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粮!

我指望你哟,食粮!

我的饥饿不会中途止步,

得不到满足,它就叫嚷;

大道理不能把它降服,

节食只能给我灵魂营养。

满足啊!我寻找你,

你像夏日黎明一样美丽。

中午甘甜、暮晚清淡的水泉;拂晓时分冰冷的溪流;波浪送来的海风;桅樯林立的海湾;浪声汩汩的岸边的温暖……

啊!假如还有通往平野的道路,还有正午的闷热,田间的畅饮,以及干草垛里过夜的窝儿;

假如有通往东方的道路,有心爱的海上航迹、摩苏尔的花园、图古尔特的舞蹈、海尔维第的牧歌;

假如有通往北方的道路,有尼日尼的集市、扬起雪尘的雪橇、冰封的湖泊;那么,纳塔纳埃尔,我们的欲望当然不会寂寞了。

一艘艘货船驶入我们的港口,从鲜为人知的海岸运来成熟的水果。快点儿卸下来吧,好让我们终于能品尝。

食粮!我期待你哟,食粮!满足啊,我寻找你,你像夏日欢笑一样美丽。我知道我的哪种欲望都准备好了一份答案。我的每种饥饿都等待补偿。食粮!我期待你哟,食粮!我要走遍天涯海角寻找满足我的欲望。人世间我所知的最美的东西纳塔纳埃尔啊!就是我的饥饿。我的饥饿总是那么忠实,忠于总是等待它的东西。令夜莺陶醉的难道是美酒?令雄鹰陶醉的难道是乳汁?令画眉陶醉的难道是刺柏子酒?

雄鹰陶醉于翱翔。夜莺陶醉于夏夜。而原野则因炎热而颤抖。纳塔纳埃尔,但愿每一种激情都能令你陶醉。你吃了东西如无醉意,那就表明你还不怎么饿。

每种完美的行为都伴随着快感。由此你就明白你应该去做。我不喜欢有苦劳就邀功劳的人。既然觉得苦,当初何必不干别的事情呢。乐在其中,就表明这事情合适;纳塔纳埃尔,由衷的乐趣是我行动的最重要指南。

我知道我这肉体每天所能期望的快感、我这头脑所能承受的快感。尔后我就入睡,一进入梦乡,就不再管什么天空和大地了。

世间就是有些怪症,

偏要自己没有的东西。

“我们也一样,”他们说,“我们也一样,我们的灵魂肯定要经历巨大的烦恼!”大卫,你在亚杜兰的洞穴里,渴望喝到那城池中的清水,你叹道:“噢!谁能给我送来伯利恒城墙根下涌出的清凉的水?我小时候渴了就喝那里的水,可是现在,我发烧口干舌燥,那水却落到敌人手中。”

纳塔纳埃尔,切莫再想去尝旧日的清水。

纳塔纳埃尔,切莫在未来中寻找过去。要抓住每一瞬间的新奇,不要事先准备你的快乐,要知道,在你有备的地方,会猝然出现另一种快乐。

难道你还不明白,任何幸福都可遇而不可求,就像乞丐一样,你走在路上随时都可能碰见。你若是说你梦想的不是这样的幸福,因而一口咬定你的幸福已经断送,而你只肯接受符合你的道德原则和心愿的幸福,那么你就会处处不幸。

梦想明天是一种快乐,但明天的快乐却是另一样,幸好事实与人的梦想不同;唯其不同,事物才各具价值。

我可不愿意听你说:来吧,我给你准备了这样那样的欢乐。我只喜欢意外碰到的欢乐,只喜欢我的声音撞击岩石迸发出来的欢乐,那是为我们奔流的欢乐,既新鲜又强烈,犹如压榨机下汩汩流出的新酒。

我不愿意让我的欢乐经过修饰,也不愿意让书念美女登堂入室;我亲吻她时,不必擦去吃葡萄留在嘴上的残痕,吻完之后,也不等嘴唇冷却,就喝起甜酒,吃起蜂蜜,连蜂蜡也一块儿吃下去。

纳塔纳埃尔,切莫事先为自己准备任何欢乐。

只要不能说:“好极啦!”你就说:“该着!”幸福也就大有希望。

有人把幸福的时刻视为上帝的恩赐。那么其他人呢,认为是谁给的呢?

纳塔纳埃尔,切莫把你的幸福和上帝分割开。

“我感激‘上帝’创造了我,假如我不存在,我会怪上帝不存在。不过,我感激的程度不会超过我的怨恨。”

纳塔纳埃尔,谈论上帝一定要自然。

我倒是认为,一旦确认了上帝的存在,大地、人类和我的存在,就是自然的了;然而,令我大惑不解的是,我意识到了这一点竟不胜惊愕。

确证上帝存在的回旋曲

不错,我也唱过赞美歌,还写了这首确证上帝存在的回旋曲。

纳塔纳埃尔,我要教你了解,最美的诗篇,就是无数论证上帝存在的篇章。想必你也明白,在此并不是要重复那些证据,尤其不会单纯地复录。况且,有些只证明上帝的存在,而我们所需要的证据,也能证明上帝是永恒的。

我完全清楚啊!是的,圣安塞姆早有论证,美妙绝伦的幸运岛上还有寓言,然而,唉!纳塔纳埃尔,可惜不是人人都能住到那里。

我知道绝大多数人都赞同,

而你,却相信上帝选民中的少数。

证据确凿,就像二加二等于四,

不过,纳塔纳埃尔,不是人人都会算术。

既然证明了上帝的存在,

可是上帝之前还另有主宰。

纳塔纳埃尔,只可惜那时我们不在场,

否则会看到男人和女人如何被创造出来。

他们肯定奇怪出世就不是婴孩,

却像厄尔布鲁士山上的雪松,

生来就有几百年的树龄,

早已厌世地挺立在冲出涧壑的山顶。

纳塔纳埃尔!若是在那里迎接曙光该多好!可是,我们怎么那样懒,还没有起床?难道你那时没有要求出世?

啊!换了我,肯定会提出要求……不过,上帝的神灵在洪水上沉睡了悠久的岁月,那时刚刚醒来。纳塔纳埃尔,当时我若是在场,肯定会要求上帝把万物造得大一些,你可不要反驳我说:那时根本觉察不出这种差别。

也可以用目的原因来证明,

但不是谁都认为目的能反证原因。

有人用对上帝的爱来证明上帝的存在。纳塔纳埃尔,正是因此之故,我才愿意爱一切,把所爱的一切称作上帝。不要怕我举你为例,我也不会从你说起。我爱物胜过爱人,在人世上,我最爱的肯定不会是人类。纳塔纳埃尔,请不要误解,我身上最强烈的感情,肯定不是善良;同样,我也认为善良不是我身上最优秀的品质,更不是我在人类身上所最赞赏的品质。纳塔纳埃尔,爱你的上帝要胜过爱他们。我也一样,懂得颂扬上帝,也为上帝唱过赞美诗——我甚至觉得有时做得过了点。

“你这样建起一个个体系,就觉得那么有趣?”他问我。

“最能令我感兴趣的东西,莫过于一种伦理,”我答道,“我的精神能在伦理中得到满足,我所尝到的乐趣,总要与此紧密相连。”

“伦理能增加你的乐趣吗?”

“不能,”我说,“只会证明我的乐趣是正当的。”

自不待言,我倒经常希望看到,有一种学说,乃至一个完整有序的思想体系,来解释我的行为;不过也有时,我只能把这视为自己纵欲的庇护所。

纳塔纳埃尔,每件事物都因时而至,应运而生,可以说仅仅因为需要而外化。

树木告诉我:“我需要一叶肺,于是我的汁液就化为叶子,用来呼吸。后来呼吸完了,我的叶子就凋落了,但我并没有死亡,我的果实容纳了我对生命的全部思想。”

纳塔纳埃尔,不必担心,我不大赞赏寓言,不会滥用这种形式。除了生活,我不想教你别种智慧。要知道,思考太伤脑筋;我年轻时,就总考虑自己行为的后果,弄得精疲力竭,最后确信,干脆一动不动,才不会犯罪。

于是我写道:“只有靠我的灵魂无法排遣的烦恼,我的肉体才能得救。”这句话写出来,连我自己都不明白要表达什么意思。

纳塔纳埃尔,我再也不相信罪孽之说了。

不过你要明白,用许多欢乐才换取这一点思想的权利。自称幸福而又思考的人,才真正称得上强者。

纳塔纳埃尔,每人的不幸,就在于每人总在观察,又让所见之物从属于自己。其实,每个事物重要与否在于本身,而不取决于我们。让你的眼睛化为所见之物吧。

纳塔纳埃尔,此后哪怕写一行诗,我也不能不把你这美妙的名字写进去。

纳塔纳埃尔,我要让你诞生在生活里。

纳塔纳埃尔,你是否充分领会我这话的深情厚谊?我希望更加靠近你。

就像那以利沙,他要让那书念美女的儿子复活,就“俯卧在那孩子身上,嘴对着嘴,眼睛对着眼睛,手贴着手”。——我的整个身子趴在你身上,我这颗光芒四射的伟大的心,紧紧贴着你那颗仍然混混沌沌的灵魂,同时嘴对着你的嘴,额头顶着你的额头,滚烫的手握住你冰凉的手,而我怦怦直跳的心……(“于是,孩子的体温又缓过来……”《圣经》中写道。)好让你在快感中苏醒过来,然后抛开我,去投入充满激情的放荡生活。

纳塔纳埃尔,这就是我心灵的全部热情——你带走吧。

纳塔纳埃尔,我要教你热情奔放。

纳塔纳埃尔,不要停留在与你相似的事物旁边,切莫停留,纳塔纳埃尔。一旦环境变得与你相似,或者你变得像环境了,那么环境就对你不利了。你必须离开。对你最危险的,莫过于你的家庭、你的居室和你的过去。你只吸取每件事带给你的教益,只接受那事物流淌出直至流干的惬意。

纳塔纳埃尔,我要对你谈谈瞬间。你明白瞬间的存在具有何等力量吗?不是念念不忘死亡,就不能充分评价你这生活最短暂的瞬间。难道你还不明白,没有死亡这一昏惨幽暗的背景来衬托,每个瞬间漫说赫然显现,就是连令人赞叹的一下闪光也不可能吗?

我若不是考虑并确信,我有充分的时间去做事,就绝不肯再做什么了。想干事儿之前,我要先休息,反正有的是时间,也能做其他事情。假如我不知道这种生命形式终有尽头,不知道走完这一生,我就要安息,睡得比每天夜晚我等待的睡眠还要深沉,还要忘乎所以……那么我无论做什么都无所谓。

我就这样养成了习惯,总把每一瞬间从我一生中分离出来,以便获取一种独立而完整的欢乐,将一种完全特殊的幸福蓦地集中在这瞬间,以致事情刚过我再一回想,简直认不出自己来了。

纳塔纳埃尔,直截了当地肯定,就是一大乐趣,譬如说:

棕榈的果实叫海枣,这是一种美味佳肴。

棕榈酒叫拉格蜜,是用棕榈树汁液酿造的;阿拉伯人见了这种酒不要命,我却不大爱喝。在瓦尔达的美丽花园里,那个卡比利亚牧人请我喝的就是一杯拉格蜜。

今天早晨,我在水泉公园小径上散步,发现一株奇异的蘑菇。

那蘑菇裹一层白色外壳,好像橘红色的木兰果,上面还有规则的灰色花纹,显见是内部分泌出来的孢粉形成的。我掰开一看,里面灌满泥浆似的物质,中心凝结一块透明的胶体物,散发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

那蘑菇周围,还有一些长开的蘑菇,酷似老树干上常见的那种蕈状赘生物。

(这是我动身去突尼斯之前写的,现抄录给你,要向你表明:随便一物只要我一注视,对我来说它就多么重要了。)

翁夫勒尔>(街头)

有时我觉得,我周围的人奔波忙碌,只是为了给我增加自身活力之感。

昨天我在这里,今天在那里;

天啊!那些人同我有何关系,

他们说呀,说呀,喋喋不休:

昨天我在这里,今天在那里……

我也知道有些日子,我只要念叨“二加二还等于四”,就觉得心里充满某种至乐——只要看我的拳头放在桌子上……

可是另一些日子,我就觉得它完全无所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