才对您有点粗暴,伯爵夫人,”教士接过伯爵夫人递给他的支票,声音变得温柔地说,“可这事生死攸关啊!”

然后,他把支票塞进衣服里层口袋,又说:

“说些谢您的话是大不敬,是吧?即使是以上帝的名义谢您也是对您的不敬,而我只不过是上帝手里的一件很不配的工具。”

他抽泣了一声,便用围巾捂住了,但他很快地镇定下来,倔强地跺了一下脚后跟,用一种外国语嘟哝了一句话。

“您是意大利人?”伯爵夫人问道。

“西班牙人!我因感情的真挚而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不是您的口音。说真的,您的法语讲得很纯正……”

“您真是太好了,伯爵夫人。请原谅我得立即告辞。多亏了我们的这个小小的窍门,我今晚就可以赶到纳博讷,大主教正在那儿万分焦急地等着我。再见了!”

他把伯爵夫人的两只手攥在自己的手里,上身后仰,凝视着她:“再见了,圣普里伯爵夫人,”然后他用一根指头压在嘴唇上说,“请您记住,您漏出一句,一切就全完了。”

他刚走出去,伯爵夫人便跑向铃绳。

“阿梅莉,告诉皮埃尔午饭后立即备好马车,我要进城。啊!等一下……让热尔曼骑上自行车,立即把我马上就交给你的便笺送交弗勒里苏瓦尔夫人。”

她立即伏在她根本没有关上的带文件格的小写字台上,写道:

亲爱的夫人:

我马上过来看您。我两点左右到。我有点非常严重的事情要告诉您。您安排一下,让我俩单独在一起。

她签上名,封好,然后把信封交给了阿梅莉。

阿梅代·弗勒里苏瓦尔夫人是韦罗妮克·阿尔兰·迪布瓦和玛格丽特·德·巴拉格利乌尔的妹妹,做姑娘时姓佩特拉,取了个怪名叫阿尔尼卡。父亲菲利贝尔·佩特拉在第二帝国时期是一位挺有名的植物学家,因夫妻关系失和,他自年轻时起便决定一旦有了孩子就以花为名。某些朋友认为他给第一个孩子取名韦罗妮克有点特别。后来,他为第二个孩子取名玛格丽特,意在表示自己改变了想法,随流随俗,但有了第三个孩子时,他突然不顾众议,为她取了个完全属于植物学的名字,以堵住所有那些专说坏话的人的嘴。

阿尔尼卡生下来不久,性格已经变得乖戾的菲利贝尔与其妻分开,离开了京城,前往波城定居。其妻漫漫冬日滞留巴黎,春天一到便立刻前去故乡塔布,在一所祖传老屋接待阿尔尼卡的两个姐姐。

韦罗妮克和玛格丽特每年在塔布和波城各住上半年。至于小阿尔尼卡,姐姐们和母亲都瞧不起她,她还真的有点傻乎乎的,虽不漂亮但颇动人,无论冬夏她都与父亲待在一起。

阿尔尼卡最大的快乐就是同父亲一起去田野里采集植物。但古怪的父亲经常情绪欠佳,把她扔在家里,独自一人去溜达一大圈,回家时累得疲惫不堪,一吃完饭立刻上床,对女儿连个笑脸也不给,一句话也不说。诗兴大发时,他便吹笛子,一个劲儿地吹同样的曲子。其余时间,他便给花卉画出十分精巧的画像。

一位绰号叫蕾赛达的老女仆负责做饭烧菜打扫屋子,并照看阿尔尼卡,她把自己知道的那一点点知识教给孩子。这么一来,阿尔尼卡到了十岁才刚认字。因人言可畏,菲利贝尔终于警醒了:阿尔尼卡进了寡妇塞梅恩太太的寄宿学校,有十二个小女孩和几个小男孩在那儿接受基本知识的灌输。

阿尔尼卡一向大大咧咧,毫无防人之心,在那一天之前她从未想到她的名字会遭人嘲笑。进入寄宿学校的那一天,她突然发现自己名字的滑稽可笑。冷嘲热讽铺天盖地而来,让她逐渐抬不起头来,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的,她哭了。塞梅恩太太立刻惩罚了全班同学的不礼貌的行为,但她做得太过,反把原先并无恶意的哄笑变成了敌对情绪。

阿尔尼卡个头儿很高,瘦弱,迟钝,晃动着胳膊立于小教室中间,塞梅恩太太便用手一指说:

“菲利贝尔小姐,你坐左边第三个座位。”于是,全班同学不畏警告地一下子又哄堂大笑起来。

可怜的阿尔尼卡!呈现在她面前的生活已经只是一条嘲讽和侮辱夹道的阴郁的道路。幸而塞梅恩太太对她的忧伤并非无动于衷,小姑娘很快便在寡妇的怀抱中找到了一个安全之所。

阿尔尼卡课后宁肯待在寄宿学校迟迟不归也不愿回家见到父亲。塞梅恩太太有个女儿,比阿尔尼卡大七岁,背有点驼,但人很和蔼可亲。为了给女儿找门亲事,塞梅恩太太每个星期天的晚上都要款待客人,甚至每年搞两次小型的星期日午茶会朗诵诗歌,跳跳舞。有一些以前的学生,出于感激之情,由父母亲陪着前来参加,还有一些穷困而又前途无谱的少年因闲着无聊也跑来凑趣。所有这些活动阿尔尼卡全都在场。她这朵色泽不鲜艳的花朵,谨慎地待在一旁,甚至无人问津,但是,她不会老不被人发现的。

阿尔尼卡十四岁时死了父亲,塞梅恩太太收养了这个孤女,因为她的两个姐姐只比她大不了多少,她们后来也很少来看她。然而,玛格丽特正是在这些稀少的看望妹妹的过程中,有一次偶遇后来成为其丈夫的那个男人:朱利尤斯·德·巴拉格利乌尔,时年二十岁。他当时是到他祖父罗贝尔·德·巴拉格利乌尔家里度假来的,我们在前面说过,在帕尔玛公国并入法国之后不久,后者便来到波城近郊定居了。

玛格丽特高攀的这门亲事(其实这几位佩特拉小姐并非绝对没有财产)使眼花缭乱的阿尔尼卡觉得她姐姐比从前离她更远了。她知道永远不会有一位什么伯爵呀,什么朱利尤斯呀,跑来俯身闻她的芳香了。她羡慕姐姐终于可以甩掉佩特拉这个讨厌的姓氏了。玛格丽特这个名字很可爱,同德·巴拉格利乌尔配在一起悦耳动听极了!唉!阿尔尼卡这个名字同哪个姓氏结合在一起才不会让人笑话呢?

被现实弄得灰心丧气的她的那颗并未绽放但却受到蹂躏的心灵转而去尝试诗歌。十六岁时,她那张苍白的面庞两边垂着圈圈鬈发,人们称之为“忏悔式”鬈发,而她那双迷惘的蓝眼睛则在其黑发旁露出惊讶的神情。她的声音虽不动听但也并不粗鄙。她在读诗并努力地在作诗。她把一切使她逃避现实生活的东西都视作诗。

在塞梅恩太太的晚会上,有两个年轻的常客,她与他们仿佛自童年时起便结下了一种亲密的友谊。其中的一位并不高,稍有点驼背,人不是瘦而是干瘪,头发不是金黄色而是淡黄色,鼻子高耸,目光怯生生的,他叫阿梅代·弗勒里苏瓦尔。另一位矮矮胖胖的,硬硬的黑头发长得很低,他的脑袋因古怪的习惯使然,经常向左肩倾斜,嘴老张着,右手前伸:我描绘的是加斯东·布拉法法斯。阿梅代的父亲是大理石制品制造商,承办墓碑和花圈。加斯东则是一位大药剂师的公子。

(尽管这可能显得很怪诞,但布拉法法斯这个姓氏在比利牛斯山山梁上的村庄里非常普遍,不过有时候在写法上有所不同。笔者曾因一次考试而跑到那个叫斯塔什么的镇子去,得以见到一个名叫布拉法法斯的公证人,一个名叫布拉法法兹的理发师,一个名叫布拉法法士的卖肉的,当我问到他们时,均说没有丝毫共同渊源,而且他们每人都对其他两种不高雅的写法显得有点不屑一顾的样子。不过仅只是很少一部分的读者对这些语言学的评注感兴趣。)

弗勒里苏瓦尔和布拉法法斯二人分开会是怎么个情况呢?我们很难想象他俩能分开。在中学课间休息时,大家看见他俩总是在一起;他俩不停地受到戏弄,所以相互安慰,相互打气,相互鼓励。大家便称呼他俩布拉法二人帮。对他俩来说,这种友谊似乎是他俩每个人的唯一的方舟,是他俩生活的残酷沙漠中的绿洲。一人有了快乐立刻就让对方分享,或者更确切地说,只有同对方一起享受快乐那才是真正的快乐。

他俩都勤奋刻苦,令人称赞,但学习成绩一般般,而且对任何的学科都没有兴趣。要是没有厄多克斯·莱维雄的帮助,布拉法二人帮可能一直是班上叼末位的了。莱维雄在收一点点钱的情况之下,帮他们改作业,甚至于代他们完成作业。这个莱维雄是信城大珠宝商之一的小儿子。(珠宝商阿·莱维二十年前娶了珠宝商科昂的独生女,后来他的生意兴旺发达了,便离开了穷人区,搬到离赌场不远处安了家,并且认为把两家的姓氏糅在一起,合二为一较好,正如他把两家的店铺合二为一一样。)

布拉法法斯身强力壮,而弗勒里苏瓦尔体质很弱。接近青春期时,加斯东的脸变得脏兮兮的,仿佛青春活力让他全身都要长满毛似的。可阿梅代的敏感皮肤却在抗拒、发炎、起疱疹,仿佛毛发扭扭捏捏地不肯长出来。老布拉法法斯便劝儿子用些去毛净什么的,因此加斯东每星期一上学时书包里都装着一小瓶抗坏血病糖浆,偷偷地交给他的朋友。他们还抹一些香脂什么的。

大约这一时期,阿梅代第一次患上了感冒,而尽管波城气候适宜,但这次感冒拖了整整一个冬天,最后落下了支气管炎的毛病。对加斯东来说,这是再次照顾朋友的机会;他让他的朋友服用大量的甘草汁、枣糊糊、地衣糊和老布拉法法斯按照一个老神父的方子用桉树汁亲自配制的止咳片。阿梅代很容易患卡他性炎症,不得不出门就戴围巾。

阿梅代除了继承父业而外,别无其他雄心壮志。而加斯东虽然看上去懒懒散散,但却颇有创意。自中学时起,他就在搞一些小的发明创造,说得准确些应是娱乐休闲的发明创造:什么捕蝇器呀,弹子秤呀,以及为自己的课桌做的保险锁什么的,但他的课桌同他的心灵一样并没装着多少秘密。尽管他最初对自己的心灵手巧的运用很随意,但这种种最初的对心灵手巧的运用却在把他引向一些更严肃认真的研究,让他全神贯注,而其第一个研究成果便是“适于肺病患者及其他吸烟者的卫生除烟烟斗”,这烟斗曾长期地摆放在药店橱窗里展示。

阿梅代·弗勒里苏瓦尔和加斯东·布拉法法斯都爱上了阿尔尼卡,这是命中注定的。令人钦佩的是,这种情窦初开,二人立刻告诉了对方,但这非但没有使二人疏远,反而使他俩更加的亲密。当然,阿尔尼卡一开始并未使他俩找到相互嫉恨的大的由头。毕竟他俩谁都没有向她求爱,而阿尔尼卡也从不可能猜到他俩对她的暗恋,虽然在他俩作为常客参加塞梅恩太太的星期日小晚会时,她给他们送糖汁、马鞭草茶或洋甘菊茶时,他俩的声音都在发颤。而他俩,在晚上归去时,对她的端庄和风度赞不绝口,为她的面色苍白而惴惴不安,胆子也逐渐地大起来……

他们商量好在同一天晚上,二人一起向她求爱,然后听凭她挑选。阿尔尼卡对爱情一无所知,她那颗惊讶而单纯的心在感谢上苍。她请求那两个求婚者给她点时间考虑考虑。

说真的,她对他俩中的任何一个都并不倾心,只是因为他们对她感兴趣,她才对他们感兴趣的,而她早就不抱让任何人感兴趣的奢望了。六个星期中,她越来越惊讶茫然,她微微地陶醉于她的两个同时在追求她的求婚者的赞颂当中。布拉法二人帮夜晚散步时,互相评估着他们的进展,他俩直截了当地、长久地互相讲述她赐予他们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目光和每一个微笑,而阿尔尼卡则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在一张张纸片上写来写去,然后又把它们放在蜡烛上,烧得干干净净,而且不知疲倦地轮番念叨:阿尔尼卡·布拉法法斯?……阿尔尼卡·弗勒里苏瓦尔?她无法在这两个残忍的姓氏中做出决定。

后来,在有一天的舞会上,她突然选择了弗勒里苏瓦尔。阿梅代刚刚不是把重音放在她名字的倒数第二个音节上,以一种让她觉得是意大利方式叫她“阿尔尼卡”来着?(他这样做毕竟有失体统,可是他想必是因塞梅恩小姐此刻正在弹钢琴以增加气氛而受到感染的缘故),阿尔尼卡这个姓氏、她自己的姓氏立即使她觉得富有一种意想不到的音乐性,也能够表达诗意、爱情……他俩单独待在客厅旁边的小会客室里,相互挨得非常的近,以致当浑身无力的阿尔尼卡让自己那因感激而变得沉重的头歪倒下来,脑门儿碰及阿梅代的肩头时,后者非常严肃地抓起阿尔尼卡的手,吻了她的指尖。

回去时,当阿梅代向他的朋友宣布自己的幸福消息的时候,加斯东一反常态,一句话也没说,而当他俩从一盏路灯下走过的时候,弗勒里苏瓦尔觉得加斯东在流眼泪。阿梅代就是再天真,他就真的能够设想他的朋友能在这最后关头分享他的幸福吗?他非常狼狈,局促不安,他用双臂紧紧搂住布拉法法斯(此时街上空空荡荡的),并对他发誓,无论他的爱有多深,他的友谊要更加占主导,他不想因自己的婚姻而使这种友谊有丝毫的减弱,而且他为了不让布拉法法斯因某种嫉妒而痛苦,准备以自己的幸福向他许诺,永远不运用自己的做丈夫的权利。

无论布拉法法斯还是弗勒里苏瓦尔,他俩都不是狂热气质的人,不过,加斯东则稍多一些男子汉气概,此时他一言不发,任由阿梅代去做许诺。

阿梅代婚后不久,加斯东为聊以自慰,埋首于工作之中,发明了塑性纸板。这项发明一开始看着并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其第一个效果就是恢复了莱维雄对布拉法二人帮那稍稍有点冷淡了的友谊。厄多克斯·莱维雄立即预感到宗教雕塑能从这种新的材料中所得到的好处,因而他以一种卓越的机不可失感一开始就把它定名为“罗马纸板”。于是,成立了弗勒里苏瓦尔—布拉法法斯—莱维雄商行。

该商行注册资本为六万法郎,布拉法二人帮只出资一万法郎。莱维雄不愿意看到他的两个朋友债台高筑,便慷慨地拿出五万法郎来。其实,在这五万法郎中,有四万是弗勒里苏瓦尔从阿尔尼卡的嫁妆中提出来借给莱维雄的,分十年还清,累积利率为百分之四点五,阿尔尼卡从未想到过会有这么高的利息,这使得阿梅代的这笔小财富避免了这个事业可能遇到的风险。而布拉法二人帮则依靠他们的关系以及巴拉格利乌尔的关系支持商行,也就是说,在罗马纸板经过质量检验之后,寻求教会内许多有影响的人的保护,这些有影响的人(除了几大批重要订单以外)又说服许多小教区去找弗—布—莱(F.B.L.)商行,以满足信众日益增长的需要,因为艺术教育要求愈来愈精美的作品,而此前,祖辈们只满足于一些粗糙的宗教作品。为此目的,几位被教会认为技艺精湛的艺术家参加了罗马纸板这个事业,终于看到自己的作品被艺术展的评委会所认可。莱维雄让布拉法二人帮留在波城,自己则前往巴黎安顿。在巴黎,由于他的善于周旋,商行很快便取得了巨大的发展。

瓦朗蒂娜·德·圣普里伯爵夫人企图通过阿尔尼卡让F.B.L.商行对搭救教皇的秘密事业感兴趣,这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吗?而且,她也相信虔诚笃信的弗勒里苏瓦尔夫妇会还给她一部分投资。不幸的是,布拉法二人帮在创办商行之初,投资极少,分到的利润也就很少:公开收入的两成多,在其他方面则什么也分不到。这一点伯爵夫人并不知晓,因为阿尔尼卡和阿梅代一样,对于金钱方面羞于启齿。

“亲爱的夫人!出什么事了?您的信吓得我够呛。”

伯爵夫人往阿尔尼卡挪过来的扶手椅上沉重地坐了下去。

“啊!弗勒里苏瓦尔夫人……喏,就让我称呼您‘亲爱的朋友’吧。这件也会触动您的伤心事使我们更接近了。啊!要是您知道了的话!……”

“您说!您说!别让我着急啦。”

“不过,我要告诉您的那件事,也是我刚刚才知道的,只许您知我知。”

“我从未背叛过别人对我的信任。”阿尔尼卡伤心地说,其实还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任何秘密。

“您不会相信竟会有这种事的。”

“会的!会的!”阿尔尼卡呻吟着说。

“啊!”伯爵夫人也在呻吟,“喏,劳您驾给我一杯随便什么喝的……我觉得自己快不行了。”

“您要马鞭草茶?椴花茶?还是洋甘菊茶?”

“随便吧……就普通的茶吧……我一开始也不相信竟有这等事。”

“厨房里有开水,一会儿就好。”

伯爵夫人趁阿尔尼卡忙着去泡茶的当儿,用饶有兴趣的目光评价着客厅。客厅简朴得令人难以置信。几把绿棱纹布面椅;一把绛紫色丝绒面扶手椅;还有一把饰有粗俗绒绣的扶手椅,也就是她正坐着的这一把;一张桌子;一张桃花心木的蜗形脚桌子;壁炉前铺着一块雪尼尔花线羊毛地毯;壁炉台上放着一只用玻璃罩罩着的大理石钟,两旁各置一个相同的雕花大理石瓶子,同样也是用玻璃罩罩着的;桌子上放着一本家人相册;蜗形脚桌子上立着一尊用罗马纸板制成的洞穴中的卢尔德圣母小雕像——这一切都在劝诫伯爵夫人免开尊口,她只觉得没了勇气。

也许他们是在装穷,是吝啬鬼……

阿尔尼卡端着托盘出来,托盘上放着茶壶、白糖和一只杯子。

“我让您受累了。”

“噢!别客气!……只不过是我想先把茶泡好,否则我听了之后可能就没有气力了。”

“那好!是这么回事,”等阿尔尼卡坐下来之后,瓦朗蒂娜开始说道,“教皇……”

“不!别告诉我!别告诉我!”弗勒里苏瓦尔夫人把手伸向前立刻说道,然后她轻叹一声,双眼一闭,向后仰靠去。

“我可怜的朋友!我可怜的亲爱的朋友,”伯爵夫人拍着她的手腕说道,“我就知道这个秘密超出您的承受能力。”

阿尔尼卡终于睁开一只眼睛,悲凄地嗫嚅道:“他死了?”

于是瓦朗蒂娜把身子凑近她,贴近她的耳朵说:“被囚禁了。”

弗勒里苏瓦尔夫人闻言,一下子便惊醒了。于是,瓦朗蒂娜开始她的长篇叙述,在日期上颠三倒四,在时间先后上理不清楚,但事实却摆在那里没有错,不容置疑:我们的教皇落入非基督教徒之手,有人在秘密地组织一支十字军,以搭救他,但为了顺利地进行营救,首先需要的是很多的钱。

“阿梅代会怎么说呢?”阿尔尼卡沮丧地哀叹道。

他同他的朋友布拉法法斯散步去了,大概得到晚上才能回来……

“千万千万要叮嘱他严守秘密,”瓦朗蒂娜告辞时一再地重复道,“让我们吻别吧,我亲爱的朋友,勇敢些!”局促不安的阿尔尼卡把微微有点湿的前额伸向伯爵夫人。“明天我再过来看看你们认为自己能出点什么力。您问问弗勒里苏瓦尔先生的意见,不过您得想到这可是事关教会啊!……我们说定了:只许告诉您丈夫!您得答应我:一个字也不许泄露,知道吗?一个字也不许泄露。”

圣普里伯爵夫人走了之后,阿尔尼卡陷于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无力的状态。见阿梅代散步归来,她便立刻对他说道:

“我的朋友,我刚刚听说了极其悲痛的一件事。可怜的教皇被囚禁了。”

“不可能!”阿梅代说道,好像他本想说声“笑话!”

阿尔尼卡立刻便抽搭起来说: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不会相信我说的话。”

“瞧你,瞧你,亲爱的……”阿梅代边说边脱下大衣,不穿大衣他是不愿出门的,害怕天气骤变,“你想过没有?如果有人敢动教皇,所有人都会知道的。报纸上也会登这件事的……谁可能囚禁教皇呀?”

“瓦朗蒂娜说是共济会。”

阿梅代看着阿尔尼卡,心想她一定是疯了,但嘴上还是说:

“共济会!……什么共济会?”

“我怎么知道!瓦朗蒂娜说她许诺过不告诉别人的。”

“这都是谁跟她说的?”

“她不许我讲出来……是一个议事司铎,是从一个红衣主教那儿来的,还带着红衣主教的名片……”

阿尔尼卡对公共事务一无所知,而对圣普里伯爵夫人跟她讲述的事也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概念。“囚禁”“监禁”这些词在她的眼前呈现出一些阴暗的和半浪漫的形象,而“十字军”这个词则使她激动不已,当阿梅代终于被说动,提及要出发时,她突然看到他身穿护胸甲,戴着尖顶头盔,骑着骏马……阿梅代现在正在屋里踱来踱去,他说道:

“首先,钱,我们就没有……再说,你以为给点钱对我来说就行了呀!你以为我只要掏几张钞票就可以睡安稳觉了?……亲爱的朋友,如果你跟我说的是真的,那就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就是一件让我们无法睡觉的大事。你要知道,是可怕的大事。”

“是的,我感觉到了,可怕的大事……不过,你还是得跟我解释解释……为什么?”

“噢!都这个时候了还要我跟你解释!……”阿梅代太阳穴直冒汗,双臂无力地举起。

“不!不,”他又说道,“这事不是出钱的问题,而是奉献自己。我要征求一下布拉法法斯的看法,我们看看他会对我怎么说。”

“瓦朗蒂娜·德·圣普里要我许诺绝不对任何人提及此事。”阿尔尼卡壮着胆子怯生生地说。

“布拉法法斯并不是外人,而且我们会嘱咐他严守秘密,不得外传的。”

“你怎么可能既动身而又不让人知道呢?”

“别人会知道我走了,但却不会知道我去哪里。”然后,他转身朝着她,用感人的口吻哀求道,“阿尔尼卡,亲爱的……让我去吧。”

她在抽泣。现在,是她需要布拉法法斯的支持了。阿梅代正要去找布拉法法斯,后者却自己跑来了,按照习惯先敲客厅的玻璃窗。

“这可真是我平生听到的最离奇的故事,”在得知情况后他便立刻嚷叫起来,“不!真是的,谁会料到有这种事?”在弗勒里苏瓦尔还没说出自己的意图之前,他突然又说,“我的朋友,我们只有一件事要做:走。”

“你看,”阿梅代说,“这是他的第一个反应。”

“可是,遗憾的是家父身体欠佳,我走不开。”这是他的第二个反应。

“不管怎么说,最好是我一个人走,”阿梅代接口说,“两个人一起走,会引起别人注意的。”

“那你知道怎么干吗?”

于是,阿梅代挺起胸膛,竖起眉毛,那神态像是在说:我将全力以赴,你还要怎样!

布拉法法斯继续说道:

“你知道去找谁吗?去哪里找?……确切地说你去那里要干什么?”

“首先是打探情况。”

“那如果这一切全都是假的呢?”

“我正是因为不愿处于疑惑之中。”

加斯东立即叫嚷道:

“我也如此。”

“我的朋友,你再考虑一下吧!”阿尔尼卡试图劝说。

“全都考虑过了:我悄悄地走,但我得走。”

“什么时候?你还什么都没准备哩。”

“就今晚。我要带那么多东西干什么?”

“可你从未出过远门。你不知道会遇见什么情况的。”

“你等着瞧吧,我的宝贝,我回来后将向你们讲述我的奇遇。”他亲切地嘿嘿笑了笑,喉头在颤动。

“你肯定会感冒的。”

“我将戴上你的围巾。”

他停下不再走动,用食指尖抬起阿尔尼卡的下颌,就像人们抬起婴儿的下巴逗他笑似的。加斯东持保留态度。阿梅代走近他:“我托你帮忙查一下火车时刻表。查到后告诉我哪趟车去马赛最好,要带三等车厢的。是的,是的,我坚持要坐三等车厢。最后,替我准备一个详细的时刻表,注明我得在哪一站换车。还有餐厅的事。一直查到边境为止。那之后,我就冲出去了,我将自己应付一切,而上帝将一直把我引到罗马。你们给我往那儿写信,注明‘留局待领’。”

这项使命的重要性让他的头脑危险地过热。加斯东走后,他一直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他喃喃道:

“但愿这使命是为我保留的!”他满怀着赞美与衷心感激之情说,因为他终于有了生存的目的。啊,可怜可怜他吧,夫人,不要拖他的后腿!世上能找到自己用武之地的人少之又少。

阿尔尼卡哀求后所获得的一切就是他再在她身边过上这一夜,再说,加斯东晚上送来的时刻表标明上午八点的那趟火车是最合适的。

这天清晨,雨下得很大。阿梅代坚持不让阿尔尼卡或加斯东送他去火车站。因此没有人用告别的目光送这位可笑的旅行者上车。这位旅行者长着两只西鲱鱼眼,脖子上严严实实地围着一条绛紫色围巾,右手提着一只灰帆布手提箱,上面钉着他的名片,左手拿着一把旧的大雨伞,胳膊上搭着一条绿色和棕色方格相间的披巾。火车把他带往马赛。

将近这一时期,朱利尤斯·德·巴拉格利乌尔伯爵因参加一个重要的社会学大会去了罗马。他也许并未专门受到邀请(因为他在社会问题方面只有信念而无专长),但他很高兴有此机会联络联络几位著名的权威。由于米兰是他必经之路,他想借此机会前去探望一下自己的连襟。我们知道,阿尔芒—迪布瓦夫妇在安塞尔姆神父的建议之下,已去米兰定居了。

弗勒里苏瓦尔离开波城的当天,朱利尤斯按响了昂蒂姆家的门铃。

他被领进一个三间套的破旧住所——如果说可以把韦罗妮克每天亲自下厨烧点家常蔬菜的那间阴暗的阁楼也算作是一间屋子的话。一个脏兮兮的金属反射镜使从小院子射进来的一条窄细的光线变得暗淡。朱利尤斯手中仍拿着帽子,没有把它放在铺在一张椭圆形桌子上的脏漆布上。他讨厌仿皮漆布椅,所以站着未坐下。他抓住昂蒂姆的胳膊叫嚷道:

“您不能待在这里,我可怜的朋友。”

“您可怜我什么呀?”昂蒂姆说。

闻听说话声,韦罗妮克跑了过来。

“亲爱的朱利尤斯,您难道相信他对您所见到的我们所受到的亏待和欺骗会绝口不提吗?”

“是谁让你们跑米兰来的?”

“是安塞尔姆神父。不过不管怎么说,我们无法保留卢奇纳街的那套住房。”

“我们为什么非要住那儿呀?”昂蒂姆说。

“问题不在这儿。安塞尔姆神父答应你们给以补偿的。他了解你们的困境吗?”

“他佯装不知。”韦罗妮克说。

“你们应该向塔尔布的主教申诉。”

“昂蒂姆去过了。”

“他怎么说?”

“他是个极好的人,他热情满怀地鼓励我要坚定信仰。”

“你们到这儿来之后,就没有求助过任何人吗?”

“我差点儿见到帕齐红衣主教了,他曾经注意过我,我不久前还给他写过信。他确实路过过米兰,但他让他的仆人告诉我说……”

“他突发痛风病,无法外出。”韦罗妮克打断他说。

“这太卑鄙了!必须把这事告诉兰波拉。”朱利尤斯叫喊道。

“告诉他什么,亲爱的朋友?确实,我是有点穷困潦倒,但我们干吗还需要什么更多的东西?我以前发达之时,游游荡荡,当时我是个罪人,我是个病人。现在,我痊愈了。从前,您为我鸣不平是对的。可您知道:过眼浮财使人背离上帝。”

“但这些过眼浮财总归是您应得的呀。我赞同教会教导您蔑视钱财,但并不赞同教会把你们的钱财给剥夺掉。”

“这才叫正经话,”韦罗妮克说,“听您这么一说我真是莫大的安慰,朱利尤斯。他那种忍气吞声的样子,真叫我火冒三丈,根本就没有法子让他奋起力争。他像个傻瓜似的任凭别人拔他的毛,还向那些打着上帝的旗号拔他毛的人连声道谢哩。”

“韦罗妮克,听你这么说真叫我难过。人们以上帝的名义所做的一切都是善行义举。”

“如果您觉得当傻瓜有趣……”

“傻瓜中还有约伯哩,我的朋友。”

韦罗妮克一听,转向朱利尤斯说:

“您都听见了吧?嗯!他每天都这个德行,满嘴尽是这些虔诚得过分的话。我成天忙着洗衣买菜做饭收拾屋子,可他这个大老爷却在引述《福音书》,觉得我光为烦琐的事情忙忙碌碌,劝我看看田野里的百合花。”

“我是尽量在帮你的忙的,我的朋友,”昂蒂姆用天使般的声音说道,“我曾多次向你提议,既然我现在步履轻快了,我可以替你去买菜或收拾屋子。”

“那并不是男人们的事。你就好好地写你的宗教训诫吧,只不过是你得想法让别人稍许多给点钱才是。”她随即用总是非常恶狠狠的声调(她以前可是老笑容满面的)说,“他们简直是厚颜无耻!我老在想,他以前替《电讯报》写反宗教文章稿费挺高的,可今天为《朝圣者》写的说教文章都得不到几个小钱,还要把其中的四分之三留给穷苦人。”

“那他可完全是个大圣人!……”沮丧的朱利尤斯叫嚷道。

“啊!他这个大圣人真让我恼火透了!……您看:您知道这是什么吗?”她走到房间的一个阴暗角落拿出一个鸡笼来,“这是两只瞎老鼠,是当初我们的这位学者先生给弄瞎的。”

“唉!韦罗妮克,干吗又提这陈年旧事呀?当初我为做实验饿它们,您却一个劲儿地喂它们,我还老埋怨您哩……是的,朱利尤斯,在我犯罪的时候,由于虚幻的科学好奇心使然,我弄瞎了这两只可怜的动物,我现在养着它们,这是很自然的事么。”

“我真希望教会把您弄瞎,之后像您对这两只老鼠一样对待您,也认为是很自然的事。”

“您是说把我弄瞎了!这像您说的话吗?不,让我眼睛更明亮了,老弟,让我眼睛更明亮了。”

“我跟你们讲的是现实。我觉得他们把你们弄成这种样子是不可接受的。教会对你们做过承诺,那它就必须为了它的荣誉,也为了我们的信仰,而信守诺言。”然后,他转向韦罗妮克说:“如果您什么也没得到,那就去找更高一层,一层一层往上找。我刚刚干吗提兰波拉呀?我现在想向教皇本人呈送申诉书,向并非不知您的皈依的教皇呈送申诉书。这样的一种不公正待遇应该让他知晓。明天我就回罗马去。”

“您总该留下同我们一道吃晚饭吧?”韦罗妮克怯生生地试探着问道。

“请您原谅,我的胃不怎么好(指甲修剪得很整齐的朱利尤斯注意到昂蒂姆那又粗又短、指尖方方的手指)。等我从罗马回来,我将同你们多待些日子,而且我还要同您,亲爱的昂蒂姆,聊聊我正在策划的那本新书。”

“这几天我重读了《顶峰的空气》,比我当初读它的时候觉得要好。”

“那您可要倒霉了!那是一本失败的书,等您能够理解并赞许我现在的奇怪考虑时,我再跟您解释为什么吧。我有太多的话要谈。今天就先别说了。”

他预祝阿尔芒—迪布瓦夫妇交上好运,然后便告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