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格丽特一夜无眠。第二天,她根本无法像往常一样平静地作画。她试着用正常的思维向自己分析昨天发生的一切。祖西收到的电报一定是哈多的阴谋,因此他在街上的突然发病也只是为了进入画室而耍的手段。在画室里,他利用她的同情心,向她施展催眠术,因此她所见到的,只不过是他淫亵的想象所创造出的东西而已。然而,尽管她不断地告诉自己他只是在无耻地利用她的同情心,卑鄙地欺骗了她,但却无法恨他。她的恐惧与绝望消磨了她对他的蔑视和厌恶。他总是出现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那日他所说的和她所见的就像是一股会日益增强的力量,莫名其妙地吸引着她。就像是在她的心中种下了一株野草,那有毒的藤蔓延伸进她的每一根动脉,缠住了她身上的角角落落,不管是工作还是日常谈话,不管是练习还是艺术都无法让她摆脱那萦绕在脑海中的人影。奥利弗·哈多那庞大浮夸的身躯站在她的面前,将她与整个世界隔绝了起来。她对他的恐惧比以往更甚,但奇怪的是,她的身体却不再像以前一样本能地排斥他。她不断地对自己说,她再也不想见到他,但同时又很难拒绝那份对他势不可挡的渴望。她就像一个机器人一样失去了自己的意志。她努力挣扎着,像是一只被困于笼中的鸟儿,徒劳地扑棱着翅膀,但她又隐隐感到自己内心深处并不想抗拒这份渴望。他之所以为她写下地址,就是因为料到她用得着。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去找他,她并不想对他说什么,她只知道应该去。她现在一下子理解了前几天刚看过的拉辛的《费德尔》中王后所遭受的折磨,她和那痛不欲生的王后一样毫无目的地挣扎着,徒劳地想摆脱神在她血液中灌入的毒药的影响。她发疯似的问自己是不是被下了咒,因为现在的她越来越愿意相信哈多的力量是真实的,是无所不能的。玛格丽特知道,若自己向那可怕的诱惑投降,那么等待她的,将只有毁灭。她本应该向亚瑟或者祖西求救,但有一种莫名的力量阻止着她。最后,走投无路下她想到了波荷埃医生,最起码他能理解她的痛苦。事不宜迟,她立刻动身前往医生家,却发现医生不在家。她的心一沉,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她就像是一个溺水之人,好不容易抓住了一块岩石,可那波浪却无情地冲撞着她,击打着她那血淋淋的双手,就像通人性一样恶毒,似乎非要将她冲离庇护才肯罢休。

玛格丽特没有去上六点钟的素描课,而是径直去了奥利弗·哈多留给她的地址。她悄悄地穿过了熙熙攘攘的街道,生怕被人看到。她心乱如麻。她竭尽全力阻止自己,但终究还是去了。她走上了楼梯,敲了敲门。三楼左边第二扇门。她记得非常清楚。不一会儿,奥利弗·哈多就站在了她的面前。

他似乎一点儿也不惊讶她的到来。这时,她突然想到,自己并没有来此拜访的理由。正当她为此苦恼时,他开口了。

“我正在等着你。”他的话为她免去了所有尴尬。

哈多领着她走进了客厅。他住在一间装修过的公寓里,客厅墙上挂着厚重的帷幔,房间里摆放着寻常巴黎人家常见的坚实家具。没人能想到他的房间竟然如此普通,普通到好像是特地为了凸显他的与众不同似的。整个房间一点儿也不舒适,这也表明他对物质并不挑剔。房间很大,但因为布置得满满当当而显得十分狭小。哈多蜗居在这样不尽如人意的房子里,好像是因为找不到其他住处。他小心翼翼地穿梭在笨重的家具之间,他那硕大的身躯因此显得更为醒目。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辛辣的香味,玛格丽特想起来,几天前她在画室里看到那东方的城镇时也闻到了同样的味道。

他请她坐了下来,随后便像一位亲密无间的老朋友一样与她攀谈起来。

“你为什么要我来这儿?”她终于鼓起了勇气,突兀地问道。

“因为你认可了我不可思议的力量。”他微笑着说。

“你知道我会来的。”

“是的。”

“我到底做错什么了,你要让我如此难受?请你离我远一点儿。”

“如果你想走,我绝不阻拦。门开着,你不会受到任何非难。”

她的心痛苦地猛跳起来。她沉默着,知道自己其实并不想走。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正将她引向他,而她已渐渐停止了抵抗。一种奇怪的感觉占据了她的身体,鬼鬼祟祟地穿过了她的四肢。她感到非常害怕,但又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

他的嗓音又低沉了下来,和上次向她施展魔法时的声音一模一样。这次,他不再谈画作或是书籍,而是聊起了生活。他向她描绘着那只有异教徒才去过的神秘的东方。他的言辞热诚而动人,灼烧着她那敏感的想象力。他说到了那在黎明的笼罩下沉睡着的荒凉城市,沙漠的月夜,瑰丽的夕阳,以及中午街上拥挤的人潮。她静静地听着,眼前浮现出了东方那独特的炫美。接着他又说到了五颜六色的织物和柔软光滑的丝绸地毯,闪闪发光的波纹钢甲,以及价值连城的粗砺的宝石。东方的华美让她感到眼花缭乱。他还说到了乳香、没药和芦荟,香料商人们出售的浓郁的香水,以及叙利亚花园中那令人昏昏欲睡的香味。她感到自己的鼻孔中充满了东方的芬芳。在哈多那奇妙的语言的力量之下,所有这一切都显得真实极了,它们在她的心中变成了一种全新的生活,一种有着无限活力的自由的生活,一种充满着神秘事物的充满激情的生活。对于今后的生活——成为亚瑟的妻子然后过着受限于狭小空间的日子,或者选择这种生动饱满的存在方式——她似乎已在心中做出了比较。一想到哈利街上那无趣的房子以及乏味的琐事,她就厌倦得发抖,而且她并不是不可以享受这个世界的奇妙。她的灵魂渴望着一种普通人不懂的美。不光是奥利弗那极具蛊惑性的说辞,身体上的另一个她也暗示道,谁规定她一定要将那无比的美貌奉献给一成不变的单调生活?她突然渴望一场危险而刺激的冒险。这火焰般的渴望传遍了她的全身,她腾地站了起来,胸口激烈地起伏着。她那闪烁的眼眸中流动着因着他的魔法所呈现的色彩斑斓的明亮画面。

奥利弗·哈多也站了起来,与她四目相对。突然,她理解了自己体内燃烧着的热情。他用比以往更奇怪的眼神凝视着她,然后一把将她拥入了怀中。他的吻落在了她的唇上。她屈服了,放纵地沉溺其中。她的身体在他的怀抱中狂喜地炽热着。

“我想我爱你。”她嗓音嘶哑着说道。

她看着他,一点儿也不觉得羞耻。

“你现在该走了。”他说。

他打开了门,她走了出去,一句话也没说。她穿梭在街道上,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既不觉得懊悔,也不感到厌恶。

此后每一天玛格丽特都无法抑制自己想要跑去找他的渴望。她告诉自己不要妥协,但也明白这样做只是假装,她根本不希望出现任何事情阻止她向他靠近,而且每当她感到自己有可能受到阻碍时,她都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愤怒。她的灵魂对他有一种强烈的渴望,对她来说,唯一快乐的时光便是有他陪伴的时光。当她一次次回想起他将自己拥入那宽阔的怀抱,并用那厚实的充满情欲的嘴唇吻自己时,总是能感觉到一阵狂喜。但这种狂喜中混杂着厌恶,而那肉体的吸引中也交错着肉体的排斥与痛恨。

不过,当他用那双淡蓝的眼睛凝视着她,并用那种令人心烦意乱的声音对她说话时,她便忘却了一切。他谈到了那些污渎之事。有的时候,他好像只是掀开了面纱的一角,她便窥见了那可怕的秘密。她明白了人类为什么愿意用灵魂交换无穷的知识。她就像是站在一座庙宇的最高处,那展现在她眼前的黑暗之国和未知之郡正引诱她走向灭亡。但对哈多,她却知之甚少。她不知道他是否爱她。她不知道他是否爱过。他看起来不食人间烟火。玛格丽特无意中发现他的母亲还活着,可他却不愿意谈论她。

“你总有一天会见到她的。”他说。

“什么时候?”

“很快。”

与此同时,玛格丽特的生活看上去非常规律。她发现欺骗朋友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因为谁也不会怀疑她为自己的缺席而编造的理由。那原本让她感到难以启齿的谎言现在竟能流畅地从她口中说出。不过尽管她的谎言很自然,但她心中总是有一种恐慌,生怕被戳穿。晚上她有时会自责地躺在床上,一边痛恨自己利用亚瑟,一边感到深深的羞愧。但现在已经来不及悔改了,她只能继续走下去。她不知道自己对亚瑟的感情为什么在一夕之间全变了。奥利弗·哈多虽然几乎从不谈论亚瑟,但还是侵蚀了她的心灵。在她心里,奥利弗已胜过了亚瑟。亚瑟为人沉闷,对生活的态度是那么普通,根本及不上哈多那迷人的大胆自信。她在心里责备亚瑟,因为他并不懂内心深处的她。他让她变得狭隘。渐渐地,她开始恨他,因为她欠他的实在太多了。为什么要为她做那么多,这不公平——他是在利用自己的善行强迫她嫁给他。然而表面上,玛格丽特仍旧与亚瑟讨论着他们在哈利街的房子。她想将画室装修成路易十五时期的风格;他们一起跑了很远买回了椅子和做椅套用的丝绸碎布。一切都非常完美。他们结婚的日子也确定了,所有的细节也都已安排妥当。亚瑟高兴极了,玛格丽特却无动于衷。她并不期待与亚瑟的未来,她谈论未来只是为了避免引起怀疑。她内心已确定自己不会与亚瑟结婚,但不知道该如何取消婚约。她狡猾地观察着祖西与亚瑟。她这么做本来只是为了掩盖自己的秘密,但却意外地发现了另一个秘密:玛格丽特突然意识到祖西深深地爱着亚瑟·伯登。这一发现实在太过意外,以至于一开始她并不相信这是真的。

“你不是说要为我画一张亚瑟的讽刺漫画吗,怎么一直没完成?”她突然说。

“我试过了,但那张脸好像不大乐意。”祖西笑着说。

“我还以为他那又长又丑的鼻子和那削瘦的身材能够让你充满灵感呢。”

“你这么评价他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不知怎的,我只看得到他那美丽温和的眼睛和柔软的嘴唇。哪天我能对我最爱的诗歌作一篇嘲讽模仿诗文,我也就能画出他的讽刺漫画了。”

玛格丽特拿起了祖西的画夹。她看到她朋友的脸上闪过了一丝惊慌,但祖西并没有勇气阻止玛格丽特。她随意地翻阅着祖西的画稿,有一张纸上画着好几个画了一半的亚瑟头像。她假装没有看见,继续翻着。当她合上画夹时,祖西舒了一口气。

“你该更努力点儿才是。”玛格丽特放下了祖西的草图,“怎么连一个头像都画不出来,你不是对讽刺漫画很在行吗?”

“亲爱的,你不该希望任何人像你一样那么关注亚瑟。”

祖西的回答让玛格丽特确定了自己的怀疑。她愤愤地对自己说,祖西和自己一样,也是一个骗子。第二天,当祖西出门时,玛格丽特再次翻阅了祖西的画夹,却发现画着亚瑟的草图不见了。她心中突然涌出了一股怒火,因为祖西竟然敢爱上那个深爱着她的男人。

为了让玛格丽特深陷其中,奥利弗·哈多为她织了一张错综复杂的网。他将她的性格拆分成一块块,然后利用完美的技巧让自己对她产生影响。他的深思熟虑中带着一种魔鬼般的恶意,不过事实上,他竟然能让她对自己顽固的痛恨转化为强烈的渴望,这实在是不可思议。现在的玛格丽特已经离不开他了。终于,他认为是时候走出最后一步棋了。

“我想你也许愿意知道,我星期四就要离开巴黎了。”某个下午他随意地说道。

“那我怎么办?”

“嫁给优秀的伯登先生。”

“你知道我不能没有你,你怎么可以这么残忍?”

“那就陪伴我。”

她感到自己的血都凝住了,心沉重得像是压着一块铁饼。

“这是什么意思?”

“不用觉得不安。很显然,我在向你求婚,这桩婚事对你来说明显是再好不过的了。”

她无助地瘫倒在椅子里。她拒绝思考未来,因此她从未想过有一天她必须要离开哈多或者将自己的命运交托与他。她突然醒悟了。她回忆起了亚瑟对她深沉的爱以及他为她所做的一切。她恨自己。她感到了一阵强烈的排斥感。因此,玛格丽特明白了,即便那个男人对她有一种可怕的吸引力,但她仍旧厌恶他,害怕他。为了重获自由,玛格丽特做出了拼死的努力,就像是一只奄奄一息的笼中之鸟用尽最后的力气拍打着囚笼一样。她站了起来。

“让我离开这儿。我真想从来没认识过你。真不知道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如果你想走,当然可以。”他回答道。

他打开了门,表示自己并未强迫她。他慵懒地站在壁炉前,脸上浮现出令人憎恨的微笑。他那庞大的身躯中蕴藏着某种可怕的东西。他下巴上一圈圈的肥肉垂下来遮住了脖子。他那硕大的脸颊因缺乏胡子而裸露着,看上去非常丑陋。玛格丽特走过他身边时不由得停住了脚步,她一边对他极其排斥,一边又被他强烈地吸引着。她的心中涌出了一种强烈的渴望,希望他能再一次将她拉入怀中,用那撩人的热吻封住她的双唇。大概是地狱的恶魔为了报复她的美丽,所以才让她爱上了如此可怕的人。她因那强烈的欲望而颤抖着。他的眼神冷漠而生硬。

“走。”他说。

她低着头走了出去。回家的路上,她想穿过卢森堡花园,但她的双脚却不听使唤,于是她找了张长椅坐了下来,整个人几乎虚脱了。天气非常闷热,她试着平静下来。玛格丽特非常熟悉她现在坐着的这个地方,在那现在想来已很遥远的满腔热情的日子里,她常常来这儿欣赏此时她正看着的这棵树。它就像是日本版画一样纤细精美。树叶纤长,因秋天的到来变成了一半绿色一半金黄色,看上去十分脆弱,使得那苍黑的树枝在天空的映衬下显出了一种精美的姿态,技艺再精湛的画家也无法将它塑造得更美。但此刻玛格丽特却没有心情欣赏它的美。一想到这充满了无上艺术感的事物此时却不再对她有任何意义,她就感到一阵心痛欲裂的悲伤。前天晚上她见了亚瑟。为了向他解释为什么之前都无法与他见面,她又编了一套谎话,这让她感到非常痛苦。亚瑟提议他们一起去凡尔赛宫,但她却告诉他自己无法像往常一样与他共度周末,因为要去探访一位生病的朋友。他虽然很失望,但还是相信了她的理由。他若是怀疑她,责备她,她反而不会那么难受,她的心也能因此变得冷酷,可他是那样信任她,这实在让她无法承受。

“噢,要是我能坦白承认一切那该多好!”她哭了。

圣叙尔皮斯修道院响起了晚课的钟声。玛格丽特缓缓地走向了教堂,坐在了耳堂里专门为穷人准备的坐椅上。她希望自己那不安的灵魂能因这美妙的乐声而安宁,这样她就能祷告了。最近她一直不敢祷告。教堂里的灯光虽然昏暗但却让人感到舒适,那宽敞而朴素的布局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她精疲力竭地坐着,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神父站在她身后的忏悔室里。一位年轻的农家小姑娘走了进来。她穿着一件布列塔尼的黑色裙子,也许最近刚从乡下来到巴黎做工。她走进了忏悔室,跪了下来。玛格丽特听到她低声地忏悔着自己的罪孽,时不时地也听到神父那低沉的声音。三分钟后她灵巧轻快地走了出来,虽然只穿着普通的黑裙子,看上去却像重获了新生般天真无邪,容光焕发。玛格丽特不禁嫉妒起来。那个孩子只是犯了一些微不足道得足以让温和的神父嘴角浮起笑容的小错,她那直率的灵魂就像雪一样洁白。玛格丽特也愿意不惜一切代价跪在那不动声色的神父面前,在他的耳边倾吐自己所承受的一切,但那神父的信仰与她不同,他们不仅仅是嘴唇说出不一样的语言,灵魂也发出不同的声响。他绝不会接受一个异教徒的叨扰。

一长队神学院学生从教堂旁边的大学中走了出来,他们两两一排,穿着黑色的教士长袍,外面套着白色短罩衣。他们中很多人已经剃了发,有的还很年轻。玛格丽特看着他们的脸,暗忖着他们是否也会像自己一样受着无尽的折磨,但他们有着能够支撑自身的强烈信念,不会像她一样无助,而且即便他们其实狭隘又愚笨,但至少还有铁一般的纪律约束着他们,防止他们步入危险的歧途。一两个学生露出了苦行僧般苍白的面容,就像是那些只躲在修道院中想象人间疾苦的圣人。学生们后面是身着华丽外袍的教士们,教士们后面则跟着祭司。

教堂的乐声美极了,透出一种沉着悲悯的庄重。玛格丽特想,敬拜上帝就得用这样的曲子吧!然而,她却并未为之所动。她听不懂神父的咏唱,也不明白他们的手势、姿态和来来回回的动作。这庄严的仪式对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她的心痛苦地呐喊着:上帝抛弃了她。她孤独地站在一块陌生的土地上,四周都是魔鬼。她根本无法从那些仪式中得到慰藉。若是上帝都将她置之不顾,那她还能再期待什么?为了不让众人看到她的眼泪,玛格丽特低着头走向了教堂的大门。她不知所措。她沿着那没完没了的街道向家走去,整个身子随着抽泣而抖动着。

“上帝抛弃了我。”她不断地说道,“上帝抛弃了我。”

第二天,她红着双眼拖着沉重的身子来到了哈多的门口。他打开了门,她走了进去,一言不发。她坐了下来,而他则沉默地看着她。

“我愿意嫁给你,不管何时。”她终于开口说道。

“我已做好了一切准备。”

“你曾提到你的母亲,能立刻带我去见她吗?”

他的嘴角隐隐浮现出一丝微笑。

“若你愿意的话。”

哈多告诉她,他们可以在星期四早上去领事馆结婚,然后赶上去英国的火车。

“我非常不快乐。”她麻木地说道,将自己完全交托与他。

奥利弗将手放在她的肩上,凝视着她的双眼。

“回到家你便会忘记你的眼泪。我命令你快乐起来。”

玛格丽特体内正邪双方那你死我活的斗争就此结束,最终魔鬼胜利了。突然间,她奇怪地振作了起来,不再因为欺骗了忠实的朋友而苦恼。一想到欺骗他们是如此容易时,她就不禁冷笑了起来。

星期三恰巧是亚瑟的生日,于是他便单独邀请玛格丽特共进晚餐。

“我们要好好享受一回,不管花多少钱。”他说。

他们打算去塞纳河对岸一家非常考究的餐厅。刚过七点,他便来接她了。玛格丽特做了精心的打扮,她站在屋子中间,一边等着亚瑟,一边对着镜子审视着自己的仪容。在祖西看来,她实在是美极了。

“你比从前更让人赏心悦目,”她说,“我不知道最近你受到了什么的影响,但你眼神中的深度完全不一样了,有一种奇特的神秘感,很撩人。”

知道了祖西对亚瑟的爱后,玛格丽特便很好奇当相貌平平的祖西面对站在自己面前这光彩夺目的美貌时会不会心碎。这时亚瑟来了,玛格丽特并未上前迎接。他站在门口看着她,与她四目相会。他的心怦怦直跳,一阵敬畏感油然而生。一想到这样无价的尤物竟然为自己所有,他就惶恐地感到无法承受上天如此的青睐。她就像是希腊女神,让他甘愿跪下膜拜。他也感到她的眼神产生了变化,里面多了一份既让他不安又让他着魔的激情,似乎那个可爱的女孩已蜕变成了一位迷人的女士。她的嘴角浮现了一丝神秘的微笑。

“你高兴吗?”她问。

亚瑟走了进来,玛格丽特双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你用香水了。”他说。

他很惊讶,因为她从不用香水。这是一股他从未闻过的味道,淡淡的,带着些辛辣,让他不禁隐隐想起了童年时所在的东方的味道。这若有若无的味道很奇特,为玛格丽特增添了一种全新的搅得人心神不宁的魅力。通常,她那希腊雕塑般的美貌中总是蕴藏着一份冷淡,而这股香味则神奇地为她增添了几分性感。亚瑟的嘴唇抽搐着,那瘦削的脸庞因过度激动而变得苍白。他的情绪是如此强烈,几乎成了一种痛苦。他感到很困惑,因为她的眼神中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东西。

“你何不吻我一下?”她说。

她没有看祖西,但知道她朋友的脸上掠过了一丝痛苦之情。玛格丽特将亚瑟拉向自己。他的手颤抖了起来。他从未大胆地表露过自己内心那灼烧着他的激情,每次吻她的时候,他都非常克制,就像是亲吻妹妹一样。这时,他们的唇相遇了。他忘记了祖西的存在,将玛格丽特紧紧地拥在怀中。她从未像这样与他亲吻过,那份狂喜简直让人无法忍受。她的双唇就像是熊熊燃烧的火焰。他情不自已地热吻,忘记了一切,坚毅和自制全部抛诸脑后,他甚至愿意为这一刻而死。不过,这快乐太过激烈,使得他差点儿痛苦地叫出声来。最后,祖西的声音让他回过神来。

“你们最好赶紧吃晚饭去,别在这儿跟一对傻子似的。”

祖西努力让自己的声调听起来像她的话一样轻快,但她的声音中流露出强烈的痛苦。玛格丽特微微一笑,离开了亚瑟的怀抱,轻蔑地看着她的朋友。一看到玛格丽特的眼神,祖西便再也无法维持那勉强挤出的笑容了,因为那眼神中流露出一种恶毒的仇恨。这来得太突然了,祖西不禁害怕了起来。她做错什么了吗?她非常担心玛格丽特发现了自己的秘密。亚瑟站在一旁,仿佛灵魂被抽离了肉体,身子不住地颤抖着,仍旧沉醉在刚才那极度的激情之中。

“祖西说咱们得走了。”玛格丽特微笑着说。

他说不出话来,也无法像往常一样礼貌地与祖西告别。他面色苍白,就像突然从梦中惊醒了一般,然后讷讷地与玛格丽特一同走出了画室。他们沿着公寓的过道走着。尽管画室的门早就关上了,而他们也走出了听力可及的范围,但玛格丽特似乎听到了祖西伤心欲绝的抽泣声,这给了她极大的快感。

他们去的酒店位于意大利大道上,是当时巴黎上流人士最常去的餐厅。人很多,不过亚瑟早就订好了中间的位子。当玛格丽特向他们的座位走去时,她那光芒四射的美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她感受到了他们的瞩目,因而特意表现得更加从容优雅。她感到非常得意,因为尽管周围坐着各种精心打扮的女人,但却没有人比她更为夺目。餐厅那欢乐的氛围非常迷人,温暖的灯光从灯罩中透出来,让人觉得惬意又舒适。餐厅里到处都摆放着鲜花,数不清的镜子里照出了各种上流社会的女人们。她们穿着极美的长裙,有的是知名的女演员,有的则是时髦的高级应召女郎。餐厅非常嘈杂,角落里有一支正在演出的匈牙利乐队,音乐声淹没在了男人们激动的谈话声和女人们欢快的笑声中。很显然,人们来这儿就是为了挥霍享受的。每个人都放下了忧愁和悲伤,兴高采烈的人们完全沉溺在了这短暂的快乐之中。

玛格丽特的情绪前所未有的高涨。香槟的酒劲很快就发作了,她酒意微醺,说起了各种各样有趣的胡话。亚瑟深深地被她迷住了,他非常自豪也非常快乐。他们聊起了结婚后要做的事情,要去的地方,还谈到了他们的房子,以及房子中的各种摆设。玛格丽特异常兴奋。这一切,明亮的灯光,可口的食物,香醇的美酒,以及美艳的玛格丽特,都让亚瑟感到非常愉快。她的笑声如同潺潺的流水般动听。此时此刻,生活美妙极了,他感到极其的快乐,改变了通常沉默的态度,变得健谈起来。

“为我们日后的幸福生活干杯。”他说。

他们相互碰了杯。他无法让自己的眼神离开她。

“你今晚真是美极了。”他说,“这运气好得让我害怕。”

“害怕什么?”她大声地说。

“我真希望我能失去什么我珍惜的东西,去祭拜命运三女神。我实在太高兴了,一切都是那么顺利。”

她轻轻笑了,伸出双手放在了桌子上。没有哪个雕塑家能塑造出如此精美的优雅。她只戴了一枚戒指,上面镶着祖母绿。这是亚瑟在订婚时送她的。他忍不住握住了她的手。

“还想去哪里?”他问。他们用完了正餐,正在喝咖啡。

“就在这儿坐一会儿吧。我今天得早点儿睡,明天可得忙呢。”

“你明天有什么事吗?”他问。

“都是些琐事。”她笑了。

过了一会儿,客人们陆陆续续离开了,在玛格丽特的建议下,他们一起漫步到了玛德莲教堂。夜晚很美,但非常寒冷,宽阔的大道上非常拥挤。玛格丽特看着人群,那场景就像戏剧一样有趣。过了一会儿,他们叫了一辆出租马车,向蒙帕纳斯街区驶去。此时的街道已然安静了下来。他们静静地坐着。玛格丽特依偎着亚瑟。亚瑟用手臂环着她的腰。在那密闭的马车中,玛格丽特身上那股微弱的、东方的味道再一次钻入了他的鼻孔,他感到一阵眩晕,就像晚饭前一样。

“玛格丽特,我因你而快乐。”他在她耳边轻轻地说,“我想,不管我会活多久,都不会比这一刻更快乐。”

“你爱我吗?很爱吗?”她轻松地说。

他没有回答,而是捧起了她的脸,用尽全力吻着她。玛格丽特的家到了,她连蹦带跳地走到了门口。她微笑着伸出自己的手给他。

“晚安。”

“一想到我必须独自度过接下来的十几个小时,我就感到万分沮丧。明天我什么时候来好?”

“早上不要来,因为我很忙。十二点再来吧。”

她想起自己的火车正是在那时出发。她打开了门,向他挥了挥手,然后便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