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又只剩伯莎一个人了,往事如潮水般涌来。逝去的岁月一幕幕浮现在眼前,伯莎清晰地看到了初恋的时光——去农场拜访爱德华的时候,就在那个夜晚,那扇莱伊府的大门前,爱德华请求她嫁给他。她回想起投入他怀抱时的狂热。她忘记了刚刚死亡的那个真实的爱德华,回忆着那个高大壮实的年轻人,那个让她如痴如醉的年轻人。她的激情回来了,铺天盖地。壁炉架上放着一张爱德华那时的照片,这张照片在她眼前摆了这么多年,但她却从来没有留心过。她拿起来,贴在胸口,吻它。万千往事涌上心头,她仿佛看到他站在眼前,还是当年的模样,英姿焕发,健壮有力,她感觉他的爱可以保护她,让她免于受到任何伤害。

但如今这有什么用?

“现在为时已晚,如果我重新开始爱他,必然是疯了。”

伯莎的心里升起悔恨的感觉,仿佛魔鬼用铁钳勾住了她的心,撕心裂肺般的疼。哦,她不能再冒陷进悲伤的危险,她受过的苦已经够多了,她必须把痛苦扼杀在萌芽中。她不敢让现在的事物在未来的岁月中成为狂热依恋的源泉。唯一的办法是,毁掉所有可能让她触景生情的东西。

她拿起那张照片,不敢多看一眼,把它从相框中取出来,飞快地撕成碎片。她环视着房间,四下搜寻。

她自言自语:“我不能留下任何东西。”

她看见桌上有一本相册,里面有爱德华所有年龄段的照片:从蓄着长长鬈发的小孩,到穿灯笼裤的调皮小子,再到学生时代的男孩,最后是她当年心爱的爱德华。当初度蜜月的时候,她劝爱德华在伦敦留影,于是他照了半打姿势各异的相片。伯莎撕毁一张张照片时,感觉心都要碎了。她竭尽全力,才遏制住自己疯狂亲吻它们的念头。她娇嫩的手指因为撕毁照片而疼痛不已。不一会儿,它们全部成了壁炉中的碎屑。然后,她用同样的方法处理了爱德华写给她的信,点燃了壁炉。她盯着纸片,卷曲、焦枯、燃烧,直至成为灰烬。

她跌坐在椅子上,一番心里斗争之后已经全身无力,但很快又振作起来。她喝了一点儿水,让自己镇定下来,等待一场更为严酷的考验。她知道,她将来的安宁全部指望接下来这几个小时了。

现在夜色已深,外面暴雨倾盆,疾风从光秃秃的树之间呼啸而过。风不停地吹打着窗户,发出一种近似人类的尖叫,伯莎又惊又怕。即将要着手去做的事情让她深深地恐惧,但另外一种更大的恐惧驱使她继续前进。她拿起一根蜡烛,打开门,听了一下。没有人,只有狂风发出悠长而单调的声音。树枝打在人行道旁边的窗户上,发出恐怖的“啪啪”声,好像有看不见的鬼魂在附近。

有死人在的场合,生者总感觉周围的气氛中充满着某种新鲜可怕的东西。神经敏感的人对于周围的某样东西,或无形之中发生的恐怖事件,会有一种不可言喻的感觉。伯莎走到丈夫的房间,一时半会儿不敢进去。最后,她鼓起勇气打开门,点燃壁炉架和梳妆台上的蜡烛,慢慢地移到床边。爱德华仰面躺着,下巴被一块手帕团团包住,以免脱落,双手交叉在胸前。

伯莎站在尸体面前,看着。年轻的样貌已经消失,她看见的是他实际的模样:肥胖、脸色酱红,腮帮的肉囊明显地凸出,形成一个紫色的网络。他两颊鼓鼓囊囊的,那是近年才形成的,还有一点儿络腮胡。他的皮肤已经皱纹密布,而且粗糙不堪,前额的头发稀稀疏疏,头皮都露出来了,白得发亮。他的双手,曾经让她欣喜地感觉到无穷的力量,使她甚至将它们与一对未完成的斑岩塑像的手相提并论,现在却粗陋得惨不忍睹。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它们的触碰让伯莎有些反胃。这就是伯莎希望深深铭刻心底的形象。最后,她转身出去,回到自己的房间。

三天以后,举行了葬礼。整个上午,饰有美丽鲜花的花圈和十字架源源不断运来,现在莱伊府前面的车道上聚集着一堆人。爱德华被布莱克斯达布尔共济会(第31899分会)追封为尊贵会长,其他会员都已在来宾簿上签字,现在都在路上。他们两人一排,戴着白手套,系着白色围巾。此外还有特坎伯利分会(第4169分会)、省级分会、马可共济会和圣殿骑士团的成员。布莱克斯达布尔的民主统一党派来一百多名保守党员,两两成队走在共济会会员的后面。关于队列的先后顺序还有过一番争执,前者是率领布莱克斯达布尔共济会(第31889分会)的种植工人工会领袖G.W.哈夫洛克,后者是政治家的带头人阿特希尔·贝柯特。鉴于共济会成立得更早,最后决定让他们走在前面。接下来是区议会,爱德华曾担任主席,后面紧接着是上流人士的车马。梅斯顿·莱尔夫人派来一辆豪华的分顶式四轮马车,但布兰德顿夫人、莫尔森一家以及其他人只派了普通的四轮马车。要统帅这支庞大的队伍,真需要惊人的将才。亚瑟·布兰德顿都动怒了,因为保守党员要在他们规定的时间前动身。

A. W.罗杰斯(就是那个“公鸭嗓子”地主)说:“啊,现在正是需要克拉多克的时候。他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组织者。如果由他来组织,所有事情都会井井有条,葬礼也早就结束了。”

最后一辆马车终于消失在视野中。伯莎好不容易获得了半刻清闲,躺在窗户旁边的沙发上。她由衷地感激老传统,它规定寡妇不得出席葬礼。

她的眼睛疲倦,毫无神采,呆滞地盯着那一长排光秃秃的榆树。天空灰暗,云层低压。伯莎现在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脸色苍白,但依然不失美丽。头发卷曲而丰厚,但黑色的眼睛下出现了更黑的细纹,眼睛里的光彩也黯淡了,眉毛中间有一条淡淡的竖纹,双唇也失去了青春的欢乐,嘴角悲哀地往下撇着。她的脸庞非常瘦削,看起来疲惫到了极点。她漠然的双眼告诉世人:她曾经爱过,但空手而归;她曾经是一个母亲,但孩子离开人世了;现在,她无欲无求,除了安宁。

伯莎的确心灰意冷了,身体和精神都是。她厌倦了爱情和憎恨,厌倦了友谊和知识,厌倦了逝去的岁月。她的思想漫游到未来,她决定离开布莱克斯达布尔。她要把莱伊府租出去,这样她无论怎么空虚都不会想回来。首先,她打算去旅行,她希望住在无人认识的地方,以求更容易忘记过去。伯莎的回忆中出现了意大利,那个安放心愿未了之人的痛苦的地方,那片极乐之土;她将会去那儿,或者更远,甚至奔向太阳。现在她在人世已经没有羁绊。她终于、终于自由了。

忧郁的一天马上结束了,悬浮在天上的厚重云层久久不散,随着夜晚的来临变得漆黑一片。伯莎想起她的少女时代,那时,她随时准备向世界奉献自己。她对所有人类怀有手足之亲,希望投入他们的怀抱,以为他们会张开双臂迎接她。她的生命丰盈十足,将要溢入别人的生命,然后与之融为一体,就像江河汇入大海。但是,驱使她做这一切的力量很快消失了。她认识到,自己和人类之间横亘着一道壁垒,好像他们都是陌生人。她几乎不明白自己渴求的东西是一种奢望,就把所有的爱、所有的才能倾注到一个人身上,那就是爱德华。可以说,她在做最后的尝试,尝试打破意识的障碍,将她的灵魂和爱德华的合二为一。她用尽全力把他拉近,拉近爱德华这个男人,探索他内心深处的奥秘,渴望沉醉在他的世界。但最终,她发现自己奋力追求的东西只是梦幻泡影。自己孤零零站在这一边,世界的其他人站在另一边。他们之间隔着一道深渊,没有力量可以穿越;他们之间隔着一道奇特的壁垒,比一座火山还难以翻越。丈夫和妻子互不了解,无论他们彼此爱得多么热烈,无论他们的关系有多么亲密,他们永远不可能合二为一。他们之于彼此,并不比两个完全陌生的人好。

当她领悟到这一点时,禁不住泪水涟涟,不可抑制。经历了剧烈的心痛后,伯莎归隐于自我之中。但是,她很快就找到了慰藉。在沉默中,她筑起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即使她明白无人能懂,她还是打算将它隐藏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于是,一切联系都令人乏味,所有的俗世眷恋都毫无必要。

伯莎混乱地思考着这些东西,最后又回到爱德华身上。

“如果我有一部情感日记,我今天会这样结尾:‘我的丈夫摔断了脖子。’”

但她是为了自己的苦难而痛心。

她喃喃道:“可怜的家伙,他诚实、善良、宽容。他做了能做的一切,总是努力表现得像一个绅士。他对世界奉献良多,他以自己的方式喜爱我。他唯一的过错是:我爱他——却又不再爱他。”

她旁边放着那本等待爱德华时阅读的书。伯莎放下时是打开的,面朝下,当时她正从沙发上站起准备去喝茶,它还是原封不动。她现在思考得累了,便又重新拿起书,开始平静地阅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