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我而言,我的选择已定。我选择了社会无神论。这种无神论,十五年来我在一系列著作中都表达过……

乔治·帕朗特

《法兰西信使报》哲学专栏(一九一二年十二月)

一八九〇年,教皇雷翁十三治下,专治各种风湿类疾患的X医生,闻名遐迩,共济会会员昂蒂姆·阿尔芒—迪布瓦因慕其名而欲前往罗马就医。

“什么?”他的连襟朱利尤斯·德·巴拉格利乌尔惊问道,“您要去罗马治您身体上的病!但愿您到了那边会明白您的灵魂其实病得更严重!”

对此,阿尔芒—迪布瓦故意装作可怜兮兮的样子回答道:

“我可怜的朋友,您瞧瞧我的肩膀。”

忠厚的巴拉格利乌尔不由自主地抬眼望着他连襟的双肩;那双肩像是被憋不住的大笑牵动着似的在扭动着;看着这个半瘫痪的硕大身躯用其不多点的肌肉在模仿这种滑稽动作,确实让人顿生怜悯。笑了!他们的观点肯定都已形成,巴拉格利乌尔再怎么能说会道也改变不了什么的。或许时间能改变点什么?圣地的秘密劝诫……朱利尤斯以一种极其无奈的神情只好说道:

“昂蒂姆,您让我十分难受(那双肩立即停止了抖动,因为昂蒂姆喜欢他的连襟)。但愿,三年之后,大赦时期,当我去看你们的时候,但愿我见到您时您已好转了!”

尽管韦罗妮克思想观念迥然不同,但她至少是会陪其丈夫前往的:她同其妹玛格丽特和朱利尤斯一样虔诚,这次能久住罗马,这了却了她的一桩宝贵心愿;她用虔诚的琐事填满自己那失望的单调生活,而她又不能生儿育女,因此便将无儿女可照料的精力奉献给了她的理想。可惜!她对将她的昂蒂姆带回到上帝身边并不抱很大的希望。她早就知道丈夫那刻有一道道“拒绝”深纹的宽大前额里装着多少固执。费隆神父早就警示过她:

“最无法动摇的决心,”他说,“夫人,就是最坏的决心。您只有寄希望于出现奇迹。”

她甚至已不再忧心忡忡的了。在罗马一安顿下来,夫妇二人便各自忙着自己的隐居生活:韦罗妮克忙于家务和祈祷,而昂蒂姆则埋首于自己的科研。他俩就如此这般地生活着,近在咫尺,背向两处,相互容忍着。多亏于此,在他俩中间有着一种和谐,一种不全的至福,从而各自从对方的容忍中看到双方都在遵从着自己的道德。

他们通过房屋中介公司租住的套房,像大多数意大利住房一样,在意想不到的便利之中,有着显而易见的不便。这套房子占据了卢奇纳街福尔杰蒂宫的整个二层,有一个挺漂亮的晒台,韦罗妮克立刻想到在晒台上种一些蜘蛛抱蛋,这种植物在巴黎的住房里是长不好的;但是,要去晒台就必须穿过柑橘室,而昂蒂姆一来就把它弄成了自己的实验室了,而且还规定好每天几点到几点让人通过。

韦罗妮克悄无声息地推开门,偷偷地溜了进去,双眼盯着地面,仿佛一位杂役修女经过淫秽书画面前一样,因为她不愿看到房间顶头塞在扶手椅里的昂蒂姆那宽阔的后背。后者的一根拐杖倚在扶手椅旁。他勾着身子,不知在做什么邪恶的手术。而昂蒂姆则装着什么也没听见,但是,等她刚一走过去,他便沉重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拖着身子往门边走去,然后,满怀恼怒,双唇紧闭,用食指猛地一使劲儿,砰的一声将门闩插上。

不一会儿,替他跑腿的贝波就要从另一扇门进来听候差遣。

贝波是个十二三岁的流浪儿,破衣烂衫,无父无母,无居住之所,昂蒂姆到罗马不几天就注意到了他。贝波在他们夫妇最初下榻的波卡迪莱翁街住处门前摆了一只灯芯草编的小笼子,里面有一只蝈蝈缩在几根青草下面,以此吸引过往行人的注意。昂蒂姆给了贝波六个苏买下了这只蝈蝈,然后用他会的那一点点意大利语让这孩子明白,他第二天就要搬到卢奇纳街去,很快就需要几只老鼠。但凡会爬、会游、会跑、会飞的,都能为他提供资料。他是在做活体实验。

贝波天生的会替人办事,就是要鹰或卡波托勒的母狼,他也能弄到。贝波很喜欢干这一行,这能满足他小偷小摸的癖好。昂蒂姆每天给他十个苏,另外,他也帮着做点家务。一开始,韦罗妮克不拿正眼看他,但是,自从她看见他在屋子北墙角的圣母像前画十字之后,她便原谅了他穿得破破烂烂,并允许他进厨房,送水,送煤,送劈柴,送蔓枝。每周二和周五,昂蒂姆夫妇从巴黎带来的女仆卡洛丽娜家务活儿忙不过来时,贝波还提着篮子替韦罗妮克上菜市场。

贝波不喜欢韦罗妮克,但却喜欢上了学者昂蒂姆,后者不久便不再艰难地下楼取实验用品,而是允许贝波为之送到楼上的实验室来。可以从晒台直接进入实验室,有一座暗梯连着晒台与院子。昂蒂姆处于孤僻怪异之中,当他听见那两只光脚踩踏在石板路上的微弱的叭叭声靠近时,他的心跳有点加快。但他声色不露:没有什么能让他从工作中分心。

贝波没有敲玻璃门:他用手轻挠着门,但昂蒂姆仍俯身桌前,没有应声,他便向前走了四步,用清亮的嗓音喊问道:“可以吗?”这一句喊问让小屋里充满了灿烂。听他的声音,他仿佛像是个天使:其实他是一个刽子手的帮凶。在他放在“施行桌”上的那只袋子里,他带来了什么新的牺牲品?通常,昂蒂姆因过于专注工作,不立刻打开袋子;他匆匆地瞥了袋子一眼;既然袋子在动,那就很好:田鼠、家鼠、麻雀、青蛙等一切对于这个摩洛来说都是能用的。有时候,贝波什么也没拿来,但他仍旧走进来,因为他知道即使两手空空,昂蒂姆·阿尔芒—迪布瓦也在等他,当他静静地站在学者的身边,探身朝着某种可恶的实验时,我敢肯定,学者在感觉到孩子的目光轮番地或惊讶恐惧地落在实验动物身上,或充满钦佩惊讶地落在他身上的时候,是不会品尝到一种假神明的沾沾自喜的。

昂蒂姆·阿尔芒—迪布瓦在准备用人体做实验之前,声称把自己所观察到的动物的全部活动简单地归结为“向性”。向性!这词一创造出来,大家就不再用其他的词了;一大批心理学家从此便只承认“向性”了。向性!这个词里突然迸射出多大的光芒!显然,动物的机体像天芥菜一样受到同样的激励,天芥菜这种无意识的植物总把自己的花朵转向太阳(这很容易归结于几条物理和热化学规律)。总之,宇宙具有一种令人放心的宽容。在生物最令人惊讶的种种运动中,人们都能完全一致地看出对这一因素的绝对服从。

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为了使被制服的动物暴露出其单纯性,昂蒂姆·阿尔芒—迪布瓦刚刚发明一套复杂的纸盒,有的带通道,有的带活门,有的内有迷宫,有的有一些小格子,有的格内放有食物,有的格内什么都没有或者放点喷嚏粉末,盒子门的颜色和形状各异。这是一些恶魔般的工具,它们很快便风靡德意志,德文名字为Vexierkasten,意为“迷宫盒”,它们使得心理学派在宗教怀疑论方面又向前迈进了一步。为了了解动物的这个或那个感官反应,了解动物大脑的这个或那个部分的反应,他把动物们或弄瞎,或弄聋,或阉割,或剥皮,或取其大脑,或摘下它们身上的这个那个器官,你们也许会认为这些器官是动物们不可或缺的,但昂蒂姆为了获取知识,动物们必须割舍。

他的《论条件反射的公报》刚刚震惊了乌普萨拉大学,引起了激烈的争论,外国学者中的精英们也参加了进去。然而,在昂蒂姆的思想里聚集了各种新的问题;他任由同行们去吹毛求疵,而将自己的研究朝着其他方向去拓展,他声称要把上帝逼到无力反驳的地步。

仅只是从大体上承认一切活动都引起消耗或者承认动物只使用肌肉或感官就会有所消耗,这对他来说是不够的。每次消耗之后,他就要问:消耗了多少?当精疲力竭的受刑动物企图恢复精力时,昂蒂姆并不去喂食,而是称量它们的体重。新的因素可能会过分地使下面的实验复杂化:六只不让吃食并被捆绑着的老鼠每天过秤,其中两只瞎眼鼠,两只独眼鼠,两只眼睛完好鼠,但对这两只眼睛完好的老鼠还用一个机械小风车不停地吹,以损害其视力。五天不喂食之后,它们各自的消耗是多少?每天中午,阿尔芒—迪布瓦都在一些专为此事而设计的小表格上填上一些具有说服力的新的数字。

大赦年临近。阿尔芒—迪布瓦夫妇等待着巴拉格利乌尔夫妇的随时到来。那天早上,送来一份电报,说他们当晚到达,昂蒂姆便出去给自己买条领带。

昂蒂姆很少出门;他尽可能地少出门,因为自己行动不便;韦罗妮克乐意为他去购物,或者把商人给他领回来,量体裁衣。昂蒂姆不再关心什么流行款式,但是,尽管他只想要一条普普通通的领带(普通的黑斜纹软绸领结),他还是想自己去挑选。他为旅行而买的那件淡褐色缎子硬胸,是住旅店时穿的,可是经常从西服背心上往下滑落,因为他习惯于穿开口很大的背心。他现在不再用硬胸,而代之以一条乳白色绸围巾,用一枚不值几文的粗大浮雕玉石别针夹着,玛格丽特看到准会说他穿着太随便。他很不应该地扔下他在巴黎通常戴着的一套即可的小黑领结,尤其错误的是没有带上一个做样品。商家会建议他用什么样式的领带?他得先去科尔索街和孔多蒂街多跑几家衬衣店,然后再做定夺。对于一个五十岁的男人来说,蝴蝶领结太不羁了;一个直直的、暗黑的领结肯定更合适些……

午饭要到一点钟。昂蒂姆将近中午时分带着所购之物回家,还来得及称一称他的动物。

昂蒂姆并不是因为爱俏,而是因为觉得有必要在动手工作之前先试一下他买的领带。地上有一块碎镜片,是他以前用来刺激向性的;他把它背面靠在一个笼子上,然后勾着头看自己的映像。

昂蒂姆留着大板刷头,头发依然又浓又密,从前是棕红色,今日像镀金的旧银器一样呈现着那种不稳定的灰黄色;他的双眉浓重而杂乱,向前伸出,眉下是一种比冬天更灰更冷的目光;他的颊髯蓄得很高,修得很齐,与他那粗糙的小胡子的浅黄褐色保持颜色一致。他用手背摸了摸扁平的面颊和方正宽大的下颏。

“是呀,是呀,”他喃喃道,“我得马上刮刮胡子。”

他从包装袋里取出领带,放在自己面前,又摘下浮雕玉石别针,再解下围巾。他的后脖颈很粗壮,由前面呈凹形的半高硬领围着,他把硬领尖翻了下来。尽管我只想讲述主要事情,但在此我却无法避而不谈昂蒂姆·阿尔芒—迪布瓦的皮脂囊肿,因为只要我没有确切地学会区别偶然与必然,我除了精确性与严格性而外还能要求我的这支笔什么呢?谁能够确实断定,在昂蒂姆称之为他的“自由”思想的种种决定中,这个皮脂囊肿没有起过任何作用?没有产生过任何影响?他可以更加心甘情愿地不介意自己的坐骨神经痛,但是,他不会原谅上帝让他长了这个不起眼的皮脂囊肿。

在他婚后不久,他也不知怎么搞的就长了这么个玩意儿。一开始,在他左耳东南部位长了个毛茸茸的小疣子,很长一段时间,他用浓密的鬈发将它遮盖住,使人看不见它在长大;连韦罗妮克都没有发现它,直到有一天的夜晚,她在抚摸他时,手突然碰到了它。

“哟!你这儿长了个什么?”她惊呼道。

这颗疣子仿佛被暴露后无须再克制自己似的,短短不几个月工夫,它便不断地长大,先是像个鹌鹑蛋,然后像个山鹑蛋,再后来就像个鸡蛋般大小,也就不再往大里长了,而他的头发却日渐稀少,在疣子周围分开,将它暴露在外。昂蒂姆·阿尔芒—迪布瓦四十六岁上就不再去想讨女人的欢心了;他把头发剪得很短,并戴上了这种半高形状的硬活领,上有一种蜂房状凹洞,既掩盖这个皮脂囊肿同时又暴露出它来。关于昂蒂姆的皮脂囊肿,就说到这儿吧。

他把领带套在脖颈上。领带中间有一小金属槽,系带得穿过其间,让一个可以启合的钩子钩住。这是个匠心独运的小部件,但是只有等系带穿过去之后才可以松开领带。领带掉在手术台上。他只好求助于韦罗妮克,后者听见呼唤便跑了过来。

“喏,帮我缝缝这个。”昂蒂姆说。

“这是机器缝的,压根儿就不行。”她喃喃道。

“确实是不结实。”

韦罗妮克在家里穿的短上衣上总别着两根穿好线的针,就别在左乳房的下面,一根穿着白线,一根穿着黑线。她甚至都没有坐下来,就站在落地窗旁开始缝起来。而昂蒂姆则瞅着她。她是个挺壮实的女人,面庞棱角分明。她虽同他一样固执,但却和蔼可亲,大部分时间里总是笑吟吟的,以致唇上那些许胡须并未使她面孔生硬。

“她有她的长处,”昂蒂姆边看着她飞针走线边想,“我若娶个妖冶的女人,她会欺骗我;我若娶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她会抛下我;我若娶个饶舌妇,她会吵得我脑袋大;我若娶个蠢女人,她会让我成天发火;我若娶个像我小姨子那样的女人……”

“谢谢。”当韦罗妮克缝好之后,他一反常态,用平时所没有的和蔼语气说道。

戴上崭新领带的昂蒂姆现在正全神贯注地工作着。无论是身外还是在他内心之中,再没有任何的声响。他已经称过那两只瞎老鼠。有什么可说的?两只独眼鼠体重未变。他正要称一下两只眼睛完好的老鼠。他突然惊跳起来,以致拐杖都倒在了地上。他惊呆了!眼睛完好的老鼠……他重新称了一下,没法子,不能不相信事实:眼睛完好的老鼠从昨天起体重增加了!他突然警觉起来:“韦罗妮克!”

他费劲乏力地拾起拐杖,冲向门口:“韦罗妮克!”

她急匆匆地又跑回来。他则站在房门口郑重地问:

“谁动过我的老鼠了?”

她没有吭声。他又问了一遍,一字一顿地,仿佛韦罗妮克已经不再能很容易地听懂法语似的。

“我出门的这会儿工夫,有人喂过它们。是您不?”

她稍稍恢复了点胆量,几乎是咄咄逼人地冲他说道:

“你是想让这些可怜的小动物活活饿死。我没有扰乱你的实验;只不过是给它们……”

他一把抓住她的衣袖,一瘸一拐地把她一直拉到桌前,指着上面的那些观察记录表格说道:

“您看清楚这些纸了吧。两个星期以来,我把观察到的这些小动物的情况全都记在了上面:这是我的同事韦波蒂埃等着要的,他要在科学院五月十七日开会时在会上宣读的。今天是四月十五日,在这一栏栏数字后面我能写些什么呢?我应该写些什么呢?……”

见她一声不吭,他便用粗大的食指尖像用刀子刮擦似的刮着纸上的空白处。

“这一天,”他接着说道,“实验观察者的妻子阿尔芒—迪布瓦夫人,因心软慈爱,做了……您想让我写您做了什么?做了傻事?冒失事?蠢事?……”

“您不如写:她怜惜这些可怜的小动物,这些被一种怪诞好奇心所害的牺牲品。”

他十分威严地挺直身子说:

“如果您是这么看待这个问题的话,您得明白,夫人,从今往后我得请您走院子里的楼梯去侍弄您的花花草草。”

“您以为我稀罕进您的破屋子呀!”

“那劳您大驾,以后就别再进来了。”

说完这话,他便恨恨地抓起那些观察记录表格,狠狠地撕成了碎片。

他说“两个星期以来”,实际上他的老鼠们只是自四天前起停食的。这种夸张的抱怨无疑使他的怒气消去了,因为他在饭桌上已能心平气和了,他甚至于大度得向他的夫人伸出手去表示和解。因为他比韦罗妮克更担心让思想很正统的巴拉格利乌尔夫妇看出他俩的芥蒂,否则巴拉格利乌尔夫妇准会认为是昂蒂姆的思想观点所导致的。

五点钟光景,韦罗妮克脱掉在家穿的短上衣,换上一件黑呢紧身上衣,去接朱利尤斯和玛格丽特,他们将在六点钟抵达罗马火车站。昂蒂姆去刮胡子;他挺高兴地摘下围巾,换上一个直领结;这样大概是可以了;他讨厌繁文缛节,并认为在小姨子面前穿一件驼毛外衣、一件蓝云纹白西服背心、一条人字斜纹布长裤、一双舒适的平底黑皮拖鞋——他借口跛足甚至穿上它们外出——无伤大雅。

他把撕碎的纸片拾起来,一片一片地拼上,然后,一面等待着巴拉格利乌尔夫妇的到来,一面仔细地重抄所有的数字。

巴拉格利乌尔家族祖籍帕尔玛。一五一四年,帕尔玛公国并人教廷国家之后不几个月,菲利帕·维斯孔蒂二婚嫁给了巴拉格利乌尔家族的亚历山德罗。另一位也叫亚历山德罗的巴拉格利乌尔家族的人在勒班特战役中战功赫赫,于一五八〇。年被谋杀,死因至今仍是个谜。将该家族的命运追溯到一八〇七年,即帕尔玛重新归属法国,朱利尤斯的祖父罗贝尔·德·巴拉格利乌尔定居波城的时期,那并非难事,但并无多大意义。一八二八年,罗贝尔从查理十世手中接受了伯爵桂冠,随后不久,其第三个儿子(头两个儿子均早早地夭折了)朱斯特—阿热诺极其庄严地戴上这顶伯爵冠,在担任诸多驻外使节时,表现出非凡的聪明才智和无往不胜的外交才能。

朱斯特—阿热诺·巴拉格利乌尔的二公子朱利尤斯结婚之后一直循规蹈矩,但年轻时却有过几桩风流韵事,不过,至少他可以问心无愧地说他的情爱从未有失过身份。他生性高尚,连他写的最小的作品中都透露着那种崇高境界,这使得他的情欲没有在小说家的好奇心驱使下让他像脱缰野马似的在斜坡上往下滑去。他的血液平静地流动着,但并不是说他的血液是冷冰冰地在流,正如有好几位美貌贵妃所能做证的那样……如果他的头几本小说没有清楚地流露出这一点,我是不会在此提及这事的。这几本小说在上流社会取得很大成功,部分地应归功于这事。懂得欣赏它们的读者的高素质使得它们得以发表:一本刊于《通讯》上,另两本发表在《两世界杂志》上。就这样,尽管他年纪轻轻,却不由自主地被推向法兰西学院:他举止高雅,目光炯炯有神,脑门儿苍白睿智,这似乎已经注定他会跻身法兰西学院。

昂蒂姆公开扬言极端蔑视身份、财富和相貌的优越,这不能不使朱利尤斯感到受到侮辱,但是昂蒂姆很欣赏朱利尤斯身上的某种善良本性以及他的不擅争辩,使他的自由思想经常占上风。

六点钟,昂蒂姆听见客人们的车子在门前停下。他走到楼梯口去迎接他们。朱利尤斯率先上楼。他头戴一顶克隆斯达德帽,身着丝绸翻领直筒风衣,若不是胳膊上搭着苏格兰花呢围巾,简直就像是打扮好去做客而不是旅行;长途旅行根本没让他感到任何疲乏。

玛格丽特·德·巴拉格利乌尔挽着其姐手臂,跟在后面;她完全相反,疲惫不堪,风帽和发髻歪到一边,跌跌撞撞地爬着楼梯,脸用手绢像纱布似的捂着一块……她走近昂蒂姆。

“玛格丽特眼睛进了煤屑。”韦罗妮克低声说道。

他们的女儿,九岁的可爱姑娘朱莉和女佣木呆呆地一声不响地走在最后。

照玛格丽特的脾气,这事可不能当作儿戏:昂蒂姆建议让人专请一位眼科大夫,但玛格丽特了解意大利江湖郎中的德行,“绝对不”想听见提到他们。她半死不活地轻声道:

“来点凉水。就一点点凉水就行。啊!”

“亲爱的妹妹,的确,”昂蒂姆又说道,“凉水是能使您的眼睛减少充血,使您暂时缓解一下,但却无法祛除病痛。”

然后,他转向朱利尤斯问道:

“您看清是什么东西了吗?”

“没太看清。火车一停,我便说要替她检查一下,玛格丽特就发起火来了……”

“你可别说这个了,朱利尤斯!你都笨到家了。你给我翻眼皮,倒先把眼睫毛全都给我翻倒过去了……”

“要不要让我来试一试?”昂蒂姆说,“我也许比他手巧一点。”

脚夫把箱笼搬了上来。卡洛丽娜点上一盏带反光镜的灯。

“嗨,我的朋友,你总不能在过道里做这个手术吧。”韦罗妮克说着便把巴拉格利乌尔夫妇领到他们的卧房。

阿尔芒—迪布瓦的寓所围绕着内院。内院有一条走廊,有多扇窗户可以采光。这条走廊从门厅一直通到柑橘室。朝向这条走廊的有一扇扇的门,首先是餐厅的,然后是客厅(是拐角的一间大屋子,陈设简陋,昂蒂姆夫妇并不使用)的,两间接待朋友的客房的,第一间给巴拉格利乌尔夫妇住,第二间小一些,让朱莉住,紧接着的是最后一间,是阿尔芒—迪布瓦夫妇的卧房,门也开向走廊,所有这些房间内都有门互相连通。厨房和两间女佣的房间开向楼梯口的另一边。……

“求求你们,别都围着我,”玛格丽特哼唧道,“朱利尤斯,你去收拾行李吧。”

韦罗妮克让妹妹在一把扶手椅上坐下,她手里举着灯,好让昂蒂姆仔细观察,昂蒂姆说:

“是眼睛发炎了,您能否把帽子摘下来?”

玛格丽特大概担心自己的乱发会让人看到她虚假的东西,便声称等一会儿再摘下来,有撑边的系带女帽不会妨碍她把脖子靠在椅背上的。

“您这是让我在取出我眼中的小梁之前先取出您眼中的麦秸,”昂蒂姆语带讥讽地说,“我觉得这是完全违背《福音书》的信条的!”

“啊!我请您别让我为您的治疗付太高的代价。”

“我不再说什么了……用一块干净手绢的一角……我看见了,这是……您别害怕,见鬼!眼睛朝上看!……弄出来了。”

昂蒂姆用手绢角沾出一点看不出来的煤屑。

“谢谢!谢谢。现在你们出去吧,我有偏头痛,疼得厉害。”

玛格丽特在休息,朱利尤斯同女佣一起打开箱笼,韦罗妮克在督促准备晚餐,而这时昂蒂姆在照看着他领进自己卧房里的朱莉。他离开他的外甥女时,她还很小,所以认不出眼前这个一脸严肃质朴的微笑的大姑娘了。他让她待在自己身旁,同她聊一些他希望能哄她开心的孩子气的琐碎事。不一会儿过后,他的目光被她脖子上挂着的一条细银链吸引住了,他猜想链子上应该挂着圣牌。他用粗大的食指粗鲁地一勾,把圣牌勾到女孩胸衣前,以惊讶的面容去掩盖自己病态的厌恶,问道:

“这些小玩意儿是什么?”

朱莉很清楚他是在明知故问,所以她干吗要觉得不舒服呢?

“怎么,姨父!您从未见过圣牌呀?”

“真的没见过,我的孩子,”他撒谎道,“它们并不怎么漂亮,不过我想它们有点什么用处吧。”

人若心宁气静,虔诚有加,是不讨厌某种无伤大雅的玩笑戏谑的。孩子看着壁炉上面孩子旁边有一张她的照片,便用指头指着它说:

“姨父,您看那儿有一张也不怎么漂亮的小姑娘的照片,那它对您又有什么用处?”

昂蒂姆姨父惊讶这个伪善的小信徒身上竟有着一种如此机敏的应答才能,而且无疑还极为明白事理,因而一时竟然语塞。同一个九岁的小姑娘,他总不能去进行一次形而上学的讨论吧!他嫣然一笑。小姑娘立即抓住这个机会,指着那些小圣牌说:

“这是我主保女神圣朱莉的圣牌,这是圣心寺的圣牌……”

“你没有一块上帝的圣牌?”昂蒂姆荒谬地打断她说。

孩子很自然地回答道:

“没有,上帝的圣牌,人们是不做的……喏,这一块是最漂亮的:这是卢尔德的圣母圣牌,是弗勒里苏瓦尔姨妈送我的。她说从卢尔德带回来的,亲爱的爸爸妈妈把我献给圣母的那一天,我便把它戴在脖子上了。”

昂蒂姆听不下去了。他一刻也不想去弄明白那些景象所回溯的难以形容的美妙东西:那五月的一队身着白色和蓝色衣服的孩子们。他憋不住一种欲亵渎的恶念:

“那仁慈的圣母她并未接受你,所以你仍旧和我们在一起?”

小姑娘没有吭声。她难道已经明白,对待某些放肆的话语最明智的就是避而不答?再说,有什么可说的?问了这个怪诞的问题之后,不是朱莉,而是共济会会员脸红了。姨父因失礼而不禁有点慌乱,不免一阵惶惑,但他为了补赎而在外甥女纯洁的额头上印了一个敬重的吻,以便掩盖。

“您为什么要扮作坏人,昂蒂姆姨父?”

小姑娘并没看错:这个不信神的学者是重感情的。

那又为什么非要这么顽固地顶着呢?

这时候,阿代勒推开房门:

“夫人请小姐过去。”

看来玛格丽特·德·巴拉格利乌尔害怕她姐夫对女儿有所影响,所以不想让女儿跟他待在一起太久。稍后,当一家人上桌吃饭的时候,他便悄悄地大着胆子说起来这事。玛格丽特抬起仍然发炎的眼睛看着昂蒂姆说道:

“害怕您?亲爱的朋友,朱莉能够使一打您这样的人皈依宗教。您的嘲笑甭想在她的心灵上取得丝毫成效。不,不,我们这些人是非常坚定的。不过,您想一想,她还是个孩子……她知道在我们这个这么腐朽的时代,在我们这样被如此可耻地统治着的国家,什么样的亵渎事都会有的。令人痛心的是使她第一次感到丑陋的言论竟然是您,我们想教导她尊敬的她的姨父跟她说的。”

这番如此节制、如此明智的话语能让昂蒂姆平静下来吗?

在上头两道菜时(晚餐虽精美但却简单,只有三道菜),在一家人一直闲聊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时,昂蒂姆便平静了下来。鉴于玛格丽特眼睛有疾,大家一开始谈些眼科问题(巴拉格利乌尔夫妇假装一点儿也没发现昂蒂姆的皮脂囊肿变大了),接着,为表示对韦罗妮克的谢意,便谈起意大利的烹调来,说她的晚餐精美无比。再后来昂蒂姆就问起弗勒里苏瓦尔夫妇的近况,因为巴拉格利乌尔夫妇最近刚去波城看过他们。他还问起正在波城附近度假的朱利尤斯的姐姐圣普里伯爵夫人的情况,最后问到巴拉格利乌尔夫妇迷人的大女儿热纳维埃芙的情况,她父母原本要带她一起来罗马的,但是她从不愿离开塞夫尔街的那家儿童医院,她每天早上都要去那儿为可怜的孩子们包扎伤口。再后来,朱利尤斯提起昂蒂姆的土地被征购的严肃问题:那是昂蒂姆年轻时第一次去埃及的时候在该国买下的土地,由于位置不佳,这些土地至今没有获得多大的价值,但是,不久前听说从开罗到埃利奥波利波的新的铁路线将穿过他的土地。由于一些冒险的投机生意早已使得阿尔芒—迪布瓦家的钱包瘪下去了,它正急需这笔意外之财。然而,朱利尤斯动身来罗马之前,曾同负责研究线路的专家级工程师马尼通谈过,所以便劝自己的连襟别太抱奢望,否则会弄个鸡飞蛋打的。但昂蒂姆心里想着但并未说出口的是,这事掌握在共济会手中,而共济会是从不会抛弃自己的会员的。

昂蒂姆在问朱利尤斯补进法兰西学院的事,问他机会有多大,他问的时候面带微笑,因为他不怎么相信后者有入选的可能,而朱利尤斯也装着无所谓的样子,仿佛已经放弃了似的:何必要跟昂蒂姆说他姐姐居伊·德·圣普里伯爵夫人把安塞烈红衣主教掌握在股掌之中,从而也就掌握了与主教投票一致的十五名“不朽之人”呢?昂蒂姆对巴拉格利乌尔的新近之作《顶峰的空气》一书略微恭维了几句。实际上他觉得这本小说一文不值;朱利尤斯对此也十分清楚,但为了维护自尊心,便连忙说道:

“我一直很清楚这类书籍您是不会喜欢的。”

昂蒂姆本不想批驳这本书,但朱利尤斯对自己观点的影射却让他憋不住要说话了。他反驳说自己的观点根本就不影响他对一般艺术作品的评判,特别是不影响对自己的连襟的书的评判。朱利尤斯屈尊地息事宁人地笑了笑,并且为了转换话题,便问起连襟坐骨神经痛怎么样了,但他弄错了,把坐骨神经痛说成是腰疼病。啊!为什么朱利尤斯不先问问自己的科学研究呢?那他本可以大说一通的。他的腰疼病!过一会儿他还不问自己的皮脂囊肿啊?然而,对于他的科学研究,他的连襟看起来是并不知晓:他是故意对此一无所知……昂蒂姆已经激动不已,正好“腰疼病”又让他难受痛苦,因此便没好气地冷笑道:

“您问我好些了吗?……嘿!嘿!嘿!您会很生气的!”

朱利尤斯很诧异,请他连襟告诉他为什么把他想得如此不近人情。

“哼!您家中有人生病您也会马上去请医生,但等病人病愈之后,您并不认为医生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而是因为医生在治病期间您祈祷了。医生没在复活节领圣体,哼!您会觉得他能治好病纯属无稽之谈。”

“您是宁可生病也不愿祈祷啰?”玛格丽特咄咄逼人地问道。

她跑来搅和个什么劲儿?通常一般性的谈话她是从不参加的,而且只要朱利尤斯一开口,她便马上走开。他们是男人之间在聊天,直来直去的!他猛地转向她说:

“可爱的夫人,您要知道,如果痊愈就在这儿,您听好了,这儿,”他疯狂地指着盐瓶说,“就在咫尺之距,但我为了获得抓住它的权利,却不得不恳求校长大人(他心情不好时就是这么戏称上帝的),或者恳求他介入,恳求他为我而打乱现有秩序,打乱因果的自然秩序,打乱令人肃然起敬的秩序,喏,那我就不要这种痊愈。我会对校长说:‘让您的圣迹见鬼去吧,我不需要。’”

他一字一顿地说着。他生气地提高了嗓门儿。他的样子可怕极了。

“您不需要……为什么?”朱利尤斯很平静地问道:

“因为这逼使我相信那个不存在的神。”

他说着朝桌子上用拳头捶着。

玛格丽特和韦罗妮克不安地互相对视了一下,然后二人全把目光对着朱莉。

“我想该是去睡觉的时候了,我的女儿,”母亲说,“快点吧,我们将去你床前同你道晚安。”

被姨父的恶狠狠的语言和疯狂模样吓坏了的朱莉逃走了。

“我要是痊愈,我就只感谢我自己。这就足够了。”

“哦!那医生呢?”玛格丽特大着胆子问道。

“我付他医疗费,这就两清了。”

但朱利尤斯用他那最低沉的声音说:

“当感谢上帝可能会束缚您时……”

“是的,老弟,因此我才不祈祷。”

“别人可是为你祈祷了,我的朋友。”

说这话的是韦罗妮克,在这之前她一直没有吭声。闻听这个再熟悉不过的温柔声音,昂蒂姆浑身一颤,乱了方寸。一些相互矛盾的话语从他嘴里说出来:首先,别人没有权利违背某人的意愿为之祈祷,没有权利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为之求得恩典;这样做是一种背叛。她什么也没有捞到,这太好了!这将让她明白她的祈祷一钱不值!是可以值得骄傲的!……但是,也许,不管怎么说,她祈祷得还不够?

“您放心,我会继续祈祷的。”韦罗妮克像刚才一样温柔地说。然后,她仿佛置身于这愤怒的狂风暴雨之外,笑吟吟地对玛格丽特说她每晚从不间断地以昂蒂姆的名义在屋子北墙角那尊普普通通的圣母像前点燃两根蜡烛。韦罗妮克曾经偶然撞见贝波也在这尊圣母像前画十字。贝波就躺在那儿,在墙角的凹洞里蜷缩着。在固定的钟点,韦罗妮克肯定能看见他在那儿。圣母像放在高处,行人够不着,韦罗妮克也够不着。贝波(他现在已是一个十五岁的矫捷少年了)抓住石头和一个金属环,把点燃的蜡烛放在圣母像前……就这样不知不觉之中话题就撇开了昂蒂姆,超越了他,现在姐妹俩谈起了老百姓那极其感动人的虔诚,正是这种虔诚,那尊最粗糙的塑像也是最受人敬仰的塑像……昂蒂姆完全茫然了。怎么!今天早上,韦罗妮克就背着自己喂了老鼠,这还不够吗?现在,她又点蜡烛!为了他!他的妻子!而且还把贝波拉来一起干这种无聊的蠢事……好!咱们走着瞧!……

昂蒂姆血往脑袋里涌;他感到憋闷,太阳穴在怦怦直跳。他费了老大的劲儿站起来,碰倒了椅子;他把一杯水碰翻在餐巾上;他擦拭脑门儿……他要病倒了吧?韦罗妮克赶忙跑过来;他用一只手粗暴地推开她,逃向门口,砰地将门撞上;大家听见他那不匀称的脚步在走廊里伴随着拐杖的沉闷的笃笃声渐渐远去。

他这么拂袖而去让进餐的人感到伤心而茫然不知所措。他们沉默了片刻。

“我可怜的姐姐!”玛格丽特终于开口道。不过,在这种情况之下,姐妹俩性格的迥异再一次得到证明。玛格丽特的心灵是由上帝专门用来制造殉道者的那种珍贵材料造就的。她知道这一点并渴望受苦受难。遗憾的是她的生活没有提供给她任何的欠缺之处;她各个方面都很美满,她那良好的承受才能被挤缩到去一些让她不悦的琐事中寻求发挥;她利用一切细小的事情来轻轻刺痛自己;她见到任何机会都抓住不放。当然,她很会想方设法让人对她不敬;不过,朱利尤斯好像始终一心一意地不让她的美德有所展现;因此,她在他身边总是这也不满意那也不对劲儿地找碴儿也就没什么可以惊讶的了。要是有一个像昂蒂姆这样的丈夫,那就有多么美好的事业可从事了!她见自己的姐姐这么好的机会不去利用很是生气;而韦罗妮克确实不懂抱怨;她脸上总挂着热情的微笑,讽刺、嘲笑等都不可能留在她脸上,而这想必是她早已打定主意要孤独一生吧。再说,昂蒂姆对她并不坏,那他想说什么就随他去吧!她解释说,诚然,他说话嗓门儿大,但那是因为他不能随意走动的缘故;如果他行动灵便,他也就会少发脾气了。这时,朱利尤斯问起他会跑到哪儿去。

“去他的实验室了。”她回答说。玛格丽特问是否去看看他,因为他发这么大火之后可能身体会很不舒服的,韦罗妮克肯定地说最好还是让他自己平静下来,对他的离去别太在意了。

“我们安安心心地吃完我们的晚饭吧。”她最后说道。

不,昂蒂姆姨父没在实验室停下来。

他迅速地穿过那六只老鼠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地方。他为什么不在洒满夕阳余晖的晒台上多待一会儿?纯净的暮色会使他那颗叛逆的心灵得以平静,也许还能使得他……决不,他不要劝告。他从绕来转去的旋转楼梯来到院子,然后穿过院子。这个急急忙忙的残疾人让我们看了觉得他真的很悲惨,我们知道他每迈一步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每做一次努力要付出多大的痛苦。我们什么时候能够看见他为了善事而付出这么如此疯狂的努力?有时候,他那扭曲的嘴发出一声呻吟,他的脸在抽搐。他的这种蔑视宗教的怒火会把他引到何处?

圣母伸开双臂,让天光的神恩和光辉洒向世间,守护这座房屋,甚至也许还在为这个亵渎者说情。她不是弗勒里苏瓦尔—莱维雄艺术制造厂今天生产的那种用布拉法法斯式罗马塑料纸板制作的现代塑像。她朴实无华,是大众崇敬的那种塑像,所以让我们看了更加的美丽,更加地令人信服。塑像对面的一盏灯,照着塑像苍白的面孔、发亮的双手和蓝色的衣袍,但这盏灯离塑像较远,挂在突出在神龛上方的一个铅皮檐顶上,檐顶同时还遮挡着挂在两面墙上的许愿物。在行人手够得着的地方,有一个小金属门,教区执事有门的钥匙,此门保护着挂灯卷绳的卷动。此外,塑像面前日夜燃着两支蜡烛,是韦罗妮克不久前送来的。看到这两支蜡烛,共济会会员昂蒂姆知道是为他点燃的,心中不禁又升起了怒火。贝波正在栖身的墙壁凹洞里啃剩面包和几根茴香,都快吃完了,见昂蒂姆来了便迎了上去,殷勤地向他问候。昂蒂姆非但没有回答他的问候,反而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俯身不知道对他说了点什么话,竟使贝波颤抖不已。不!不!孩子在抗议。昂蒂姆从西服背心口袋掏出一张五里拉面值的钞票来;贝波非常气愤……将来他也许会偷会抢甚至会杀人的,谁知道贫穷将会在他额头上溅上些什么污秽呢?让他举手去击打保护他的塑像!那可是他每晚睡前向其倾诉的塑像!每天早晨醒来要向其微笑的塑像!……昂蒂姆可以激将、贿赂、责骂、威胁,但他从他这儿得到的只能是拒绝。

不过,我们对此也别误会。昂蒂姆也并非真恨圣母,他恨的是韦罗妮克点上的蜡烛。但是,贝波那颗单纯的心灵是无法了解这些细微差异的,再说,这些蜡烛现已奉献给圣母,谁也没有权利把它们吹灭……

被孩子的这种反抗激怒的昂蒂姆一把将孩子推开。他要独自去干。他倚靠在墙上,抓起拐杖的末端,拼命地把拐杖柄往后甩,然后憋足浑身气力,把它向上扔去。阳桃木拐杖撞到神龛,砰的一声落下地来,带下了也不知什么碎片,碎石灰的。他拾起自己的拐杖,退后一点看看神龛……见鬼!那两支蜡烛仍然燃点着。但那是怎么搞的?塑像的右手位置只剩下一根黑色金属杆了。

他清醒过来,凝视了片刻自己行为的悲惨后果:导致了这场可笑的谋杀……啊!笑了吧!他以目光寻找贝波;孩子已不见踪影。夜色浓重;昂蒂姆独自一人;他看着石板路面上刚才被拐杖击下来的碎片,便把它拾起来:那是一只灰泥小手,他耸耸肩膀,把它放到西服背心的口袋里。

圣像破坏者满面羞惭、心存狂怒地在往自己的实验室走回去。他很想工作,但这一可恶的行为弄得他疲惫不堪,他一门心思只想睡觉。当然,他不会去和任何人道晚安就直接上床去……他刚一进到卧房,就被说话声给弄站住了。隔壁房间的门开着,他从暗黑的走廊悄无声息地走过去……

小朱莉像家中摆放的一种小天使一般,穿着寝衣,跪在自己的床上。在床头灯的灯光下,韦罗妮克和玛格丽特二人跪着。朱利尤斯稍微靠后站着,一只手贴在胸口,另一只手捂着眼睛,一副既虔敬又富男子气概的样子。他们在听着朱莉祈祷。一片肃穆笼罩着这一场景,致使学者昂蒂姆回忆起尼罗河畔的某个宁静的金色黄昏,宛如此时此刻孩子的祈祷飞向天空,那时却有一缕青烟直升非常纯净的空中。

想必祈祷已接近尾声,朱莉现在已背诵完了熟记于心的经文,正在按照自己心灵的指引在为许多人祈祷,她在为小孤儿们,为患病的人们,为穷困的人们,为她姐姐热纳维埃芙,为她姨妈韦罗妮克,为她爸爸,为她亲爱的妈妈的眼疾快点好而在祈祷着……此时此刻,昂蒂姆的心在紧缩,大家在房间的另一端听见他在房门口高声大嗓地故意嘲讽地说:

“那姨父呢,你就不为他向上帝祈求点什么吗?”

于是,朱莉令大家惊愕不已地用一种极其坚定的声音又说:“我的上帝,我还要请求您宽恕昂蒂姆姨父的种种罪孽。”这句话直刺那无神论者的心窝。

这天夜晚,昂蒂姆做了个梦。梦见有人在敲他卧房的小门,既不是通向走廊的那扇门,也不是隔壁房间的门:敲的是另一扇门,这扇门此前他清醒时从未看见过,它是直接通向街里的。这正是让他害怕之处,一开始,他一声不吭,不予应答。朦朦胧胧的光亮使他看清了他房间里的那些细小物品,那是一种类似于一盏长明灯散发的柔和而朦胧的光亮,但房间里本无这种长明灯呀?当他在设法弄清这光亮来自何处时,敲门声第二次响起了。

“您想干什么?”他声音发颤地喊道。

当敲门声第三次响起时,他虚弱得几乎动弹不得,虚弱得一切恐惧的感觉全都融于其中(后来他称这种虚弱为“无可奈何的柔情”)。突然,他既感到自己已无力反抗又感到门就要被推开了。门悄无声息地自己打开了,霎时间,他只看见黑乎乎的门洞,不过,仿佛在神龛中一样,圣母在门洞里显现了。她是个短小的白色形体,他一开始还以为是他的外甥女,就像他刚才离开她时那样,两只光脚稍稍露出寝衣外,但不一会儿,他便认出是他冒犯了的圣母。我是说她的样子就像十字路口的那尊塑像。他甚至还看清了她右前臂上的伤口。然而,她那张苍白的面孔比平时却更加的美丽,更加笑盈盈的。他没有真切地看见她在行走,只见她向着他飘忽过来,待她来到他的床头时,她说道:

“你这个伤害过我的人,你难道以为我需要有手才能治愈你吗?”说时,她把那只空袖管举到他的上方。

这时候,他感到那奇异的光是从她身上发出来的。但是,当金属杆突然插进他的腰里时,他觉得一股钻心的痛,便立即在黑暗之中醒转过来。

昂蒂姆大概待了一刻钟之后才恢复知觉。他周身感到一种奇异的昏沉、呆滞,然后是一种几乎是惬意的蚁走感,以致他现在颇为怀疑刚才腰间的剧痛他是否真正感到了。他现在已搞不清他的梦是从哪里开始,哪里结束的,也搞不清他是否现在是醒着而刚才是在做梦。他拍打自己,掐掐自己,检查自己,将一只胳膊伸出床外,最后,划着一根火柴。韦罗妮克睡在旁边,脸冲着墙。

于是,他掀起被单,推开毛毯,出溜下床,光脚踩着拖鞋。拐杖就靠在床头柜上。他没有拿拐杖,只是双手撑着床,身体向前,慢慢地抬起身子,然后将脚套进皮拖鞋。然后,他直挺挺地站立起来,毫无把握地一只胳膊向前伸,另一只胳膊甩向后面,沿着床边迈出一步、两步、三步,然后,他穿过房间……圣母啊!难道……他悄悄地穿上西服短裤、背心、上衣……打住吧,啊!我这支冒失的笔!既然一颗解脱的心灵已经展翅飞翔,一个治愈后的瘫痪肢体的笨拙骚动又有何妨呢?

一刻钟之后,当韦罗妮克不知因何种预感而醒了的时候,发现昂蒂姆不在身边,她先是一阵忐忑。当她划燃一根火柴,瞥见与残疾人形影不离的拐杖就靠在床头,她的心就跳得更加厉害了。她没有点燃蜡烛,因为昂蒂姆出去时把蜡烛带走了。火柴在她手中烧完了,她只好摸索着随便披上件衣服,也走出房间,立即朝门下缝隙中漏出光亮的破屋走去。

“昂蒂姆!你在屋里吗,我的朋友?”

没人应声。于是,韦罗妮克便侧耳细听,发觉有一种怪怪的声音。于是,她焦急地把门推开来;眼前的景象把她给定在门槛上。

她的昂蒂姆就在那儿,在她的对面;他没有坐着,也没有站着;他的头顶与桌子齐平,完全笼罩在他放在桌边的蜡烛的光亮之中;学者、无神论者昂蒂姆,多少年来从未弯下自己瘫痪的腿以及不屈服的意志的这个人(因为值得注意的是在他的身上灵与肉是并行不悖的),此刻正跪在地上。

昂蒂姆跪在那儿;他双手捧着一小块灰泥,他的眼泪浸润着它,他疯狂地亲吻着它。一开始他并未理会韦罗妮克,而面对这个神奇景象的韦罗妮克惊呆了,既不敢退出也不敢进去,她正想在门口在丈夫对面也跪下去,这时她丈夫竟然毫不费力地站了起来。啊,奇迹!他以坚定的步子向她走过来,双臂紧紧地搂住她。

“从今往后,”他把她紧搂在怀里,脸俯向她说道,“从今往后,我将同你一起来祈祷。”

共济会会员昂蒂姆的皈依不可能长久地秘而不宣。朱利尤斯·德·巴拉格利乌尔一天也等不及,迫不及待地便把这事告诉了红衣主教安德烈,后者又将此消息在法国保守党里和高级僧侣层里散布开去。与此同时,韦罗妮克又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安塞尔姆神父,以致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梵蒂冈的耳朵里。

阿尔芒—迪布瓦想必受到了一种特殊的恩宠。圣母真的显圣的事,他也许不该冒冒失失地一口咬定,但是,即使他只是梦见了圣母,那至少他的痊愈这一不争的事实是有目共睹的,这的的确确是个奇迹。

但如果说对昂蒂姆来说治好自己的病就行了,那么对教会来说这是不够的,它要求他公开宣誓弃绝无神论,而且要对他大加渲染。

“怎么?”这之后几天,安塞尔姆神父对他说道,“您在犯错误期间,可能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宣传了异端邪说,可今天上天想从您身上总结出崇高的教诲,而您却想逃避?您那种无用的科学的虚假知识使多少灵魂背弃了光明!今天该由您去使他们弃旧图新,您还可能犹豫而不去做吗?我说‘该由您’是什么意思呢?那就是说这是您义不容辞的责任。我并不认为您感觉不到这个责任,那将是对您的侮辱。”

不,昂蒂姆并不逃避这个责任,但他却担心这么做的后果。我们曾经说过,他在埃及的巨大利益掌握在共济会的手中。没有共济会的支持他能做什么呢?怎么可能希望共济会继续支持那个明确表示弃绝它的人呢?他原指望共济会帮他飞黄腾达,但他现在却看到自己全给毁了。

他把这番心思向安塞尔姆神父倾诉了。后者本不知晓昂蒂姆有如此高的身价,听了之后很是高兴,心想宣誓仪式因此而更会引人注目。两天后,《观察家》和《圣十字报》的每位读者都获知了昂蒂姆的身价。

“您这是在毁我。”昂蒂姆说。

“喏!我的孩子,恰恰相反,”安塞尔姆神父回答道,“我们是在拯救您。至于您的物质需求,您就别担心了:教会将对此进行补偿。关于您的情况,我曾同帕齐红衣主教长谈过,他会向兰波拉反映的。最后,我要告诉您,教皇已经知道了您的弃绝,教会将会承认您为它做出的牺牲,并且不会让您蒙受损失的。另外,您难道不认为您夸大了共济会在这方面的效率(他嫣然一笑)?这并不是说我不知道对他们千万不可掉以轻心!……您到底估计过没有,您所担心的他们的敌视会让您蒙受多大的损失?告诉我们一个大概的数目,而且……(他把左手食指举到鼻尖,态度诡谲而和善)而且,什么都不用怕。”

大赦年节庆过后十天,昂蒂姆的宣誓仪式在耶稣堂举行,仪式异常排场。当时意大利的所有报纸都纷纷报道了这个仪式,我就无须赘述了。耶稣会会长助理在仪式上做了他最著名的演讲之一:这个共济会会员的心灵肯定痛苦到了发疯的程度,而他的极端的仇恨本身就是爱的一种预兆。这位神圣的演说家提到了大数的扎罗,发现在昂蒂姆破坏圣母像的行为与圣司提反被石头砸死之间有惊人的相似之处。但当可敬的神父在滔滔不绝,声音震荡着教堂大堂,犹如海潮的涌浪在崖洞中轰鸣的时候,昂蒂姆却在想他外甥女那柔弱的声音,心里暗自感激这个女孩祈求圣母怜悯姨父的亵渎罪孽,从今往后他要专心一意地敬奉圣母。

从那一天起,昂蒂姆心中充满了更崇高的事业,几乎没有发觉围绕着自己名字所引起的纷争。朱利尤斯·德·巴拉格利乌尔关心地代他承受痛苦,每每打开报纸,心总是怦怦直跳。自由派的机关报大肆辱骂正统派报纸最初的大肆颂扬:针对《观察家》的重要文章《教会的一个新的胜利》,《幸福时代》发表檄文《又多了个傻瓜》。最后,昂蒂姆痊愈的前两天寄出的专栏文章在《图卢兹电讯报》上刊载了,前面加了个讽刺性按语,朱利尤斯以其连襟的名义回了一封既不失身份又态度生硬的信,通知该报,从今往后这位“改宗者”将不再与之合作。《未来报》抢先一步,很有礼貌地谢绝了昂蒂姆。后者面不改色地承受这种种打击,他的泰然源自他真心实意的虔诚。

“幸好,《通讯》将向您敞开大门,这一点我敢担保。”朱利尤斯用一种带嘘声的声音说道。

“可是,亲爱的朋友,您要我给它写什么?”昂蒂姆和善地反问道,“我昨天关心的事今天再没什么让我感兴趣了。”

随即是一片沉默。朱利尤斯不得不回巴黎去了。

这时,昂蒂姆在安塞尔姆神父的催逼下,顺从地离开了罗马,共济会的支持撤去之后,很快他在物质方面便全完了。对教会信任有加的韦罗妮克怂恿他对高层僧侣的一次次的拜访,除了使他们从厌烦到不快而外,一无所获,他们友好地劝他前往米兰,等待许诺过的补偿和被泄漏的天恩的剩余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