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霍顿宅邸,前往在A城的新居,和母亲会合。我发现她身体健康,从她总的行为举止看来,她已经抱着一种顺从天意的精神,尽管她的神情温和而严肃,但她甚至还显得有些愉快。起初时,我们只有三名寄宿生和六名走读生,但是我们希望,经过适当的管理和努力,这两类学生的数量不久就能增加。
我以应有的干劲履行自己在新的生活方式中所负的责任。我称之为新的生活方式是因为:和母亲一起在自己办的学校里工作,与受人雇用在陌生人中间工作。受尽大人孩子们的蔑视和践踏,这两者确实迥然不同。因此,开始那几周里我的心情还是愉快的。“我们可能还会见面的,”以及“你不会觉得见或不见都无所谓吧?”——这些话仍在我耳边回响,并在我的心里萦回不去。它们在暗暗地安慰我,给我以支持。“我还会和他见面的。他可能会来,也许会给我写信。”其实,他并没有留下非常明朗或非常充分的诺言,足以使希望在我耳边低语。我对希望女神的话连一半都不相信,我装作对这一切采取嘲笑的态度,但是,事实上我比自己认为的要轻信得多。否则的话,当有人敲门,女仆跑去开门并向母亲通报说有一位先生求见时,我的心怎么会怦怦直跳呢?当事实证明,敲门的只是一位想来我校任职的音乐教师时,我怎么会整天愁眉不展呢?那一天,邮差送来两封信,母亲说,“给你,阿格尼丝,你的信,”并随手把其中一封扔给我,当时我怎么会一时间连气都透不过来了呢?当我看到信封上是男人的笔迹时,满腔热血怎么都会往脸上涌去呢?当我撕开信封,发现它只是一封玛丽的来信,由于某种原因,是由她的丈夫代她寄的,那时,我为什么?——啊!我为什么会失望得浑身发冷,几乎犯病呢?
难道事情已发展到这样的地步:由于信不是那个关系相对疏远的人写来的,竟会致使我在收到我唯一的姐姐的来信时也会感到失望吗?亲爱的玛丽!她写这封信时怀着何等亲切的感情,以为我接到时会有多么高兴呢!我简直不配读这封信!我对自己感到气愤,心想,我应当先把它搁一搁,等我精神状态好些时才配享有阅读它的特殊荣幸。但是,母亲正看着我,急切地想知道信的内容,所以我就看完了信,把它交给她,随后到教室里去照管学生了。我督促她们做抄写和算术作业,给这边的学生纠正错误,责备那边的学生不肯用功,在做这些事的间隙里,我一直在心中以更加严厉的态度责备自己。“你真是个傻瓜,”我的头脑对我的心说,或者是我那严格的自我对软弱的自我说,“你怎么能梦想他会给你写信呢?你抱有这样的希望,根据是什么?你怎么能认为他会来看你,为你劳神,甚至会重新想到你呢?”“有什么根据”——接着,希望又把我们最后那次短暂会晤的情景呈现在我面前,向我重述我已一字不漏地珍藏在心里的那些话。“得了吧,这里面又有什么?谁还能把希望寄托在如此脆弱的一根枝条上?这里面哪有普通相识者之间不能说的话呢?当然,你俩有可能再次相会,要是你去的地方是新西兰,他也会说这些话的。但是,这里面并不包含他想要见到你的意思。至于接下去那个问题,任何人都可以这么问,你又是怎么回答的呢?仅仅是一个笨拙的、极其平常的回答,就像你对默里少爷或任何关系比较客气的人所作的回答。”“但是,”希望固执己见地说,“还有他说话时的语气和态度呢。”“噢,那也是胡扯!他的话一向很感人。当时两位格林小姐和玛蒂尔达·默里小姐都在跟前,还有别的人们走过,他只能站到你身边来,用很低的声音和你说话,除非他想让所有的人都听见他说了些什么。当然,他其实根本没有说什么有特殊含义的话,但他仍不愿让大家都听见。”但是,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他有力而亲切地握住我的手,似乎在说,“相信我吧,”此外还有许多别的话——太让人高兴了,几乎令你感到不胜荣幸,这些话即使对我自己也不好意思加以重复。“太愚蠢了,太荒唐了,简直不值一驳……这都是你想象出来的,你应该感到害臊。只要你考虑一下你那并不动人的外貌,你那不招人喜爱的拘谨,你那可笑的羞怯——这一切必定会使你显得冷淡、没有活力、笨拙,也许还会让人觉得你脾气不好。如果你一开始就能正确地考虑这一切,你就一定不会抱有这些自以为是的想法了。既然你以前这么傻,那么现在就忏悔吧,要改过自新,今后不要再存幻想了。”
我不能说我已绝对服从了自设的禁令。但是,随着时间的逐渐推移,仍不见韦斯顿先生的踪影,也没有听到关于他的消息,这种论据就越来越显得有力量了。最后,我终于放弃了希望,因为,就连我自己心里也承认,我的希望都是虚妄的。然而,我仍然会思念他,我要把他的形象珍藏在心里,他留在我记忆中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每一个手势都使我感到无限珍惜,我要认真思索他的美德和特点,事实上,就是思索我所见、所闻以及想象中与他有关的一切。
“阿格尼丝,我看这里的海滨空气和变换环境对你没有产生好的效果。我从来没有见过你像现在这样垂头丧气的。那准是因为你坐得太久了,为课堂上的事太劳神了。你必须学会从容不迫地工作,要更活跃一些,快活一些。有机会就要锻炼身体,把最讨厌的事留给我去处理。这些事只会使我变得更有耐心,也许还会使我的脾气变得更温和一些。”
复活节放假期间的一天早晨,当我俩坐着工作时,母亲对我这样说。我向她保证,我从事的工作一点都不沉重,我身体很好,要说有些什么毛病的话,等春天这难捱的几个月过去,就会好的。到了夏天,我就会像她希望的那样又健康又有精神了。然而,我心里暗暗地为她如此敏锐的观察力感到吃惊。我知道自己精力日益衰退,食欲不振,越来越没精打采,神情沮丧。假如他真的从不把我放在心上。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假如命运注定我不能增进他的幸福、永远不能尝到爱情的欢乐、不能爱他并被他所爱,那么生活对于我来说就是一个负担。假如天上的父要召我回去,我将会乐意得到安息。但我不能撇下母亲去死。我真是一个自私的、可耻的女儿,竟会有一刻把她忘怀!她的幸福不是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吗?还有,我们那些小学生们的幸福不也和我有关吗?难道我能因为上帝放在我面前的工作不适合我的趣味而畏缩吗?我应该做什么,应该在什么地方努力工作,难道不是上帝最清楚吗?难道我还没有完成自己的使命就想不为上帝效劳吗?难道我不以艰苦的劳动去挣得自己的权利就想进入他的天国以求得安息吗?“不,我要在他的帮助下振作起来,勤勤恳恳地致力于指定给我的责任。如果人世间的幸福并非为我所设,那么我将尽力增进我周围人们的幸福,从而在来世得到酬赏。”我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从那时开始,我只允许自己倏忽地想到他,或者偶尔思念他一阵,作为一件难得的乐事。不知道是否真的因为夏季来临,或是由于我作出了好的决定,还是因为时间的流逝,也可能这一切都起了作用,总之,我很快就重新得到了心灵的平静,身体的健康和活力也缓慢而稳定地恢复了。
六月初,我接到阿许比夫人,也就是以前的默里小姐的一封信。在这以前,她在新婚旅行的各个不同时期曾给我写过两三封信,信中的她总是情绪极佳,说是非常快乐。每次接到她的信我总是纳闷:她处在如此欢乐的、五光十色的生活中,怎么还会把我放在心上。然而,她的来信终于中断了,看来她已经忘记我,因为她已经有七个多月没来信了。当然,我并没有为此而伤心,但我心里常惦记着她,不知道她生活得怎么样。这封信不期而至,我非常高兴。信是从阿许比庄园发出的。她在欧洲大陆和首都伦敦各居留了一阵以后,终于回庄园定居了。她为自己很久没有给我来信说了许多表示歉意的话。她向我保证,她始终没有忘记我,常常想给我写信,但总被什么事情耽搁了。她承认以前过的是放荡不羁的生活,我一定会觉得她是个非常缺德、非常轻率的人。尽管如此,她还是想了很多事,其中有一件就是迫切地想见到我。“我们回来已经有好几天了,”她写道,“我们连一个朋友都没有,看来生活将会非常乏味。你知道,我从来没有抱过这样的幻想:和我的丈夫像一对海龟似地生活在同一个窝里,即使他是穿衣服的生灵里最可爱的一个也罢。所以,千万要来,可怜可怜我吧!我想你们学校的暑假大概和别处一样,是从六月开始的吧,因此你不能藉口说没有时间了。你必须来,一定要来,说实话,你不来我会死的。我要你以朋友的身份来拜访我,在我这里多住些日子。我已经对你说过了,除了托玛斯爵士和阿许比老夫人以外,我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不过你不用理会他们,他们不会常和我们在一起,对我们不会有多大的妨碍。如果你想休息,随时都可以进你自己的房间;如果你觉得和我一起待着没多大劲儿,这里有的是书,够你读的。我不记得了,你喜欢孩子吗?你要是喜欢,那么,看到我的孩子你准会高兴的,毫无疑问,那是全世界最可爱的小娃娃,更妙的是孩子不用我花力气照料,我已经打定主意决不找这个麻烦。很不幸,那是个女婴,托玛斯爵士为此始终不肯原谅我。不过没关系,只要你肯来,我答应你,等孩子一学会说话,就请你当她的家庭教师,你该怎么教育她就怎么教育她,把她培养成一个比她妈妈更好的人。你还能看到我的长卷毛狗,那是从巴黎带来的一只出色的小宝贝。还有两幅名贵的意大利绘画,很漂亮,可是我把作者的名字忘记了。毫无疑问,你能从中发现异常的美,你一定要把所有美的地方都指给我看,因为我只凭道听途说在欣赏它。此外,我还在罗马等地购进了许多精致的古玩。最后一样,你能看到我的新居——我一直渴望拥有的华丽的住宅和庭园。唉!真正得到时远不如以前向往中那样令人神往!人的感情真是微妙!我向你保证,我现在已变成了一个十分严肃的老年家庭主妇了。请你快来吧,即使仅仅为了看一看发生在我身上的神奇变化你也得来。把你的复信交下一班回程邮递送来,告诉我你们学校的假期从哪一天开始,说你放假第二天就来,在我家一直待到假期的最后一天,请你垂怜
“爱你的罗莎莉·阿许比”
我把这封奇怪的来信拿给母亲看,并征询她的意见,看我该怎么办。她认为我应该去,于是我去了。我很愿意见见阿许比夫人和她的小娃娃,并竭力通过我的安慰和劝告使她获益。因为我可以想象,她一定生活得并不幸福,否则的话,她也不会对我提出这样的要求。但是,我觉得——这很快就会显示出来——接受邀请是我为她作出的巨大牺牲,并在很多方面违反了自己的感情。作为从男爵夫人的朋友应邀前去访问,这种殊荣并没有使我受宠若惊。然而,我决定至多只能在那里待几天。同时,我不否认,当时我想到阿许比庄园离霍顿宅邸不很远,也许我能见到韦斯顿先生,或至少能听到一些关于他的消息,这个想法给了我某种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