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节过后,莱伊小姐提议她们悠闲地旅行,返回英国。伯莎一直害怕这个建议,不仅因为她留恋罗马,更因为必须做出某些解释。冬天的借口——“身体欠佳”,已经平安无事地过去了。现在必须编造另外一个理由,说明为什么要继续远离丈夫。伯莎挖空心思,但一无所获。无论如何,有一点是确定的:她决心不回莱伊府。经过六个月幸福自由的生活以后,重新回到身体和精神的桎梏中只会加倍痛苦难忍。

爱德华对之前的托词感到满意,二话不说就让她离开了。他的原话是,他不是那种妻子要去治病也横加阻拦的人,而且他完全可以照料自己的生活。他们的通信频率很高,但只是伯莎一方的努力。她总是告诉自己,唯一合理的方式就是和爱德华做一次最后声明,解释自己的意思和计划,然后断绝所有联系,但她害怕因此引发麻烦、纠葛和无尽的解释,于是克制住了。她最终采取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尽量减少写信,而且内容仅限于琐事。有一两次,她没有及时回复,很快就收到了爱德华第二封信件,焦急地问她为什么没有回复,这让她颇为惊讶。

莱伊小姐从来不提起爱德华,伯莎猜测她了解了部分实情。但她守口如瓶。她们不管闲事,顺其自然,实在是有福的人。莱伊小姐的确深信他们之间发生了大变故,但她谨遵静观其变的原则,不加干涉,尽量装聋作哑。这样的做法真是符合贵族的风范,她最为自豪的秉性也就是自己的观察能力。

“对于一个聪明的女人,最难的事莫过于装傻。”

她猜到了伯莎现在的困境,但看起来很容易克服。

“我希望你不要回莱伊府,而和我一起去伦敦。你从来没体验过伦敦社交季,是吗?整体而言,我觉得很有意思;戏剧非常精彩,有时还能看到衣着十分讲究的人。”

伯莎没有回答。莱伊小姐看透了她想接受又犹豫的神情,心里也明白一个女人的拜访很容易无限期延续,便建议她先去住几个星期。

莱伊小姐礼貌性地笑笑:“很抱歉,我那儿空间不大,无法再多容纳一个爱德华。你知道的,我的公寓很小。”

讽刺是神赐予的天赋,是所有语气中最微妙的一种。它既是盔甲,也是武器;它既是一种哲学,也是一种永恒的娱乐;它是缺乏智慧时的食粮,是渴求笑声时的甘泉。不用讥笑的斧头击溃敌人,抑或谩骂的棍棒痛打敌人,而是用讽刺的玫瑰征服敌人,那是多么的高雅。善于讽刺的人,每当唯有他自己明白个中真意的时候,便独享这运用的快乐。看着所有人脑袋愚钝一脸认真的模样,他更是掩袖窃笑。在疯狂的世界,它是以舌头为生计的人的唯一防御之物。对于文人,它像一枚导弹,他可以直斥读者,反驳那种歪理邪说:一个人著书是为了满足丛书的订户,而不是为了他自己。不要上当,文雅的读者们,任何一个自尊的作家都不会在乎你那区区两便士。

她们在艾略特公寓住了几天,一个早上,伯莎去吃早餐时发现莱伊小姐脸上的兴奋之情难以抑制。她颤抖得像拉伸的弹簧一样,像小鸟似的一点一点吃着吐司和鸡蛋。伯莎清楚,这样的情形只表示有人出丑给她姑姑带来了笑料。伯莎也开始笑起来。

她大声问:“天哪,发生什么事儿了?”

莱伊小姐克制住笑容,但眼睛却像年轻的女人一样炯炯有神,四处流转:“亲爱的,一场恐怖的灾难!你不认识杰拉尔德·沃德莱,是吧?但你知道他是谁。”

“我想他是我的表弟。”

伯莎的父亲经常和亲戚发生冲突,他发现姐夫沃德莱将军和自己一样脾气暴躁,所以两家再无往来。

“我刚收到他母亲的来信,说他玩弄了她的女仆,现在他们都对他绝望了。那女仆歇斯底里的,已经被送走了。他母亲和姐妹都整天哭泣,将军在震怒中说他要把那个孩子逐出家门。那个坏蛋还只有十九岁。太不光彩了,不是吗?”

伯莎笑了:“不光彩。我在想那个法国女仆有什么魅力,引得一个小男孩总是去调情。”

“哦,亲爱的,你是没见过我那个姐姐的女仆。她至少四十岁了,皮肤粗糙得和磨损过多的羊皮一样。但可怕的地方在于,你贝蒂姑姑恳求我照顾那个男孩。他一个月后去佛罗里达,先暂时在伦敦停留一个月。现在,我想知道的是,怎么才能让一个乳臭未干的浪荡子不再淘气。别人怎么会指望我做这样的事情?”

莱伊小姐露出喜剧般的绝望神情,挥了挥手臂。

“哦,但这肯定很有趣。我们一起来改造他。我们将带领他走上一条道路,让他永远碰不到法国女仆。”

“亲爱的,你是不了解他。他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流氓。他被拉格比中学开除后,家里希望他考入陆军军官学校,请过一打家庭教师,但他根本就不愿意用功,他每一门功课都要补考。他甚至还参加过——国民军。现在,他父亲给了他五百英镑让他滚蛋。”

“这么粗野!但为什么要那个可怜的孩子去佛罗里达呢?”

“我建议的。我认识一个人,他在那边经营一片柑橘种植园。我敢说,看到绵延几英里的橘子花,他会明白胆大妄为的男女关系也许会产生不快的后果。”

“我觉得我会喜欢他。”

“我一点儿也不怀疑这一点。他是一个十足的浪子,而且长得非常漂亮。”

第二天,伯莎在客厅看书的时候,杰拉尔德·沃德莱被带了进来。她面带微笑地站起来,想使他安心,然后用最友好的方式伸出自己的手。她想,他没看到莱伊小姐,反而见到一个陌生人,肯定有点儿困惑。而且,他会因那些不光彩的事而难堪。

她说:“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吧?”

他露出让人喜欢的笑容,回答道:“哦,不,我知道你。仆人告诉我,波莉姑姑出门了,但是你在家。”

“我很高兴你没有因此而离开。”

“你知道,我想不应该使你受惊。”

伯莎睁大眼睛。他虽然看起来还不到十九岁,但完全没有一丝害羞的神情。他还是个孩子,非常瘦小,还没有伯莎高。脸型比较小,长得像女孩。他的鼻子小巧,但很直;脸上有些雀斑,但肤色很漂亮;他的头发蓄得很长,乌黑而卷曲,显然知道它很养眼;他俊美的眼睛里有一种迷人的魔力,肉感的嘴唇总是带着一抹微笑。

伯莎心想:“多俊的孩子!我肯定会喜欢他的。”

他开始和她交谈,就像一个认识多年的老朋友。他无邪的外貌和可怕的过去实在联系不到一起,伯莎对此感到惊讶。他孩子气地打量着房间,舒服地半坐半躺在扶手椅中。

他指着一个意大利塑像说:“嘿,我上次来的时候还没这个东西。”

“你经常过来吗?”

“当然!以前我觉得家里热得受不了的时候,就常常来这儿。和爸爸吵架没什么好处,因为权力在他手上。父亲们总是占有这些优势,太不公平了。所以,老头儿一开始发火,我就说:‘我不会和你争的。如果你不能把我当作绅士一样对待,我就出去一个星期。’然后我就来这儿了。波莉姑姑总是给我五英镑,说:‘别告诉我你打算怎么花,因为我不会赞同。但如果不够的话,再过来拿。’她真是帅呆了,是吧?”

“真遗憾她还没回来。”

“我倒挺高兴的,因为可以和你多聊聊。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你,所以话很多。”

伯莎笑了:“真的?这在小伙子的身上可不常见。”

他看起来年纪小得不合常理,伯莎不由自主地把他当作中学生来对待;他那么爱说话,伯莎觉得很有趣。她希望他把过去所有的荒唐事告诉她,又不敢开口。

她想起男孩总是食欲旺盛,问道:“你饿坏了吧?要不要吃些茶点?”

“我好饿。”

她马上给他倒上一杯茶,端来三个果酱三明治。他则坐在她旁边的脚凳上,非常自在地吃开了。

他嘴里鼓囊囊的,但还说着话:“你从来没见过我们沃德莱家的表姐妹吧?我无论如何也受不了她们,她们都是些守旧的人。我会把你的一切告诉她们的,肯定让她们脑袋疼。”

伯莎扬起眉毛:“你反对守旧的人?”

“简直是讨厌。我曾在最后那个家庭教师的家里待过,那家伙的老婆是天下最可怕的老太婆了,你肯定没见过那种。于是我写信告诉我妈说我恐怕自己的良好品行要被破坏了。”

“那她带你回去了吗?”

“无巧不成书啊,那老家伙正好在同一天写信给我爸,说如果不把我弄走他就给我一颗子弹。于是我递交了退学申请,告诉他雪茄里有毒,然后一溜烟儿跑了。”

“坐在脚凳上肯定很不舒服,为什么不坐到椅子上来呢?”

“哦,不,挺舒服的。除了土耳其地毯和餐桌,没有什么比脚凳坐起来更舒服的了。椅子总让我觉得在装模作样,闷死了。”

伯莎觉得杰拉尔德是一个不错的名字。

“你要在伦敦待多久?”

“哦,只待一个月,真倒霉!然后我得去美国,挣钱,接受改造。”

“希望你能做到。”

“哪一个?你知道,一个人不能同时做两件事。你得先挣钱,然后再改造自己,如果还有时间的话。但不管怎样,这该死的前景也比在一个讨厌的教师旁边冒汗来的顺心。如果有人让我完全不能忍受,那就是陆军教官。”

“我明白,你和他们打过很多交道。”

“我不希望你知道我过去的所有事情。现在我不想成为你的笑料。”

“我并不觉得它会有什么教育意义。”

“哦,它会的。它会让你看到,美德如何被践踏(那是我),邪恶又如何得意。我太不幸运了,人们有点儿像一个鼻孔出气,总爱从错误的角度来看待我的行为。我的运气从头到尾就没出现过。最开始,我被人家一脚从拉格比踢出来。哦,不过那不是我的错。我很愿意留下,但我被赶走了,好像我比任何人都差似的。老爸骂了我足足六个星期,说我把他气得白头发都要掉光了。嗯,你知道的,他本来就快秃顶了,所以,后来我忍不住说我不知道他的白发去哪儿了,看起来他不太想和白头发做伴。所以后来呢,他把我送到一个玩扑克的老师家里,哈,他把我骗的一分钱都不剩,然后写信告诉我老爸,说我是只堕落的狗崽子,败坏了他的学风。”

“我们能不能谈点儿别的?”

“哦,但你必须把故事先听完。后来我去了另外一个老师家里,发现那些伙计没人会玩扑克,所以我自然认为这是仁慈的上帝在显灵,帮我捞回被骗走的钱。我告诉他们,不要在现世中积累财富。四天我就大肆赢了他们三十英镑,然后,那个老头儿(我忘了他的名字,但记得他是个教区牧师)对我说,我把他的地盘变成了一个赌博的地狱,他不想让我待下去了。于是我动身了,这次是回家,待了六个月。实话告诉你,我差点儿闷死了。”

莱伊小姐进来了,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伯莎说:“你看,我们成为朋友了。”

“杰拉尔德和每个人都这样。他最喜欢交际了。你还好吗,罗萨里奥?”

他张开双手搂住莱伊小姐的脖子,回答说:“好极了,贝琳达。”

莱伊小姐满心欢喜,却假装恼怒的样子。

“你简直无药可救了。我本来以为你会知道自己的过错,垂头丧气,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呢。”

“我亲爱的波莉姑姑,除了忏悔和沉默,你可以让我做任何事。”

“你知道,你母亲请求我照顾好你。”

“我喜欢被照顾。伯莎也会帮忙吗?”

“我已经仔细考虑过了,唯一能让你不淘气的办法就是让你晚上和我待在一起。所以你现在最好回去收拾一下自己。我知道,你最喜欢换衣服了。”

这时,伯莎惊讶地发现,杰拉尔德正用热切的眼神凝视着她。他的爱慕之情那么明显,她不可能视而不见。

她想:“这个孩子一定是疯了。”但她又情不自禁地觉得很高兴。

他走了以后,伯莎对莱伊小姐说:“他刚才和我讲了一些可怕的故事,真希望那些都不是真的。”

“哦,我觉得他的话你随便听听就好。他夸张得太厉害了,不过所有男孩都希望像拜伦一样激昂浪漫。在这件事情上,大多数男人都是这样。”

“他看起来这么小,我不敢相信他真的那么下作。”

“亲爱的,有关他母亲的女仆的事情没什么好疑心的,铁证如山。我知道,我应该对他大发脾气,但现在每个人都那么道德高尚,来点儿变化倒挺有意思的。而且他这么年轻,是可以改邪归正的。英国人一生下来就朝魔鬼一路狂奔,但随着年岁日长,他们几乎都会掉转马头,缓缓地朝体面走去,换句话说,就是娶个妻子,生十七八个孩子。”

“我喜欢他黑发下的绿色眼睛。”

“亲爱的,不可否认,他生来就能迷住女人的心。我自己就从来没尝试过抵抗他的魅力。他对你撒个荒谬的小谎,比任何话都有说服力。”

伯莎回到房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然后穿上她最漂亮的晚礼服。

莱伊小姐说:“我的天哪,你不是为杰拉尔德穿上它的吧?你会把他迷得神魂颠倒的。他最容易动情。”

伯莎无辜地说:“这是我打开衣柜看到的第一件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