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本寻求逃避、寻求解脱的书,人们照例认为这是我的自述。我谨借这次再版的机会,向新读者说明几点,让他们更准确地把握写作本书的背景和动机,从而不那么看重它了。
1.《人间食粮》这本书的作者,即或不是一个病人,也至少是一个正在康复的人,一个刚刚病愈的人,一个患过病的人。他就像险些丧命的人那样,拥抱生活,抒发情感未免显得过分。
2.我写这本书的时候,正值文坛矫揉造作之风盛行,气氛沉闷不堪之际,因而觉得文学亟须重新接触大地,赤足扎实地踏在地面上。
这本书如何严重地触犯了当时的审美观,只需看它完全遭到冷落就明白了。没有一个评论家谈到它。十年期间,仅售出五百本。
3.我写这本书的时候,刚好结婚,生活固定下来,甘愿放弃自由,但是在这本作为艺术品的书中,我又立刻疾呼讨回自由。自不待言,我写这本书时,完全是坦率的,而且在披露内心时也同样坦诚。
4.这里还补充一点:我说过不会停留在这本书上。我在书中描绘漂泊不定、无拘无束的状态,勾画出轮廓,就像小说家勾画主人公一样:那主人公同他相像,但又是他创造出来的;即使在今天看来,我勾画那种状态时并未脱离我自身,也可以说,我并未脱离那种状态。
5.别人通常按照这本为青年写的书来评价我,就好像《人间食粮》中的伦理道德,就是我一生的伦理道德,就好像我没有带头遵循我在书中对青年读者提出的忠告:“抛掉我这本书吧,从这本书中摆脱出来吧。”不错,我就随即离开了我写《食粮》那时的我,因此,我现在检查自己的一生,发现主导方面远远不是反复无常,反倒是始终如一。深深扎根于心灵和思想中的这种始终如一,我认为十分难得。哪些人临终能亲眼看到自己要做的事情全部完成,请列举出来,那么我就可以同他们并列。
6.再讲一点:有些人只看到,或者只愿意看到,这本书旨在歌颂欲望和本能。我认为这未免是一种短见。我重新翻阅这本书,从中看到更多的,却是对清心寡欲的讴歌。这正是我离开一切而唯独铭记的一点,也正是我至今还信守的一点。如同我在续篇中讲述的那样,正是依赖这一点,后来我才皈依了《福音书》的教义,以便在忘我中达到最完美的自我实现,达到最高要求和不可限量的幸福。
“但愿本书教你关注你自身超过这本书,进而关注一切事物超过你自身。”这句话,你在《食粮》的引言和结尾中可能已经读到,为什么非要我重复呢?
1926年7月
安·纪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