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与祖西约好一起喝茶的那天早上,奥利弗·哈多在玛格丽特门口放了很多簇小菊花,多得让原本朴素的画室顿时有了一种昙花一现的明媚之美。尽管玛格丽特在墙上挂着丝带,但始终未能让画室这么美。亚瑟一看到那小菊花,便沮丧自己竟从未想到这一点。
“真是太抱歉了,”他说,“你一定认为我非常不体贴。”
玛格丽特微微一笑,握住了他的手。
“我喜欢你正是因为你不会像寻常恋人一样只关心这种事。”
“玛格丽特是个聪明的姑娘,”祖西说,“她知道会送花的男人肯定爱慕过很多女性。”
“我不认为这些花是专门送给我的。”
亚瑟·伯登坐了下来,愉快地观察着那熊熊的炉火。拉着的窗帘和那些灯让这间屋子给人一种舒适又惬意的感觉,空气中充满了一种画室中常有的独特的浪漫氛围。这种氛围有一种自由感,能唤起人的各种有趣的思索。这种气氛能让人虽严肃但不自傲,虽轻率但不愚蠢。
经过了几天的相处,亚瑟和祖西已然很熟悉了。祖西总喜欢以一位尚未结婚且青春不再的女士自居,然后故意对他说一些善意的玩笑话。在她看来,他只是一个陷入爱河的愚蠢的年轻人。与此同时她也感叹,再聪明的男人在爱情中竟也会变成一个十足的傻瓜。玛格丽特了解祖西,知道她若是与亚瑟开玩笑,那便表明她对他十分认可。随着认识的加深,祖西逐渐学会了欣赏亚瑟那坚毅稳重的性格。她钦佩他处理分内之事的能力,以及对于不懂之事顺其自然的干脆。他身上没有半点儿造作。亚瑟单纯的坦率也让祖西动容,而正是这份坦率,为他那生硬的言辞增添了一种令人信服的魅力。祖西对好看的标准和普通女人无异,但却不知怎的很喜欢他那如斑岩上草草凿出的雕像般粗糙的相貌。他的外表便是他性格的外露,一看到这张脸,你便会觉得,这个男人坚定而温柔,诚实又简单,虽然既不天马行空又不才华横溢,但打心眼里可靠而值得信任。此时亚瑟正坐在椅子上,膝上趴着玛格丽特的小狗。他正在抚摸小狗的耳朵。祖西看着他,内心涌出了一丝酸楚:为什么从来没有这样的男人来爱她?很明显,他是完美的伴侣,一旦动情,矢志不渝。
这时波荷埃医生走了进来,温文尔雅地静静坐着——这是他的诸多魅力之一。他不健谈,更多时候喜欢默默地听年轻人聊天。小狗跳下了亚瑟的膝盖,跑到了医生脚下,亲昵地蹭着他的腿。在那柔和的灯光下,众人攀谈了起来,几乎都快忘了还有一位客人。玛格丽特热切地希望哈多不要来。这个下午的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动人。她忙碌地准备着茶点,这主妇般的风韵使得她的身上多了一种独特的纤美。她的那份绝美所散发出的娴雅端庄此时此刻变得愈发柔和,让人不禁想起行走于国内的和蔼可亲的圣人们,他们把古兰经热情激昂的教义播撒到各地。
“这儿是多么惬意啊!”波荷埃医生微笑着说。每当他无法用英语准确表达自己情感时,便会不由自主地说起法语。
这场景就像是一幅出自某个流派的名家的画,否则怎会有如此和谐、如此令人惬意的色调,而那墙壁的线条和坐着的人们又怎会成为如此优雅的点缀。此时此刻,屋里的氛围平和极了。
这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亚瑟起身前去开门。小狗紧紧跟在亚瑟身后。奥利弗·哈多走了进来。祖西观察着小狗的反应,但这一次,她已不会再为这牲畜的变化而感到惊讶。只见那友善的小东西夹着尾巴沿着墙根悄悄溜到了最远的角落。它睁着警惕又惊惧的双眼,看着哈多,然后便把头埋在了身子里。来客忙着打招呼,并未注意到屋子里还有一条小狗。他礼貌地接受了玛格丽特对小菊花的感谢,这完全超出了众人的意料。他的行为也让大家大吃一惊。他收起了自己的装腔作势,似乎真心喜欢这个惬意的小画室。他要求欣赏玛格丽特的素描。他看着它们,表现出一种真实而浓厚的兴趣。他的评论一针见血。看得出来,他对自己谈论的话题有着相当深刻的了解。他称自己是外行,是被画家们嘲弄的那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的人。他的评论虽仅是泛泛之谈,但由此可见,他绝不是傻瓜。这给两位女士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聊完了素描,他又聊起其他来。这一次,他没有再吹嘘自己,而是愉快又自然地谈论着他去过的地方。很显然,他想取悦他们。祖西逐渐理解了为什么他虽然做作,但仍旧对牛津的大学生们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他的谈话有一种传奇色彩,而且非常有趣,总能引人发笑。他虽然确实如弗兰克·赫里尔所言缺乏机智,但却用有趣的玩笑话,或者说幽默感弥补了这一不足。虽然祖西被哈多逗乐了,但她请哈多来并不只是想听他说笑话。波荷埃医生借给了她一本自娱自乐写成的关于古代炼金术师的书,于是祖西便想借这个机会与哈多这样一个在该领域称得上是专家的人聊聊这些奇妙的事。读那本书时她非常兴奋,神秘学那半真实半传奇的历史让她整个人都热血沸腾了起来。她急切地想了解更多,不管是那些为了神秘学跋山涉水甚而付出了巨大代价,或倾家荡产,或被迫害或受折磨的人们,还是那些几乎已被证实真的成功了的人们,她都想了解。
她转向波荷埃医生。
“你曾断言古代炼金术师真的炼出了黄金,这可真是够大胆的。”她说。
“我没有这么说,”他微微一笑,“我只是说,如果某一历史事件可以给出炼金成功的确凿证据,那就应该相信这是真的。人们总是仅仅因为事先认定某件事是不可能的就不相信其详尽的细节。”
“真希望你能像你在前言中说的那样为帕拉塞尔苏斯写一部传记。”
波荷埃医生微笑着摇了摇头。
“我现在是不会写了,”他说,“他是最引人瞩目的炼金术师,因为他提出了炼金术中最艰深复杂又迷人的命题。不过却无从得知他有几分是江湖骗子,抑或有几分是钻研严肃科学之人。”
祖西瞟了一眼奥利弗·哈多。只见他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的硕大身躯显得非常奇怪。他双眼紧紧盯着说话的医生,柔和的灯光在他那肥胖的脸上投下了阴影。
“从渊源看,他的名字倒也不像后人所形容的那样荒唐,”医生继续说道,“他来自著名的邦贝斯特家族。他们家族的古宅叫霍因海姆,是靠近斯图加特的一座城堡,后来人们就以这城堡名称呼他们。关于他的生平最有趣的一点是,因为缺少文献记录,后人根本不可能准确地描述他的一生。他游历了很多国家,德国、意大利、法国、新荷兰殖民地、丹麦、瑞典以及俄国。他甚至还去过印度。他被鞑靼人抓了起来,带到了大汗面前,后来他陪着大汗的儿子到达了君士坦丁堡。在那个历史上最多事的年代横穿一片不安宁的土地,要有一颗多么愚笨的心才会对这位流浪的天才如此的游历不心怀激动。正是在君士坦丁堡,根据一本在十六世纪的瑞士罗夏印成的有关炼金术的《金羊毛》,他从所罗门·特里斯莫西努斯那里得到了贤者之石。他还拥有万能灵药,据说在十七世纪末还有一位法国旅行家见过他。之后帕拉塞尔苏斯穿过了多瑙河沿岸的诸多国家,然后到达了意大利,在那里做了皇家军队的外科医生。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出现在帕维亚战役上。他通过各种各样的人搜集信息,有医生、外科大夫、炼金术师;也有刽子手、理发师、牧羊人、犹太人、吉卜赛人,接生婆、算命人;有高贵之人,也有低贱之民;有博学多才者,也有粗俗不堪之人。在你拿着的那本书里,我概要性地提到了他的事业,其中我摘录了几句他的话。他对知识的获得的理解让我非常动容。”
波荷埃医生拿过博伊德小姐手中的书,若有所思地摊平了书页,然后念了一段出自《评论书》的前言中的话:
“我常常冒着生命危险追求我的艺术。我从不为从浪人、执行绞刑的人和理发师那儿学到于我有用的东西而感到羞耻。我们都知道,恋人总会不远千里去与他爱的女子会面,而为了寻找那梦中的女神,爱智慧的人将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翻了一页,找到了另外几句话,又读了起来:
“我们应该去那些也许能找到知识的地方寻觅知识。为何会有人嘲笑那些追逐知识的人呢?那些留在家里的人,也许会比那些在外游历的人更富有,生活更安逸,但我要的,不是富有,也不是安逸。”
“天哪!说得太好了!”亚瑟说,他不禁站了起来。
这几句无畏而简朴的语言深深打动了他,没什么华丽辞藻能与之相比。受它们影响,他更加热切地渴望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对知识的艰苦追求。波荷埃医生给了他一个挖苦的微笑。
“然而很可惜,说这些话的人在很多方面都只是一个喜欢用江湖骗子的油嘴滑舌的语言口若悬河自吹自擂的小丑。他虚荣又浮夸,肆无忌惮又自命不凡。听这一段:‘追随我吧!噢!阿维森纳、盖伦、拉西斯,还有蒙塔尼亚那!追随我吧,而不是我追随你们。那些来自巴黎、蒙彼利埃、梅森和科隆的人们啊,那些来自多瑙河与莱恩河畔诸多国家的人们啊,以及那些来自海上诸岛的人们啊,我拥有至高的权力,所以不是我来追随你们。那个时代将会到来,到时你们中没有人会再受到世界的轻视,也不会再蜷缩在黑暗的角落,因为你们所追随的我将成为王,那至高无上的君主便是我。’”
波荷埃医生合上了书。
“有生之年你听过这种胡言乱语吗?不过他确实做了一件很大胆的事。他用德语,而非拉丁文写了这些话,并且通过削弱对权威的笃信,他为科学中的自由思想开启了先河。他继续从一个地方旅行到另一个地方,身后跟着一大群信徒。有的时候他会受利益的蛊惑而去某个富有的城市,有的时候也会应某位王子的邀请去某个小国的宫廷住些时日。他的愚蠢与竞争对手的怨恨使得他无法长期地待在任何地方。他治好了很多疑难杂症。纽伦堡的医生谴责他是庸医,是个吹牛皮的骗子。为了反驳他们,他请市议会允许他治疗那些患了绝症的病人。于是他们便给他送去了几名得了象皮病的人,他把他们全治好了。也许现在纽伦堡的档案里还能找到他此次善举的证据呢。后来他死在一次小酒馆的争吵中,之后葬于萨尔茨堡。传说他的星光体在他活着的时候已经产生了意识,所以死后与其他志同道合的星光体一起生活在亚洲的某个地方。他在那里仍旧影响着他的追随者,并时不时地以有形可见的姿态向他们显灵。”
“听我说,”亚瑟说,“难道帕拉塞尔苏斯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在研究过程中做出一些实际的贡献吗?”
“我更喜欢那些不实际的贡献,”医生微笑着坦言道,“就拿自然酊来说,这是最伟大的炼金秘密,价值连城,没有哪位教皇或者皇帝能买得起。很多神秘学著作称它为红狮子,但在帕拉塞尔苏斯之前,除了赫尔墨斯和大阿尔伯特,几乎没有人知道它。它的制作非常困难,因为需要两个非常协调又技艺相当的术士共同完成。据说它一种轻盈的红色混合剂。这种混合剂有很多美妙的特性,其中之一便是能将各种不值钱的金属转化为黄金。据说这种混合剂埋在了巴伐利亚南部一座古老的教堂身下。一六九八年,有一些混合剂渗入了土壤,很多人看到了那神奇的景象,并称之为奇迹。后来在那块土地上建立了一座教堂,至今仍是朝圣名地。帕拉塞尔苏斯在介绍完这种混合剂的制作方法后用下面这句话作为结语:如果你对此感到费解,记住,只有那些一心一意渴求它的人才能找到其中的诀窍,那扇门只会为努力敲门的人敞开。”
“我永远都不会尝试这个。”亚瑟微笑着说。
“还有有魔力的琥珀金。智慧之人将其做成了一面不仅能够看到过去和现在,而且能看到人们白天夜里所做之事的镜子。他们能看到任何人写下来或者说出口的事,并能看到是谁说了这件事,以及他为什么会说这件事。不过我最喜欢的是第一蜂蜜花,据说有介绍制作方法的详细的处方。这是一种能够延长生命的药物,不仅是帕拉塞尔苏斯,连他的前辈盖伦、比利亚诺瓦的阿诺德和雷蒙德·卢利都曾努力地探索过长生不老药。”
“这药能让我回到十八岁吗?”祖西大声喊道。
“应该是可以的,”波荷埃医生严肃地说,“路易十四的一名宫廷医生里瑟布莱恩曾经给出过他亲眼目睹的相关实验的描述。他的一位朋友配制出了这种药,而他的好奇心使得他坐立不安,急不可耐地想亲眼看看这药的效果。”
“这才是真正的科学精神。”亚瑟笑着说。
“每天早晨太阳升起的时候他都喝一杯添加了这种制剂的白葡萄酒。十四天后,他的指甲脱落了,而且一点儿也不觉得疼痛。这时他有些害怕了,于是便将这酒给了一位年长的女仆。结果,她身上很多地方都变回了年轻时的样子,不过这位老妇人并不知道自己喝的是药,因此万分惊惧,拒绝再喝那制剂。接着这位实验者弄了些谷物,浸在那药中,然后让一只年迈的母鸡吃下去。第六天的时候那只鸡开始掉毛,慢慢地毛掉光了,那只母鸡又回到了雏鸡时的样子。没到两个礼拜,那只幸运的母鸡又重新长出了羽毛,色泽比第一次发育时长出的更为饱满,然后母鸡的肉冠竖了起来,并继续开始生蛋了。”
亚瑟开怀大笑起来。
“我得说,这么多故事里,我最喜欢这一个。和其他的秘术比,第一蜂蜜花的效果还算不那么幼稚。”
“你认为炼金是幼稚的事?”一直静静坐着的哈多突然问道。
“冒昧地说,这很龌龊。”
“你很傲慢。”
“因为我觉得研究神秘主义的人无非都是为了一些粗俗而不值一提的目的?恕我愚见,唤醒死者并听幽灵聊几句家常是非常愚蠢的事。我也完全不认为一个为炼金花费了一生心血的炼金术师比一个现代社会里外出打零工的人更受人尊敬。”
“但是追求炼金术其实是追求炼金术所带来的权力。正是为了这种权力,术士们才夜以继日地探索那朦胧的奥秘。权力才是炼金术师全部的梦想,而不是那对某些东西毫无价值的有限的统治。他所追求的,是对整个世界的权力,对一切创造物的权力,对每一种神秘元素的控制力,以及对上帝本身的权力。他的欲望是那么无边无尽,以至于在那沿着轨迹运动的星辰顺从他的意志之前,他根本无法停止探索。”
这一次,哈多没有摆出那谜一般的姿态,很明显,他被自己的话陶醉了,他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种全新的、奇怪的神情。他那闪亮的双眸中闪过了一丝独特的傲慢。
“人这一生追求的,归根到底只是权力而已。有的人想要金钱,他其实只是追求随之而来的权力而已,而人努力获得知识也是为了权力。傻瓜和酒鬼想要幸福,而真正的男人追求的只有权力。受到那充满魔力的未知世界的强烈吸引,占星师、魔法师和炼金术师们渴望拥有普通人无法企及的伟大。他们进行科学的思考,他们坚韧不拔地进行研究,他们充满忍耐力,充满力量,充满意志力,充满想象力,因为这些是一位魔法师最为强大的武器。他们最终将获得亲自面对天父的权力。”
奥利弗·哈多挪动他庞大的身躯从一直坐着的矮椅中站了起来,在画室里来回踱着步子。他陷入了一种奇怪的兴奋状态。这很不寻常,因为之前这个笨重的男人总是让人猜不透他是否认真。
“你刚说到帕拉塞尔苏斯,”他说,“他做了一个实验,医生刚刚没有告诉你们。这个实验既不卑鄙,也不唯利是图,但却极其可怕。我不知道有关这个实验的描述是不是真的,但如果能亲自试一试,那一定非常有意思。”
他环视着眼前的四个人,他们正紧紧地盯着他。他的举止中有一种奇怪的焦躁,就好像他非常在乎自己所说的事物一样。
“古代炼金术师相信生命起源的自然发生说。通过结合心灵力量和神奇的精华,他们声称创造出了各种形式的生命,其中最绝妙的便是那称之为雏型人的男男女女。古代的哲学家认为这是不可能的,而帕拉塞尔苏斯却断然认为这是可以实现的。我有一次无意中在伦敦桥的一辆手推车上看到了一本用德语写成的小册子。书很脏,被人翻了很多次,许多书页都被撕破了,整本书都快散了。这本书叫《斯芬克斯》,是一个名叫埃米尔·贝斯特尼的人编写的。里面详细描述了约翰·费迪南德·冯·库非斯坦伯爵于一七七五年在蒂罗尔制造有灵魂的活物的事。书中的故事部分来源于共济会的手稿,但更主要是来自一位名叫詹姆斯·卡默勒的人写的日记。他是伯爵的管家和私人助手。这为书中所述之事增添了十倍的信服力,甚至比那些让人们相信某些宗教文件的真实性的证据更令人信服。如果不是因为人造人实在太过玄妙,你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相信你所读的每一个字。伯爵和一个意大利蔷薇十字会会员阿贝·杰洛尼在五周内制造了十个雏型人——詹姆斯·卡默勒称他们为预成的灵魂——然后将它们放在了平时存放水果的坛子里,并在里面灌满水,坛口用一张有魔力的封条封着。那些灵魂大概有九英寸长,伯爵急切地盼望着它们长大,因此它他们埋在了两车肥料下,每天都往肥料堆上撒上一种内行的人费尽千辛万苦调制出来的烈酒。渐渐地,肥料堆开始发酵,并蒸腾出热气来,就好像下面有一堆火烤着一样。等他们把坛子挖出来后,发现那些灵魂长到了十三点五英寸长,男性雏型人甚至长出了浓密的胡子和指甲。其中有两个坛子,除了清水什么都看不见,但当阿贝一边念着某几个希伯来语词一边敲了三次坛口的封条时,坛中的水变成了一种诡谲的颜色,紧接着水面便浮现了那些灵魂的脸,一开始非常小,之后那面容越来越清晰,那些脸也跟着逐渐增大到跟人类面庞相似的大小。那是一种非常恐怖凶恶的表情。”
哈多说着,声音低沉,几近颤抖,就好像这个故事实在对他影响太大,以至于他几乎无法保持原先的泰然自若。很显然,这个故事让他非常动容。
“伯爵每隔三天都会用一种储存在银质小盒中的玫瑰色物质喂养那些生物。坛中的水每周都会更换成新鲜纯净的雨水。换水的动作必须十分迅速地完成,因为当雏型人暴露在空气中时,它们就会闭上眼睛,并且变得虚弱,甚至陷入昏迷,就好像快死了一样。而当每隔一段时间往那装着无形的灵魂的坛子里倒入血液时,那雏型人便立刻消失了,令人费解的是,它既没有被染红,也没有出现任何痛苦的表情。有一次他们不小心打碎了一个坛子,里面的雏型人痛苦地呼吸了一会儿后,便死了。他们将尸体埋在了花园里。阿贝离开后伯爵又独自尝试了一次,还是失败了。他造出了一个像水蛭一样的小东西,生命力很弱,不久后也死了。”
哈多停了下来,看着惊讶地盯着他的亚瑟。“就算这是真的,制造这种东西到底有什么用途呢?”亚瑟惊愕地说。
“用途!”哈多激动地高声喊道,“还有什么事比解答了最伟大的存在之谜,比看到没有生命力的物质变成了活物更为轰动?历史上很多著名的人物都见过那些雏型人,例如马克斯·伦伯格伯爵、弗朗茨·约瑟夫·冯·图恩伯爵,还有其他很多人。我从来都不怀疑人造人真的存在过。如果我们愿意尝试,凭借着现代的器具和技术,又怎么可能不成功呢?现在的化学家辛苦地做着各种实验,想从死亡的物质中创造出原始原生质,从无机物中创造有机物。我研究过他们的实验,他们知道的我全都知道。为什么就没有人将古代能人的知识和现代科学的发现结合起来呢?我不知道如果那样的话会产生什么结果,也许会非常奇怪,也许会非常惊人。有时候,我的脑海中会萦绕着一种渴望,渴望看见那没有生命的物质在我的魔咒下活了起来,渴望自己成为神一般的存在。”
他笑了起来。那笑声低沉得很古怪,既残忍,又骄奢放纵。玛格丽特突然感到一阵害怕,不禁战栗起来。他坐了下来,整个人都没入了灯光的阴影中。受光线的影响,他的双眼看上去血红血红的。他直直地凝视着前方,那强烈的目光非常可怕。亚瑟有些吃惊,用探询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他的笑声,那不可思议的眼神,那无法解释的情绪,都太不同寻常了。对此,唯一的解释便是奥利弗·哈多疯了。
画室一下子陷入了一种令人不适的沉默。哈多的话与之前众人的谈话格格不入。波荷埃医生在说魔法之事时,言语中总会带着一丝怀疑的嘲讽,这也为话题增添了几分幽默感,而祖西也在一旁打趣。但哈多对这些神秘之事的热切却让他们陷入了不安和窘迫,因为他们原本就不相信那些东西。波荷埃医生站了起来,准备告辞。他与祖西和玛格丽特握了握手。亚瑟起身为他开了门。这位温和的学者四处看了看,没见到玛格丽特的小狗的踪影。
“我得和你的小狗说句再见。”
那小狗太过安静了,使得众人一时忘了它的存在。
“科珀,过来。”玛格丽特说。
小狗战战兢兢地走到他们跟前,惊惧地蜷缩在玛格丽特脚下。
“你这是怎么啦?”她问道。
“它是在怕我。”哈多说道,那刺耳的笑声让人感到非常不适。
“胡扯!”
波荷埃医生弯下腰,轻抚着小狗的脖子,握了握它的爪子。玛格丽特把它抱了起来,放在了桌子上。
“乖乖的。”她举起一根指头指着小狗。
波荷埃医生微笑着走出了画室,亚瑟关上了门。突然之间,科珀就好像是被恶灵附体一般朝哈多扑去,狠狠地咬住了他的手。哈多疼得大叫了起来,用力甩掉了科珀,并野蛮地狠狠踢了它一脚。那可怜的狗在地上滚了几圈,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吠声,然后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好像受了很重的伤。玛格丽特愤怒又惊恐地叫了起来。这时,亚瑟心中突然涌出了一股莫名的怒火,一时竟让他丧失了理智。那可怜的小狗承受的痛苦,玛格丽特受到的惊吓,以及他自己对哈多本能的敌视汇成了狂暴的怒火。
“你这个混蛋!”他愤怒地嘀咕道。
然后亚瑟举起了那攥紧了的拳头,朝哈多的脸击去。哈多踉跄了几步,紧接着亚瑟一把抓住了他的领子,用尽力气猛踹。他就像狗欺负老鼠一样推搡着哈多,然后猛地将他推倒在地。不知为何,哈多未做任何抵抗,只是完全无助地倒在地上。亚瑟转向玛格丽特,只见她伤心地哭泣着,怀里抱着那只受了伤的狗,并试图安抚它的疼痛。他们在炉火旁坐下,亚瑟小心翼翼地对小狗进行检查,确定它是否因哈多那一脚而折断了骨头。祖西点了一根烟,定了定神。她强烈地感觉到了身后那狼狈地倒在地上的男人的存在,这让她有一种恐惧感。她暗忖着接下来他会怎么做。她也很奇怪为什么他没有走。同时她也为他受到的侮辱而感到惭愧。这时她意识到他因为特别肥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地上爬起来,这让她紧张得心跳都快停止了。他一动也不动地倚着墙,盯着他们。这份寂静惹得她焦躁不安。一想到他正在用那双异样的眼睛盯着他们,她就忍不住想大声尖叫。她甚至不敢想象他此时的表情。
终于她实在忍不住了,稍稍转动到刚好能瞥见他的角度。只见哈多正凝视着玛格丽特,专注得甚至都没有意识到祖西在看他。他的脸因极度的愤怒而扭曲着,看上去非常可怖。他那肥硕的身躯蕴藏着一种残忍的恶意,并因那穷凶极恶的仇恨而变得十分难看。然后,他的神情变了。他脸上那激动的潮红褪去,变成了可怕的苍白,那深藏仇念的怒容也消失了。他的脸上浮现了一丝麻木的笑容,甚至比先前紧皱的双眉更让人觉得害怕。这是怎么回事?祖西想大声尖叫,却发现自己的舌头哽在了喉咙口。接着那笑容也不见了,哈多摆出了一副更为冷漠的神情。这时玛格丽特和亚瑟终于意识到了那双紧盯着他们的怪异的眼睛,两人双双陷入了沉寂。小狗也停止了呜咽。画室里安静到每个在场的人都能听见哈多的心跳声,这简直让人无法忍受。
然后奥利弗·哈多缓缓地向他们走去。
“希望你们能原谅我刚才的行为,”他说,“小狗咬得我很痛,所以我一时发了脾气。我非常后悔踢了它。伯登先生打我打得很对,这完全是我应得的。”
他的声音很低沉,但和之前的低沉完全不一样。祖西惊呆了,她万万没有想到他居然会卑下地道歉。
他停顿了一会儿,等着玛格丽特的回答。玛格丽特不敢与他对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道歉让他看起来更加面目可憎。因此当她开口时,她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如果你不介意,我想你最好还是离开吧。”
哈多微微欠了欠身,然后看着伯登。
“我想告诉你,我一点儿也不记恨你刚才对我做的事。我知道你这么生气完全是有理由的。”
亚瑟没有回答。哈多踌躇了一会儿,静静地看着他们。在祖西看来,那双眼睛中似乎闪烁着一丝微笑。她十分吃惊地看着他,感到非常困惑。
他拿起了帽子,再次欠了欠身,然后便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