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来到了一条拥挤又狭窄的街上,这条街直通蒙帕纳斯大道。有轨电车响着刺耳的铃声呼啸而过,人行道上人潮汹涌。
他们要去的集市在贝尔福狮子像附近,至多一英里的距离。亚瑟叫了一辆出租车。祖西告诉了司机目的地。在他们等待出发时,她注意到哈多将手放在了马的脖子上。突然间,马匹没有任何征兆地颤抖了起来。紧接着整个马身从上到下,从头至尾,包括蹄子都颤抖了起来,摇摇晃晃就像是要跌倒一般。马夫跳下了座位,抱住了这可怜的马的头。玛格丽特和祖西下了车,只见马儿极为痛苦,然而却又不像是承受着实实在在的痛楚,倒像是出于极度的恐惧。祖西虽然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脑海中却闪过了一个念头。
“把你的手拿开,哈多先生!”她严厉地说。
他微微一笑,照她吩咐的做了。与此同时,马儿的颤抖渐渐停了下来,一转眼,那头可怜的马儿便恢复了常态,虽然犹存几分惊惧,但基本已平静了下来。
“真是活见鬼!我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亚瑟说。
奥利弗·哈多看着他,那双蓝眼睛就好像能把人看穿一样。然后他举帽示意,转身离开了。祖西突然转向了波荷埃医生。
“你认为他有能力让马那样吗?他一把手放到马脖子上,马便开始颤抖,他一把手拿开就又好了。”
“胡扯!”亚瑟说。
“我想他是玩了什么把戏。”波荷埃医生严肃地说,“有一次他来找我时也发生了很奇怪的事。我养了两只波斯猫,非常乖巧,也很有教养,白天总是窝在壁炉前冥想形而上学的问题。可他一进门,它们就惊跳了起来,浑身的毛也一根根竖了起来,仿佛感到了极大的恐惧,发疯似的在屋里乱跑。我一打开门,它们就立刻冲了出去。我一直都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玛格丽特害怕得战栗起来。
“从来没有什么人能让我那么嫌恶。”她说,“我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但即便到了现在我仍旧觉得他在奇怪地盯着我。真希望永远都不会再见到他。”
亚瑟轻轻笑了,握了握她的手。她紧紧抓着他的手,他感觉到她在颤抖。就个人而言,他对这件事并没什么疑惑,因为他根本不在乎这些事的真实性。不管哈多是真的相信那些只有疯子才会相信的东西,还是想用这种方式引起注意,他反正都只是一个卑劣的家伙。世界上没有人能创造奇迹,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别担心,”亚瑟说,“如果他真的认识弗兰克·赫里尔,那我一定能了解到他的情况。我今晚就给赫里尔留言,让他告诉我所有关于这个人的情况。”
“那太好了,”祖西说,“因为我对他非常感兴趣。没有什么地方像巴黎一样总能让人遇到形形色色的怪人。住在这儿你迟早都会遇到一个什么都相信的人。在这儿,不管是哪种信仰形式、怪癖或者滔天罪行,都会有拥护者。想想看,在二十世纪还能遇到一个相信神秘学的人,这是多么荣幸。”
“因为我研究这些东西,所以遇到了很多怪人。”波荷埃医生平静地说,“不过我同意博伊德小姐的观点,奥利弗·哈多最为特别。单一点,你根本不知道他到底多相信自己所说的话。他是骗子还是疯子?他在自己骗自己吗,还是暗自嘲笑那些愚蠢的、将他的话信以为真的人?这些我都无法判断。我只知道,他游历过很多地方,精通多种语言。他非常了解炼金文学,没有哪本我听说过的与这种黑暗艺术有关的书是他不知道的。”波荷埃医生缓缓地摇了摇头,“我知道不应该武断地做出判断,我也知道会让我的朋友亚瑟生气,但我不得不说,若他真的具有魔力,能做出那些表面上看起来像奇迹的事,我是一点儿也不惊讶的。”
亚瑟还没来得及开口,他们便来到了贝尔福狮子像跟前。
集市热闹极了,嘈杂的声音震耳欲聋。情绪高昂的乐队吼出了时下流行的曲子,在他们的喧嚣声中,旋转木马转动了起来。摊位门口的男人们扯着嗓子强行将过往的行人拉入店内。射击大厅传来了玩具来复枪噼噼啪啪的枪声。喧闹的人群熙熙攘攘,摩肩接踵,沿着中间的大道缓慢地挪着步子。乙炔火炬不间断地熊熊燃烧着,将夜晚照得通红。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场面,一半是无比的欢愉,一半是讨厌的肮脏。人群仿佛已打定主意要好好疯一回,就好像被日常疲惫的工作折磨透了,于是绝望地挣扎着想要快乐一样。
说来也有些讽刺,波荷埃医生一行在奥利弗·哈多加入他们之前,几乎还没进入集市。众人并不喜欢和哈多一起结伴而行,可他却满不在乎。他的外形和举止非常醒目,因此吸引了不少游人的注意力。常有人对他指指点点,祖西注意到,他很享受这些。他穿着一件西班牙大斗篷,一个斗牛士的红色披风,并且将又艳又俗的红绿色天鹅绒衬里扔过了肩头。他头上戴了一顶大大的呢帽。他身材高大,尽管因肥胖而感觉并不明显,但站在人群里还是高出一大截。
他们漫不经心地看着各种表演,一边拒绝着嚷嚷着拉客的各种贩子。那些贩子有的是放映情节剧的,有的是演马戏的,还有的是展览各种古怪事物的。过了一会儿他们看到了一个能用黑纸剪出人的轮廓的手艺人。哈多坚持要摆个姿势剪一张肖像。这时哈多身旁聚集了不少人,都在拿他那与众不同的外形开着玩笑。他摆出了他那最爱的自命不凡的命令姿态。玛格丽特本想借这个机会摆脱他,可是祖西却坚持留了下来。
“他是我见过的最荒唐的人。”她小声说,“可不能就这么放走他。”
剪影做好后哈多向玛格丽特微微鞠了一躬,将剪影递给了她。
“我恳求你收下这张绝世仅有的奥利弗·哈多肖像。”他说。
“谢谢。”玛格丽特冷冷地说。
她根本不愿意接受这张肖像,可她既想不到用开玩笑的方式推脱,又不能粗鲁直白地拒绝。他将肖像小心翼翼地放在了一个信封里,就好像知道她会好好珍藏一样。他们继续向前走,突然看到了一个帆布棚,棚顶画着一个极具东方色彩的图案。那是一条漂亮的阿拉伯蛇,上面还有几个阿拉伯字。一个阿拉伯本地人坐在入口处,盘着双腿,无精打采地敲着鼓,看到波荷埃医生一行停了下来,便用蹩脚的法语向他们介绍着。
“这难道不会让你想起浑浊的尼罗河吗,波荷埃医生?”哈多说,“我们进去看看这家伙有些什么宝贝。”
波荷埃医生向前走了一步,向这位耍蛇人说了几句。那耍蛇人一听到自己家乡的语言,顿时来了精神。
“他是来自艾斯尤特的埃及人。”医生说。
“你们的票我请了。”哈多说。
他掀开了门口垂着的布帘,祖西第一个走了进去。玛格丽特和亚瑟·伯登虽不愿意但也勉强跟了进去。那个摊主关上了入口,跟在他们后面走了进来。这是一个又小又脏的帐篷,点着两盏吸烟信号灯,灯光很昏暗。一打椅子在地上围成了一个圆圈。一个农妇坐在角落里,一动也不动,身上穿着一件宽大的脏兮兮的黑色长袍。她的脸藏在了一块面纱后面。这块面纱很长,固定在了她额头正中,双眼之间的一个奇特的黄铜饰物上。整个脸上只看得到那双大而忧郁的眼睛。她的睫毛上涂着厚厚的化妆墨粉,因此显得颜色更深。她的指甲用散沫花染成了明亮的棕红色。客人们进来后她微微挪动了身子,门口的男人将自己的鼓递给了她。她用双手摩擦着鼓,奇怪的是,鼓竟发出了嗡嗡的声音,听起来奇怪又神秘。这里面有一股特别的气味,使得波荷埃医生恍惚觉得回到了那散发着恶臭的开罗大街。这是一股非常刺鼻的气味,混合着祭香、玫瑰精油以及任何一种可以想象的腐烂的气味。两位女士被这股味道呛着了,祖西开口要了一支香烟。那个阿拉伯人听到英语后咧开嘴笑了,露出了一排闪闪发亮又非常美的牙齿。
“我叫穆罕默德,”他说,“我为指挥官基钦纳勋爵表演过耍蛇。等着瞧我的表演吧。蛇有剧毒。”
他穿着一件蓝色的华达呢长袍,但却因沾了太多尘土而难辨颜色。他的头上戴着一顶塔尔什帽。他这身装扮更适合阳光明媚的尼罗河岸,而不是巴黎的集市。
帐篷一边铺着一块地毯,他从地毯下面拿出了一个山羊皮袋子,放在了那个由椅子围成的圆圈中间,然后猫下了腰。只见那口袋表面奇怪地波动了起来,玛格丽特不禁一个哆嗦。那个阿拉伯人打开了口袋。坐在角落的女人冷漠地摩擦着鼓,时不时地发出一声粗野的叫喊。那个阿拉伯人邪恶地笑了一下,洁白的牙齿反射出一道闪光,然后他猛地将手伸进了袋子里,就像在一袋玉米中翻找东西一样摸索着什么。接着他拉出了一条扭动着的长蛇。他将蛇放在了地上,等了一会儿后便将手放在蛇身上。一瞬间,蛇便僵直得像一根铁条一样。要不是那双睁得大大的残忍的眼睛,谁都不会相信这是一样活物。
“看,”哈多说,“这就是摩西在法老面前演示的奇迹。”
接着那个阿拉伯人拿出了一支苇笛。这苇笛和牧羊神潘对着森林精灵吹奏的笛子没什么不同。他吹起了一支怪异又无变化的调子,原本僵硬着的蛇随着乐声慢慢活动了起来。它抬起了头,慢慢直起身子,最后竟靠着尾巴将自己整个竖了起来,然后随着音乐缓缓地来回晃动。
奥利弗·哈多似乎对此非常着迷。他探身向前,一脸急切,他那双不同寻常的眼睛盯着耍蛇人,露出了不可名状的表情。玛格丽特害怕地连连后退。
“别害怕,”亚瑟说,“这些人耍动物时都把它们的尖牙拔掉了的。”
奥利弗·哈多看着亚瑟,他似乎每次都在思考自己是在对怎样的人说话。
“只有不借助医疗救助也能免疫毒性最强的蛇的毒液才算是真正的耍蛇人。”
“是吗?”亚瑟说。
“在马德拉斯,一个当地最著名的耍蛇人在被一条眼镜蛇咬了两小时后死了,当时我就在那儿。”哈多说,“我一直听说他技术了得,于是一天晚上就拜托一位朋友带我去他那儿。当时他不在家,于是我们就留下来等他。过了一会儿,他和几个朋友一起回来了。我们告诉了他我们此行的目的。他刚参加完婚宴,喝得醉醺醺的。不过他还是叫人拿来了蛇,立刻为我们做了令人瞠目结舌的表演。那些表演估计这个耍蛇人听都没听过。最后他从袋子里拿出了一条巨型眼镜蛇,操纵了起来。突然,蛇朝他的下巴飞去,咬了他一口,留下了两个针尖一样大的伤口。耍蛇人猛的一惊,退了回来。
“‘我死定了。’他说。
“他身边的朋友想杀了那条眼镜蛇,却被他阻止了。
“‘让它活着吧。’他说,‘或许它还能为其他的耍蛇人服务。对我来说是没有用了。现在什么都救不了我了。’
“他的朋友、同伴和其他术士围着他,将他抬到了一张椅子上。两个小时后,他就死了。他醉得太厉害,所以忘记了几句护身咒语,这才断送了性命。”
“你脑子里装了很多荒诞的故事,”亚瑟说,“要我相信这些蛇是有毒的,恐怕还需要更好的证据。”
奥利弗转向耍蛇人,用阿拉伯语向他说了几句话。然后他对亚瑟说道:
“他有一条带角的毒蛇,你们搞科学的绅士叫它角蝰。这是埃及最毒的蛇,通常被称为克利奥佩特拉之蛇。考虑到这位恺撒的情妇在奥古斯都胜利后无法保全性命,便将这种蛇放在了一篮无花果里,然后送到了她的面前。”
“你要做什么?”祖西说。
他微微一笑,并未回答。他走到帐篷中心,跪了下来,念起了阿拉伯语。波荷埃医生将他说的翻译给众人听。
“啊!毒蛇啊,我以全能的神之名恳求你上前吧。你只是一条卑微的蛇,你所有的弟兄都无法抵抗神的伟大。听我的命令上前来吧。”
那山羊皮袋子颤动了一下,紧接着便探出了一个脑袋,然后那柔软的身躯便蜿蜒而出。这是一条淡灰色的蛇,每只眼睛上方都有一个角。它伏在地上,微微地蜷曲着。
“能看得出是什么蛇吗?”奥利弗低声问医生。
“能。”
耍蛇人一动不动地坐着,原本在暗处摩擦着鼓的妇人此时也停了下来。哈多抓起了蛇,掰开了它的嘴。这时蛇突然发力,缠住了他的手,尖牙也深深地刺进了他的肉中。亚瑟看到他脸上露出了疼痛的表情,但他却没有畏缩。那扭动的蛇垂在了他的手上。他口中不停重复着一句阿拉伯语,然后突然间,屋顶滴落了一滴水珠,与此同时蛇也掉落了下来。鲜血顿时涌出了伤口。哈多一边喃喃地念着众人无法听清的咒语,一边对着出血的地方吐了三口唾沫,并用手指将唾沫在伤口上涂抹三次。血止住了。他将手伸给亚瑟看。
“我想这就是你们外科医生所说的一期愈合吧。”他说。
眼前的景象让亚瑟非常震惊,同时也很生气,而且他也不愿意承认这样的凝血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你还没证明这蛇是有毒的呢。”
“还没完呢。”哈多微笑着说。
他又向那个埃及人说了几句,那埃及人便向他妻子做了指令。那妇人一句话也没说就站了起来,然后从一个盒子里拿出了一只白色的兔子。她抓着兔子的耳朵,那可怜的小东西蹬着四条腿挣扎着。哈多将兔子放在那带角的毒蛇面前,说时迟那时快,毒蛇像一记闪电,猛地向兔子袭去。那可怜的小畜生微弱地尖叫了一声,浑身一阵颤抖,然后便死了。
玛格丽特惊叫着跳了起来。
“天哪,太残忍了!真是残忍得可恶!”
“现在你相信了吧?”哈多冷冷地问道。
两位女士既害怕又恶心,急忙向门口走去,留下奥利弗·哈多一个人与耍蛇人待在帐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