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的正式学生只有一名了。尽管她不断制造麻烦,让我操心费力,就象要教三、四名普通学生似的,尽管她姐姐还在学德语和绘画,但是我们能享有更多的自由支配的时间,这是我自从套上家庭教师这副枷锁以来从未有过的事。我把这些时间一部分用于给亲人们写信,一部分用来看书、学习、练习乐器、唱歌等。我还利用闲遐时在宅旁空地或附近田野里散步,根据学生们的意愿,有时我带她们一起去,有时我一个人去。
两位默里小姐要是手头没有什么惬意的事情干,常会去访问她们父亲庄园里的一些贫困的村民,去接受他们的恭维和敬意,或听饶舌的老妇讲述陈年旧事和新近的闲话,以此作为消遣。也许也们还能在使穷人们得到快乐中享受到比较纯洁的满足感,因为,她们的出现使村民们高兴。她们偶尔拿去一些小小的礼品,尽管对她们说来是轻而易举的事,但是村民们却怀着非常感激的心情加以接受。有时,她们姐妹或其中之一,要我陪她们去进行这样的访问。有时,她们要我一个人去替她们实践她们的许诺,譬如说,送一些小东西呀,或是给某个病人或身体严重不适的人念点什么,因为她们更乐意许诺而不乐意付诸实行。因此,我结识了几位村民,偶尔我也会自己跑去看望他们。
一般说来,我更愿意单独去而不愿与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一起去。因为她们,主要是由于所接受的教育的缺陷,对待社会地位比她们低下的人们的态度,让我看着感到非常不愉快。她们从来不为村民们设身处地地想一想,结果是,她们完全不能体贴村民们的感情,而是把他们视为与自己完全不同的另外一类人。她们会看着穷人们吃饭,对他们的食物和吃相说出很不礼貌的话来。她们会嘲笑村民们简单的想法和鄙俚不文的表达方式,使得有些村民都不敢开口说话了。她们竟会当着一些严肃的老年男女的面,称他们是老傻瓜、老木头脑袋。她们这样做,倒也没有故意伤人感情的意思。我看得出来,人们往往受她们这种行为的伤害,感到恼怒,只是出于对“贵小姐们”的畏惧才没有表露出任何怨意。然而,她们却从未觉察到这一切。她们认为,这些村民既然又贫穷又没受过教育,一定是又愚蠢又粗野。她们的身份远比村民们高贵,现在肯放下架子和他们谈话,还赏给他们几枚先令和半克朗硬币以及几件衣服,她们就有权拿他们打趣着玩。她们屈尊俯就地跑来照顾村民们的日常需要,使他们蓬荜生辉,人们就应当把她们当作光明天使似地加以敬慕。
我曾多次采用各种办法企图在不触犯她们的自尊心(她们很容易被触怒,一旦触怒了就很不容易在短时间内加以抚慰)的条件下,消除她们上述的错误看法,但是收效甚微。我不知道她们两个人中最应受指责的是谁:玛蒂尔达更粗鲁,爱吵闹;罗莎莉虽然年龄不小了,看外表也像是个有教养的小姐,本该指望她会表现得好一些,可是她那种随随便便、放肆无礼的样子还像是个十二岁的浑不懂事的孩子,真让人生气。
四月的最后一周,一个晴朗的日子,我在庄园里散步,同时享受着三项难得的好东西:独处的宁静、书和宜人的天气。因为,每天这个时候,玛蒂尔达小姐骑马去了。默里小姐今天跟着她妈妈坐马车出去探亲访友了。庄园上空覆盖着一座美丽的蔚蓝色天篷,飒飒西风吹过尚未长出新叶的枝桠,坑洼处还留着一层残雪,但是在阳光照耀下很快就消融了,姿态优雅的鹿正在舔食早已呈现出春日的清新和青翠的湿草。我忽然想到应该放弃自私的享受,离开这里,到一位名叫南希·布朗的村民的家里去。她是个寡妇,她的儿子必须整天在地里干活,她本人双眼发炎已经有一段时间不能读书了,这对她来说是一件非常伤心的事,因为她是一位性情严肃、好沉思的女人。就这样,我去了,发现她像平日一样独自待在她那狭小、窒闷、黑暗、充满烟雾和浊气的茅屋里,不过她已尽可能把自己的家收拾得相当整洁了。她坐在小小的炉火旁(炉子里只有一些红色的炭火和几根木棍),正在编结。她脚下有一个用麻袋布做成的垫子,那是她那脾气温和的朋友——猫——的坐垫。此刻猫正坐在垫子上,它那条长尾巴绕过来把它丝绒似的脚掌围住了一半;它眼睛半闭着,睡眼惺松地盯着那低矮、歪斜的炉围。
“你好呀,南希,你今天身体觉得怎么样?”
“啊,小姐,我自己觉得还行,眼睛没见好,可是心里比以前轻松多了,”她回答,说话时脸上含着满意的微笑,站起来欢迎我。她的微笑使我高兴,因为南希前一阵子正因为宗教信仰问题有些抑郁不乐。我祝贺她情绪的好转。她表示同意,说这是上帝的巨大福祉,她“真心实意地为此而感恩”。她还说,“要是上帝愿意让我重见光明,让我重新能阅读《圣经》,那么我就会像女王一样幸福。”
“南希,我希望上帝会这样做,”我回答,“在你恢复视力的这段时间里,只要我能挤出一点时间,我还会不时地跑来为你念《圣经》的。”
这可怜的女人露出感激而喜悦的样子,站起身来给我搬一把椅子,但我赶紧自己把它搬过来。于是她就去拾掇炉火,在即将烧完的余烬上添几根木柴。接着她从搁板上取下她那本已经翻旧了的《圣经》,仔细拂去灰尘后才递给我。我问她想要我为她念哪一段,她回答说,“好吧,格雷小姐,要是你念哪一段都可以的话,我还是喜欢听《约翰一书》里‘神就是爱,住在爱里的,就是住在神里面,神也住在他里面’这一节。”
我找了找,找到了这些话在第四章。当我念到第七节时,她打断了我,还不必要地为此而道歉说,她失礼了。她希望我尽可能念得慢些,好让她全听清楚,并且记住其中的每一个字;她请我原谅,因为她只是个“头脑简单的人”。
“最聪明的人,”我回答,“对每一节可能也要想上一个小时,这样才会对他有好处。与其听不明白,我倒宁愿念得慢些。”
因此,我按她的需要慢慢地念完了这一章,同时,我还尽可能念得深刻感人。听的人自始至终都非常专心。当我念完时,她真诚地向我道谢。我静静地坐了约半分钟,好让她有时间再思考一下它的内容。她打破了沉默,问我是不是喜欢韦斯顿先生,这有点使我感到意外。
“我说不上来,”我回答,她冷不防地提出这样的问题,使我有点吃惊,“我想他的布道非常好。”
“是呀,确实好,他的谈话也一样好。”
“是吗?”
“是的。也许你还没和他见过面——还没和他谈过很多话?”
“没有。除了和那家的两位小姐之外,我见了别人是从来也不说话的。”
“啊,她们都是好心的小姐,不过她们的谈话没有他的那么好。”
“南希,这么说,他常来看你?”
“他来的,小姐。我为这事儿很感激他。他来看我们所有这些穷人,比布莱牧师和教区长来得勤多了。他来得好,因为他什么时候来我们都欢迎。对教区长就不能这么说了,大伙儿都挺怕他的。他们说,教区长一进哪家,总能挑出哪家的错儿来。他刚迈过门口的阶石,就对人们大声训斥,不过他也许觉得只有给大伙儿挑错才像是在尽他的责任。他常常特意跑来责备某人不去教堂,或者虽去了教堂而没有跟着大家下跪或起立,要嘛就是去了卫理公会的教堂之类的事。但是,他倒没有挑出我的多少错儿来。在韦斯顿先生来以前,教区长到我这里来过一、两次。那段时间,我心里苦极了,身体又很不好,就壮着胆子让人去请他,他倒是很快就来了。那时我真是非常痛苦,——格雷小姐,感谢上帝,现在都过去了——可是拿起《圣经》来,我根本不能从里面得到安慰。你刚才给我念的‘没有爱心的,就不认识神’那一章引起了我不该有的痛苦。我觉得害怕,因为我感到自己没有像我应该做的那样去爱上帝或凡人。我试过,但做不到。前面那一章里有这样的话,‘凡从神生的,就不犯罪。’另外还有一处说,‘所以爱就完全了律法。’其它地方还说得很多,很多,小姐,要是我全说出来,会让你厌烦的。不过,这些话好像全在责备我,指出我没有走正路。正因为我不知道怎样做才算走正路,就让我家的比尔去请求海特菲尔德先生哪天发发善心来看看我。他来了以后,我就把我的一切苦恼都告诉了他。”
“他怎么说,南希?”
“哎哟,小姐,他像是在嘲笑我。我也可能想得不对,但是他嘴里像是嘘了一声,我见他脸上露出微笑的样子。他说,‘噢,这都是胡扯!我的好老太太,你和卫理公会教徒们搞在一起啦。’我告诉他,我从来不曾和卫理公会教徒接近过。他又说,‘那就算了,你一定要上教堂来,你在那里能听到对《圣经》的正确解释,不要自己坐在家里拿着本《圣经》苦思冥想了。’
“我告诉他,只要我身体好,我从来都是上教堂的。但是今年冬天真冷,我不敢走那么远——我的风湿病犯得很厉害,另外还有许多别的病。
“但是他说,‘你一拐一拐地走着上教堂对你的风湿病会有好处,风湿病只有多活动才能好。既然你在家里能走动,为什么上教堂就不行了呢?事实是这样的,你越来越贪图安逸了,想逃避责任,找个藉口还不容易!’
“你知道,格雷小姐,事实不是这样。不过我还是对他说我一定要试试。‘但是,对不起,先生,’我说,‘就算我上教堂去了,又能好多少呢?我要把我的罪过统统抹掉,要让自己能够觉得,大伙儿不再因为记得我的罪过而反对我,觉得上帝的爱流进我的心坎里。要是我在家里读《圣经》、做祷告都不管用,那么我上教堂又有什么益处呢?’
“‘教堂’他说,‘是上帝指定人们朝拜他的地方。尽可能多去教堂是你的责任。如果你想得到安慰,你必须在履行责任的过程中寻找它。’他还说了很多别的,但是我可记不住他所有的漂亮话。不过,千言万语都是一个意思:我得尽可能多去教堂,去时要带上我的祈祷书,要跟着教堂执事读完所有捐款人的名单,要起立,要下跪,要坐好,总之要干一切应该干的事,每一次的圣餐都要领,还要听他和布莱先生布道。要是能这样,一切都会好的。要是我能继续不断地尽我的责任,最后会得到上帝的赐福。
“‘但是,如果你这样做了仍得不到安慰,’他说,‘那就完了。’
“‘到那时,先生,’我说,‘你会不会把我当成一个被上帝抛弃的人呢?’
“‘啊’,他说,‘……如果你尽力想要进天堂,但没能进去,那么你就是许多想进窄门而进不去的人里面的一个了。’
“接着他问我那天早晨我在这一带有没有看见府上的哪位小姐。我就告诉他,我是在什么地方看见两位小姐走在莫斯路上的。他抬起脚把我那只可怜的猫从地板的这一头踹到那一头,就跑去追她们了,高兴得像只云雀似的。但是我却非常伤心。他最后那句话像一块铅似地沉在我的心底里,直到我感到厌倦为止。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按他的话去做了。我想他说的话都是出于好意,尽管他的样子确实有点古怪。但是,你要知道,小姐,他又有钱又年轻,这样的人不能正确理解像我这么一个穷老婆子的想法。但是,即便这样,我还是尽一切努力按他嘱咐我的话去做——不过,小姐,我只顾唠唠叨叨,怕是让你厌烦了吧。”
“噢,不,南希!说下去,把一切都告诉我。”
“好吧,我的风湿病好些了——我不知道这跟去不去教堂有没有关系。但是,就在那个天气极冷的星期天,我的眼睛给冻坏了——不过我不准备对你说我眼睛的事,我要说说我心里的苦恼。说实话,格雷小姐,我觉得去教堂并没有减轻我心里的苦恼,至少我说不出什么来。身体好些,我高兴,但是这对我的心却无济于事。我对牧师的话听了又听,对我的祈祷书读了又读,但这一切都像鸣的锣、响的钹一般:那些布道词我理解不了,而祈祷书只会指出我有多坏。我读着这些好话,但不能使自己变得好些。再说,我把读它当成了一件苦差使,是个沉重的负担,而不像一切好基督徒一样,当成是上帝的赐福和自己的特殊荣幸。似乎对我说来,一切都显得荒凉和黑暗。还有那可怕的话:‘许多人想进去,而进不去。’这话像是把我的灵魂都抽干了。
“但是,有一个星期天,海特菲尔德先生在分发圣餐的时候,我注意到他说了这样的话,‘你们之中如果有人不能使自己的良心得到安宁,需要进一步的安慰或劝告,他就可以来找我或是其他贤明而博学的上帝代言人,把自己担忧的事全告诉他!’所以,下一个礼拜天早晨,做礼拜之前,我走进教堂的法衣室待了一小会儿,想再次向教区长诉说我的心事。我本来不习惯做这样冒昧的事,但我一想,现在我的灵魂正处在危险关头,我也顾不得许多了。但是,他说他没有时间听我说话。
“‘说真的,’他说,‘除了以前对你说过的话以外,我对你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当然咯,要领圣餐,然后继续尽你的本分。要是这样做还帮不了你,那么什么办法也没有了。所以,你再也不要来打搅我了。’
“所以我就走开了。但是,我听到韦斯顿先生的声音——小姐,韦斯顿先生也在那里——你知道,这是他在霍顿的第一个礼拜天,他穿一件白色法衣,正在法衣室里帮助教区长穿长袍——”
“是吗,南希?”
“我听见他在问海特菲尔德先生我是谁,教区长说,‘噢,她是一个貌似虔诚的老傻瓜。’
“听了这话我难过极了,格雷小姐,但是我还是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尽量像以前一样尽本分,做礼拜,不过我的心再也无法平静。我甚至还领了圣餐,但是在吃和喝的时候,始终觉得好像是在诅咒自己下地狱。所以我回家的时候,心里非常痛苦。
“但是第二天,我还没有整理好房间——因为,小姐,事实上我已经没心思打扫、收拾房间,没心思擦洗锅、壶了。我坐在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中间——正在这时,有人来了,除了韦斯顿先生,还会是谁!我赶紧收拾东西,扫地,干这干那。我想他准会像海特菲尔德先生一样大声呵斥我生活懒散,但是我想错了。他只是非常平静而有礼貌地对我说早晨好。我擦干净一把椅子上的灰尘,请他坐,还把炉子里的火炭稍稍拨了一下,但是我没有忘记教区长的话,所以我说,‘先生,您费这么大事儿老远跑来看我这个貌似虔诚的老傻瓜,我真不知道您值不值得!’
“这话像是使他吃了一惊,但是他想安慰我,说教区长说这句话只是开玩笑。见我不信,他就说,‘好吧,南希,你不必对这件事想得太多,当时海特费尔德先生心情不太好,你知道,我们都不会十全十美——就算摩西嘴里也说过轻率的话。假如你现在有时间的话,就请你坐一会儿,把你心里怀疑和害怕的事情都告诉我,我想法帮你把这些苦恼的事摆脱掉。’
“所以我就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格雷小姐,你知道,他在我面前还完全是个陌生人,我想,他比海特菲尔德先生还要年轻。我以前觉得他长得没有海特菲尔德先生那么好看,乍一看,脾气像是有点儿倔。但是,他说话时那样彬彬有礼,那只可怜的猫蹦到他膝头上时,他只是用手抚摸它,还露出一丝微笑。我想,这是个好兆头,因为有一次那只猫蹦到教区长身上时,他把它打落在地,一脸厌恶和生气的样子,可怜的猫。可是,你知道,格雷小姐,你总不能指望猫会像个基督徒似的懂礼貌吧。”
“不,当然不能,南希。可是,韦斯顿先生接下去说些什么?”
“他没说什么,只是非常专心。非常耐心地听我说,从来没有一丝嘲笑的表情,所以我就接着说下去,把心里的话统统说了出来,正如我对你说过的那样——甚至说得还要多。
“‘对啦,’他说,‘海特菲尔德先生要你尽本分是十分正确的,不过,在嘱咐你上教堂参加礼拜仪式等等时,他的意思并不是说,这就是一名基督徒的全部本分。他只是想使你在教堂里认识到还有哪些事情要做,使你从那些活动中感到快乐,而不是把它们当成苦差使和负担。要是你请他为你解释那句使你非常苦恼的话,我想他是会告诉你的:如果许多人都想从窄门进去而进不去,那是因为他们本身的罪孽妨碍了他们,这就像一个人背着个大包袱想通过一扇窄门,结果发现自己只有放下包袱才行。但是,南希,我敢说,要是你知道应该怎么做的话,什么样的包袱你都会高高兴兴地把它扔掉的,你说是不是这样?’
“‘是的,先生,你说的都是实话,’我说。
“‘好吧,’他说,‘第一条诫命是最重要的——第二条也同样重要——这两条诫命是一切律法和先知的一切道理的总纲,这你知道吧?你说你不能爱上帝,但是,在我看来,要是你好好想一想他是谁、他是干什么的,你就会不由自主地爱他。他是你的父亲,你最好的朋友,一切幸福,一切善良、快乐、有用的东西都来自他。而一切罪恶,一切你有理由憎恨、逃避、恐惧的东西都来自撒旦。撒旦是上帝的敌人,也是我们大家的敌人。上帝显灵是为了这样一个目的:要把撒旦的所作所为全部摧毁。总之,上帝是爱,只要我们心中多一份爱,我们就离他更近,对他的精神就拥有得更多了。’
“‘对啦,先生,’我说,‘如果我能常常想着这些事情,我想我完全可能爱上帝。但是我怎么能爱我的邻人呢?他们惹我生气,故意跟我作对,有些人还很邪恶。’
“‘看来这是件难办的事,’他说,‘要爱我们的邻人,可是他们身上有那么多恶的东西,他们的过错还常常会唤醒那存留在我们自己心中的恶。但是,请记住:是他创造了他们,他爱他们、爱其父必及其子。上帝多么爱我们,他为我们而牺牲了自己唯一的儿子,我们也应该彼此相爱。但是,如果你对那些不关心你的人爱不起来,至少你试着这样做:你希望别人怎样对待你,你就怎样对待别人;你能尽量同情别人的失败,原谅别人的过错,并且对你身边的人们做一切你力所能及的善事。要是你这样做下去并形成了习惯,南希,你所花的努力本身就会使你对他们产生某种程度的爱——更不用说你的善行会引起他们的友好感情了,即使他们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善良的东西也罢。如果我们爱上帝并希望能为他服务,那么就让我们尽力学习他的榜样,做他要做的工作,为他的荣耀(那就是人间的善),为他的王国(全世界的和平和幸福)早日降临而劳作吧。尽管我们似乎没有什么力量,只要我们一生都尽力做善事,那么我们中最卑贱的人也能做得很多。让我们住在爱里面吧,那么他也住在我们里面,我们也住在他里面。我们把幸福给予别人,给得越多,我们收获得也越多,即使在人世间也是这样;要是我们最终结束了劳作进入天堂,我们将得到更多的酬赏。’小姐,我相信这些是他的原话,因为我已经把它想过很多遍了。然后,他拿起这本《圣经》,为我念其中的一些章节,还把它解释得像大白天一样亮堂。像是一道新的亮光射进了我的灵魂,我的心感到一片光明,我只希望可怜的比尔和所有的人都能在这里,能听到他讲的一切,和我同享快乐。
“他走了以后,一个叫汉娜·罗杰斯的邻居跑来让我帮她洗衣服。我对她说,现在不行,因为中午吃的土豆还没拾掇出来,早饭的家什还没有洗呢。她就开口骂我过日子又懒又腌臜。起先我有点火了,但是我连一句伤害她的话也没说,我只是对她平心静气地说,新来的牧师看我来着,还说,我赶紧把活干完就去帮她。顿时她说话的声音就柔和起来了,我觉得心里对她热呼呼的,不一会儿我俩就成了很好的朋友。真是这样,格雷小姐,‘回答柔和,使怒消退,言语暴戾,触动怒气。’不但同你说话的人是这样,就连你自己也这样。”
“对极了,南希,但愿我们能永远记住这些话。”
“啊,但愿我们能记住!”
“韦斯顿先生以后有没有再来看你?”
“是的,他来过好多次。因为我的眼睛实在不行,他就坐着给我念《圣经》,接连要念上半个小时。但是,小姐,你知道他还要去看望别人,还有别的事情要干——上帝保佑他!接下去那个礼拜天,他作了这么好的一次布道!他引的经文是”凡劳苦担重担的人可以到我这里来,我就使你们得安息,“还有接下去的两句经文。你没在,小姐,那时你回家探亲去了——但是,他的布道使我多么快活!我现在确实很快活,感谢上帝!现在我能为邻居们做一些小事(一个半瞎的老人所能做的事),并且从中得到快乐。正像他所说的,人们都以亲切的态度接受我的帮助。你看,我现在正在织一双袜子,这是给托玛斯·杰克森织的,他是个脾气古怪的老人,我和他在收庄稼时吵过好多次,有时吵得还很厉害。于是我想,我最好的办法是给他织一双能保暖的袜子。我开始织起来时,我觉得自己逐渐变得喜欢起那个可怜的老头儿来了。这中间发生的变化,恰恰和韦斯顿先生所说的一样。”
“好啊,看见你这么快活,这么聪明,我真的非常高兴,南希。不过,我现在得走了,宅子里的人该找我了。”我说着就和她道别,走的时候还答应她,只要我一有空还会来看她的。我觉得自己几乎和她同样快活。
又有一次我去为一个可怜的雇农念《圣经》,他身患肺病,并且已到了晚期。两位小姐曾去看过他,并且勉强地答应以后来为他念《圣经》。但是,这件事太麻烦了,所以她们就央求我替她们去完成。我自觉自愿地去了,在那里,我又一次满意地听到对韦斯顿先生的赞扬,病人和他的妻子交口称赞他。病人说,新牧师常来看他,给他带来极大的安慰和好处。据他推测,这位新牧师和海特菲尔德先生相比,简直是另外一种人。在新牧师来到霍顿以前,海特菲尔德先生偶尔也到这里来。他在这里时,坚持要把茅屋的门打开。他只顾自己合适,要放进新鲜空气,而根本不考虑病人会受不了那凉风。他翻开祈祷书,匆匆忙忙地为病人念了一段祈祷词,就又匆匆忙忙地走了。要不他就是留下来对那位痛苦不堪的妻子横加指责,发表一些即使不算无情也是非常轻率的意见,他的话与其说能减轻倒不如说会加剧这对夫妇的痛苦。
“相反,”那位男子说,“韦斯顿先生会用完全不同的方式和我一起祈祷。他十分亲切地和我说话,常坐在我身边为我读《圣经》,就像我的亲兄弟一样。”
“千真万确!”他的妻子喊道,“大约三个星期以前,他看到杰姆冷得发抖的可怜样儿,看到我们家的火这么微弱,就问我们家的煤是不是快用完了。我告诉他说,是的,我们没有钱再去买煤了。小姐,你知道我不是想要他帮助我们。可是,第二天,他还是给我们送来一袋煤,从此我们又能把火生旺了。在这么冷的冬天,这真是很大的福分呀。格雷小姐,这正是他做事的方式。他到穷人家来看望病人时,总是先注意那家最缺少什么,只要他觉得那家人实在买不起,他从来不说已经注意到了,而是替他们把那件最缺的东西买来。这不是每一个收入像他那么少的人都愿意做的事。你知道,小姐,他就光靠教区长给他的那一点薪水过日子,大伙说他的薪水少得很。”
那时,我怀着一种得意的心情想起那位和蔼可亲的默里小姐常把他说成是个粗俗的人,因为他带的只是一只银表,衣服也没有海特菲尔德先生穿得那么漂亮、新鲜。
我在回宅邸的途中感到非常快乐。我感谢上帝,现在我总算有了感兴趣的。可以细细琢磨的事情了,这对我目前过的那种单调、乏味、孤独、沉闷的生活来说是一种解脱,因为,我确实太孤独了。月复一月,年复一年,除了回家作短暂休假之外,我从未遇见一个可以向之敞开心扉畅谈自己的想法,并可望得到同情或者至少是理解的人。这样的人连一个也没有,除非算上可怜的南希·布朗。和她在一起,我可以暂时享受到真正的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她的话能使我变得比以前更好、更聪明、更快乐;同时,据我所知,我的谈话也使她获益非浅。我仅有的同伴是些不可亲的孩子和两个无知又刚愎自用的姑娘。他们常胡作非为,使我精疲力竭,因此,我热切希望和无限珍惜的解救之道常常是不受干扰的独处。但是,我只和这几个人交往,无论就其直接后果或可能产生的影响而言都是一件非常有害的事。我从来得不到任何来自外界的新观念或激动人心的思想,而我心中孕育的思想,由于见不到光明,大多转瞬就悲惨地破灭了,或注定要枯萎、凋谢。
众所周知,经常在一起的同伴相互之间在思想和行为方面具有极大的影响。那些总在你眼前行动、总在你耳边说话的人很自然地会成为你的响导,即使你不乐意也罢,你会缓慢地、逐渐地、不知不觉地像他们那样行动、像他们那样说话了。我不敢说那不可抗拒的同化作用的力量究竟有多大,但是,如果一个文明人注定要在顽固不化的野蛮人群中生活十几年,除非他有能力提高他们,否则的话,我真不知道十几年后他自己会不会也变成一个野蛮人。既然我不能使我的年轻同伴们变好,所以我很担心,她们会使我变坏——渐渐地使我的感情、习惯、能力降低到她们的水平,却没有从她们身上得到那轻松、愉快和活泼的精神。
我早就感觉到自己的智力水平似乎在降低,我的心渐渐失去活力,我的灵魂在萎缩。我担心自己会渐渐丧失道德观念,会分不清是非,我身上一切优点都会在这种生活的有害影响下最终消失。尘世的浊雾在我周围集结,遮蔽了我内心的天国。就在这时,韦斯顿先生终于出现在我面前,象晨星在我生命的地平线上升起,把我从对无边黑暗的恐惧中拯救出来。我高兴,现在我总算有了一个比我优越而不是比我低劣的人可供我深深思念了。我高兴地看到,世界并不都是由像布罗姆菲尔德们、默里们以及阿许比之流所组成的,而人类美德也不只是人们想象出来的一场梦。当我们听说某人的一些优点而对他不怀恶意时,很容易怀着愉快的心情想象他还有更多的优点。总之,无需分析我的全部想法。然而,如今礼拜天已成为我特别高兴的日子(现在我对坐在车厢后的角落里已经适应了),因为我喜欢听到他的声音,并且喜欢看到他,尽管我明明知道他的外貌并不英俊,就连好看也说不上,但是,他当然也并不丑。
他的身材中等偏高,但也只略高一小点儿,脸型太方,不能说漂亮,但在我看来,倒显出他性格的刚毅。他深棕色的头发不象海特菲尔德先生那样小心地梳成卷儿,只是随便地梳向一边,露出洁白宽阔的前额。他的眉毛恐怕稍嫌突出,但是在那深色的眉毛下闪烁的眼睛却显示出非凡的力量。他的眼睛是棕色的,不算大,有些往里陷,然而却非常明亮,充满表情。他的嘴也很有个性,显示出他是个有坚定信念和长于思索的人。他微笑时——我还不能说他的微笑,因为迄今为止我还从未见过他微笑。说实话,凭他的外貌给我的印象,我觉得他似乎不会流露出这么放松的表情,他也不像是村民们所描绘的那样一个人。我早就对他形成了自己的看法,尽管听到默里小姐痛骂他,但我们确信他是一个有很强的理性,有坚定的信仰和炽热的宗教虔诚的人,并且考虑周到,为人严谨。后来我又发现,除了这些优秀品质以外,还得加上真正的仁慈、慷慨和对他人的体贴和善意。也许正因为我以前没有料想到这一切,这一发现就更加使我感到快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