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莎和莱伊小姐度过了一个不安的夜晚。至于爱德华,在大量的运动和丰富的晚餐后,心满意足地睡着了,就像一个心地单纯的人。伯莎酝酿着怒火,很不想亲吻她的丈夫。爱德华和平常一样,背对着她,开始鼾声阵阵。她从来没有感到这么愤怒过,根本不能忍受和他身体有任何接触,尽量远离他。莱伊小姐清楚他们夫妻间存在的问题,但又拿不准是否要做些什么。即使可以,但她又能做些什么呢?他们独自读着生活这本书,一个读着印刷体,一个还在看字帖。她如何才能帮助他们找到共性呢?当然,婚姻的第一年是困难阶段,身体的厌倦更是让注定幻灭的理想雪上加霜。每一段婚姻都有绝望的时候。最大的危险实际是旁观者,他们可能会过度关注,甚至插手以致困境永远无法解决。莱伊小姐的重重考虑自然把她引向最符合她脾性的道路上,她得出结论:最好的计划绝对是什么也别管,让事情水到渠成。她没有延迟离开的日期,而是根据原定计划,于次日启程。
爱德华道别时说:“嗯,你看,我告诉过你吧,我会让您在这儿待的时间超过一星期。”
莱伊小姐礼貌地说:“爱德华,你是一个很好的人,我从不怀疑。”
他很高兴,因为没有在她的赞扬中听出讽刺的意味。莱伊小姐和伯莎道别时,居然带着不自然的亲切,显得有些笨拙。她厌恶表露自己的情感,而且发现要表达很难,但还是想告诉伯莎,如果她遇到什么困难,莱伊小姐永远都是她真诚的老朋友。但讲出来的话却是这样:
“如果你想去伦敦购物,你知道的,我总能为你推荐几样。如果爱德华允许你上伦敦和我住上一个月左右的话,我找不到你不来的任何理由。偶尔换个环境不错的。”
莱伊小姐和爱德华的马车驶向车站时,伯莎突然感觉到一种可怕的孤独。姑姑来的时候,正是她陷入疯狂热恋的第一个月,开始意识到自己和一个不熟悉的男人联结到了一起。那时,她姑姑曾经是她和她丈夫之间的藩篱。屋子里有第三人对他们而言是束缚,相形之下,她和丈夫单独相处的短暂时光显得尤为甜蜜。她渴望未来,怀着一种类似恐惧的感情。她对爱德华的爱是苦涩的心痛。哦,是的,她很爱他,热烈地爱他;但他——他只是平心静气地喜欢她;一念及此,她就狂怒难平。
天空淅淅沥沥地下着雨,连续两天都无法打球。然而第三天晴空万里,草坪也很快就干了。爱德华驾车去特坎伯利,快到傍晚才回家。
他说:“嗨!你还没准备好网球装备,最好快点儿。”
伯莎一直盼望着这样的机会。她厌烦了总是卑微地服从,她需要一个解释。
“你倒很好,但我再也不想和你打网球了。”
“到底怎么了?”
她怒火一点就着:“因为我已经厌烦了被你呼来喝去。我受不了你那样对我。哦,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好像你不懂我在说什么似的。你和我打球,只是因为找不到其他人。不是这样吗?你经常这么对我。比起我来,你更喜欢和世界上最傻的傻瓜在一起。你极尽所能地表示对我的蔑视。”
“我到底做了什么?”
“哦,当然,你忘了。你永远都想不到,你让我极其不愉快。你觉得我喜欢在别人面前被当成一个你可以任意嘲笑和鄙夷的傻瓜吗?”
爱德华从来没见过他的妻子如此大动肝火,这次他终于注意到了。她站在他面前,牙关紧闭,脸颊通红。
“我猜,是前几天的事?我看到你那时也在发脾气。”
她大喊:“你在乎了吗?你知道我想和你一起打球,但你玩得正起劲,发脾气算什么?”
他笑着说:“你太傻了。我们有那么多客人要招待,怎么能整个下午都是两人对打呢。大秀恩爱的话,他们肯定会笑话我们的。”
“他们要是知道你对我的关心程度就不会这么想了!”
“如果你当时不是因为生气完全拒绝参与的话,我本想稍后和你打一局的。”
“你为什么不提呢?我当时肯定会很开心的。你对我一点点好,我都奉之若宝。但你从来不会那样做!我在你身上看到的还不止这些。你是个十足的自私鬼!”
他不动声色地说:“行了,行了,伯莎。我从来没有担过这样的罪名,没人说过我自私。”
“哦,不。他们觉得你非常迷人。他们这样认为,是因为你天性乐观,性格平和,因为你脾气好,与人为善。如果他们像我一样了解你,他们会明白这一切只是因为你对他们漠不关心。你对待别人的方式好像他是你的知心密友一样,但他们走了没几分钟,你马上把他们抛诸脑后。最糟糕的是,在你心里我和其他人没任何差别。”
“哦,我真没想到你会这样挑我的刺。”
“我从没见过你牺牲最微末的兴致来满足我最热切的期待。”
“你不能指望我去做那些我认为无理的事情。”
“如果你爱我,你不会总是问我要做的事情是不是合理。我和你结婚时,根本没有想过理由。”
爱德华没有回答,这自然是火上浇油。她正在插花,猛地把花茎折断了。爱德华沉默了一下,朝门口走去。
“你去哪儿?”
“既然你不玩,我只好一个人去练习下发球。”
“你为什么不请格洛弗小姐过来和你一起玩呢?”
突然,一个新的想法闪过他的脑海(他很少突发奇想,所以一向沉着),但又觉得荒唐,于是自己先笑了:“伯莎,你肯定不会嫉妒她吧?”
“我?”伯莎开始轻蔑到了极点,然后改变了主意,“你宁愿和她玩,也不和我玩。”
他聪明地避开了这项指责:“看看她再看看你自己,你觉得我喜欢她超过你?”
“我觉得你实在愚不可及。”
这句话不知不觉从伯莎的口中溜出来,怨毒尖刻的腔调加重了它的刻薄。她惊恐交加,脸都变白了,看着她的丈夫。
“埃迪,我不是这个意思。”
伯莎懊恼极了,唯恐这句话真的伤了他的心。如果可以收回,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他很生气吧?爱德华正随手翻着一本书,没精打采地瞄几眼。她轻轻地走到他身边。
“埃迪,我没有冒犯你吧?我不是有意的。”
她挽住他的胳膊,但他没有回应。她支支吾吾地重复了一次,然后突然觉得浑身无力,于是把头埋进他的怀里。“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失去了理智。你不知道那天带来的羞辱有多大。一想到这个,我晚上就根本睡不着。吻我。”
他拨开她的脸,但她强硬地撑着。最后,她还是靠近了他的嘴唇。
“说你不生我的气嘛。”
他带着微笑:“我没生你的气。”
她喃喃道:“埃迪,我多么需要你的爱。现在比任何时候都需要。我怀孕了。”他一声轻轻的惊呼,她解释道:“直到今天我才确定。埃迪,我好高兴。我觉得这是给我带来幸福的事情。”
“我也很高兴。”
“埃迪,你会对我好吗?不介意我的坏脾气和烦躁心情?你知道,我总是无法控制,然后事后来忏悔。”
他吻了吻她,在冷酷的性格允许的热情范围内,伯莎挣扎的心又恢复了平静。
伯莎本来打算尽可能瞒住怀孕的消息。它是她痛苦的安慰剂,是防御她理想倒塌的墙。终于有孩子了。她陷入巨大的喜悦中,说是更大的欣慰也不为过。她有一个新发现,虽然隐隐约约,但她真的很不甘心去相信。爱德华冷静的性格无法满足她燃烧的热情。她的爱情是一团火,一团足以燃烧余生的烈焰。但他的爱情只是一项顺从习俗的和需求的制度,一件不需要激情的事情,就像订购一套衣服。起初,伯莎单方面的激情掩盖了她丈夫对激情的态度,她完全看不到他的冷静性格。她责怪他不爱她,又心烦意乱地自问如何获得他的喜爱。她发现自己的爱比他强烈许多倍时,她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挫折。六个月了,她一直盲目地爱着他。现在,睁开双眼,她不愿意直面赤裸裸的事实,而是倔强地只看自己希望看到的东西。
但是,真相总是能从无数的幻象中跻身进来折磨她。天气不冷,但她突然打了一个寒战:爱德华不爱她,也没有爱过她。就这样,她在过去的狂热爱恋和新增的憎恨之间摇摆不定。她告诉自己,不可犹疑不决,要么爱要么恨,无论哪种感情都必须是态度鲜明的。现在,孩子弥补了所有事情。爱德华爱不爱她,已经不重要了。意识到自己的希冀有多愚蠢,自己的理想破碎得多快,再也不会带来锥心的痛楚了。她感觉到,连接自己和丈夫之间的链条,已经被孩子的小手一根根扯断。当她猜测自己怀孕了的时候,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大喊了一声,不只是出于快乐和骄傲,还是因为向自由迈进了一步。
但是,当猜想转变成事实时,伯莎的感情又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她的情绪就像四月的微风,总是动荡不安。一种极端的虚弱感侵来,让她渴望丈夫的支持和爱护。她忍不住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了。那天他们争吵得不可开交,她强迫自己说出一些刻薄的话,但内心一直期待他过来抱她说他是爱她的。只需一点儿雨露,她就可以重现勃勃生机。她需要他的帮助,没有他的爱她无法生活下去。
一周又一周过去了,伯莎看到爱德华的行动不断在变,心生感动。他过去那么冷漠,现在的温情更是让人无法抗拒。他现在把她当成病号,病号是需要照顾的。他真的心地善良,为妻子尽心尽力地做好每一件事情,甚至暂时压制自己的一些习惯。当医生建议买些珍馐佳肴来引起她的食欲时,他马上兴冲冲地骑着马去特坎伯利。在她面前,他脚步很轻,声音也尽量压低。过了不久,他坚持抱她上下楼梯。尽管拉姆塞医生再三保证,这样做完全没有必要,伯莎还是不允许爱德华停住。躺在他强壮的臂弯里,会让她觉得自己像个小孩子,而且她也喜欢依偎在他的胸膛上。接着,冬天来了。天气太冷,不适合外出,伯莎就长时间地躺在窗户前的长沙发上,望着外面的榆树。现在它又树叶落尽,光秃秃的显得有些忧伤。她不时看看海边飘来的云块,心中充满了宁静。
新的一年到来,某一天她和往常一样坐在窗户边时,爱德华神气活现地骑着一匹马过来。他在她面前停住,挥舞着鞭子。
“你觉得我的新马怎么样?”
正在这时,那个牲口开始跳动,几乎退到一个花坛里去了。
“安静点儿,老伙计!嗨,别大惊小怪的,安静点儿!”
那匹马前蹄离地,耳朵拼命向后缩拢,这时爱德华跳下马,把它牵给伯莎看。
“很不错吧?来看看它。”
他摸摸马的前腿,又抚摸它光滑的皮毛。
“我只花了三十五畿尼。我先把它关进马厩,马上回来。”
爱德华几分钟就回到了妻子的身边。他穿的骑行服非常合身,配上高筒靴更是衬得他比以前更像一位猎狐的乡绅。成为乡绅一直是他的理想。他新买了这匹马,兴致很高。
“上周和亚瑟一起出去时,他被一匹马甩了下来,就是这匹。亚瑟因为踝骨扭伤,锁骨粉碎,现在走路还一瘸一拐。他说这是他骑过的性子最烈的家伙,被吓得再也不敢碰它了。”
爱德华轻蔑地笑了一下。
“你不会把它买下来了吧?”伯莎惊恐地问。
“我当然买啦。我可不能错过一个这样的好机会。它美呆了,只是有点脾气,像我们所有人一样。”
“但它不危险吗?”
“有一点儿。这就是为什么我能以低价买到它。亚瑟买它花了一百畿尼,但他转让给我只要七十畿尼。我说:‘不,我只能给你三十五,还要冒着脖子被折断的危险。’嗬,他接受了我的建议。这匹马在郡里的名声很差,他不可能快速找到一个买主的。如果比我快,那得赶早了。”
这回伯莎惊恐得六神无主了。
“但是,埃迪,你不会准备骑它吧?如果出了什么事儿怎么办?哦,我真希望你没有买下它。”
“没事的。如果有人能驾驭它,那就是我。天哪,我准备冒这个险。如果买下它又不骑它,肯定有很多闲话。”
“埃迪,为了我,别骑它。别人说什么有什么关系?我太害怕了。特别是现在,你应该做一些让我高兴的事儿。我又不会经常请求你。”
她自语:“上帝保佑他答应。”
爱德华回答:“嗯,你要求我做合理的事情时,我总是尽力达成你的心愿。但是,说真的,花了三十五畿尼买匹马,我总不能剁碎喂猫吧。”
“你的意思是,只要不和你的喜好相抵触,你永远愿意为我做任何事咯?”
“啊,我们都一样,不是吗?伯莎,得了,不要为这个生气啦。”他亲热地捏捏她的脸。我们都知道,如果她们可以,女人连月亮都想要。事实上,她们根本无法阻止自己不断提出各种要求。爱德华挨着她坐下来,握着她的手:“嗯,告诉我你今天都做了些什么?有人来过吗?”
伯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对她丈夫毫无影响力可言。不管是恳求还是眼泪,都不能制止他下决心要做的事情。无论她怎么争辩,他总是可以设法让她感觉自己似乎是错误的一方,然后高兴地继续做他的事。但她现在怀孕了。
她喃喃道:“感谢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