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埃尔的外表几乎没有什么改变。他看上去同以前一样。他像以前一样神不守舍,关心的不是眼前的事,而是他自己特殊的事。他现在同以前的差别在于,以前他忘记眼前的事,忘记人家对他说过的话时,总是皱紧眉头,仿佛想看清而又看不清那离他很远的东西,现在呢,他仍旧忘记人家对他说过的话,忘记眼前的事,但他注视眼前的东西,倾听人家的话,总是带着嘲弄的微笑,虽然他看见和听见的完全是两回事。以前,他虽然心地善良,却连遭不幸,因此大家疏远他。现在他的嘴角经常挂着快乐的微笑,他的眼睛闪烁着同情人的光芒,仿佛在问:人家是不是像他一样满意?有他在场,大家都感到快乐。
以前他说话滔滔不绝,情绪激动,不大倾听人家的话。现在呢,他难得高谈阔论,而善于倾听人家说话,因此人家也乐意向他推心置腹。
大公爵小姐一向不喜欢皮埃尔,自从老伯爵去世后,尽管她得到皮埃尔的恩惠,对他却更加充满敌意。她来奥廖尔是要表明,尽管皮埃尔对她没有好感,她却有责任照顾他,但使她烦恼和惊奇的是,她来后不久就觉得喜欢上他了。皮埃尔从来不想讨取公爵小姐的欢心。他只是好奇地观察着她。以前公爵小姐觉得,他总是以冷淡和嘲弄的目光瞧着她,因此她在他面前也像在别人面前那样感到拘束,并只向他显示自己性格中好斗的一面。现在正好相反,她觉得他仿佛在探索她内心的秘密,她起先对他不信任,后来却怀着感激的心情向他显露性格中善良的方面。
即使最狡猾的人也不能像皮埃尔那样巧妙地取得公爵小姐的信任,唤起她对美好青春岁月的回忆,重温当年的欢乐。然而皮埃尔的诡计,只是在这位恶毒无情、具有特殊傲气的公爵小姐身上唤醒人类的感情,使自己得到满足而已。
“是的,他是一个好人,一个十分好的好人,但他不能受坏人的影响,而只能受像我这样的人的影响。”公爵小姐想。
皮埃尔身上发生的变化,他的仆人捷连基和华西卡也从各自的角度发现了。他们发现他平易近人了。捷连基给老爷脱衣服,常常手里拿着靴子和衣服,向他道了晚安,却迟迟不走,看老爷是不是还想说说话。皮埃尔看出捷连基想聊聊,往往把他留住。
“那么,你给我讲讲……你们怎么弄到吃的东西的?”他问。于是捷连基讲到莫斯科遭破坏的情况,讲到死去的伯爵,拿着衣服站在那里谈上好一阵,有时他听着皮埃尔讲,觉得老爷待他很亲切,他也很敬爱老爷,最后才回到前厅。
给皮埃尔治病的医生每天都来看他,尽管装出他的每分钟时间都是极其宝贵的神气,在皮埃尔那里却一坐就是几小时,讲着他喜爱的故事,以及他观察病人特别是女病人的脾气得出的结论。
“是啊,同这样的人谈话才愉快,他跟我们这里的外省人不一样。”他说。
奥廖尔有几个被俘的法国军官,医生把其中一个年轻的意大利籍军官带了来。
这个军官常去看望皮埃尔。公爵小姐则取笑这个意大利人对皮埃尔的多情。
意大利人去皮埃尔那里谈谈,感到很幸福。他给皮埃尔讲他的经历,讲他的家庭生活,讲他的爱情,向他发泄他对法国人特别是对拿破仑的愤慨。
“要是所有的俄国人都有一分像您就好了,”他对皮埃尔说,“同您这样的人打仗简直是罪过。您吃了法国人那么多苦,却一点也不恨他们。”
皮埃尔能赢得这个意大利人的热爱,就因为皮埃尔在他身上唤醒了心灵中美好的东西,并加以欣赏。
皮埃尔在奥廖尔逗留的最后几天里,共济会老会友维拉尔斯基伯爵来看望他。维拉尔斯基伯爵就是一八〇七年介绍皮埃尔入会的介绍人。维拉尔斯基娶了一个在奥廖尔省拥有几座大庄园的富有的俄国女人,他在本市军粮处担任一个临时职务。
维拉尔斯基得知皮埃尔在奥廖尔,尽管他们之间的交往并不密切,也跑来看他,并且流露出那种只有人们在沙漠里相遇才会有的亲热感。维拉尔斯基在奥廖尔很寂寞,如今遇到一个同一圈子并且他认为趣味相投的人,感到很高兴。
但使维拉尔斯基惊讶的是,他很快就发现皮埃尔大大落后于形势,并且照他心里的想法,皮埃尔变得冷淡而自私了。
“您太消极了,我的朋友!”他对皮埃尔说。虽然如此,维拉尔斯基同皮埃尔在一起觉得比以前愉快,他天天都去皮埃尔那里。皮埃尔呢,现在瞧着维拉尔斯基,听他说话,想到自己原来也是这样的,感到奇怪和难以置信。
维拉尔斯基结过婚,有了家,忙于管理妻子的田产,忙于他所担任的公职和家务。他认为这一切活动都妨碍生活,都很无聊,因为都只是为了个人和家庭的幸福。军事、行政、政治、共济会的事经常吸引他的注意。而皮埃尔并不想去改变他的观点,也不指责他,却经常带着隐约的嘲笑欣赏这种奇怪而熟悉的现象。
皮埃尔对待维拉尔斯基、公爵小姐、医生和他现在遇到的一切人,有一种新的特点,博得大家对他的好感。这就是承认每个人可以按照自己的方式思想、感觉和观察,承认语言改变不了人的思想。这种人人具有的合乎情理的特点以前使皮埃尔激动和恼火,现在却成为他同情人和关心人的基础。人们的观点同现实生活的分歧,他们之间的矛盾,使皮埃尔感到有趣,引起他不怀恶意的嘲笑。
在处理实际问题上,皮埃尔忽然发现他以前所没有的宗旨。以前,他这个富人遇到金钱问题,特别是人家向他讨钱时,常常感到惶惑不安,束手无策。“给还是不给?”他问自己,“我有钱,他需要钱,但别人比他更需要。究竟谁最需要呢?他们两个会不会是骗子?”以前他遇到这种情况总是毫无办法,只要他有钱,谁要就给谁。以前遇到钱财问题,有人说应当这么办,又有人说应当那么办,他同样不知所措。
现在,他惊奇地发现,他对这些问题不再犹豫和惶惑了。现在他心里有了一个法官,这个法官根据他所不知道的法则决定什么事应该做,什么事不应该做。
对金钱问题他像以前一样漠不关心,但现在他明确知道,什么是应该做的,什么是不应该做的。他运用这个新法官处理问题,例如一个被俘的法国上校来找他,讲了自己的许多功绩,最后要求皮埃尔给他四千法郎,让他寄给老婆孩子。皮埃尔毫不费力地拒绝了,事后他感到惊奇,这种以前无法解决的难题原来这样简单。他拒绝了上校的要求,同时决定在他离开奥寥尔时,设法使那个意大利军官接受他一些钱,因为那军官显然需要钱。皮埃尔对实际问题,例如处理妻子债务、要不要修复莫斯科住宅和别墅等事都有了主见。
他的总管到奥廖尔来找他。皮埃尔同他一起算了一笔收入的总账。据总管估计,莫斯科大火使皮埃尔损失了大约两百万卢布。
总管为了安慰皮埃尔,算了一笔账。他说,只要皮埃尔拒绝偿还妻子的债务(他没有义务偿还),不修复莫斯科的住宅和郊区别墅(每年要耗费八万卢布而毫无利益),他的收入不仅不会减少,反而会增加。
“对,对,这话有理!”皮埃尔快乐地笑着说,“对,对,我根本不需要那些房子。战争使我变得更有钱了。”
但在一月间,萨维里奇从莫斯科来,讲到莫斯科的情况,讲到建筑师为修复莫斯科住宅和郊区别墅的预算,他讲话时的语气仿佛这事已作了决定。在这期间,皮埃尔还收到华西里公爵和彼得堡其他熟人的来信,信里都提到妻子的债务。于是皮埃尔认定,原来他很赞赏的总管的计划是错误的,他得去彼得堡偿还妻子的债务,去莫斯科修理房子。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说不出,但他认为非这样做不可。由于这个决定,他的收入减少了四分之三,但他觉得应该这样做。
维拉尔斯基要去莫斯科,他们约定结伴同行。
皮埃尔在奥廖尔休养期间享受着生活的自由和欢乐,而当他在旅行时置身于自由天地之间,看到成百个陌生人,这种感觉就越发强烈。他在旅行期间一直像小学生度假一样快乐。马车夫、驿站长、路上和乡下的农民,所有这些人都使他产生一种新鲜感。维拉尔斯基一路上不断抱怨俄国贫穷、愚昧,比欧洲落后,但这样只能使皮埃尔感到有趣。维拉尔斯基觉得死气沉沉,皮埃尔却在茫茫雪野中看出蓬勃的生气,这种生气支持着这个统一、完整、独特的民族。他不反对维拉尔斯基,仿佛同意他的意见(假装同意是避免争论的最简单方法),快乐地含笑听他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