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六日清早,皮埃尔走出棚子,回来时在门口停下,逗弄一只身长、腿短而弯曲的青灰色小狗。这只小狗住在他们的棚子里,老在他身边转来转去,晚上跟普拉东睡。它有时进城去,过后又回来。它大概是只野狗,没有人领养,也没有名字,法国人叫它阿佐尔,那个爱讲故事的兵叫它费姆加尔卡,普拉东和其他人叫它阿灰,有时叫它长耳朵。它没有主人,没有名字,品种不明,连毛色也说不清,但这并没使它的日子难过。它那蓬蓬松松的粗大尾巴像帽子上的翎子那样直立着,短短的罗圈腿非常灵活,它常常姿势优美地抬起一条后腿,麻利地用三条腿跑路。它对什么都感兴趣。它时而仰卧地上,快乐地尖叫;时而若有所思地晒太阳,现出煞有介事的神气;时而欢蹦乱跳,玩弄一块木片或者一根干草。
皮埃尔现在只有一件又脏又破的衬衫(这是他剩下的唯一的一件衣服),一条士兵穿的裤子(他听从普拉东的劝告,用绳子扎住裤脚以保暖),一件农民穿的外衣和一顶农民戴的帽子。最近皮埃尔的身体有很大变化。他不像原来那样胖,但仍具有遗传的魁伟体格。他的下半部脸上长满胡子,蓬乱卷曲的头发生满虱子,像一顶帽子似的覆在头上。他的眼神镇定刚毅,充满生气,这副神气以前从来不曾有过。萎靡不振的眼睛现在变得坚毅有神,仿佛随时准备行动和反抗。他的脚上没有穿鞋子。
皮埃尔时而望望有大车和骑马人经过的田野,时而望望河对岸的远方,时而瞧瞧装出要狠狠咬他的小狗,时而瞧瞧他那双任意摆出各种姿势、动着粗大肮脏脚趾的光脚板。他每次注视自己的光脚板,脸上总现出兴奋和得意的微笑。他一看见这双光脚,就想起他最近所体会和理解的一切。这种沉思使他愉快。
最近一连几天风和日丽,早晨有点轻霜,正是所谓秋高气爽的日子。
户外阳光下还很暖和,这种温暖天气加上早晨沁人心脾的凉意,使人感到特别舒服。
大地万物,不论远近,都焕发着只有在这初秋时节才有的明净奇异的光辉。远远可以望见麻雀山以及山上的村庄、教堂和一座白色的大房子。光秃的树木、沙地、石头、屋顶、教堂的绿色尖塔、远处白房子的墙角,这一切在清澈的空中都线条分明,勾勒得异常清晰。近处是一座被法军占领的焚烧过的贵族庄院,靠墙的院子里还长着几棵叶子墨绿的丁香。就连这个在阴天使人觉得凄凉丑恶的废墟,此刻在明净的阳光下也显得宁静而悦目。
一个法军班长,戴着便帽,随便地敞着胸,嘴里叼着烟斗,从棚子角落里走出来,友好地挤挤眼,走到皮埃尔跟前。
“太阳真好,是吗,基里尔先生(法国人都这样称呼皮埃尔)?简直像春天。”班长身子靠在门上,把烟斗递给皮埃尔,尽管他每次让烟都被皮埃尔谢绝。
“要是在这样的好天气行军……”他刚开始说,皮埃尔就向他打听有没有军队开拔的消息。班长回答说,几乎所有的军队都出发了,今天应该有处理俘虏的命令下来。皮埃尔住的棚子里有个叫索科洛夫的士兵病危,皮埃尔对班长说,应该照料一下这个病员。班长叫皮埃尔放心,这里有一所野战医院,还有一所正规医院,都会照料病人。总之,凡是可能发生的情况,长官都考虑到了。
“再说,基里尔先生,您只要对上尉说一声就行,要知道……他这人……什么事都记在心上。等上尉来巡视时,您对他说一声,他什么都会替您办到……”
班长所说的那个上尉,常常同皮埃尔长谈,处处照顾他。接着班长又说:
“不瞒您说,圣·托马,他有一次对我说:基里尔是个有教养的人,会说法语。他是个落难的俄国贵族,但是个人物。他明白道理……不论他需要什么,你都不要拒绝他。人一旦有了学问,就爱好知识,尊敬有教养的人。基里尔先生,我这是在说您呢。前几天,要是没有您,事情就糟了。”
班长聊了一会儿就走了(班长刚才讲的是前几天俘虏同法国人打架的事,皮埃尔把同伴劝住了)。有几个俘虏听皮埃尔同法军班长谈话,立刻打听他说了些什么。皮埃尔告诉同伴,班长说法军开拔了。就在这时,一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法国兵来到棚子门口。他敏捷而胆怯地举起几个手指表示敬礼,问皮埃尔,替他缝补衣服的士兵普拉东是不是住在这个棚子里。
一个星期前,法国人弄到一批皮料和麻布,要俘虏缝制靴子和衬衫。
“好了,好了,老弟!”普拉东拿着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衬衫走出来,说。
普拉东因为天气暖和和为了干活方便,只穿一条裤子和一件黑得像泥巴的破衬衫。他的头发像工人那样用树皮扎起来,他的脸就显得越发浑圆可爱。
“一诺千金嘛。说礼拜五做好,就礼拜五做好。”普拉东打开缝好的衬衫,含笑说。
法国人不安地回头看了一下,仿佛克服了疑虑,迅速脱下军服,穿上衬衫。他在军服里没有穿衬衫,又黄又瘦的上身只穿一件油渍斑斑带花点的长绸背心。他显然怕旁观的俘虏笑话他,赶快把头套进衬衫里。俘虏中谁也没有说什么。
“瞧,挺合身!”普拉东一面说,一面替他拉正衬衫。法国人把头和手臂都伸进去,没有抬起眼睛,打量着身上的衬衫,仔细察看了线脚。
“我说,老弟,我这不是裁缝铺,又没有像样的工具。俗话说,没有工具连虱子也弄不死。”普拉东说,脸笑得更圆,显然为自己的手艺感到很得意。
“好,好,谢谢,那么,剩下的布呢?”法国人说。
“你贴身穿还要合适,”普拉东仍为自己的手艺得意扬扬,说,“还要漂亮,还要舒服呢。”
“谢谢,谢谢,朋友,那么,剩下的布呢?……”法国人笑眯眯地重复说,掏出钞票交给普拉东,“把剩下的布给我……”
皮埃尔看出普拉东不想弄懂法国人的话,就冷眼旁观,不加干预。普拉东谢了谢给他的钱,继续欣赏自己的手工。法国人坚持要剩下的布,请皮埃尔把他的话翻译给普拉东听。
“他要零头布做什么?”普拉东说,“我们倒可以做一副像样的包脚布。好,算了吧。”普拉东突然沉下脸,从怀里掏出一卷碎布,眼睛没看法国人,递给他。“哼!有什么了不起!”普拉东说着就往回走,法国人看看那块碎布,沉思起来,疑问地瞧了瞧皮埃尔,皮埃尔的目光仿佛在向他表示什么。
“普拉东,普拉东!”法国人突然脸红起来,尖声叫道,“你拿去吧!”他说着把碎布递给普拉东,转身走了。
“瞧你这人真怪,”普拉东摇摇头说,“据说他不是基督徒,但他有良心。老人说得好:‘穷人慷概大方,富人一毛不拔。’他身上一无所有,却把东西送人。”普拉东若有所思地含笑看着碎布,沉默了一会儿。“老弟,可以做一副出色的包脚布。”他说着回到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