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随意碰到的人进行分析,是莱伊小姐一个非常有趣的癖好,而且没有任何亲戚和朋友阻止她发展这方面的才能。吃午餐时,她默默地观察着伯莎和爱德华。伯莎不断抛出各种话题,什么布兰德顿夫人的新软帽和新发型,还有格洛弗小姐的善行和格洛弗先生的伦敦之行。她的健谈显得颇为可疑。爱德华则保持沉默,偶尔劝莱伊小姐多吃一点儿。他食量很大,这位未婚的女士注意到他吃菜喝酒都是大口大口的。她当然心里有了结论。他消灭了半磅乳酪和全部啤酒后,打着饱嗝把自己的椅子往后一移,不禁让人想起一头饱餐后心满意足的猛兽。这时,莱伊小姐得出了进一步的结论。

爱德华说:“好了,我觉得我应该开始干活了。疲倦的人是没有休息时间的。”

他从口袋掏出一个桦木烟斗,装上烟点燃了。

“我现在觉得舒服一些了。好了,再见,我要去喝点儿茶了。”

各种结论就像夏天的蚊虫,绕着莱伊小姐嗡嗡直转。下午她就得出结论了,但是晚饭时又得到进一步的佐证。伯莎也是感情外露,毫不掩饰,和平时极为不同。莱伊小姐多次自问:这些轻松的谈话和阵阵笑声是源于轻快的心情,还是因为一个低劣的理由——欺骗她这个正当中年又爱追究的姑姑?晚餐过后,爱德华告诉莱伊小姐,自己把她当成家庭成员,所以他希望她允许他不拘礼节,然后开始读起报来。伯莎应莱伊小姐的请求弹起钢琴,他礼貌地把报纸搁置一旁,但不到十五分钟打了无数个哈欠。

伯莎说:“我不能再弹了,埃迪都要睡着了。亲爱的,是吗?”

他笑着回答:“是这样的。事实上,自从我们结婚以来,伯莎弹的这些东西总是让我感觉沮丧。”

“我只有弹奏《苏格兰的蓝铃花》或《洋基歌》爱德华才愿意听。”

伯莎温存地笑着和丈夫说这些话,莱伊小姐心里又在总结了。

“我不介意承认,我不能接受这些外国音乐。我和伯莎说的是,为什么不能弹些英国的东西呢?”

他的妻子插了一句:“如果你非得让我弹,我就会弹。”

“总之,《苏格兰的蓝铃花》中有一种曲调,让人情不自禁地沉醉其中。”

伯莎弹了几个《统治吧,不列颠尼亚!》的音节,说道:“你看,这有几支不同的曲子,但我的神经会紧绷起来。”

爱德华反驳道:“嗯,我是爱国的。我喜欢英国淳朴正直的民风。我喜欢它们是因为它们属于英国。不怕你们笑话,对于我来说,写得最好的歌曲是《天佑女王》。”

莱伊小姐微笑着加上一句:“亲爱的爱德华,作曲者可是德国人。”

爱德华不为所动:“就算是德国人写的,感情却是英国式的。我只在乎这一点。”

“听听!快听听!”伯莎大声说道,“我相信爱德华对于政治生涯是有抱负的。我知道我将来会是本地下议院议员夫人。”

爱德华说:“我爱国,承认这一点我不觉得有什么害臊的。”

伯莎说:“统治吧,不列颠尼亚。英国统治海洋,英国人永远,永远不会为奴。塔-啦-啦-布姆-第-埃!塔-啦-啦-布姆-第-埃!”

这位演说家继续慷慨陈词:“现在到处都是一样。我们国家到处是外国人和外国货。我认为这是可耻的。英国的音乐对你来说不够好,所以从德国和法国弄一些过来。你的黄油从哪儿来?布列塔尼!你的肉从哪儿来?新西兰!”他的口吻满是鄙夷,伯莎则弹出几个响亮的和声来强调。“就黄油而言,它根本就不是奶油——它是人造奶油。你的面包从哪儿来?美国。你的蔬菜来自泽西岛。”

伯莎马上插一句:“你的鱼来自海洋。”

“到处都是这样,英国的农民却没有一次机会。”

他说这番话时,伯莎嘲弄地弹了一个伴奏。如果换成一个稍微敏感的人,肯定被惹恼了,但爱德华只是好脾气地笑笑了事。

“伯莎不会认真面对这些事情的。”他一面说着,一面伸出手爱抚地摸摸伯莎的头发。

她突然停止了弹奏。他的好脾气加上爱抚的姿态,使她眼睛里蓄满懊悔的泪水。

她颤抖道:“你真是太好了,我却很讨厌。”

“不要在波莉姑姑面前说这样的话。她肯定会笑话我们的。”

伯莎满脸幸福地笑着:“我才不管呢。”她站起来,挽着他的手臂,“埃迪是世界上脾性最好的人,他真是太完美了。”

莱伊小姐说:“他理应如此。结婚都六个月了,你还对他这么有信心。”

这个老姑娘已经积聚了太多观察结果,印象如此之繁杂,她觉得迫切需要回到自己的卧室梳理一下。她亲了亲伯莎,然后向爱德华伸出手。“哦,如果你亲了伯莎,必须也亲亲我。”爱德华笑着弯弯腰。

“哦!”莱伊小姐有些惊吓,但他显然不是在开玩笑,于是她碰了碰他的脸颊。就这样,她的脸羞红了。

莱伊小姐一番调查的结论是:婚姻的道路上还是没有铺满鲜花。她的头靠在枕头上时,一个想法突然掠过脑海:拉姆塞医生一定会来大吹大擂他当初的明智的。她想,错过在打败的敌人面前耀武扬威的机会,这可不是男人的天性。

“他肯定会四处宣扬,说我是促成这桩婚事的直接关系人。这个好人肯定会因我的狼狈感到高兴,以后要听到的挖苦话肯定还有很多。他明天一定会来拜访的。”

的确,莱伊小姐回来的消息,被爱德华勤勉地加以宣传,现在人尽皆知了。拉姆塞夫人火速地穿上她的蓝色天鹅绒会客礼服,和拉姆塞医生一起坐上四轮马车直奔莱伊府而来。到达时,拉姆塞医生发现格洛弗小姐和利恩哈姆的牧师早就到了。比起上次见面时,莱伊小姐发现格洛弗先生消瘦了不少,看起来萎靡不振。格洛弗小姐则还是一成不变。

牧师回答着莱伊小姐礼貌的寒暄:“教区?我恐怕情况越来越糟。你知道,不信国教的那些人建立了一个新教堂。他们说救世军正准备建设军营——他们是这么叫的。更遗憾的是,政府对此不采取任何措施。毕竟,我们是根据法律而成立的,法律有义务保护我们不受侵犯。”

莱伊小姐问道:“你不是主张信仰自由吗?”

牧师用疲惫的声音答道:“亲爱的莱伊小姐,每件事情都有底线。在我看来,英国国教已经给予任何人足够的信仰自由了。”

格洛弗小姐接着说:“利恩哈姆的情况变得很糟糕。尤其是所有的商人现在都改去新教堂了,我们很难有所作为。”

牧师又疲惫地叹了一口气:“是啊。好像情况差得还不够我们忍受似的,我又听说沃克不来我们教堂了。”

“哦,天哪!哦,天哪!”格洛弗小姐连连叹息。

爱德华问:“沃克?那个面包师傅?”

“是呀,现在利恩哈姆唯一还来我们教堂的面包师傅只有安德鲁斯了。”

格洛弗小姐说:“哦,查尔斯,我们不能买他的面包。他做的面包实在难以入口。”

她哥哥嘟囔着:“亲爱的,我们必须这样做。和去新教堂的人做生意违背我的原则。你必须告诉沃克,让他把书还回来,除非他保证定期来做礼拜。”

“但安德鲁斯的面包总是让你消化不良,查尔斯。”格洛弗小姐大声说道。

“我必须忍受。只要这些痛苦还在承受的范围内,我们就没有理由去抱怨。”

拉姆塞夫人非常讲究实际,说:“嗯,去特坎伯利买些面包还是很容易的。”

格洛弗兄妹都沮丧地举起了手。

“这样的话,安德鲁斯也会去新教堂了。他们去教堂的唯一目的或者唯一希望,就是让牧师经常光顾。”

莱伊小姐发现,现在就剩下她和牧师的妹妹了。

“莱伊小姐,你又见到伯莎肯定很开心。”

她心里想:现在她准备炫耀他们的胜利了。于是大声说:“我当然很开心。”

“他们现在这么幸福,你看到了肯定觉得很欣慰。”

莱伊小姐犀利地看了她一眼,但没发现嘲讽的意味。

“哦,我觉得看到一对夫妇沉浸在幸福中很美妙。回来时,看到他们那么互敬互爱,我对自己更满意了。”

莱伊小姐心想:这个可怜的家伙显然是个十足的蠢蛋。她干巴巴地说:“是的,让人非常满意。”

她环顾四周,寻找拉姆塞医生的身影。尽管她处于劣势,但仍然盼望预期的争论快点到来。她身上流着好斗的血液,即使失败无可避免,也永远不会逃避。医生走了过来。

“呵呵,莱伊小姐,你又回到我们中间了。我们都很高兴能见到你。”

莱伊小姐愠怒地想:这些人太热情了。她认为,拉姆塞医生这些话只不过是给粗鲁的嘲弄或责备热热身而已。“我们去花园里走走如何?我敢肯定你准备和我争论一番。”

“再好不过。我指的是到花园走走。当然,绝不会有人愿意和你这样一位迷人的女士争论。”

莱伊小姐又想:如果他不是准备稍后发动粗鲁的言辞进攻,现在绝对不可能这么彬彬有礼。于是说:“我很高兴你喜欢花园。”

“克拉多克把它改造得这么好,去看看他的成果未尝不是妙事一桩。”

莱伊小姐想这肯定是反话,她思索着几句妙语来反驳他,但没找到。莱伊小姐是一个明智的女人,他们走了几步,都一言未发。突然,拉姆塞医生开口了:“嗯,莱伊小姐,你到底对了。”

她停住了脚步,看着他。他神色严肃。

“是,我不介意承认这一点:我错了。你很得意,是吧?”

他看着她,爽朗地笑着。

莱伊小姐还没从沮丧中完全走出来,暗自发问:他在嘲弄我吧?这是她第一次遇到不可理解的事情,不只是说这位好医生,还有他的内心想法。“你觉得这个庄园大有改观?”

“我简直无法想象,这个男人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怎么能做到。你看看!”

莱伊小姐撇嘴道:“就算在最落魄的时候,莱伊府也显得气派非凡。现在这个样子嘛,”她顿了顿,轻蔑地环顾四周,“可能只是一个屠夫的乡下宅邸。”

“我亲爱的莱伊小姐,你得原谅我要说的话,这个地方已经失去过去的辉煌了。”

“但它现在恢复了。这是我的牢骚。我亲爱的医生,在过去,路过的人可以看到,莱伊府的主人都是大方得体的人。至于入不敷出,那是细枝末节的问题,很可能是他们挥霍过度,不过那正是一颗脆弱的灵魂的象征。”莱伊小姐把比喻混淆了,于是她开始说教,“对于一个绅士而言,只存在两种合适的生存状态:赤贫或巨富。中等情况是粗俗不堪的。现在,路人看到了精打细算收支平衡。管理者积极地进行这一切,好像有什么可自豪的一样。花一个子儿都要事先经过审核,我的天哪!莱伊家的人被用来提供一个道德上的教训和装点一个故事。莱伊家的人赌博、挥霍无度,连面包都吃不起还购买钻石,为了国王的露天招待会又将它典当。现在,它只是一个拿着习字帖的商品农的理想庄园。”

莱伊小姐真的是一位创造名言警句的人。只要能自圆其说,她根本不在乎内容是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激烈演说快结束时,她看了看医生。她认为表示异议是他的权利,但他只是笑了笑。

“我看你是故意戳人痛处。”

莱伊小姐自言自语:“人类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医生继续说:“我承认,我过去确实相信事情会以悲剧告终。而且,我无法克制地想,他可能会把财产挥霍一空。嗯,我不妨坦诚地说,伯莎不可能找到更好的丈夫了。他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好人,没人认识到他的潜能,也没人了解他会有怎样的成就。”

莱伊小姐如果是男人,一声口哨就可以表达她现在的心情了,但这位女士只是扬扬眉毛。难道拉姆塞医生和格洛弗小姐的意见相同?

她问:“那全郡人的想法具体是什么?那个讨厌的布兰德顿夫人,那个莱尔夫人(她还不够资格成为梅斯顿夫人)?还有汉考克和其他人呢?”

“爱德华·克拉多克赢得了极高的评价,每个人都喜欢他,觉得他很好。他没有因此而自满,他从来不会有一丝自满。此外,他也没有任何改变。没有,我敢向你保证。虽然我不太喜欢承认自己是错误的,但他的确是伯莎的正确选择。你都不知道人们有多尊敬他。我可以保证,伯莎有理由和自己道贺。不是每个女孩都能找着这么好的丈夫。”

莱伊小姐微微一笑。她无比欣慰地发现,她脑袋实在不比大多数人笨(她一直谦逊地这么说)。她曾经在这个问题上产生了怀疑,一度心神不宁。

“每个人都觉得他们现在是神仙眷侣咯?”

医生大喊:“啊,他们就是这样。不然,难道你以为是别的情况?”

莱伊小姐从来不觉得自己有义务消除其他人的错误看法,一旦得到某些知识,她更愿意保留在心里。

她回答:“我?我和大家的看法保持一致,这是让人们称赞你智慧的唯一途径。”莱伊小姐毕竟是平凡的人类,简短地问,“你觉得他们之中谁处于支配地位?”

医生生硬地回答:“爱德华,本来就应该是他。”

“你觉得他更聪明吗?”

“嗯,你是女权主义者?”拉姆塞的语气极为鄙夷。

“我亲爱的医生,我的手套有六个指套,来看看我的鞋子。”她伸出自己尖细的高跟鞋,同时也展现出精美的长筒丝袜。

“你这是想让我承认男人的优越性?”

“天啊,你还真爱争辩!”莱伊小姐触动了某根心弦,笑了,“我知道你想和我争论一番,你真的要听我的意见吗?”

“是。”

“嗯,我这么觉得,如果你把一个聪明绝顶的女人放到一个普通男人旁边,你什么也证明不了。我们大多数女人就是这样争论的。我让乔治·艾略特(顺便说说,她除了不时地穿穿裙子,实在没什么女人味)站在平庸的约翰·史密斯身边,悲剧地问一句,这样的女人是不是相较这样的男人低上一等。但这很愚蠢。这二十五年来,我一直问自己的问题是,相比一个普通的愚蠢男人,一个普通的愚蠢女人是不是更加愚蠢?”

“答案呢?”

“嗯,我觉得他们之间没有什么差别。”

“那么你在这个问题上真的没有想法?”医生大喊。

“这就是我把问题的解答交给你的原因。”

拉姆塞医生咕哝道:“哼!放到克拉多克夫妇身上怎么说?”

“不适用于他们。我不觉得伯莎是个傻瓜。”

“她不可能是。你侄女有一种天生的慎重,是吧?”

“噢?医生,你有些失礼了哦。”莱伊小姐笑了。

他们结束了花园之行,然后拉姆塞医生就去客厅和伯莎道别。

医生说:“莱伊小姐,认真一点说来,他们真的很幸福,不是吗?大家都这么认为。”

“大家的意见总是正确的。”

“那你的意见是?”

“天哪,你是个多坚持的人!嗯,拉姆塞医生,我仅有的建议是:对于伯莎而言,你也知道,生活这本书已经全部用斜体字印刷好了;但对于爱德华而言,还停留在辨识大字帖的阶段。你不觉得这样会在阅读时遇到一点儿困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