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我这儿做客,”玛丽雅公爵小姐说,“伯爵和伯爵夫人这两天就到。伯爵夫人的情况很糟。不过娜塔莎也需要看医生。他们强迫她跟我一起来。”

“是啊,哪个家庭没有伤心事啊?”皮埃尔对自己说,“不瞒您说,那事就发生在我们得救的那一天。我见到他了。他是个多好的孩子!”

娜塔莎瞧着他,没有回答,只是眼睛睁得更大,显得更亮。

“有什么话可说?又想得出什么办法来安慰您呢?”皮埃尔说,“没有。这样一个生气蓬勃的可爱孩子为什么要死?”

“是啊,在我们这个时代没有信仰是很难活下去的……”玛丽雅公爵小姐说。

“对,对,这是千真万确的真理!”皮埃尔慌忙插嘴说。

“为什么?”娜塔莎凝视着皮埃尔的眼睛问。

“怎么说为什么?”玛丽雅公爵小姐说,“只要想到那边等着我们的……”

娜塔莎没等玛丽雅公爵小姐说完,又用询问的目光对皮埃尔瞧瞧。

“那是因为只有相信有主宰我们的上帝存在,才能经受住她那种丧失……和您那种丧失。”皮埃尔说。

娜塔莎刚张开嘴想说话,但突然停住。皮埃尔连忙转过身去,接着向玛丽雅公爵小姐打听朋友临终时的情景。皮埃尔的窘态几乎没有了,但他觉得他的自由也失去了。他觉得现在有一个法官监视着他的一言一行,这个法官的裁判现在对他来说比什么都重要。他现在说话,就考虑会留给娜塔莎什么印象。他并不故意说些使她喜欢的话,但不论说什么,他总是用她的眼光来评判自己。

玛丽雅公爵小姐照例不太愿意讲她见到安德烈公爵的情形。但皮埃尔的问题、他那焦急不安的眼神、他那激动得发抖的面颊使她越来越详细地叙述她害怕回忆的那段往事。

“对,对,是的,是的……”皮埃尔说,整个身子俯向玛丽雅公爵小姐,专心听她讲述,“是的,是的,那么他平静了?安心了?他总是一心一意追求一个目标:做一个完美无缺的人,一个不怕死的人。他身上的缺点(如果他有缺点的话)都不是由他自己造成的。那么他平静了?”皮埃尔说,“他能见到您,这是多大的幸福!”他突然向娜塔莎转过身去,热泪盈眶地望着她说。

娜塔莎的脸颤动了一下。她皱起眉头,垂下眼睛。她犹豫了一下:“说还是不说?”

“是啊,这是幸福,”她用胸音低声说,“对我来说这确实是幸福。”她停了停,“他……他……我进去的时候,他说他希望见到我……”娜塔莎说不下去。她涨红了脸,握紧双手撑住膝盖,显然在竭力克制感情。她抬起头,又急急地说:

“我们离开莫斯科时什么也不知道。我不敢打听他的情况。突然宋尼雅告诉我,他在我们这里,我没有想,也不敢想象他的情况怎样。我只想看到他,和他在一起。”她浑身哆嗦,呼吸急促地说。她不让人家打断她的话,讲了从没对谁讲过的事:他们在旅途中和在雅罗斯拉夫尔生活三个星期的情形。

皮埃尔听着她讲,张开嘴,饱含泪水的眼睛一直注视着她。他听她讲,没有想到安德烈公爵,也没有想到死,也没有想她所讲的事。他听她讲,只怜惜她讲这些事时所感受的痛苦。

公爵小姐皱紧眉头忍住眼泪坐在娜塔莎旁边,第一次听到哥哥临终前同娜塔莎相爱的情景。

这种又痛苦又快乐的讲述显然是娜塔莎所需要的。

她的讲述交织着详情细节和内心秘密,仿佛永远也讲不完。有几次她把讲过的事又讲一遍。

这时门外传来德萨尔的声音,他问小尼古拉可不可以进来道晚安。

“就是这些了,没有了……”娜塔莎说。小尼古拉一进来,她连忙站起来,急急向门口走去,头撞在挂着帘子的门上,不知是由于疼痛还是由于悲伤,她呻吟着跑了出去。

皮埃尔望着她走出去的那扇门,不明白整个世界怎么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玛丽雅公爵小姐叫他注意进来的侄子,他才从发愣中惊醒过来。

小尼古拉的脸很像父亲,使此刻动了感情的皮埃尔越发伤心。他吻了吻小尼古拉,慌忙站起来,掏出手帕,向窗口走去。他向玛丽雅公爵小姐告辞,但她把他留住。

“您别走,我和娜塔莎不到两三点钟是不睡的。您请坐一会儿。我吩咐他们开饭。您先下去,我们回头就来。”

皮埃尔走出房间以前,公爵小姐对他说:

“她这样讲起他,可还是第一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