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行刑后,皮埃尔同其他犯人隔离,单独关在一座肮脏破旧的小教堂里。

傍晚,看守的军士带着两名士兵走进教堂,向皮埃尔宣布,他被赦免了,现在转到战俘营去。皮埃尔不懂他说的是什么,站起来跟着士兵走。广场上端有几间用烧焦的木头搭成的棚子,皮埃尔被领进其中一间。在黑暗中,大约有二十来个形形色色的人把皮埃尔团团围住。皮埃尔望着他们,不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他们来做什么,他们要他怎么样。他听着他们对他说的话,但不明白什么意思,因此作不出结论和判断。他回答向他提出的问题,并不注意谁在听他,他们怎样理解他的回答。他望着他们的脸和身子,觉得他们都同样毫无表情。

自从皮埃尔看见士兵被迫进行可怕的屠杀以后,他心中那个支持一切的强大弹簧突然断裂,于是一切变成一堆废物。他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但在他的心目中,对世界的完美、人类的良心和自己的灵魂以及对上帝的信仰,全都破灭了。这种心境皮埃尔以前有过,但从未像现在这样强烈。以前皮埃尔有过怀疑,但这种怀疑起因于自己的罪过。他在心底里感到,要排除失望和怀疑,关键在于自己,然而,现在他眼看整个世界崩溃,变成一堆废墟,但责任不在他。他觉得他无力恢复对人生的信心。

在黑暗中,他周围站着一些人,他们对他显然很感兴趣。人家同他说话,提了些问题,然后把他带到一个地方,最后来到一个棚子的角落,那里有人在他旁边说笑。

“我说,伙计们……就是那个亲王(说到那个两个字特别加重语气)……”对面角落里有人说。

皮埃尔一动不动地坐在墙边的干草上,默不作声,眼睛一会儿睁开,一会儿闭上。他一闭上眼睛,面前就出现那个工人可怕的脸,由于朴实而显得格外可怕的脸,以及那些被迫行刑的刽子手因良心不安而显得更加可怕的脸。于是他又睁开眼睛,在黑暗中茫然望着周围。

皮埃尔旁边坐着一个弯着腰的矮小的人。皮埃尔最初发现他,是因为他一动身上就发出一股强烈的汗臭。这人在黑暗中摆弄他的脚,皮埃尔虽然看不见他的脸,却觉得这人一直在打量他。皮埃尔在黑暗中习惯了一点,发现这人正在脱靴子。皮埃尔对他脱靴子的姿势很感兴趣。

他解开一只脚上的带子,把它整整齐齐地卷好,立刻又解另一只,同时端详着皮埃尔。他一只手把带子挂起来,另一只手已在解另一只脚上的带子。他就这样有条有理、麻利地脱下靴子,把靴子挂在头上的橛子上,拿出一把小刀,割掉些什么,又把小刀合拢放到枕头底下,然后身子坐得舒服一点,双手抱住膝盖,眼睛直盯着皮埃尔。从他熟练的动作上,从他在角落里有条不紊的安排上,甚至从他身上的气味上,皮埃尔体会到一种愉快、宽慰和从容的感觉,不由得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您吃过不少苦吧,老爷?”矮小的人突然问。他那悦耳的声音是如此亲切诚挚,皮埃尔想回答,可是下巴颏发抖,眼泪夺眶而出。矮小的人不让皮埃尔发窘,又用他那动听的声音说起来。

“喂,好兄弟,别难过,”他用俄国乡下老太婆的口气说,声音温柔、亲切而好听,“别难过,朋友,受苦一时,活命一世!就是这样,老弟!住在这里,感谢上帝,不用受气。这里的人也有好有坏。”他说。他一面说,一面灵活地一屈膝站起来,咳嗽着走开了。

“哼,小调皮来了!”皮埃尔听见那人亲切的声音从棚子尽头传来,“小调皮来了,它还记得我!哦,好啦,好啦!”那兵推开向他扑来的小狗,回到自己位置上坐下。他手里拿着一个破布包。

“来,吃吧,老爷!”他又恢复原先恭敬的语气说,打开包,递给皮埃尔几个烤土豆,“中饭吃过稀粥了。这土豆可好吃啦!”

皮埃尔一整天没吃过东西,觉得土豆特别香。他谢过那兵,吃起来。

“怎么样,不错吧?”士兵拿起一个土豆笑着说,“你得这么办。”他又拿出折刀,在手掌上把土豆切成两半,从布里捏点盐撒上,递给皮埃尔。

“烤土豆可好吃啦!”他又说,“你就这么吃吧。”

皮埃尔觉得,他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唉,我倒无所谓,”皮埃尔说,“可是他们凭什么枪毙这些可怜的人!……最后那一个才二十岁呢。”

“嘘嘘……嘘嘘……”矮小的人说,“罪过啊,罪过啊……”他连忙补上一句,仿佛这话总是挂在嘴边,随时会脱口而出,接着又说:“这是怎么搞的,老爷,您怎么留在莫斯科不走?”

“我没想到他们会来得那么快。我不是存心留下来的。”皮埃尔说。

“那他们是怎么把你抓住的,好兄弟,是在你家里抓的吗?”

“不,我去看火烧,他们就把我抓起来了,说我是纵火犯。”

“哪里有法庭,哪里就有伤天害理的事。”矮小的人插嘴说。

“你在这里待了很久啦?”皮埃尔一边问,一边嚼着最后一个土豆。

“我吗?我是上星期在莫斯科一家医院里给他们抓来的。”

“你是干什么的?是当兵的吗?”

“我们是阿普雪隆团的兵。发高烧,烧得半死。我们什么消息也没听到。我们二十来个人都病倒了。真是没想到。”

“怎么样,在这儿闷得慌吗?”皮埃尔问。

“怎么不闷,好兄弟。我叫普拉东,姓卡拉塔耶夫。”他补充说,显然要使皮埃尔容易称呼他,“在部队里大家都叫我‘小鹰’。怎么不闷,好兄弟!莫斯科是众城之母。瞧着这光景,心里怎么不闷。老人们说得好:虫子钻进圆白菜,先把自己害。”他急急地添加说。

“什么,你说什么?”皮埃尔问。

“我吗?”普拉东问,“我说:人有千算,逃不了上帝裁判。”他说,仿佛在重复说过的话。他立刻又说下去:“您过得怎么样,老爷,领地有吗?房子有吗?这么说来,您挺富有!内当家的有吗?老人都在吗?”他问。在黑暗中,皮埃尔虽看不见,但感觉到,那兵在问这些时,抿着嘴忍住亲切的微笑。他听说皮埃尔没有老人,特别是没有母亲,很为他难过。

“有老婆好商量,有丈母娘有照顾,但都不及老娘亲!”他说,“那么,有没有孩子?”他继续问。皮埃尔的否定回答显然又使他难过,他连忙添加说:“不要紧,你们还年轻,上帝会赐给你们的。只要夫妻和睦……”

“现在都无所谓了。”皮埃尔情不自禁地说。

“不,你这个好人哪!”普拉东表示不同意,“讨饭也罢,坐牢也罢,永远别嫌弃。”他坐得舒服些,清清嗓子,显然要作长篇大论。“听我说,亲爱的朋友,当年我在家的时候,”他开始说,“我们老爷的领地很富,土地很多,庄稼人日子过得挺好,也有自己的房子,感谢上帝。我们一家七口,我爹亲自下地干活。日子过得挺不错。我们是规规矩矩的正教徒。没想到出了事……”于是普拉东详细讲了他的遭遇:有一天他到人家树林里砍柴,被看林人捉住,挨了一顿毒打,受到审判,然后被送去当兵。“嗨,好兄弟,”他含笑说,声音有点异样,“没想到因祸得福!我要是不犯罪,我弟弟就得去当兵。我弟弟有五个孩子,可我呢,只有一个老婆。有过一个丫头,可是在我当兵前就被上帝召回去了。不瞒你说,我请假回去过一次。到家一看,日子过得比原先还好。满院子都是牲口,娘儿们都在家,两个弟弟出去挣钱了。只有小弟弟米哈伊洛在家。我爹说:‘孩子都一样,十指连心,咬那个指头都一样痛。要不是普拉东那次被抓去当兵。米哈伊洛就得去。’不瞒你说,我爹把我们都叫去,要我们站在圣像前。他说:‘米哈伊洛,过来,跪在他脚前,还有你,米哈伊洛的媳妇,也跪下,孙儿们也都跪下。你们明白吗?’他说,‘就是这样,我的孩子。’人拗不过命。可我们老是发牢骚:这个不行,那个不好。老弟,幸福好比网里水:拉的时候沉甸甸,拉上来却啥也没有。就是这么一回事。”普拉东在干草堆上换了个座位。

沉默了一会儿,普拉东站起来。

“我看,你困了吧?”他说着迅速地画起十字,念着祷词:

“主哇,耶稣基督,圣尼古拉,圣福罗拉和圣拉夫勒,主耶稣基督,圣尼古拉!圣福罗拉和圣拉夫勒,主耶稣基督,饶恕我们,拯救我们吧!”他结束说,在地上叩头,然后站起来,叹了一口气,坐到原来的干草上,“就是这么一回事。主哇,但愿我睡得像石头一样沉,起来像面包一样轻,”他说着躺下来,把外套拉到身上。

“你这念的是什么祷词啊?”皮埃尔问。

“什么?”普拉东问,他刚要睡着,“念什么?祷告上帝。难道你不祷告吗?”

“不,我也祷告,”皮埃尔说,“但你说圣福罗拉和圣拉夫勒是什么意思?”

“那有什么?”普拉东迅速地回答,“他们是马神。畜生也要爱惜。”普拉东说,“瞧这贱货,缩成一团。它这样倒暖和,狗崽子。”他说着,摸摸脚边的狗,翻了个身就睡着了。

远处传来哭声和叫声,从棚子缝里看得见火光,但棚子里一片寂静和黑暗。皮埃尔好半天睡不着,他睁着眼睛躺在黑暗中,听着身边普拉东均匀的鼾声,觉得原来被破坏的世界又面目一新,重新牢固地出现在他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