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亚瑟回到了伦敦。
画室空荡荡的,祖西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于是便答应了一位朋友的邀请,前往意大利过冬。波荷埃医生仍旧留在巴黎,继续研究神秘学。
祖西一路慢悠悠地穿过了托斯卡纳和翁布里亚。玛格丽特没有写信给她。离开巴黎的时候,祖西将玛格丽特留下的东西送到了其他地方,她知道这些物品一定能从那里被转交给玛格丽特。她无法强迫自己给她写信。她告诉了亚瑟自己的计划,亚瑟简明扼要地回复了她。他告诉祖西自己工作很忙,在圣路加医院开了一门新课,最近被任命为另一个医院的访问医师,并且他的私人诊所接待的病人也越来越多。他始终没有提及玛格丽特。他的信写得生硬又拘谨,祖西读了十遍,还是无法揣测他的心情。他的回信只是出于礼节,而非因为兴趣,从字里行间根本看不出他的想法。祖西与她的朋友在罗马待了几个星期,令她震惊的是,她竟然在那里得到了哈多夫妇的消息。他们似乎在那里待了一段时间,而那狭小的英国人圈子至今仍谈论着他们的古怪举止。他们雇了一位导游,带着几名仆人,在这一带旅行。他们每天下午都乘着马车去品奇欧公园。他们受到了众人的瞩目,其一是因为哈多那夸张的奇装异服,其二则是因为玛格丽特炫目的美。她每晚都去看歌剧,每次都是坐在包厢里,并且佩戴着羡煞旁人的大颗钻石。尽管人们嘲笑着哈多的自命不凡,并常常为他的傲慢所激怒,但同时也对他的富有印象深刻。后来这对夫妇突然一声不响地消失了,留下了很多未付的账单,不过之后都付清了。据说他们现在在蒙特卡洛。
“他们看上去幸福吗?”祖西向那个爱说长道短的朋友问道。正是她告诉了祖西他们的消息。
“我想是的。毕竟,哈多太太拥有了女人想要的一切:财富,美貌,漂亮的衣服,还有珠宝。她要是不幸福,那可太说不过去了。”
祖西本想去里维埃拉享受最后的春天,但当她听说哈多夫妇也在那儿时,她犹豫了。她并不想看到他们,但又渴望了解他们确切的情况。好奇心与厌恶感在她的脑海中相互斗争,最终好奇心胜利了,于是她说服自己的朋友改道去蒙特卡洛,而非比利。一开始祖西并没有见到哈多夫妇,但到处都是关于他们的流言,祖西只需竖起耳朵留心听着就行。在这个拥有着一切病态的、疯狂的、奇异的、奢侈的东西的罪恶之都,哈多夫妇可算是如鱼得水。他们因牌桌上的勤勉和惊人的运气,在只有富豪才光顾的餐厅设宴,以及奇怪的外表而声名远扬。祖西将自己听到的只言片语拼凑在一起,得到了一个复杂的画面。两三天后,祖西在牌桌上看到了他们。他们非常专注,因此并没有看到祖西。玛格丽特坐着玩牌,哈多站在她身后,指导她的行动。他们的神情非常投入。祖西仔细地盯着玛格丽特,因为从她听说的那些闲言碎语中,她实在认不出那是她曾经的朋友玛格丽特。她发现玛格丽特的神情与哈多非常相似,这让她感到非常意外。除却她那无与伦比的美丽,她的眼神中奇怪地流露出一丝凶残,简直和哈多的眼神一模一样。他们那晚赢了很多钱,很多人都看着他们。这似乎是他们一贯的方式——玛格丽特下注,哈多在一旁告诉她该怎么做以及何时停手。两个法国人正在谈论着他们,祖西全神贯注听着。其中一个人用极其粗俗的词汇描述着玛格丽特,她不禁一阵脸红。另一个人大声地笑了。
“太难以置信了。”他说。
“我可以保证,绝对是真的。他们结婚六个月了,却有名无实。自古以来,人们一直都迷信处子的力量,教会也出于自己的目的利用了这个说法。总之,那个男人只是把她当成护身符而已。”
两个男人大笑了起来,接着便说起了让祖西脸红心跳的下流话来。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后,祖西更为仔细地观察了玛格丽特。她光芒四射。祖西不得不承认,玛格丽特的身上增添了一股全新的神秘的魅力。她的裙子过于艳丽,超出了祖西对服饰挑剔的品位所能容忍的范围。她的大颗钻石大在人群中闪闪发亮,华美得似乎不适合这样的场合。待赢光了桌面上所有的钱后,哈多将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她便站了起来。她背后站着一位臭名昭著的女人,脸上盖着厚厚的脂粉。祖西震惊地看到,玛格丽特走过她身旁时,竟微笑着对她点头致意。
祖西听说那些最为昂贵的酒店中都有哈多的套房。他们生活得快活极了。除了那几个声名狼藉的败类,他们几乎不认识其他英国人,反而喜欢与那些财富显赫、行为怪异的外国人交往。之后,祖西时常看到他们与各色人物一起出入,有俄国大公以及他们的情妇,有戴着硕大钻石的南美洲妇人,有地位高贵的赌棍与名声不佳的夫人,还有穿着夸张、香味扑鼻的奇怪男人。关于他们的流言飞语很快就传开了。玛格丽特混杂在那堆奇人中表现出的冷漠的神秘感勾起了无所事事之辈十足的好奇心。祖西听到了关于他们的各种传言。那些风起云涌的猜测每转述一次便会又添油加醋几分。后来又有传闻说他们在酒店昏暗的客厅中纵酒狂欢,当时所有蒙特卡洛的贵族与恶棍都在场。奥利弗的脑子里装满了稀奇古怪的想法,总是举办各种异想天开的狂欢盛宴。他对化装有着极大的热情,曾举办了一场化装舞会。他一直都致力于恢复古老宗教中失传的神秘仪式。据说在某个月夜,他在别墅的花园中再现了以前在东方见过的恐怖仪式。还有传言声称哈多具有非凡的魔力,他口中的黑魔法满足了那些追求享乐之人贫乏的想象力。有些人甚至断言他曾在波兰王子的府邸中举行了诸多亵渎神灵的黑弥撒。恶魔崇拜与通灵术迅速传开了。人们认为哈多之所以沉浸于神秘学研究是为了举行某种魔法仪式,也有人说他正在潜心研究“巨著”,那是炼金术界最伟大也是最神奇的实验。最后,这些流言汇成了一个可怕的结论——哈多正在尝试创造生命,因为他曾说过,制造雏型人的魔法是存在的。
人们一般称呼哈多为“影子弟兄”,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么称呼他只是出于嘲讽,因为这个名字与他那惊人的体积相比,反差实在太强烈了。有些人认为他的虚荣很有趣,还有些人对他的自负感到强烈的愤慨,不过人们却忍不住谈论他。就祖西目前对他的了解而言,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他高兴的了。他猎杀了三头狮子的英勇事迹也被广为流传,据说他的身上还背着血债。人们还发现他对动物有着一种奇怪的震慑力,只要他在,动物们就会极度不安起来。他成功地为自己打造了富有传奇色彩的形象,关于他的每件事听起来都让人信服。不过也有一些不好的传言。有人说他在维也纳玩牌时使诈,因此被赶出了俱乐部。他参与很多活动,但与在牛津时一样,是一位毫无道德的对手。据说他曾做出了许多令人作呕的恶劣行径,而那些好不容易才压制住的丑闻也暗暗地在人群中传开了。没有人知道他和他的太太到底是什么关系,据说他有时会十分粗暴残忍地对待她。听到这里,祖西的心便沉了下去;但祖西见过玛格丽特几次,她似乎情绪非常高涨,根本看不出痛苦的痕迹。在祖西听说的众多传言中,有一件事让她非常震惊。有一次哈多在某个餐厅吃午餐,付账时在钱款中放了一枚假币。他拒绝更换,并与服务员有失身份地争执,直到警察出面才罢休。在场的客人们对此非常愤怒,好几个人当场就拒绝再与他有任何瓜葛。其中一个当事人向祖西描述了当时的情景,他告诉祖西,玛格丽特当时竟然漠不关心地与邻座有说有笑。那个男人本是一位出身良好、财力雄厚的绅士,但却似乎喜欢表现得像恶棍一样。那件事很快便成了众人皆知的丑闻,于是人们对哈多夫妇的态度逐渐冷淡起来。哈多夫妇交往的,都是些社会名流,他们精心维护自己的名声,因此一点儿也不希望自己因哈多在公众中掀起的怒意而受到牵连,而叫警察这种事更是让他们背脊发凉。后来哈多夫妇突然消失了,就像当初在罗马一样。
祖西已经很久没有回伦敦了。随着春光的流逝,她想起了她的朋友们,她们一定很乐意见到她。能带着一份充足的收入在伦敦待上几个星期实在是一件乐事。她对这次的伦敦之旅充满了期待,就好像前往一个从未去过的外国城市一样。她想,大概是因为离开伦敦这片乐土太久了的缘故吧。然而,这些理由都是次要的,她渴望见到亚瑟的心情才是最强烈的动机(当然,她并不愿意承认这一点)。时间与距离使她那强烈的感情冷却下来,如今的祖西已能坦然面对自己对亚瑟的爱恋。她知道亚瑟永远都不会喜欢自己,但能做他的朋友已让她非常满足。现在她想到亚瑟时,不会再感到剧烈的痛苦。
祖西在巴黎待了三个星期,买了一些华衣美服。祖西称这是她现在的生活里唯一的乐趣。然后,她便去了伦敦。
她给亚瑟写了信。他收到信后便立即邀请她去饭店吃午餐。祖西有些懊恼,她本以为可以在他家见面,这样聊起天来能更自由些。不过当她看到他时,她便明白,他故意选择了这样的见面方式。餐厅里人声鼎沸,乐队欢快地奏着热闹的曲子,使得他们只能聊些家常,根本说不上任何悄悄话。亚瑟身上发生了很多变化,这让祖西吓了一大跳。他看上去老了十岁,比之前又清瘦了许多,发间也夹杂着少许白发。他的脸色非常憔悴,眼睛因缺少睡眠而显得极度疲劳。不过最让祖西震惊的是他的神情。上次在画室时他脸上流露出的痛苦已在他的眉眼中留下了永远的痕迹,他的整个面容甚至因此而变了模样,让人看了非常难受。他比以往更为寡言,虽然有时也开口说话,但是他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就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一样。他的体内仿佛有一种力量,搅得他焦虑不安,和他同坐一桌奇异地让祖西感到非常不自在。以前的亚瑟非常沉静,让人觉得这是一个即使陷入困境依然可以依靠的男人,这也是祖西喜欢他的原因之一。所以一开始,祖西并不理解亚瑟为什么会如此焦躁,但过了一会儿她便发现,自始至终他都在努力地自我克制。痛苦如影随形,他始终都受着剧烈的折磨,与此同时,他又时时提醒自己不要让外人看出任何端倪,于是那紧绷的神经搅毁了他内心的一切安宁。
他比以往更加温和文雅。他似乎非常高兴能见到她,并且饶有兴趣地询问了她的旅行。祖西让他说说自己,他便大方地聊起了自己的日常工作。他的收入很不错,专业声誉也日益长进。他工作非常努力。除了上课、行医、同时在两所医院任职外,他最近还在学术团体面前宣读了一两篇论文,此外手头正在编辑一本外科学著作。
“你怎么能有时间做那么多事呢?”祖西问道。
“反正晚上睡不着,就全用来工作了。”他说,“因此我的工作时间几乎增加了一倍。”
说到这儿,他突然停了下来,低头看着下方。他的言语无意中暴露了他一直试图掩盖的内心世界。祖西知道,自己的猜测一点儿也没错,他一定整夜整夜地失眠,徒劳地驱赶着时刻折磨着他的痛苦,期间偶尔有一小段不安分的睡眠。他一定尽可能地拖延上床睡觉的时间,然后静静等着天亮,这样他便可以赶快起床了。他知道自己泄露了真相,非常窘迫,于是两人陷入了奇怪的沉默。他们周围满是无忧无虑的欢乐人群,他们享受着生活的美好,畅所欲言,放声大笑,快活极了。在祖西看来,眼前的男人在这欢乐氛围的映衬下显得更为悲怆。她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自我折磨的闲情雅致才会使他选择这样的地方。他一定讨厌极了这份欢乐。
他们吃完午餐后,祖西鼓起了勇气。
“要不到我那儿坐半小时吧,这儿太闹了,说不上话。”她说。
他本能地往后一闪,就像想要逃跑一样。他没有做出回答,于是祖西继续劝说道:
“一个小时你也做不了什么事,而且我有很多事想和你说。”
“坚强的唯一途径便是绝不向弱点低头。”他说道,声音低得仿佛在自言自语,就好像对如此亲密的说话方式感到羞愧。
“那么说你不来了?”
“不了。”
祖西根本不需要向亚瑟说明自己想告诉他什么事,因为他非常清楚祖西想谈谈玛格丽特,而他又是如此坦率,连敷衍也做不到。祖西顿了一会儿,说道:
“我没能向玛格丽特传达你的口信。她没有给我写信。”
他的眼神很乱,就好像已忍耐到了极限,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一样。
“我在蒙特卡洛看到过她,”祖西说,“我想你也许愿意获悉她的情况。”
“我并不认为这样做有什么好处。”他回答道。
祖西摆出了一副绝望的神情。亚瑟终究赢了。
“那我们走吧?”她说。
“你不生我气吧?”他说,“我知道你是一片好意,我很感激。”
“我永远都不会生你气。”她微笑着说。
亚瑟付了账单。他们起身穿过了诸多餐桌,来到了门口。这时祖西向亚瑟伸出了手。
“你不应该将自己封闭起来,拒绝朋友的关心。”她说道,脸上挂着愉快的笑容,“这样只会更加胡思乱想。”
“我现在常常外出,”他耐心地解释道,就好像在和一个孩子讲道理,“我很重视工作之外的娱乐活动,每星期去听两三次歌剧。”
“我以为你不喜欢音乐。”
“确实不喜欢,”他说,“但我发现音乐能使我平静下来。”
他的言语中带着一种令人惊骇的疲倦。他的灵魂所受的痛苦是那么显而易见,以至于祖西不用费任何心思便能一眼看透。
“某天我们一起听一场歌剧如何?”她说,“如果你不介意与我见面。”
“那太好了,”他灿烂地微笑着,“你就像是一剂抚慰人心的补药。周四晚上演《特里斯坦》,我们一起去吧?”
“乐意之至。”
她与他握了握手,便钻进了四轮马车。
“可怜的人啊!”她喃喃自语道,“可怜的人啊!我能为他做些什么呢?”
她一想到玛格丽特,便立刻攥紧了拳头。这女人竟然给了那个坚强的好男人如此毁灭性的伤害,真是不可饶恕!
“真希望她为此而蒙受苦难。”她恨恨地悄声说道,“真希望她也尝尝他所遭受的所有痛苦。”
为了去考文特花园赴约,祖西盛装打扮——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事。她非常满意自己的长裙,因为它不仅做工精美,而且价格不菲。讲究的穿着是她唯一的奢侈。这是一条绿色平纹皱丝裙,那颜色绿得十分细腻,有学问的人称其为“如尼罗河水般动人的深绿”。她用不值钱的旧蕾丝做了一圈花边,为整条裙子增辉不少。她的头上戴着工艺精美的西班牙人造宝石,颈部戴着项链。这条链子曾经装饰过某座安达卢西亚教堂中的圣母像。她的穿着非常有个性,甚至连她那平淡的外貌也因此变得迷人起来。她看着镜子的自己,沮丧地微笑着,因为亚瑟永远都不会注意到她的精心打扮。
一切准备就绪后,祖西便出门了。她优雅地提起裙子,走下台阶,穿过人行道,走向了亚瑟的马车。她很得意自己提起长裙时的那份优雅,很有正宗巴黎人的味道。一路上,她轻轻摇着西班牙小扇,从窗玻璃中偷偷看着自己。她那崭新昂贵的长手套实在是漂亮极了,她已沉醉其中,根本不在乎亚瑟是否在意。
一到了歌剧院,她便像绽放的春花一样兴奋起来。她戴上了眼镜,仔细审视着走进二楼包厢中的女人们。亚瑟向她指出了一些她也熟悉的人,但她能感觉到,他的亲切非常友善。他本就疲于开口,而在那欢快的人群的衬托下,这种疲倦便更为明显。不过当音乐响起时,他似乎忘记了一切,一直紧绷着的神经也放松了下来。祖西一直暗暗地观察着他,只见他的神情不停地变化着,流露出各种情绪。那充满了激情的音乐融入了他的灵魂,与他自己的爱恨情仇交织在一起,让他不能自已。有的时候,他甚至会因为太过激动而奇怪地喘着粗气。中场休息时他仍像之前一样安静地坐着,一言不发,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祖西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那个对音乐毫无兴趣的亚瑟如今会如此沉浸其中。音乐把他的痛苦转移到了一个理想的世界里,而他所承受的痛苦又让音乐显得非常真实,他将自己完全地代入了角色,热情高涨地体会着音乐中的各种情绪。最后,当一切都已结束,伊索尔德最后一次恸哭时,亚瑟已经精疲力竭。他双腿发软,几乎无法站立起来。
他们随着人流向出口走去,因为太过拥挤,只得站在门廊里等待着。这时,一位两人共同的朋友向他们走来。那人名叫阿巴思诺特,是一位眼科专家。祖西在里维埃拉度假时认识了他,后来发现他与亚瑟一样就职于圣路加医院。他是一个单身汉,头发灰白,脸色红润,神情快活。他的业务做得很大,因此生活富裕,花起钱来挥霍无度。在蒙特卡洛时他请祖西吃了一两次体面的午宴。他喜欢女人,不管姿色出众还是平庸,他都愿意与之交往,更何况他很喜欢祖西快活的个性。看到亚瑟与祖西后,他便快步向他们跑去,激动地握住了他们的手。
“见到你们真是太好了!你这个坏女人,怎么没来看我?我敢肯定你的眼睛出问题了。”他的声音非常快活。
“你以为我会让你这样一个无礼的坏男人戴着检眼镜盯着我的眼睛看吗?”祖西笑着说。
“听我说,请你们帮我一个大忙。我今晚要在萨沃伊酒店举行晚宴,谁知其中两位客人不来了,我订了八个人的位子,你们一定得来顶替他们。”
“我恐怕得回去了,”亚瑟说,“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胡扯!”阿巴思诺特说,“你工作太努力了,适当放松一下对你没坏处。”接着他又对祖西说:“我知道你喜欢各种稀奇古怪的人,今天到场的一对夫妇一定能满足你的好奇心,他们实在是太怪异了。我还请了一位漂亮的女演员和一位极其有趣的美国姑娘。”
“好呀!”祖西说着,向亚瑟投去了恳求的目光,“但我答应你赴约只是为了让你明白我可比漂亮的女演员有趣多了!”
亚瑟勉强挤出了笑容,接受了邀请。那位眼科专家高兴地拍了拍他的背,然后与他们约好在萨沃伊酒店见面。
亚瑟叫了辆马车,载着祖西向酒店驶去。“你愿意去真是太好了。”祖西说,“你知道吗,我从来没去过那儿,我现在浑身发抖,又兴奋又紧张。”
“我该是多么自私的恶棍才会拒绝你啊!”亚瑟说。
祖西从化妆间走出来时发现亚瑟在等她。她开心极了。
“你一定得称赞我的裙子,它让六个女人嫉妒得脸都绿了。她们以为我是法国人,而且也肯定我不是有身价的贵妇。”
“其他女人的嫉妒绝对是最好的恭维。”他微笑着说。
这时阿巴思诺特热情地向他们走来,一把抓住了他们的手臂。
“快来吧,我们都在等着你。先为你们介绍一下其他客人,然后再入席。”
他们顺着台阶走进了门厅,阿巴思诺特带着他们来到了一小群人面前。与他们面对面的不是别人,正是奥利弗·哈多和玛格丽特。
“哈多夫人,这是亚瑟·伯登先生,是我在圣路加医院的同事,他做阑尾手术的本领无人能及。”
阿巴思诺特喋喋不休地说着,并未注意到亚瑟早已变得如鬼魂般苍白,而玛格丽特也因大吃一惊而茫然失措。哈多那满是横肉的脸上堆满了笑容,他愉快地向前迈了一步,看上去非常享受此情此景。
“伯登先生是我们的老朋友了。”他说,“事实上,正是他将我介绍给了我太太。我也曾和博伊德小姐以谈论严肃话题该有的深度一起探讨过艺术与灵魂的不朽。”
他伸出了手,祖西便与他握了握手。此时此景让她深恶痛绝,但即便这次偶遇既出乎意料也让人心生厌恶,她也必须表现得十分自然。她也与玛格丽特握了握手。
“太失望了!”主人大声喊道,“我还打算这位魔法师能让博伊德小姐耳目一新呢!可是瞧呀!她早就知道关于他的所有事了。”
“如果她真的知道,我敢肯定她是不会再与我说话的。”奥利弗说,嘴角带着嘲弄的微笑。
众人一起走进了晚宴包厢。
“就座吧?”阿巴思诺特沿着桌子扫视了一周,说道。
奥利弗看着亚瑟,双眼炯炯有神。
“你一定得让我太太与伯登先生坐在一起。他们很久没见面了,我敢肯定他们一定有聊不完的话题。”他忍不住笑了起来,“让我和博伊德小姐坐在一起,这样她就能尽情数落我了。”
这样的安排正合那风流的眼科专家的心意,如此一来他便能左边拥着美丽的女演员,右边抱着迷人的美国姑娘了。他兴奋地搓了搓手。
“我感觉今天的晚宴一定会非常尽兴。”
奥利弗哈哈大笑。他与往常一样,将所有的话题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坐在他身旁的祖西不得不承认,他表现得好极了。他的身上有一种怪诞的诙谐感,非常有趣,让人无法转移视线。哈多胃口极佳,大快朵颐。此时祖西非常庆幸自己是一个懂得如何伪装自己情绪的女人,她大方地与哈多开着玩笑,兴高采烈地笑着,就好像是一对老朋友一样,而亚瑟则被这场会面带来的沮丧所击倒,像石化了一样,一言不发。与此同时,祖西注意到哈多今晚的穿着比以往更为奇特,只见他腿上罩着一条长到膝盖的短裤,光这一件已足够引起注意了,而他那荷叶边衬衫、丝绒衣领以及一件剪裁非常奇怪的缎面马甲,更让人不禁想起法国的滑稽演员。由于就坐在哈多身旁,祖西便借机将他好好观察了一番。在过去六个月里,他的头发又秃了不少,头顶那圈亮晃晃的白色头皮与他那红润的脸色形成了奇怪的对比。他胖了不少,下巴处堆叠着厚厚几层肉。他的肚子圆滚滚地向外凸着,看上去非常滑稽。他兴奋地扭动着肢体,使得他那惊人的肥胖显得有些骇人。不得不说,他的长相实在是越来越难看了。他的眼神倒是仍旧与以前一样,只是偶尔会露出一丝凶光。玛格丽特依旧美艳动人,不过祖西注意到,她的穿着很明显受到了哈多的影响,那种夸张毫无疑问已超越了“个性”的范畴,反而沦落为了一种古怪。她的礼服虽然华丽,但太过庸俗,根本映衬不出她的古典美。看着玛格丽特,祖西不禁想起了专门陪侍官员的高级妓女。这样的想法让她为之一颤。
玛格丽特非常活跃,与她的丈夫一样不停地有说有笑。祖西看不出她是假装还是真的冷漠到一点儿也不在乎。玛格丽特的声音听起来非常自然,但祖西并不相信她真的能够如此无忧无虑,也许她只是表现得很快乐而已。晚宴继续进行着,在柔和的灯光,欢快的氛围,以及美酒佳肴的沉浸下,在场的每个人都异常活跃。主人情绪高涨,讲了一两个故事,惹得众人捧腹大笑。奥利弗·哈多随口讲起了一件趣闻。这么做虽然有些冒险,但他描述得绘声绘色,让在场的人们发出阵阵的爆笑声——除了亚瑟,他始终一言不发,沉默得像块石头。玛格丽特一杯接着一杯地饮着葡萄酒,一等她的丈夫说完,便接着说起了她的故事。哈多的故事隐晦地带着情色,然而她所说的便纯属下流了。一开始,在场的其他女人并不明白她的寓意,但当她们明白时,齐刷刷地低下了头,尴尬地盯着手边的餐盘。阿巴思诺特和哈多以及周围的其他男人们开怀大笑着。亚瑟满脸羞愧,害臊得连发根都红了。他不敢看玛格丽特,无法相信那张精巧的嘴中竟然会蹦出如此猥亵的言语。玛格丽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故事所产生的效果,自顾自地继续说笑着。
过了一会儿,灯灭了,亚瑟的痛苦就此结束。他急着想逃跑,好找个地方躲起来,然后忘记见到过她,以及她所说的故事。那实在是糟透了!真的糟透了!
玛格丽特轻轻地与他握了握手。
“你一定得来看看我们。我们在卡尔顿有很多房间。”
他微微欠了欠身,并未作答。祖西去化妆间取披风,玛格丽特出来时她正好站在门口。
“要送你一程吗?”玛格丽特说,“如果没什么事,一定要来看看我们。”
祖西将头别向一旁。亚瑟站在他们面前,心不在焉地低头看着地面。
“看看他!”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并且因愤怒而颤抖着,“他变成这样,都是因为你!”
这时亚瑟正巧抬起头,睁着那双凹陷的,充满痛苦的眼睛四处张望着。他脸色苍白,神情绝望而悲伤。
“你知道他为了你正在自我毁灭吗?他夜不能寐,茶饭不思,忍受着非人的折磨。上帝啊,真希望你也能尝尝这滋味!”
“你为什么要责怪我,”玛格丽特说,“你应该感谢我才是。”
“为什么?”
“你不会是想否认当你第一眼看到他时就爱上了他吧?你以为在巴黎时我看不出你对他的痴心?现在的你甚至比以往更在乎他。”
祖西的心猛地一沉。她从没想过自己的秘密会被人发现。玛格丽特讥讽地轻笑了一声,从她的身旁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