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但天起雾了,树枝上滴着水珠。杰尼索夫、哥萨克大尉和彼嘉默默地跟着戴尖顶帽的农民。那农民迈着穿树皮鞋的八字脚,踩着树根和潮湿的落叶,悄悄地领他们向林边走去。
农民走到斜坡上站住,向周围眺望了一下,然后往树木稀疏的地方走去。他在一颗尚未落叶的大栎树下站住,神秘地招招手。
杰尼索夫和彼嘉骑马向他走去。原来从他站着的地方可以看见法国人。一走出树林,半坡上有一片春麦地。右边,经过一个陡峭的峡谷,望得见一个小村庄,那里有一座地主的房子,房顶都坍塌了。在这个小村庄里,在地主的房子里,在整个丘陵上,在花园里,在水井和池塘边,在从桥头到村庄四百米的上坡大路上,透过弥漫的雾气,到处可以看到成群结队的人,听见他们用非俄罗斯语吆喝拉车上坡的马,以及彼此的呼应声。
“把俘虏带过来。”杰尼索夫低声说,眼睛一直盯着法国人。
哥萨克跳下马,抱下孩子,带他到杰尼索夫跟前。杰尼索夫指着法国人,问他们是什么部队。那孩子把冻僵的双手插进衣袋,扬起眉毛,怯生生地望着杰尼索夫。他显然愿意把他知道的都说出来,但是回答得颠三倒四,不论杰尼索夫问他什么,他总是点头称是。杰尼索夫皱起眉头,转过身去,对哥萨克大尉讲自己的想法。
彼嘉迅速地转动脑袋,时而望望小鼓手,时而望望杰尼索夫,时而望望哥萨克大尉,时而望望村里和路上的法国人,唯恐错过什么重要的事。
“不管陶洛霍夫来不来,都要拿下!……是吗?”杰尼索夫快乐地眨眨眼,说。
“这是个合适的地方。”哥萨克大尉说。
“我们派步兵走沼泽地,”杰尼索夫继续说,“他们向花园那里爬;您带着哥萨克从那里出发,”杰尼索夫指指村庄后面的树林,“我带着骑兵从这儿走。枪一响就动手……”
“洼地走不得,那里有泥塘,”哥萨克大尉说,“马会陷下去的,得从左边绕过去……”
正当他们低声说话的时候,下面池塘旁的洼地上发出一声枪响,升起一团白烟,又响起一声枪响,山坡上几百名法国人立刻齐声欢呼。最初一刹那,杰尼索夫和哥萨克大尉后退了一步。他们离得很近,还以为枪声和喊声是由他们引起的。其实枪声和喊声同他们无关。有一个穿红衣服的人在下面沼泽地里跑过。法国人显然是对他开枪和呐喊的。
“那不是我们的季洪吗?”哥萨克大尉说。
“是他!就是他!”
“瞧这个机灵鬼!”杰尼索夫说。
“他跑了!”哥萨克大尉眯缝着眼睛说。
被他们称为季洪的人跑到小河边,扑通一声跳进河里,溅起了水花。他在水里躲了一会儿,又从水里爬出来,浑身湿透,继续向前跑。追捕他的法国人站住了。
“真机灵!”哥萨克大尉说。
“哼,这个骗子手!”杰尼索夫仍旧恨恨地说,“他到现在都在干些什么呀?”
“这是什么人?”彼嘉问。
“这是我们的探子。我派他去抓‘舌头’。”
“噢,原来如此!”彼嘉一听到杰尼索夫的话就点头,仿佛他全懂了,其实他什么也不懂。
季洪是游击队里最有用的人。他原是格沙特河畔波克罗夫斯科耶村的农民。杰尼索夫开始活动时来到波克罗夫斯科耶村,照例把村长找来,问他们知不知道法国人的情况。这个村长也像所有村长那样要撇清自己,回答说,他们一无所见,一无所闻。但杰尼索夫向他们解释说,他的目的只是要打击法国人,问他们有没有法国人流窜到这一带,村长回答说,确实来过外国佬,但村里只有季洪一人对付过他们。杰尼索夫吩咐把季洪找来,赞扬了他的行动,又当着村长的面说了几句人民应该效忠沙皇、效忠祖国、仇恨法国人的道理。
“我们对法国人没有干坏事,”季洪听了杰尼索夫的话显然有点害怕,说,“我们只是同那些家伙逗着玩。确实有二十来个外国佬被打死,但我们没有干坏事……”第二天,杰尼索夫已经把这个农民完全忘了,他离开波克罗夫斯科耶村时,有人向他报告说,季洪跟着游击队,不肯离开,要求把他留下。杰尼索夫就吩咐把他留下。
季洪起初只做些粗活,如生营火,挑水,剥马皮等,不久他对游击战表现出很大的兴趣,并显得很有才能。他常常夜里出去猎取战利品,每次都带回法军的衣服和武器。要是给他命令,他就把俘虏带回来。杰尼索夫不叫他干杂活,出去侦察总是把他带在身边,并把他编入哥萨克队伍。
季洪不爱骑马,总是步行,但从来不会落在骑兵后面。他的武器是火枪、长矛和斧子。他带着火枪主要是为了好玩,他使用斧子就像狼使用牙齿,狼用牙齿在皮毛里找跳蚤很容易,还可以啃粗大的骨头。季洪抡起斧子劈木头,握着斧背削小橛子,雕小勺子,同样感到得心应手。季洪在杰尼索夫游击队里占有一个独特的地位。遇到有特别困难和讨厌的活要干,如用肩膀把大车从泥里扛出来,抓住马尾巴把马从沼泽里拉起来,剥马皮,偷偷摸进法军营地,一天赶五十俄里路,这时大家就会笑着指指季洪。
“他才不在乎呢,强壮得像一匹骟马。”大家都这样说他。
有一次,季洪捉拿一个法国人,法国人拿手枪对他开了一枪,伤了他背部的肌肉。季洪只用伏特加治伤,又是内服,又是外擦,结果把伤治好了。这事成了全队最有趣的笑话,而季洪也高兴让人开玩笑。
“怎么样,老兄,以后不干了?给人家打成驼背了?”哥萨克取笑他。季洪就故意佝偻着腰,做了个鬼脸,装出生气的样子,用最可笑的话骂着法国人。这件事对季洪的影响只是他后来很少去抓俘虏。
季洪是游击队里最勇敢最有用的人,没有人比他找到的袭击机会更多,也没有人比他俘虏和打死的法国人更多;因为这个缘故,他成了全体哥萨克和骠骑兵逗乐的对象,他也乐意当这样的角色。这次,季洪就被杰尼索夫夜里派到沙姆舍沃村去捉“舌头”。但是,不知是他不满足于只捉一个法国人呢,还是自己在夜里睡过了头,他在白天钻进灌木丛,一直钻进法国人的心脏,结果就像杰尼索夫在山上看见的那样,被法国人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