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俘期间的痛苦和紧张,皮埃尔直到俘虏生活结束后才深切地感受到。这种情况是常有的。被解救出来以后,他来到奥廖尔,打算去基辅,第三天病了,结果在奥廖尔躺了三个月。医生说他得了胆囊炎。医生给他治疗,放血,服药,最后总算康复。
从获救到得病这段时间,皮埃尔几乎什么都不记得了。他只记得阴沉沉、灰蒙蒙的天气,时而落雨,时而下雪,他心情忧郁,腿上和腰部疼痛。他只保留着人们受苦受难的总印象。他记得,军官和将军审问他时的好奇心使他困惑,记得自己东奔西走寻找车辆和马匹,尤其记得当时自己无力思索和丧失感觉。在他获释那天,他看见彼嘉的尸体。那一天他还得知,安德烈公爵在鲍罗金诺战役后又活了一个多月,不久前才在雅罗斯拉夫尔罗斯托夫家死去。那一天杰尼索夫把这消息告诉皮埃尔时,顺便提到海伦的死,他以为皮埃尔早就知道这件事。这一切当时只使皮埃尔感到惊讶。他觉得,他无法理解这些消息的意义。他当时一心想赶快离开人们互相残杀的地方,去一个安静的避难所,在那里静下心来,休息休息,好好思考一下最近的新奇见闻。但他一到奥廖尔就病了。皮埃尔从病中清醒过来,看见周围有两个莫斯科来的仆人——捷连基和华西卡,还有一向住在叶利茨皮埃尔庄园里的大公爵小姐。这位大公爵小姐听说皮埃尔获救和生病,就跑来侍候他。
康复期间,皮埃尔逐渐摆脱最近几个月萦回在他头脑中的印象,知道明天再也不会有人把他往什么地方赶,再也不会有人夺走他温暖的床铺,他定能获得午餐、茶点和晚餐。但很长一段时间,他还常常梦见自己过着俘虏生活。皮埃尔也逐渐明白他获救后听到的消息的意义:安德烈公爵的死,妻子的死,以及法国人的溃败。
自由——那种完全的、不可缺少的、天赋予人的自由——的快乐,皮埃尔在离开莫斯科后的第一个休息站上领略到了,这种感情在他康复期间一直注满他的心灵。这种不受环境影响的精神上的自由,如今还伴随着无限的外界自由,这使他感到惊讶。他独自住在陌生的城市里,举目无亲。没有人向他要求什么,也没有人打发他到什么地方去。他需要的一切现在都有了。以前一直折磨他的和妻子有关的烦恼再也不存在了,因为她已不在人世。
“啊,多么好哇!多么快乐啊!”当他面前摆上香气扑鼻的肉汤时,当他夜里躺在清洁柔软的床上时,或者当他记起妻子和法国人都已不存在时,他自言自语:“啊,多少好哇!多么快乐啊!”于是他照例问自己:“那么,以后怎么办?我该怎么办?”他立刻回答自己:“没关系。我要活下去。啊,多么快乐啊!”
以前他苦苦追求的东西——人生的目的,现在对他已不存在了。这种人生目的现在对他不是暂时不存在,而是根本不存在,也不可能存在。这种没有目的的人生使他快乐地感到充分的自由,而这种感觉就是他目前的幸福。
他不能有人生的目的,因为他现在有了信仰。不是信仰某种规则、某种言论、某种思想,而是信仰可以感觉到的永存的上帝。以前他在追求中找寻上帝。他所追求的目的其实就是上帝。他在被俘期间突然认识到,不是靠语言,不是靠推理,而是靠直觉认识到保姆早就对他说过的道理:上帝就在这里,上帝无所不在。他在被俘期间认识到,普拉东心目中的上帝比共济会所遵奉的宇宙更伟大,更高深,更无边无际。一个人极目远望毫无所得,却在自己脚下发现所找寻的东西。他觉得他就是这样的人。他一生都从人们的头顶上远望出去,其实用不着这样极目眺望,只要看看前面就行了。
以前他完全看不见那个伟大、神秘、无限的存在。他只觉得它一定在什么地方,于是努力找寻。在周围明显的现象中,他只看到有限的、渺小的、世俗的、无聊的东西。他借助心灵的望远镜向远方瞭望,觉得渺小世俗的东西之所以显得伟大和无限,只因为它在远方的迷雾中难以看清楚。欧洲生活、政治、共济会、哲学、慈善事业,在他看来就是这样。但即使在他自认为身体虚弱的时候,他的心灵也曾向远方眺望,但看到的仍然是渺小、世俗、无聊的东西。现在他已学会到处看见那伟大、永恒和无限的存在,因此要看见它,欣赏它,自然无需那种从人们头顶上瞭望远方的望远镜,而可以高高兴兴地观察永远变化着的,永远伟大、神秘和无限的生活。他越是就近观察,越觉得心平气和,十分幸福。以前一直使他伤透脑筋的问题:“为什么?”现在对他已不再存在。现在对“为什么”这个问题,他心里总是简单地回答:“因为有上帝,若没有上帝的意旨,人连一根头发也掉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