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华·克拉多克是一个坚强的男人,没有什么想象力。驾车前往特坎伯利,他脑子里没有任何悲伤的想法。他一向能轻而易举地把焦虑克制在一定范围之内,所以能全心全意地策马前进。他注意着前面的道路。马匹轻快规律地迈着快步,很快就走了很远。爱德华按响了斯宾塞医生家的门铃,带来拉姆塞医生的小条。斯宾塞医生马上下楼了。他是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声音尖细,喜欢打手势。他用疑惑的眼光看着爱德华。

马车嘚嘚地驶过街道时,他问:“我想你是病人的丈夫?你愿意让我来赶马吗?我敢说你现在心里相当烦躁。”

“不用。”爱德华笑着回答。他有些看不起城里人,也从来不信任一个不到六英尺高身材也不结实的人。

“你想,深夜坐在一辆狂奔的马车上,驾车的丈夫心急如焚,搞得我的神经也绷得紧紧的。那些沟渠对于他们来说,有着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嗯,但我不紧张,医生。如果你紧张,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他们到达开阔的乡村时,爱德华把速度提高到最快。医生想赶车的愿望让他觉得有趣。可笑的矮个子男人!

“你抓牢了吗?”爱德华不无嘲弄地问。

“我知道你是驾车好手。”

爱德华谦虚地回答:“这不是我第一次驾车了。喏,我们到啦。”

他把这位专家领到卧室,问拉姆塞医生是否还需要他做什么。

“不,暂时我不需要你。但为了以防万一,你最好别睡觉,在下面等着。我担心伯莎情况非常不好。你要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

爱德华走到隔壁房间,坐下来。他真的心烦意乱了,但即使到现在,他还是没意识到伯莎正在和死亡搏斗。他思维迟钝,不能想象将来的事情。如果换上一个情感丰富的男人,肯定脸色苍白,心痛难忍,神经也会因为无数恐怖的预料而紧绷;这样的人可能在这种情况下毫无益处,而爱德华却足以应付任何紧急事态;倘若需要人再赶十英里路去寻找某种器械,或者冷静地帮助医生进行任何操作,爱德华是不二人选。

他对拉姆塞医生说:“你知道,我不会妨碍你的;但如果我在这间房里还有些用处,你可以相信我,我不会慌乱的。”

“我想这里没你什么事,护士非常能干可靠。”

“女人嘛,容易激动。她们做事的时候,总爱出洋相。”

夜晚的气氛让爱德华昏昏欲睡。他坐在椅子上准备看看书,结果坐了不到半小时就打起盹来。然而,他一会儿就醒了。黎明的第一线曙光射进房间,充满着淡淡的寒意。他看看手表。

“天哪,拖得还真久。”

有人敲门,然后护士进来了。

“可以麻烦你过来一下吗?”

拉姆塞医生在走廊等他。

“谢天谢天,终于过去了。她经历了好一番痛苦的挣扎。”

“她平安吗?”

“我想她现在已经脱险了,但很遗憾地告诉你我们没能保住孩子。”爱德华的心狠狠地痛了一下:“孩子死了?”

“生下来就是死的,恐怕没希望了。你最好去看看伯莎,她需要你。她不知道孩子的事。”

伯莎躺在那儿,显得精疲力竭:仰面躺着,双手完全无力地摆在两边。刚经历一场煎熬,她脸色苍白,眼睛半闭半睁,呆滞无神,下巴像死人一样垂着。看到爱德华时,她拼命想挤出一丝微笑,但身体太虚弱了,嘴唇都不受控制。

护士看到伯莎想说什么,赶忙制止她:“亲爱的,不要说话。”

爱德华弯腰亲了亲她,一丝红晕终于让她的脸有了点儿颜色,然后她开始啜泣。眼泪一滴一滴,从脸颊滑落。

她轻声说:“埃迪,靠近我。”

他跪在她旁边,突然感动了。他握住她的手,这种接触起到了让她恢复元气的效果。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唇角出现一个极其困乏的笑容。

她呻吟道:“感谢上帝,终于结束了。哦,亲爱的埃迪,你都想象不到我刚才经历的生死。太可怕了。”

“别想了,现在都结束了。”

“埃迪,你一直在担心我。一想到你在分担我的痛苦,我就充满了勇气。你现在必须去睡觉了。谢谢你为我驾车去特坎伯利。”

拉姆塞医生送走那位专家,回到房间,说:“你不能讲话。”

伯莎说:“见到埃迪后,我感觉好很多了。”

“嗯,你必须休息了。”

“你还没告诉我是男孩还是女孩,告诉我,埃迪,你肯定知道。”爱德华不安地看着医生。

拉姆塞医生说:“是个男孩。”

欢欣的表情驱散了苍白的脸色,她低声说:“我知道会是个男孩。我太高兴了。埃迪,你看到他了吗?”

“还没有。”

“他是我们的孩子,不是吗?得到他,经历这样的痛苦是值得的。我太开心了。”

“你现在必须休息。”

“不,我现在一点儿也不困,我要看看我的儿子。”

拉姆塞医生说:“不,你现在还不能看他。他睡着了,你不能打搅他。”

“哦,我很想看看他——一分钟也好。不用惊醒他的。”

拉姆塞医生继续安抚她:“你醒来后就可以看他了,我怕你太过激动。”

“好吧,埃迪,你去看看他,吻他,然后我才睡觉。”

她似乎焦虑不安,所以要求至少让父亲去看看孩子,因此护士领着爱德华到隔壁房间了。在五斗柜上,躺着一个用毛巾盖住的东西。护士掀开毛巾,爱德华看到他的孩子了。他浑身赤裸,很小很小,几乎不成人形,看起来让人恶心,但也很可怜。他的眼睛紧紧地闭着,也可以说从来没睁开过。爱德华看着他,足足有一分钟。

他轻声说:“我保证要吻他的。”

他弯下腰,触碰了一下冰凉的额头。护士盖好尸体,一起回到伯莎那儿。

她问:“他睡着了吗?”

“是的。”

“你亲吻了他吗?”

“是的。”

伯莎笑了:“没想到你比我先亲到儿子。”

但拉姆塞医生开的安眠药开始生效了,伯莎说完这句话立刻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拉姆塞医生说:“我们去花园里走走吧。我觉得她醒来时我最好在这儿。”

花园里的空气十分清新,充满了春天的花香和泥土的气息。两个人在长久地呼吸着病房的气味后,现在都精神振奋了。拉姆塞医生挽住爱德华的手臂。

“孩子,打起精神来。你居然熬过来了,真是神奇。我从来没见过哪个男人能像你这样撑过这样的夜晚,你今天早晨的脸色和画里走出来的人一样。”

爱德华说:“哦,我很好。该怎么处理——孩子?”

“我觉得她睡一觉后应该可以接受这样的现实了。我没敢说是死胎,怕她刚才承受不住打击。”

他们走进屋子,洗漱一番,吃了点儿东西,然后等着伯莎醒来。护士终于叫他们了。

他们一走进屋子,伯莎就高声说:“你这个可怜的孩子,整晚都没睡吗?我现在感觉很舒服,我要看我的孩子。护士说他正在睡觉,我不能抱他,但我真的很想。我想抱他和我一起睡,我想看着我的儿子。”

爱德华和护士齐齐转头,看着拉姆塞医生。他第一次感到惊慌失措。

“伯莎,我觉得你今天最好不要去看他,你肯定会沮丧万分的。”

“哦?但我必须看看他。护士,马上把他抱过来。”

爱德华在此时跪倒在她身旁,握住她的手。“啊,伯莎,你不要害怕,但是孩子不太好,而且——”

“你是什么意思?”

伯莎突然从床上跳起来。

拉姆塞医生和护士齐声大喊,让她躺回床上:“快躺下!躺下!”

她突然陷入恐惧,叫起来:“医生,他怎么了?”

“如爱德华说的,他不太好。”

“哦,他不至于会死吧——我受了这么多苦。”

她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

“哦,告诉我吧,不要让我的心一直悬着。无论是什么,我都能忍受。”

拉姆塞医生碰了碰爱德华,鼓励他说出真相。

“亲爱的,你必须做好最坏的准备。你知道——”

她尖叫一声:“他是不是死了?”

“亲爱的,我也感到很难过,他一出生就是死的。”

伯莎的声音都变了:“啊,天哪!”

那是一声绝望的呼喊。然后,她痛哭起来。她呼天抢地的,让人觉得害怕。她哭泣,因为她失去了她的生命,她幸福的希望,还有所有的期望和梦想。她的心似乎被撕裂了,她捂住自己的双眼。

“那么我经历这所有的痛苦都是徒劳的?哦,埃迪,你不知道我经历的有多可怕。我整个晚上都在害怕,害怕我会死。为了驱散我的痛苦,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但到最后,这一切都是一场空。”

她难以抑制地哭泣着。想起经受的痛苦和徒劳的结果,她崩溃了。

“哦,真希望我也能陪着他走。”

爱德华的眼中也涌出泪水,吻了吻她的手。

他想搜寻一些话来安慰她,但最后却说了句:“亲爱的,别放弃。”他的声音在发抖,音调都变了。

“哦,埃迪,我忘记了,你和我一样的痛苦。让我去看看他吧。”

拉姆塞医生向护士做了一个手势,她把死婴带来了。她把他带到床边,轻轻扯下一点毛巾,露出小小的脑袋。她看了一会儿,然后说:“让我看看他的全部。”

护士把毛巾全部掀开,伯莎又看着他。她没有说话,但最后移开目光,护士便把死婴拿走了。

伯莎止住了眼泪,但她的嘴唇却显示出一种无望的悲哀。

她喃喃道:“哦,我已经很爱他了。”

爱德华俯下身去:“亲爱的,不要悲伤。”

她像往常高兴时一样,搂住他的脖子。

“哦,埃迪,用你的整个身心爱我吧,我太需要你的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