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玛丽雅公爵小姐久久地坐在卧室打开的窗前,听着从村里传来的农民的说话声,但心里并不在想他们。她觉得,她怎么也无法理解他们。她只想到她的悲痛。由于操心当前的事,她把悲痛暂时忘记了。现在她又可以回忆,哭泣,祷告了。太阳落山后,风停了。夜晚宁静而凉爽。子夜将临,人声沉寂,公鸡啼叫,一轮满月从菩提树后冉冉上升,凉爽的重雾从地上腾起,村庄和邸宅里一片宁静。
不久前消逝的景象——父亲的病和弥留时刻,又一幕幕浮现在她眼前。此刻她带着苦涩的快感回忆着当时的情景,只恐惧地回避他临死的一幕。她觉得,即使在这宁静而神秘的子夜,她也无法想到这一幕。这些景象那么清楚那么细致地呈现在她眼前,使她时而觉得那是现实,时而觉得那是往事,时而又觉得那是未来。
她又清楚地回忆他中风时的情景:他被人从童山花园里架回来,他翻动僵硬的舌头,皱起白眉毛,焦虑而怯生生地望着她。
“他当时就想对我说临终那天说的话,”她想,“他一直就想说这些话。”她历历在目地回想他发病前夜在童山的情景,那天晚上她预感到要出事,就违反他的意愿留下来陪他。她通宵没有合眼,夜里踮着脚尖下楼,来到他睡觉的花房门口,倾听他的声音。父亲在同季洪说话,声音疲乏而痛苦。他显然很想说话。“他为什么不叫我?为什么不让我代替季洪待在他那里?”玛丽雅公爵小姐当时这样想,现在还是这样想,“如今他再不能对谁说他的心里话了。他原可以向我而不是向季洪说出他的心里话,我也能理解他,可是这样的时刻一去不复返了。当时我为什么不走进屋里去呢?”她想,“也许他那天就会对我说出临终的话。当时他同季洪谈话,两次问起我。他想见我,可我却站在门外。他同季洪谈话感到又伤心又吃力,因为季洪不理解他。我记得,他同季洪谈到丽莎,仿佛她还活着,他忘记她已经死了。季洪提醒他,她已经去世,他就大骂季洪‘傻瓜’!他当时确实很难受。我从门外听见他躺在床上呻吟,高声呼喊‘我的上帝’,我当时为什么不进去?我进去,他会对我怎么样?我会损失什么?他要是当时说出这话,也许心里会好过些。”于是玛丽雅公爵小姐出声念着他临终的亲切呼叫。“心——肝!”玛丽雅公爵小姐像他那样叫道,流着抚慰她心灵的泪水。现在她看见了他的脸。她看见的不是自从她有记忆以来一向远远地看见的那张脸,一张虚弱的、怯生生的脸,而是他临终那天她俯下身去想听清他的话,第一次在近处看见的那张皱纹密布的脸。
“心肝!”她又重复他的呼叫。
“他这样叫时在想些什么?现在他又在想些什么?”她忽然产生这样的问题,在回答这问题时,她看见他躺在棺材里脸上扎着白巾的神色。当时她吻他的手,觉得这不是他,而是一个神秘可憎的东西,她感到毛骨悚然。此刻她又充满了这种恐惧。她想想别的事,她想祷告,可是都办不到。她睁大眼睛望着月光和阴影,随时都准备看到他那张死人的脸,并且觉得那笼罩屋内外的一片寂静使她魂不附体。
“杜尼雅莎!”她低声唤道,“杜尼雅莎!”她粗野地狂叫,冲破寂静,向下房跑去,正好遇见迎面跑来的保姆和使女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