俘虏们通过哈莫夫尼基的小街,只由押送队押送,后面跟着属于押送队的各种车辆,但一到粮店那里,他们就卷入夹杂着私人车辆的庞大而拥挤的炮兵队伍中间。

到了桥头,人马都停下来,等前面的人先过桥。俘虏们站在桥头上,可以望见前后都是没有尽头的行进的车队。右边,卡卢加大道经过聂斯库奇诺耶转弯的地方,部队和车辆伸展到望不见头的远方。这是先头部队波加尔涅军,后面河岸上和卡敏内桥上是奈伊的部队和车辆。

达武部队(俘虏归他们押送)通过克里木浅滩,部分已进入卡卢加街。但是车队拉得很长,波加尔涅军的车队还没走出莫斯科,奈伊的先头部队已走出大奥尔登卡。

俘虏们过了克里木浅滩,走几步就得停一下,然后再走,四面八方来的车辆和人马越来越拥挤。俘虏们在大桥和卡卢加街之间走了一个多小时,才走了几百步,然后来到莫斯科河滨街同卡卢加街交叉的广场上。他们在那里挤作一堆,停留了好几个小时。四面八方都是辘辘的车声,一刻不停,犹如大海的波涛,还有错杂的脚步声和不停的斥责声和咒骂声。皮埃尔靠在一座被焚毁的房子的墙上,听着那在他头脑中同咚咚的鼓声汇成一片的喧闹。

有几个被俘的军官想看得清楚些,爬到皮埃尔靠着的那座墙上。

“哦,这么多人!这么多人!……连大炮上都堆满了东西!瞧,毛皮衣服……”他们说,“瞧那些王八蛋抢了多少东西……瞧后面那辆车上的东西……那是从圣像上扯下来的饰品,错不了!……那准是德国人。还有我们的庄稼汉,可不是!……哼,王八蛋!……瞧那家伙背了多少东西,路都走不动了!瞧,把旅行马车也抢来了!……瞧那家伙竟坐在箱子上。老天爷!……他们打起来了!……”

“就是要这样打他耳光,打他耳光!照这样到天黑也走不了。瞧,你们瞧……那一定是拿破仑。瞧,多漂亮的马!瞧那皇冠,上面还有花体字母。就像一座活动房子。那家伙丢了口袋都不知道。又打起来了……一个女人抱着孩子,长得不错。可不是,这样的人准能通行……瞧,简直看不到头。有几个俄国姑娘,真的,是姑娘!坐着马车可舒服啦!”

又一阵众人好奇的浪潮,就像在哈莫夫尼基教堂旁边那样,把俘虏都冲到大路旁。皮埃尔凭着自己个儿高,越过别人的头看见引起俘虏们好奇的景象。在弹药车中间有三辆马车,车上紧挨着坐着几个女人,她们服装鲜艳,涂脂抹粉,嘴里发出尖声的叫喊。

自从皮埃尔意识到神秘的力量那一刻起,他对什么都不感到惊奇和害怕:不论是出于恶作剧而涂上煤烟的尸体,还是这些不知往哪里去的女人,或者莫斯科的瓦砾场。皮埃尔现在看到的一切,几乎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印象,仿佛他的心灵正在准备一场艰苦的搏斗,不愿接受任何可能削弱他力量的印象。

载着女人的那几辆车过去了。后面又是大车、士兵、货车、士兵、弹药车、轿车、士兵、箱子、士兵,偶尔还有妇女。

皮埃尔没有看到一个单身人,只看见长长的人流。

所有这些人马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驱赶着。皮埃尔观察了一个小时,只见人们从各个街道拥出来,谁都想赶快通过。他们你推我挤,怒气冲天,动手打架。他们龇牙咧嘴,皱着眉头,恶声对骂,个个脸上露出不顾死活、冷酷无情的神色,就像早晨擂鼓时皮埃尔在班长脸上看到的那样。

直到傍晚,押送队长召集他的队伍,又喊又骂地挤进辎重车队。俘虏们被团团围住,走上卡卢加大道。

大家亟亟地走着,也不休息,直到太阳落山才停下来。辎重车聚集在一起,准备过夜。人人怒气冲天,牢骚满腹。四面八方的咒骂声、吆喝声和打架声持续了好半天。一辆走在押送队后面的轿式马车撞在押送队的大车上,车辕把大车撞了个洞。几个押送兵从四面跑到大车前,有的把套轿车的马牵到一旁,动手打马的头,有的相互打起架来。皮埃尔看见一个德国人头部受了很重的刀伤。

在这寒冷的秋天黄昏,大家停留在田野中间,这时才懊恼地醒悟过来,他们何必这么匆匆忙忙赶路。他们一停下来才想到,他们还不知道要往哪里去,也不知道路上还将遇到多少困难。

这次休息,押送队对待俘虏的态度更坏。这一个月来,第一次给俘虏们吃马肉。

从军官到士兵,大家对每个俘虏仿佛都怀有私仇,不像原来那样亲切友好了。

在俘虏点名时,发现有个俄国兵从莫斯科出发时,假装肚子痛逃跑了。这样就使仇恨火上加油。皮埃尔看见,一个法国人殴打一名俄国兵,因为那俄国兵离开大路远了一点,又听见他认识的上尉斥责士官让一名俄国兵逃跑,并威胁说要把他送交军事法庭。士官推说那个兵生病走不动,军官说,上边有命令,掉队的都就地枪毙。皮埃尔觉得,那股在行刑时折磨他、在他被俘期间已销声匿迹的不祥力量,现在又控制了他。他感到恐惧,但他觉得,随着那股欲置他于死地的力量的不断增强,他身上不受它影响的生命力也在不断增强。

皮埃尔吃着黑麦面糊和马肉,跟同伴们聊着天。

皮埃尔也好,他的同伴们也好,大家都避而不谈莫斯科见闻,不谈法国人的粗暴态度,也不谈向他们宣布的就地枪毙的命令,大家仿佛有意对抗恶劣的环境,显得特别活泼和快乐。他们谈着各人的往事,谈着在行军途中见到的可笑场面,就是不谈当前的处境。

太阳早已落山。空中稀稀落落地亮着几颗星星;初升的满月在天边倾泻出一片红光,它像一个巨大的红球,奇妙地荡漾在灰蒙蒙的暮霭中。天还很亮。黄昏已经结束,但夜还没开始。皮埃尔站起来,离开新的同伴,穿过一堆堆篝火向道路另一边走去。他听说,被俘的士兵都在那里。他想去同他们聊聊。路上有个法国哨兵把他拦住,叫他回去。

皮埃尔只得回去,但不是回到同伴们的篝火那儿,而是走到一辆卸套的马车旁边,那里一个人也没有。他盘腿坐在车轮旁冰冷的地上,垂下头,一动不动地坐了好一阵,想着心事。他坐了一个多小时,没有人来打扰他。他突然哈哈大笑。他那低沉而善良的笑声是那么响亮,引得周围的人都惊奇地回头去看那发出单独的古怪笑声的地方。

“哈哈哈!”皮埃尔笑着。他出声地自言自语:“那个士兵不放我过去。他们把我抓起来,关起来,把我当作俘虏。我是什么人?什么人?我的灵魂是不朽的!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有人站起来,走过去看看这个古怪的大胖子独自在笑什么。皮埃尔停住笑,躲开那个好奇心很重的人,向周围环顾了一下。

篝火哔剥作响、人声喧哗嘈杂的巨大宿营地此刻安静了;火红的篝火暗淡了,熄灭了。一轮满月高挂在明亮的空中。营地外原先看不见的树林和田野,此刻在远处出现。越过树林和田野可以望见那变幻不定、富有魅力的无边无际的明亮远方。皮埃尔望望天空,望望渐渐远去的闪烁的星星。“这一切都是我的,这一切都在我心中,这一切就是我!”皮埃尔想,“可是他们抓住这一切,关到板棚里!”他微微一笑,走到同伴那儿躺下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