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里斯迪上尉为救妻子的一只狗(当时碰巧拴在屋里)而葬身于一场森林大火,当听到这个消息时,人们都吃了一惊。有人说,他们从没想到他会有这个勇气,还有人说,他这样做他们早就完全预料到啦,但他们的意思五花八门,并不相同。在这场悲剧发生后,弗里斯迪夫人住到了哈代家的别墅里避难。她和她丈夫是最近跟他们一家结识的。弗里斯迪上尉不喜欢他们,至少不喜欢弗雷德·哈代。但她想,要是他能活过那个可怕的夜晚,他就会改变看法的,他会意识到哈代有很多美德——虽然他名声不佳,他会喜欢上这个伟大的绅士,而毫无犹豫地承认是自己错了。在失去了那个男人——他就是她的一切——之后,如果不是哈代一家的殷勤好意,弗里斯迪夫人简直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疯掉。当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时,他们一家的无限同情成了她唯一的慰藉。他们几乎亲眼见证了丈夫的伟大牺牲,正如只有他们才知道他过去一直多么优秀。她永远都不会忘记可亲的弗雷德·哈代把那个恐怖的消息告诉她时说过的话。正是那番话,让她不仅承受住了那个可怕的灾难,还让她有勇气面对凄凉的未来——她那个勇敢的丈夫,那个毫无畏惧的绅士,她所至爱的人,也是希望如此呀。

弗里斯迪夫人是个非常好的女人。那些友善的人们总是说,作为女人,她没什么可说的。这个应该看作是一种冷赞美。但我的意思并非如此。她既不迷人,也不漂亮,人也不够聪明;不只如此,她更是个荒诞不经的女人,相貌平平,头脑蠢笨。不过,你对她了解越多,你就会越喜欢她。如果有人问为何呀,这时你会发现,你的回答只能是:她是个非常好的女人。她的个子跟一般男人相当,有一张大嘴和高挺的鹰钩鼻,浅蓝色眼珠,有些近视,还有一双丑陋难看的大手。她的皮肤布满皱纹、饱经风霜。化着浓妆,长头发染成了金黄色,烫成密密的波浪,并精心梳理过。她用了各种手段,来消除身上咄咄逼人的男性特征;最后她成功了,只是令她看上去更像是个反串扮演女性的杂耍艺人。她的嗓音是女人的嗓音,但说话说到最后,你总可以听到,她的嗓音变成了深沉的男低音,似乎能把那个金黄假发震落下来,露出男人的秃顶。她花大笔的钱购买服装,都由巴黎最时尚的女装裁剪师制作。不过,虽然年届五十,她挑选衣服的品位却极糟糕,那些衣服穿在正处花龄的小模特身上会精致些。她总戴着大量昂贵的珠宝。动作机械,姿势笨拙。如果她走进客厅——那里有一大块碧玉,她会把它扫落到地板上。倘若她跟你一起吃饭,而你放上一套你所珍爱的玻璃杯,她几乎肯定会把其中一只打成超级碎片。

不过,粗笨的外表掩盖了那颗柔弱浪漫、理想主义的灵魂。要发现这点需要花上一些时间,因为当你刚刚和她认识时,你会觉得她是个有趣的人。等你了解她多些时(她的笨拙此时已使你深受其害),她会让你恼怒。但当你最终发现一切时,你觉得自己笨死了,竟然对她一直没有看懂——她那颗灵魂在那里看着你,正透过那双浅蓝色的近视眼睛看你,羞怯怯的,但带着真诚,只有傻瓜看不到。那些雅致的棉布、泉水般的玻璃纱,还有那无瑕的丝绸,覆盖着的不仅是粗笨的身体,还有那颗纯洁的少女般的内心。这时,你忘了她打坏过你的瓷器,忘了她看起来像个穿着女装的男人。事实上,她就像一个小女孩,拥有一颗金子般的心,的确如此——如果说现实是可以看清的话,你这样看她,她也这样看待自己。当你了解她后,你会发现她单纯得像个小孩子。你对她有任何关注,她都会充满感激——这是让人难忘的;她的善良无穷无尽,你可以让她为你做任何事,不管多么令人讨厌,她都会做的,仿佛是你给了她一个努力做事的机会,是给她帮忙。她爱得无私,已到了罕见的程度。你知道,她的头脑从没有过不善或邪恶的念头。承认了这一切后,你会再说上一声:弗里斯迪夫人是个好女人。

但不幸的是,她同时是个十足的傻子。当你跟他丈夫见过面后,你就会发现这一点。弗里斯迪夫人是个美国人,弗里斯迪上尉是英国人。她出生在俄勒冈州的波特兰,直到1914年才第一次来到欧洲。当时,她的第一任丈夫刚刚过世,她进入了一家医院,然后到了法国。按照美国的标准,她不是有钱人,但按我们英国人的划分,她算是富裕阶层了。从弗里斯迪夫妇的生活方式看,我能猜出她一年的收入大概有三万美元。除了会送错药,包扎不必要的绷带,以及打破每一个易碎器皿外,我敢肯定,她是个值得赞扬的好护士。我认为她不会觉得工作过于令人生厌,而不愿主动去做,她当然从不偷懒,或者乱发脾气;我还认为,很多病人会有理由感谢她的款款柔情,而且,因为她那颗充满爱意和慈爱的金子般的心,会有很多人更勇敢地面对人生最后的痛苦,并进入到未知世界。在大战的最后一年,弗里斯迪上尉前来住院,由她护理。和平时期到来后,很快他们就宣布结了婚。他们在戛纳城后面的一幢漂亮的山区别墅住下来。不久,在里维埃拉的社交活动中,开始引人注目。弗里斯迪上校擅打桥牌,还是个有名的高尔夫高手,此外,网球打得也不错。他还有一艘帆船。到了夏天,弗里斯迪夫妇在群岛间举行精彩的聚会。结婚十七年后,弗里斯迪夫人仍然崇拜着自己长相英俊的丈夫。要不是她用那慢吞吞的美国西部调子给你讲他们整个的求爱经历,你可能很久都不会了解她。

“那属于一见钟情,”她说,“他被抬进来时,我刚好下班。我再次上班后,发现他正躺在我负责的一张床位上。哦,老天,我感到心里一阵剧痛。一时间,我以为我工作过度,太紧张了。他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看的男人。”

“他受伤严重吗?”

“哦,严格来说,他不是受伤。你知道,这是极离奇的情况。他经历了整个战争,曾一连几个月遭到进攻。当然,每天,他都遇到二十次险情。他是那种简直不知恐惧为何物的人,不过,他连刮伤都没有过,他得的是疔疮。”

看起来,是一次毫不浪漫的小伤痛促成了一段如火恋情。弗里斯迪夫人有些过于正经了,尽管弗里斯迪上校的疔疮引起了她极大兴趣,但要她告诉你疔疮在哪个具体部位,她总觉得有些困难。

“疔疮在他后背底部的正下方,甚至再远些。他不愿我给他包扎。英国人很羞怯,真是不可思议。这个我注意到很多次啦!疔疮让他感到极窘迫。你可能会想,在那个问题上——你可能明白我的意思,从我们第一次认识开始,我们的关系就能变得亲密起来。但不知为什么,情况并非如此,他对我非常冷漠。当我巡诊到他床边时,我呼吸急促、心脏怦怦直跳,我不明白我是怎么啦。我不是生来就笨拙的那种女人,我手里从不会掉东西,也不会打坏什么,但你可能不相信,当我给罗伯特送药时,我把汤匙掉到地上了,把玻璃杯打碎了,我想象不出他是怎么看我的。”

当弗里斯迪夫人给你讲述这些时,不笑几乎是不可能的。她相当甜蜜地笑了。

“我想,对你来说,这听起来太荒唐了。但你知道,我以前从没有过那样的感觉。我跟我第一任丈夫结婚时——哦,他是一名鳏夫,孩子已长大成人,他人很不错,也是州里最杰出的人物之一,但不知怎么回事,这次跟那次不同。”

“那你最后怎么发现你爱上弗里斯迪上尉了呢?”

“哦,我不要求你相信我的话,我知道这很可笑,但实际情况是,是另外一名护士告诉我的。她一告诉我,我当然就知道是真的了。一开始,我特别心烦,你知道,我对他一无所知。跟所有的英国人一样,他是个非常沉默的人,我只听说他有妻子,还有六个孩子。”

“那你怎么知道他没有妻子和孩子的呢?”

“我问过他了。他跟我说他是个单身汉,那一刻,我就决定,不管怎样,我都愿意跟他结婚。他承受着极大的痛苦——可怜的宝贝!你知道,几乎所有的时间,他只能趴着睡觉,仰面睡觉简直是一种折磨。至于坐下来——啊,当然,他想都别想。但我并不认为他的痛苦比我更甚。男人都喜欢紧身的丝绸织物和柔软蓬松的衣物——你知道我的意思,但条件太差了,我只能穿护士的制服。护士长是来自新英格兰的老姑娘,无法忍受有人化妆;那些日子里,我根本就不化妆,对此,我的第一任丈夫一点儿都不喜欢。当时,我的头发也不像现在这样漂亮,但他常常用那双极好看的蓝眼睛看着我,我想他一定认为我看起来太完美了。当时,他情绪非常低落,我想我应尽我所能让他振作起来。所以只要我能抽出几分钟的时间,我就去找他说话。他说,一想到像他这样一个强壮结实的小伙子一周周地躺在床上,而他所有的战友委身于战壕之中,他就受不了。每次跟他谈话,你都能意识到,他是那样一种人,从来不认为生命中有什么快乐比得上去子弹纷飞的战场,下一刻可能就是他生命的终结——对他而言,危险是一种刺激。我不妨跟你说,当我在图纸上记下他的体温时,我都会多增加一两个刻度,这样医生就会认为他比实际状况要差一些。我知道,他千方百计想让他们把他打发走,但我觉得,要确保他们不让他出院,对他才是公平的。当我说话时,他常常会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知道他期待着我们的聊天。我告诉他,我是个寡妇,无人需要依傍我。我还告诉他战争后,我考虑在欧洲定居。慢慢地,他变得不再那么拘束。他没有过多地谈论自己,而是跟我开起了玩笑——他是极有幽默感的,你知道。有时候我想,他真的喜欢我呢。终于,他被宣布说,身体恢复了,可以去服役了。在他临走前的那个晚上,他请我跟他吃饭,我很是吃了一惊。我设法向护士长请了假,然后我们开车去了巴黎。他穿着制服有多帅呦!你是想象不出的。我从未见过任何人看起来如此不凡,浑身上下散发着强烈的贵族气息。但不知为何,他并没像我想象的那样兴奋——他亟不可待地要回前线的。

“‘今晚怎么情绪不佳呀?’我问他,‘不管怎样,你的愿望实现了。’

“‘我知道,’他说,‘即使这样,我还是有些难过,你猜不出原因吗?’

“他的意思我简直不敢去想。我觉得最好还是开个玩笑。

“‘我不太善于猜东西,’我笑着说,‘如果你想让我知道,最好还是你来告诉我。’

“他低下了头,我能看出他有些紧张。

“‘你对我太好了,’他说,‘你对我的好意,我永远都没法对你表示感谢。你是我见过的最崇高的女人。’

“听到他那样说,我感到极其不安。你看英国人多有意思。在此前,他从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赞美的话。

“‘我只是做了一个称职护士需要做的事。’我说。

“‘以后还可以再见到你吗?’他问。

“‘那就看你了。’我回答。

“我希望他能听出我的嗓音在颤抖。

“‘我不愿离开你。’他说。

“我几乎说不出话来了。

“‘你需要离开吗?’我问。

“‘只要国王和国家需要我,我就为他们效劳。’”

当弗里斯迪夫人说到此处时,她浅蓝色的眼睛里溢满了泪水。

“‘战争不会永远持续下去的。’我说。

“‘当战争结束时,’他回答道,‘就是我还活着,我也是一文不名。我甚至不知道怎样开始谋生。你是个非常富有的女人,而我是个穷光蛋。’

“‘你是个英国绅士。’我说道。

“‘当世界进入了民主时代,那个还很重要吗?’他痛苦地说。

“在此之前,我都差点儿要号啕大哭起来。现在他说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妙。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他认为向我求婚是不够光彩的。我能感觉到,他宁愿去死,也不愿让我认为他觊觎我的钱财。他是个好人。我知道我不值得他追求。不过我明白,如果我想得到他,就必须要采取主动。

“‘假装不喜欢你并不好,因为我是喜欢的。’我说。

“‘不要再让我为难了。’他用嘶哑的声音叫道。

“我想我快死掉了,当他说这句话时,我感到我是如此地爱他。它让我知道了我想知道的一切。我伸出了我的手。

“‘你愿意跟我结婚吗,罗伯特?’我仅仅问。

“‘艾莉娜。’他叫道。

“就在这时,他告诉我,从见到我的第一天起,他就爱上我了。起初,他并没有当真,他想我不过是名护士,或许跟我来场风花雪月倒是可以,但后来他发现我不是那种女人,而且还有些钱,他下定决心压制住自己的爱情。你看,他当时认为结婚是不可能的。”

弗里斯迪上尉竟想跟她打情骂俏,或许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让弗里斯迪夫人感到受用的了。有一点是肯定的:还没有任何人不顾脸面地向她求婚,尽管弗里斯迪也没有,但一想到他毕竟产生过这个念头,她就得到了无尽的满足感。在他们结婚以后,艾莉娜的亲戚们——那些难缠的西部人曾建议说,她的丈夫应该去工作,而不是靠她的钱养活自己,弗里斯迪上尉完全赞同。他提出的唯一的提议是:

“有些事情,一名绅士是不应该涉足的,艾莉娜,其余的任何事情我都乐意做。上帝知道,我并不看重那类事情,但是如果一个人是位有地位的先生,他就没法不去做——都滚他的蛋——特别在当今的日子里,一个人有些东西的确是属于他那个阶级的。”

艾莉娜认为在那漫长的四年里,在又一次战争的血腥战场上,他置生命危险于不顾,为自己的国家已经奉献得够多了。她太为他骄傲了,不能让人说他是个追逐财富者,跟她结婚就是为了她的钱。她决定,如果他能找到适合做的事情,她是不会反对的。不幸的是,那些可以做的都是些无足轻重的工作,但他并没有自作主张地推辞掉。

“你决定好了,艾莉娜,”他跟她说,“你只需说出那个词,我会接受的。我要让可怜的老总督在坟墓里转过身来,看着我做这份差事,不过也是没办法,我首先要对你负责。”

艾莉娜不愿意听他说这样的话,渐渐地,就不再想着让他去工作了。弗里斯迪夫妇一年的大部分时间住在里维埃拉的别墅里,很少回英国。罗伯特说,战争以后,英国就不是绅士待的地方,那些好小伙子(统统都是白人,少年时期就经常混在一起),全都死在了战场上。他本来希望在英国过冬,一周三天以阔恩素肉为食,这是可以为人提供活力的。不过可怜的艾莉娜,在那些狩猎人群中备受冷落,他没法让她做出这种牺牲。艾莉娜愿意牺牲,但弗里斯迪上尉没有同意。他不像过去那样年轻了,他的狩猎生涯也就随之终止。饲养锡利哈姆犬和浅黄奥平顿鸡让他得到很多的满足。他们拥有大片的土地。房子矗立在高原之上的一座山顶上,三面被森林环绕,前面是一座花园。艾莉娜说,当她看着他穿着旧呢裤跟养狗人(也看鸡)一起绕着庄园走来走去时,她从来没有这样幸福过。就在此时,在他身上,你能看到他之前的一代代乡绅的影子。看他跟养狗人长久地谈论着浅黄奥平顿鸡,艾莉娜的心底被触动了,她感到开心。不管怎样,他似乎正在跟总看守人谈论那些野鸡呢。对锡利哈姆犬,他也同样感到焦虑,仿佛对这群猎犬,你不由自主地觉得他应该更了解些才是。弗里斯迪上尉的曾祖父曾是摄政时期的一个花花公子,他把那个家庭毁掉了,不得不把所有的庄园卖掉。在什罗浦郡,他们曾经有一处极好的古老园子,卖了几个世纪了,已不再属于他们,但艾莉娜还是想去看看,不过弗里斯迪上尉说,这会使他感到无限伤痛,因而从没带她去过。

弗里斯迪夫妇待客极多。弗里斯迪上尉是个葡萄酒鉴赏行家,对自己的酒窖一直引以为豪。

“他父亲以拥有全英国最好的味觉而闻名,”艾莉娜说,“他继承了这一点。”

他们大部分朋友是美国人、法国人和俄罗斯人。罗伯特发现,他们在整体上要比英国人更有趣。他喜欢的每个人艾莉娜都喜欢。罗伯特觉得英国人都不太达标。以前他认识的大部分人要么喜欢射击,要么喜欢狩猎,要么喜欢捕鱼,现在,可怜的人,全都破产了。尽管他不是个势利小人——谢天谢地——但他还是不想让妻子混迹于那些从未耳闻过的暴发户群体中。弗里斯迪夫人没有如此挑剔,但她尊重他的偏见,钦佩他的特立独行。

“当然,他有自己的奇思异想,”她说,“但我想,顺从他只是我对他表现出的一种忠诚。如果你知道他来自哪个人群,你就会明白他的这些想法是多么自然。我们结婚这么多年来,我就见他恼怒过一次。当时是在一家赌场,一个小白脸走上前来请我跳舞,罗伯特几乎将他打倒在地。我告诉他,那个可怜的小家伙只是在做他的工作,但他说,他不能让他那样的贱猪找他妻子跳舞。”

弗里斯迪上尉有很高的道德价值观,他庆幸自己不是心胸狭隘之人,但一个人应该讲究原则。不能因为他住在里维埃拉,就跟那些酒鬼、浪子和堕落者不分彼此。对非法性行为,他没有嗜好,他也不愿意艾莉娜跟那些名声可疑的女人交往过密。

“你知道,”艾莉娜说,“他是个完全高尚的人,也是我认识的人群中最正派的人。如果他有时候看起来有些偏执,你就一定要记住,他自己不愿做的事,从不会麻烦别人的。不管怎样,人们总是钦佩一个原则性强的人——无论代价如何,他都要坚持自己的原则。”

当弗里斯迪上尉跟艾莉娜说,那个你到处都会碰到、认为相当令人愉快的某某之人,其实并不是什么好货色,她知道这时候坚持自己的看法没有用处,对丈夫最后做出的判断,她打算听从。结婚近二十年了,有一点她是确切无疑的,如果不是别的,那只能是——罗伯特·弗里斯迪属于那种完美的英国绅士。

“上帝创造的万物中,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他更好的。”她说。

麻烦也在于此:弗里斯迪上尉是一个近乎过于完美的英国绅士。他四十五岁了(要比艾莉娜小上两三岁),但仍英气逼人,一头浓密的灰色鬈发,漂亮的髯须,健康、黝黑的皮肤(经常在户外经风历雨的人才会拥有)。他身材挺拔清瘦,肩膀宽阔。无论怎么看都像一名战士。他说话直率,待人热诚,笑声爽朗且毫无保留。他的谈吐,他的举止,他的着装都是如此鲜明,让你难以置信。作为一名乡村绅士,他是这样非同一般,让你觉得他更像一名演员在进行精彩绝伦的演出。当你看到他在克鲁瓦塞特散步时,嘴里衔着烟管,身着短灯笼裤和在荒野才穿的花呢外套,极像一名英国运动员,你一定会惊讶不已。至于跟人交流,即使你觉得他说话武断,结论陈腐、浅薄,虽表现亲切、修养良好,但又显得愚蠢——这些都是这位退役军官再明显不过的特点,你也会忍不住想,那都是他装出来的。

当艾莉娜听说山脚下的房子让弗雷德里克爵士和哈代女士买去了,她非常高兴。这位近邻跟罗伯特属于同一个群体,这对他有好处。她向她在戛纳的朋友打听他们。情况似乎是这样:弗雷德里克爵士的一个叔父最近过世了,他继承了他的从男爵爵位,他前来里维埃拉交遗产税,要在这里待两三年。据说他年轻时非常放荡不羁,到戛纳时已经五十多了,但现在他跟一个非常不错的小女人体面地结了婚,并有了两个小男孩。可惜的是,哈代夫人以前是个女演员,但大家都说她行为端正、贤淑高贵,你根本不可能猜到,她曾在舞台上演出过。弗里斯迪夫妇是在一次茶会上见到她的,弗雷德里克爵士没有参加。罗伯特承认,她看起来是那种很正派的女人。艾莉娜希望邻居间亲近些,因而邀请他们前来一起吃顿午饭。日子安排好了。弗里斯迪夫妇派了很多人去迎接他们,但哈代夫妇来得很晚。一见面,艾莉娜就对弗德雷里克爵士印象不错。他比她想象的年轻得多,头发剪得很短,没有一丝白发。事实上,他身上有股男孩子气,很是迷人。他身材略显单薄,个子还不如她高,但他的眼睛明亮而友好,总是笑眯眯的。她注意到,他戴的是皇家护卫队的领带——罗伯特有时也会戴,穿着也不像罗伯特那样讲究——罗伯特看起来总像是刚刚从陈列窗里走出来。他穿的都是旧衣服,好像一个人怎么穿戴无甚要紧。艾莉娜基本确信,他有点像年轻人一样疯狂,当然,她无意去责怪他。

“我得把我丈夫介绍给你。”她说。

她喊了一声。罗伯特正在露台上跟其他客人说话,没注意到哈代夫妇前来。他走上前去,亲切、热诚而优雅(这份优雅一直是艾莉娜所迷醉的)地跟哈代夫人握手,然后又转向弗雷德里克爵士。后者有点迷惑地看着他。

“我们以前没见过吗?”他问。

罗伯特沉着地看着他。

“我想没有。”

“我发誓,你的面容我是见过的。”

艾莉娜感觉到她的丈夫怔了一下,立刻意识到出了什么问题。这时,罗伯特笑了起来。

“听起来太无礼啦!我坚信,我这辈子都没见过你,或许我们在战争中遇见过,但那时见过的人也太多了,是不是呀?来杯鸡尾酒吗,哈代夫人?”

午餐期间,艾莉娜注意到哈代一直在看罗伯特。显然,他在试图想起在哪里见过他。罗伯特在忙着招待身边的两位女客,没注意到哈代的眼神,他的朗朗笑声响彻在整个房间。他是个极好的主人。艾莉娜一直欣赏他在社会交际中的责任感——不管身边的女人多么乏味,他都对她们殷勤备至。不过,等客人走后,罗伯特的快乐就会一落到底,好像一件披风从肩膀上滑落下来。这时,她会感觉到他心里是烦躁的。

“公主是不是很讨人厌?”她体贴地问。

“她是个邪恶的老女人,不过别的方面还行吧。”

“弗雷德里克爵士竟认为认识你,太可笑了。”

“我这辈子都没正眼瞧过他,不过对他我是知根知底的。艾莉娜,如果我是你的话,除非万不得已,我再也不会跟他有什么交往了。我认为他没资格跟我们来往。”

“但是他们家是英国最古老的从男爵爵位的世袭者,我们在《名人录》中查看过的。”

“他是个声名狼藉的流氓。我从来没想到哈代上尉——”罗伯特自我纠正道,“我知道他过去叫弗雷德·哈代,现在成为弗雷德里克爵士了。我再也不容许你请他到我们家来。”

“为什么,罗伯特?我正要告诉你我觉得他很有魅力呢。”

这一次,艾莉娜觉得丈夫太过分了。

“很多女人都这样觉得,结果让她们大破其财。”

“你知道人们是怎么说话的。耳听为虚,不能全信的。”

他握住她的一只手,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

“艾莉娜,你知道,我不是背后乱嚼舌头的那种人。我所了解的关于哈代的情况,我不想让你知道。我只能跟你说,相信我的话,他那样的人,你是不适合知道的。”

这样一个请求,艾莉娜没法不听。罗伯特如此信任自己,这让她极为感动。罗伯特也知道,遇到了危机,就只能依靠于她的忠诚,而她是不会让自己失望的。

“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绝对正直的品格,罗伯特,”她严肃地回答,“如果你觉得你可以告诉我,你会告诉我的。不过,即使你现在想让我知道,我也不让你说了——好像我对你的信任不如你对我多一样。我愿意听从你的判断,我向你保证,哈代夫妇再也不会进这个门了。”

不过,当罗伯特打高尔夫球时,艾莉娜经常一个人出去吃午饭,所以屡次会碰到哈代夫妇。她对弗雷德里克爵士很冷淡,因为罗伯特不喜欢他,她也必须如此。但他根本没注意到这个,就是注意到了也不会介意。他对她特别好,她也发现他很容易相处。一个男人毫不隐讳地认为,女人是放荡的,但又是甜美的,同时他的举止又是那样令人愉悦,要讨厌这样一个男人非常困难。或许她不适合了解他,但她又忍不住喜欢他那棕色眼睛里透出的眼神——它带着些嘲讽,使你不得不保持警惕,但又那样亲切,让你不会觉得它对你有什么恶意。不过,关于他的说法艾莉娜听得越多,她越意识到罗伯特的正确。他就是个肆无忌惮的流氓!他们甚至提到了那些女人的名字——她们为了他抛弃了一切,但一旦对她们厌倦了,他便无情地把她们一脚踢开。他现在看起来是安稳下来了,对妻子和孩子都忠诚有加,但豹子身上的斑点能改变吗?哈代夫人很可能只是比那些绯闻女人更能承受些罢了。

弗雷德·哈代一向不太走运。漂亮女人,十一点游戏,还有总把赌注下错的倒霉习惯,让他在二十五岁时就走上了破产法院,不得已辞去了自己的职务。那时,让那些迷恋于他、青春不再的女人满足自己的肉欲,他一点儿都不感到羞耻。但是,战争开始了,他又回到原来的团里,并获得了“优异服务勋章”。然后,去了肯尼亚。在那里,他成了一起臭名昭著的离婚案的共同被告。他用一张支票摆脱了麻烦,随后离开了肯尼亚。他对诚实的理解非常随便。买他的车或马都不安全,他向你热情推荐香槟,你最好离远点。当他施展颇具鼓动性的魅力劝你做一笔投机买卖时,你尽可以确定,不管他能从中赚多少,你必然一无所得。前前后后,他做过汽车销售员、场外经纪人、佣金代理商和男演员。倘若世上尚有正义存在,那他就应该身陷囹圄,或至少住到贫民窟里去。但命运开了个惊天玩笑,让他继承了从男爵爵位和一笔充足的财富!四十好几了,他终于结了婚,妻子美丽而聪慧,后来又生了两个健康、漂亮的孩子。未来带来了一切:财富、地位和体面。对待生命,他并不比对待女人更当回事,但生命同女人一样对他青眼相加。回忆往昔,他感到心满意足——逍遥自在,尽享人生的起伏变换;而如今,他身体康健,内心安宁,他打算像个乡绅那样安定下来;他妈的,至于孩子,该怎么养就怎么养吧;等到选区的那个老家伙呜呼哀哉了,哎呀,就到议会做议员喽!

“我可以告诉他们一两件他们不懂的事情。”他说。

他或许是对的,不过他继续往下想:那一两件事,他们可能不太想知道呢。

一天下午,日落时分,弗雷德·哈代进了克鲁瓦塞特大道上的一家酒吧。他是个热衷于社交的人,不喜欢一个人饮酒,所以他向四周瞧了瞧,看看有没有认识的人。这时,他看见了罗伯特——他刚打完了高尔夫,正在那里等艾莉娜。

“你好,鲍勃,来一杯如何?”

罗伯特吃了一惊。在里维埃拉没有人叫他鲍勃。当他看到是谁时,他生硬地回答道:

“我刚喝过了,谢谢。”

“再喝杯吧。我那老太婆不让我在两餐之间喝酒,不过只要能摆脱开她,我一般都会溜进来,在这个时间喝上一杯。我不知道你怎么想,我的感觉是,上帝创造出六点这个钟点来,就是让男人喝酒的。”

他一屁股坐在罗伯特身边的一把皮制大扶手椅上,叫来了侍者,然后冲罗伯特温和而迷人地笑了笑。

“老伙计,自我们初次见面来,情况变化好大呀,是不是?”

罗伯特微微皱了皱眉,刺了他一眼——评论家把这个眼神定性为“警觉”。

“我不知道你究竟啥意思。据我所知,三四周前,你和你夫人大发好心到我家来吃饭,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别说了,鲍勃。我早见过你了,我有数。刚开始我还有点儿迷惑,但马上就想到了。你就是布鲁顿大街汽修厂的那个洗车工,我以前常在那里停车。”

弗里斯迪上尉放声大笑起来。

“对不起,你搞错了。我从没听过如此可笑之事。”

“我的记忆力极好,见过的面孔从来都不会忘记。我敢打赌,你也记得我。当时,我嫌麻烦不愿意把车从公寓拖到修理厂,都是你帮我拖过去的,半克朗的硬币我可给了你不少。”

“你绝对在胡说八道!你到我家我才第一次见到你。”

哈代咧开嘴,快活地笑起来。

“你知道我是个柯达相机的狂热爱好者。在不同时期,我拍了多本快照。你当时站在我刚买的那辆两座汽车旁拍过一张,如果我把它找出来,你会不会感到惊讶呢?那时你虽然穿着工装裤,脸上也不太干净,但人很帅气。当然,你现在发福了,头发也变得花白,留了胡子,但还是那个小伙子。错不了。”

弗里斯迪上尉冷冷地看着他。

“你一定看错了,我们的相貌碰巧了有些相似而已。你给半克朗的那个人是其他人。”

“那好吧。一九一三到一九一四年期间,你如果不在布鲁顿大街的汽修厂,那你在哪里?”

“我在印度。”

“是在团里吗?”弗雷德·哈代又咧嘴大笑起来。

“我在练习射击。”

“你撒谎。”

罗伯特的脸红涨起来。

“这个地方不是用来打架的,如果你认为,我到这里来就是受你这种醉醺醺的猪猡侮辱,那你错了。”

“你不想听听我知道的你的其他情况?一些东西是怎样想起来的,你是知道的。我记住的太多啦!”

“我丝毫没有兴趣。我告诉你,你完全搞错了。你把我当成别人了。”

不过,他没有想走的意思。

“即使在当时,你仍有些懒散。记得有一次,我一大早来到了乡下,告诉你九点前把车洗好,但时间到了后,车没洗完,我大吵大闹了一番。老汤普森当时跟我说,你父亲是他的一个朋友,他是出于怜悯才接收你的,因为你当时正贫困潦倒。你父亲是一家酒吧的酒侍——怀特酒吧,还是布鲁克酒吧?我记不得了,你也在那里做侍童。后来你加入了冷溪近卫团,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一个家伙把你带出来做了他的跟从。”

“太奇妙了!”罗伯特轻蔑地说。

“我还记得,有一次我休假在家,去了修理厂,老汤普森告诉我说,你应召进入了皇家陆军服务团。除非万不得已,你是不会去冒险的,是不是?我听到的关于你那些战壕里的英勇故事,你是不是有点儿吹牛哪?我猜你的确获得了军官任命,那个也是伪造的吗?”

“我当然获得了任命。”

“呦,当时,那么多滑稽人物都获得了任命。不过,老伙计,别忘了,只要能进入皇家陆军服务团就行。如果我是你,我是不会戴那个皇家护卫队领带的。”

弗里斯迪上尉本能地伸手碰了碰领带。弗雷德·哈代用讥讽的眼神望着他——尽管他的皮肤晒成了褐色,但他肯定他的脸已经苍白了。

“我戴什么样的领带与你无关。”

“不要太急躁,老伙计。这么气势汹汹的,没道理呀!我掌握了你的底细,不过并不打算出卖你,你干吗不坦白交代呢?”

“我没什么可交代的。我告诉你,全错了,荒唐!我警告你,如果我发现你散布这些流言蜚语,我立刻起诉你诽谤。”

“别说啦,鲍勃。我不会散布任何流言的。你不会认为我想这样做吧?我觉得这件事就是一个玩笑,我对你没恶意。我自己就喜欢来点儿冒险,你能如此瞒天过海、虚张声势,我佩服。起初你只是个小侍童,然后当了骑兵、跟从、洗车工,而看看你现在:一个优雅的绅士,有座大房子,招待的全是里维埃拉的大人物,高尔夫锦标赛出手就赢,还是航海俱乐部的副会长,而且我知道的还不全。在戛纳,你是个厉害角色,你没过错。真是太惊人了!在过去,我也曾做过一些荒诞不经的事,但你更有魄力呵!老伙计,我要脱帽向你致敬。”

“我希望配得上你的夸奖,但我做不到。我父亲曾在印度骑兵队里待过,我至少生下来就是个绅士。我的职业生涯可能不够耀眼,但也没有什么让我羞愧的。”

“哦,不要说了,鲍勃。我不会泄密的,你知道,对我那老婆子我也不会。对女人原先一无所知的东西,我根本不会跟她们说的。相信我,如果连这个都无法遵循,我遇到的麻烦那就更大了。我本来想,你身边应该有个人,你能与他轻松相处。如果老是不能放松,那岂不会造成损伤?你疏远我真是太愚蠢了,我没有你的丝毫把柄,老伙计。我现在是个从男爵爵士,也有土地,这没错,但我也曾身处困境,没有锒铛入狱对我来说,就已经是个奇迹了。”

“很多其他人都觉得这是个奇迹。”

弗雷德·哈代狂笑起来。

“对我来说是个奇迹,老伙计。尽管如此,如果你不介意我这样说的话,我认为,你告诉你妻子说我不是适合她交往的人,这样说有点儿过了。”

“我从来没说过这类话。”

“哦,没错,你说过的,她是个了不起的老妇人,但有点多嘴多舌,我没说错吧?”

“我不想跟你这样的人谈论我的妻子。”弗里斯迪上尉冷淡地说道。

“哦,不要跟我耍该死的绅士派头,鲍勃。我们两个都不咋样,就这么回事。如果你稍微有点儿幽默感,我们相处起来就会非常快乐。你谎话连篇、大言不惭、骗人成性,但在你妻子面前,你看起来光鲜体面,这对你有好处。她爱你爱得一塌糊涂,是不是?有意思啊,女人!她是个非常好的女人,鲍勃。”

罗伯特的脸又涨红了,他握紧了拳头,从椅子上半欠起身来。

“去你妈的,不许再谈论我的妻子。如果你再提她的名字,我保证把你打翻。”

“哦,不,你不会的。你是名好绅士,不会打一个个子比你小的伙伴。”

哈代嘲讽道,同时观察着罗伯特,如果那个硕大的拳头砸过来,他随时准备躲开。但他吃惊地看到自己的话起了作用,罗伯特坐回到了椅子里,松开了拳头。

“你是对的。不过,只有卑鄙的人才会跟你做交易。”

这个出人意料的回答让弗雷德·哈代轻声笑起来,但他看到,这个男人就是这个意思。他一副极肃穆的样子。弗雷德·哈代不是傻子,如果不是靠浑身的那股聪明劲儿,他不可能比较舒服地活过二十五岁。现在,他吃惊地盯着这个强壮结实的人——他看起来跟典型的英国运动员如此相像——又坐到椅子上,他突然间明白了,这绝不是个普通的骗子,掌控了一个愚蠢的女人,让他过上奢华和无聊的生活。那个女人只是他用来达到更大目的的工具。他迷醉并执着于自己的理想而肆无忌惮,无所不用。或许,当他在那个时尚酒吧做侍童时,这个想法就有了。那些会员们的悠闲自在、轻松随意,可能让人感觉极好。后来,他当了骑兵,做了跟从、洗车工,见到了一个迥异世界的很多人物,他带着模糊的崇拜心理看着他们,这时,他的心里可能充满了羡慕和嫉妒。他希望自己能像他们那样,成为其中的一员。这个理想萦绕在脑际,让他魂牵梦绕。他希望那样——真是可笑,可悲的人——他竟想做一名绅士。不过,战争及军官任命给他带来了机会。艾莉娜的钱财使他的心愿得以达成。可怜的家伙!他花了二十年把自己假扮成什么人物,其唯一的价值就是他没有到处炫耀。太可笑了,太可怜啦!虽然无意如此,弗雷德·哈代还是把掠过脑际的想法说了出来。

“可怜的老兄。”他说。

弗里斯迪迅速地看了他一眼,他没弄明白那话什么意思,说话的语气也不懂。他又一次脸红了。

“你那样说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

“我认为我们没必要再谈了。显然我没法让你相信你搞错了。我只能再重复一次,你说的话没有一句是可信的。我不是你认为的那个人。”

“好吧,老伙计,随你的便吧。”

弗里斯迪把侍者喊了过来。

“你喝的酒要我帮你付钱吗?”他尖刻地问道。

“是的,老伙计。”

弗里斯迪大方地递给侍者一张纸币,告诉他零钱不用找了,然后一言不发地大步走出了酒吧,没再看弗雷德·哈代一眼。

到罗伯特葬身火海那晚之前,两人再也没有见面。

冬去春来,里埃维拉的花园变得五彩斑斓。然后,夏天又到了。沿里埃维拉海岸的各个城镇,天气开始炎热起来,阳光明亮,热气蒸腾,让人血流加速;妇女戴着草帽、穿着睡衣走来走去,海滩上人满为患,男人身着泳裤,而女人几近裸身,躺在阳光下。晚上,克鲁瓦塞特大道上的酒吧里挤满了躁动不安而又吵吵闹闹的人群,肤色各样,如同春天的花朵。一连几周没下雨了,沿岸已经发生了数次森林火灾。罗伯特·弗里斯迪好几次用热烈的、开玩笑的口吻说,万一他们自己的树林发生了火灾,那逃生的机会会很小呦。有一两个人建议他把房后的一些树砍掉,但他不忍心去砍:当年弗里斯迪夫妇买下这座房子时,那些树木长势不佳。现在,一年年过去了,那些死树已被砍掉搬走,剩下的树空间充足,没有害虫,长得非常茁壮。

“啊,把哪一棵砍掉都像剁掉我的腿。在百年老树中,这些一定都是最好的。”

七月十四日那天,弗里斯迪夫妇到蒙特卡洛参加了一场庆祝晚宴。员工们获假去了戛纳。这天是美国国庆节。到戛纳后,他们在室外的悬铃树下跳舞,还放了烟火,远近的人们都来了,大家玩得非常开心。哈代夫妇把仆人们也打发出去了,只剩下他们一家几口人在家,两个小孩子已经上床。弗雷德在玩佩信斯,而哈代夫人在织一块椅子用的小花毯。突然,门铃响了,有人大声敲门。

“到底谁在家?”

哈代走到门口,看到一个小男孩,告诉他说,弗里斯迪家的树林起火了。村里已经有人跑去救火,但他们需要一切帮助,问他能不能前去。

“我当然要去。”他急忙回到屋里告诉妻子,“把孩子叫醒,让他们上来看看热闹。确实,这么干旱的天气,是要着火喽。”

他匆忙出去了。男孩跟他说,他们已给警察局打了电话,他们说会派人过来。有个人在给蒙特卡洛打电话,让弗里斯迪上尉知道。

“他需要一个小时才能赶回来。”哈代说。

他们跑着前去,看到了天上的火光。到了山顶,已经烈焰滚滚。没有水,他们只能争取尽力把火扑灭。有几个正在灭火,哈代也加入了其中。但刚扑灭了一片灌木,另一片又噼里啪啦地着起来,还没等看清,就已烧成一片明亮的火海。火势吓人,工人们无计可施,被逼着慢慢后退。这时,又起了一阵微风,火星又散落到其他灌木从中。一连几周的干旱,使一切都干燥得如同火绒。火星一落到树上、灌木上,火焰便腾地升起。如果说,看到高达六十英尺的冷杉树像火柴杆一样怒燃,让人感到的不是恐怖,那就只能是让人心生敬畏。灭火的最好方式是把树木和灌木砍掉,但人手不够,而且只有两三个人有斧子。现在只能寄希望于军队了,过去发生森林火灾时,都是他们出动,但军队还没到。

“他们再不快点到,房子就保不住了。”哈代说。

他看到了妻子,她带着两个小男孩来了,便跟他们打了招呼。他的脸熏得乌黑脏乱,汗水不停地沿脸颊滚下。哈代夫人跑上前去。

“哦,弗雷德,狗——还有鸡。”

“确实是。”

狗舍和鸡栅在房子后面的一片空地上,树木已经砍掉。这群可怜的动物早已吓傻了。哈代把它们放出来,它们飞快地跑到了安全地带——只能让它们自己换地方了,以后再围拢好了。现在,火光从很远的地方就能看到,但军队依然没有到来。救火者的小小身躯在不断逼近的火焰面前是那样软弱无力。

“如果那些该死的士兵再不快点到,这房子就完了。”哈代道,“我想我们最好把里面的东西尽量搬出来。”

这是座石头房子,周围一圈木制游廊——它们会像引火木一样点燃。弗里斯迪的仆人现在到了。他把他们召集过来,他妻子和两个男孩也上前帮忙。他们把那些能搬得动的都搬到了房子前面的草坪上:亚麻织品、银餐具、衣服、装饰品、图画,还有家具。最后,军队终于到了,两车人。他们开始有条不紊地挖掘沟渠、砍倒树木。有一名军官负责指挥。哈代给他指出了危险所在,请他首先把房子周围的树木砍掉。

“房子不管它,”他说,“我必须保证火势不会蔓延到山下。”

蜿蜒的山路上看到有车灯正朝这边快速赶过来。几分钟后,弗里斯迪夫妇从车里跳了下来。

“狗呢?”他叫道。

“我把它们放出去了。”哈代回答。

“哦,是你。”

一开始看到那个肮脏的家伙——他的脸让熏烟和汗水搞得脏兮兮的了,他没认出是弗雷德·哈代。他愤怒地皱起眉头。

“我想房子可能会着火,我把能搬的东西都搬出来了。”

弗里斯迪看了看在燃烧的树林。

“哦,我的树完蛋了。”他说。

“士兵们正在山侧奋战,他们在争取保住另一家住宅。我们最好过去看看可以救点儿什么。”

“我会去的,你不需要。”弗里斯迪暴躁地叫起来。

突然,艾莉娜痛苦地喊叫起来。

“啊,看!房子!”

从他们站着的地方,看到房后的游廊倏地燃烧起来了。

“不要紧,艾莉娜。房子不会着火的,只有那些木头东西会点着。给我拿着外套,我过去帮帮士兵们。”

他把晚礼服脱了下来,递给了妻子。

“我也跟你去,”哈代说,“弗里斯迪夫人,你最好过去看看你家的那些东西。我想我们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搬出来了。”

“谢天谢地,我的大部分珠宝我都戴在身上了。”

哈代夫人是个通情达理的女人。

“弗里斯迪夫人,我们把仆人们叫过来,把那些搬得动的东西搬到我家去吧。”

两个男人朝士兵们干活的地方走去。

“你把那些东西从我房子里搬出来,真是太好了。”罗伯特生硬地说道。

“没啥。”弗雷德·哈代回答道。

他们走了没多远就听到有人喊。他们转过头来,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个女人追了上来。

“先生,先生。”

他们停下来,那个女人张开着双臂冲过来。她是艾莉娜的女仆,有些发狂了。

“小朱迪。朱迪。我们出去时,我把她关在屋里了。她正处在发情期,我把她放在仆人的浴室里了。”

“上帝!”弗里斯迪叫道。

“是什么?”

“艾莉娜的狗。无论怎样,我得救她出来。”

他转过身,朝房子方向跑去。哈代抓住他的胳膊,拉住了他。

“不要做大傻瓜,鲍勃!房子着火了,你不能进去。”

弗里斯迪奋力挣脱着。

“让我去,你个混蛋。你想想,我能让一只狗活活烧死吗?”

“啊,闭嘴。这不是演戏时间。”

弗里斯迪摆脱开了哈代,但哈代扑到他身上,用胳膊抱住了他的腰。弗里斯迪握紧拳头,使出最大的力气,朝哈代脸上砸去。哈代摇晃了一下,松开了胳膊,弗里斯迪又砸了一下,哈代倒在了地上。

“你个下贱暴发户。我给你看看,一个绅士是怎么做的。”

弗雷德·哈代慢慢地站起来,摸了摸脸,感到很疼。

“上帝,明天我的眼圈要发青了。”他颤抖了一下,有点儿头晕。女仆突然歇斯底里地哭叫起来。他愤怒地叫道:“闭嘴,你个荡妇!什么都不要跟你的女主人说。”

弗里斯迪看不见了。一个多小时后才又找到他。他们发现他躺在浴室外面的楼梯平台上,死了,胳膊上抱着也已死去的锡利哈姆犬。哈代看了他好久方开口。

“你个傻瓜,”他从牙齿缝里愤愤地嘟哝道,“真是他妈的傻瓜!”

他的自欺欺人最终让他付出了代价。正如一个犯下罪恶的人,最后上了绞刑架,所以他就是一个无助的奴隶——他撒谎撒了如此之久,以至他都相信了自己的谎言。鲍勃·弗里斯迪这么多年来一直把自己装扮成绅士,但到头来,他忘记了一切都是假的。他习惯性地被那颗愚蠢的头脑驱使做那些他认为一个绅士应该做的一切。他不再知道赝品和真品之间的区别,为了虚假的英雄主义,他付出了自己的生命。但弗雷德·哈代必须把这个消息告知弗里斯迪夫人。她正和他妻子坐在山脚下的别墅里,她还认为罗伯特正在和战士们一起砍树、清除灌木呢。他尽可能缓慢地告诉她,但必须得告诉她,必须说出一切真相。刚开始,她似乎没有听懂他的意思。

“死了?”她叫道,“死了?我的罗伯特?”

这时,弗雷德·哈代,这个放浪之人、愤世嫉俗者、厚颜无耻的流氓,抓住她的手说了一句话——这句话足以让她承受住内心的悲痛:

“弗里斯迪夫人,他是个非常勇敢的绅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