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上流人士的海滨避暑胜地A城租下一座房子作为我们那所私立女子学校的校址。起初只有两三名学生答应要来。大约在七月中旬,我重新回到霍顿宅邸,留下母亲继续办租房的手续,招收更多的学生,卖掉旧居的家俱和给学校添置设备。
我们往往会怜惜那些穷人,因为他们无暇为死去的亲人们悲悼,贫穷迫使他们在最深重的痛苦中仍劳作不息。但是,难道积极工作不正是治疗最深刻的悲痛和绝望的最可靠的良药吗?也许这是一副苦药:当我们对人世的欢乐觉得索然无味时,似乎很难再去忍受人世的忧虑;当我们心儿欲碎、痛苦的精神只求以默默哭泣来缓解时,似乎很难再去负起劳动的重担。但是,劳动不是比我们渴望的休息对我们更有益吗?劳作时,那小小的忧虑对我们的危害不是比那巨大的痛苦时时压在我们心头要轻些吗?再说,如果没有希望——哪怕仅仅是希望做完那并不使我们快乐的工作,实施哪项必要的计划,或希望能避免更多的烦恼——我们就不可能忍受忧虑、焦急和辛劳。不管怎么说,我倒是宁愿母亲有那么多工作要做,她有各方面的才具,而且又有热爱行动的天性。我们好心的邻居们知道她出身于富有、体面的家庭,如今在遭到重大不幸时又处境如此艰难,都很为她痛惜。但是,我深信,如果她拥有财富,仍能留在那座牧师住宅里,而不必外出谋生,那么她就会触景生情,想起往日的幸福和近日的痛苦,整日整夜不断郁闷地沉思,为丈夫的逝去而哀叹,从而使她的痛苦增至三倍。
我不准备详细叙述自己在离开故乡时的心情。我离开了那所老房子,那座熟悉的花园和村里的小教堂(此时,它使我倍感亲切,因为三十年来,我父亲一直在里面布道和祈祷,如今又在它的石板底下长眠)。那古老的、光秃秃的丘陵,荒凉的景色使人喜欢。狭窄的山谷里,苍翠的树木和闪光的流泉在展示着它们的美丽容颜。这所房子是我诞生的地方,我一切早年的记忆都和这里的景色息息相关,我一生全部的尘世感情都集中到这个地方。——我离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是的,我正在返回霍顿宅邸,那里尽管有许多邪恶,但仍留有一个给我带来快乐的源泉;但是,我的快乐里还掺杂着过多的痛苦。哎呀!我在霍顿居留的时间只有六周了。尽管这段时间弥足珍贵,但是一天天过去,我却从来没有和他会见。返回后的两周内,除了做礼拜时在教堂里见过他外,我一直没有单独和他见过面。在我的感觉里,这段时间似乎很长,因为我常和我那个喜欢闲逛的学生出去,去时自然怀着热切的希望,但结果总是失望。于是,我会默默地对自己说,“这就是一个有说服力的证据,只要你有头脑就会明白,只要你尊重事实就得承认:他心里没有你。只要他对你的思念够得上你对他的一半,他早就会设法安排好多次与你的会见了。关于这一点,你只要扪心自问就一定会明白的。所以说,把这个荒唐的念头抛弃掉吧,你的希望是毫无根据的。马上把这些有害的想法和愚蠢的希望从头脑中清除出去,去尽你的职责,去迎接摆在你面前的单调乏味的生活吧。你早该知道,这种幸福你是无缘享有的。”
但是,我终于见到了他。一天,玛蒂尔达骑着她那匹举世无双的母马溜去了,我趁此机会拜访了南希·布朗,回家时正穿过田野,他突然来到我面前。他一定已经听到了我遭受巨大不幸的消息,但他却没有向我表示同情,也没有说什么安慰我的话,一开口就问我,“你母亲身体好吗?”这个问题提得有些突然,因为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他我还有母亲,他一定是听别人说了才知道的。然而,他问候我的母亲时,那语调和神态中充满着诚挚的善意,甚至是深刻、动人和体贴的同情。我很有礼貌地向他表示感谢,告诉他说,我母亲身体还可以,在目前情况下也不能指望她会有多好了。“她准备怎么办呢?”这是他的第二个问题。很多人都会认为,他不该这样问,既然问了也只能得到一个含糊其词的回答。但是,这一想法从来没有在我的头脑中出现,我简单明了地对他讲了母亲的计划和前景。
“这么说来,你很快就要离开此地了?”他说。
“是的,还有一个月。”
他停了一会儿,似乎在思索。等他又开口说话时,我希望他会对我的离去表示关切,但他只是说,“我想你是非常愿意离开的吧?”
“是的——尽管有些事还让我惦记,”我回答。
“只是有些事让你惦记?我不知道使你遗憾的究竟是什么事!”
我对他这句话真有些恼火了,因为它使我感到困窘。我为自己的离去而遗憾只有一个理由,但这是深深埋藏在我心中的秘密,他没有权利问起这个使我困窘的问题。
“为什么,”我说,“为什么你会觉得我不喜欢这个地方呢?”
“是你自己告诉我的,”他明确地回答,“至少你说过,没有朋友你就不能生活得满意,而你在这里没有朋友,也没有可能交上朋友——再说,我知道你准是不喜欢这个地方。”
“要是你没有记错的话,我说过,或者想说,我若在世上没有朋友就不能生活得满意。我不会不近情理到要我的朋友永远在我身边的。我想,我能在一所充满对我抱有敌意的人们的房子里照样感到幸福,只要……”但是,不行,这句话不能说下去了。我赶紧打住,并且急忙说,“再说,我们离开一个生活了两三年的地方,总不免会感到几分遗憾的。”
“离开你现在唯一的学生和同伴默里小姐,你会觉得遗憾吗?”
“我敢说,是有些遗憾。以前和她的姐姐分别时,我也有同样的感觉。”
“这我想象得到。”
“再说,玛蒂尔达小姐像她姐姐一样,在某个方面还要更好一些。”
“在哪个方面?”
“她诚实。”
“另外那个不诚实吗?”
“我不愿称之为不诚实,但得承认,她是有点儿着耍花招。”
“她爱耍花招?我以前只知道她轻浮和爱虚荣,现在,”他停了一下又说,“我完全相信,她还爱耍花招。不过,她耍得未免太过分了,因为她总是装出一副绝对天真、坦率的样子。对了,”他若有所思地接着说,“以前有几件小事总使我有些困惑不解,现在找到解答啦。”
说完后,他把谈话转入一般的话题。他一直陪我走到靠近庄园门口处才和我分手。为了陪我,他绕了一点儿路,此时他又折回去并消失在莫斯路上。以前有一次,我俩曾一起走过那里的入口处。对于这次相遇,我确实并不感到遗憾,如果说我心中还留着一缕忧伤,那是因为他终于走了,再也不会在我身边和我一起漫步;这场短暂而愉快的交谈终于结束了。他没有吐露一句表示爱情的话语,也没有作出一个含有温情或倾慕的暗示,然而我还是非常欣慰。和他离得这么近,听他像刚才那样谈话,我感觉得到,他认为我是值得他那样和我谈话的人,是能够理解和充分体会他的这些话的人——这也就够了。
“是的,爱德华·韦斯顿,我确实能在一所充满对我抱有敌意的人们的房子里照样感到幸福,只要我能有一位真诚地、深深地、忠实地爱我的友人。如果这位友人就是你,那么尽管我们可能离得很远。难得听说彼此的消息。更难得见面,尽管我可能被劳碌、辛苦和烦恼的事情所包围,我将会感到无法想象的巨大幸福!但是,谁能告诉我,”我在庄园里一面走,一面对自己说,“谁能告诉我,这一个月里会有什么结果呢?我已经生活了快有二十三年了,我受了这么多的苦,但迄今还没有尝过多少生活的乐趣,难道我终生都会笼罩着阴云吗?上帝是不是会听到我的祈祷,让阴影消散,赐给我几缕天堂的阳光呢?难道上帝会完全拒绝赐给我幸福,而随便把它给予那些并不向他祈求。即使得到了也不知感恩的人们吗?我还能继续保持我的希望和信心吗?”在一个时期,我确实怀抱着希望和信心,但是,哎呀!光阴在渐渐流逝,过了一周又是一周,在这期间,我除了和玛蒂尔达小姐一起散步时曾在远处瞥见过他一次以及有过两次短暂的相遇(那两次都几乎什么话也没有说),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当然,在教堂里的会见不能算。
现在终于到了最后一个礼拜天,做最后一次礼拜的时候了。他布道时,我常常几乎要掉下泪来。我可以十分肯定地说,这是我最后一次听他布道了,今后再也不会听到这么好的布道了。礼拜终于结束,会众正在离去,我必须跟着人们走出教堂。刚才我见到他了,还听到了他说话的声音,但也许是最后一次了。玛蒂尔达在教堂的院子里冷不防地让两位格林小姐喊住了。她俩向她打听她姐姐的消息,提了许多问题,此外还问了些我所不知道的别的事。我只希望她们的谈话快些结束,我们可以赶快返回霍顿宅邸。我很想躲进自己的房间,或是在场院里找个僻静的去处,好放纵自己的感情,痛痛快快哭一场,作为我最后的告别和对自己虚妄的希望和幻想的哀叹。只哭这一次,然后我将告别那无益的梦想——从今以后,我心里将只能容纳那些严肃的、稳固的、悲苦的事实。但是,正当我这样想时,一个低沉的声音在我身边说,“格雷小姐,我想你这周内就要离开这里了吧?”“是的,”我回答,我当时非常惊慌,要是我稍有一点神经质的话,我一定会使我内心的感情有所泄露。感谢上帝,我没有让他看出来。
“那么,”韦斯顿先生说,“我要和你说声再见了——你走以前,我怕是不能再见到你了。”
“再见,韦斯顿先生,”我说,噢,我作出了多大的努力才使自己说话时保持平静呀!我向他伸出了手。他握住我的手有几秒钟功夫。
“我们可能还会见面的,”他说,“你不会觉得见或不见都无所谓吧?”
“不,我非常乐意再见到你。”
我本该再说些什么的。他亲切地握了握我的手,就走了。现在我又感到幸福了——尽管比刚才更想哭。如果那时我一定要继续说下去的话,其结果一定会呜咽哭泣。事实上,我也没有能强忍住眼泪。我走在默里小姐身旁,转过脸不让她看出来;她接连对我说了好几句话,我都没有注意听。她对我大声吆喝,问我是聋了还是傻了。我这才恢复了自制能力,从心不在焉的状态中苏醒,突然抬起目光来,问她刚才说什么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