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芬顿号”便起航离开了。桑德斯医生打算乘坐的去往巴厘岛的船下午就到。船停的时间并不长,装上货物就走了,于是在十一点钟的时候,医生雇了一辆马车,向斯旺的庄园驶去。医生想,若走之前不去道别,那就太失礼了。

他到的时候老斯旺正坐在花园里的椅子上。那晚,埃里克·克里斯汀森正是坐在这把椅子上,看到弗瑞德从路易丝的房间走了出来。医生陪着他待了一会儿,老头儿已经不记得他了,不过他精神抖擞,问了医生很多问题,却丝毫不在意医生给出的答案。过了一会儿路易丝出来了,走下了台阶。她和医生握了握手。她的身上没有一丝悲恸的痕迹。她的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镇定又迷人的微笑,就像医生第一次在庄园中见到的从浴场回来的她一样。她穿着一件棕色的蜡染纱笼,披着一件当地人穿的外套。她那柔软亮泽的长发编成了发辫,绕着前额盘了起来。

“进来坐一会儿吧?”她说,“父亲正在工作,一会儿就过来。”

医生在她的陪伴下来到了那宽敞的客厅。百叶窗拉上了,柔和的灯光让人心情也跟着愉快了起来。这间房间并不算舒适,但是很凉快。桌上放着一只碗,里面盛着一把黄灿灿的美人蕉,就像是初升的旭日一样。整个房间顿时弥漫着一股奇特的异国风情。

“外公不知道埃里克的事。他很喜欢埃里克,他们两人都是斯堪的纳维亚人,我们担心他受不了。不过他也许已经知道了,这谁都说不准。有的时候,为了不让他担心,有些事情便不告诉他,可是过了几个礼拜后,他会突然冒出来一些话,我们这才发现,原来他一直都知道。”

她说话的时候举止从容,声音温柔又饱满,就好像是在谈论着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一样。

“老年人是很奇怪的。他们已经失去了太多,对人对事有一种超然的态度,以至于简直不能把他们当成有人性的正常人来看待。不过有的时候你又会觉得,他们对世界有一种新的领悟,而这是我们所无法体会的。”

“那晚你外公很活跃,我希望到了他这样的年纪,我也能一样精神矍铄。”

“他很兴奋。他喜欢和陌生人说话,不过就像是一部打开了的留声机,都是些老生常谈。不过他心里存在着某种东西,就像是一只小动物,例如一只离穴的老鼠或者是回家的松鼠,在他内心忙活着一些我们无从知晓的事情。我时常想那到底是什么。”

医生并没有什么要说的,两人一道陷入了沉默。

“要来杯stengah吗?”她说。

“不了,谢谢。”

他们面对面坐在安乐椅中。整个房间充满了陌生感,但又有些躁动不安,就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芬顿号’今天早晨走了。”医生说。

“我知道。”

他若有所思地盯着她。她却非常平静。

“恐怕克里斯汀森的死对你来说是很大的打击。”

“我很喜欢他。”

“他死前一晚和我聊了很多关于你的事情。他深深地爱着你,他和我说准备迎娶你。”

“是的。”她飞快地扫了他一眼,“他为什么要自杀?”

“他看见弗瑞德从你房间出来了。”

她低下了头,脸上泛起了红晕。

“这不可能。”

“弗瑞德告诉我的。他跳下游廊的栏杆时,埃里克正好在那儿。”

“谁告诉弗瑞德我和埃里克订婚了?”

“我。”

“这大概就是昨天下午他不愿见我的原因吧。我进来看到他看我的样子,就知道没有希望了。”

她的言语中并未流露出失望,她镇定地接受了这一无法挽回的事实。从她的语调中,你甚至能感觉到她仿佛无奈地耸了耸肩。

“你不爱他吗?”

她用手托着头,看上去就好像在看自己的心。

“这很复杂。”她说。

“不管怎样,这都不关我事。”

“我不介意告诉你,我也不在乎你会怎么看待我。”

“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他长得非常好看。还记得那天下午我在庄园里遇到你们吗?当时我都无法将自己的视线从他身上挪开。然后一起吃晚饭,再一起跳舞。我想这就是你所谓的一见钟情。”

“我大概不会那么想。”

“噢?”她惊讶地看着他,随即迅速地细细打量了医生一番,就好像他第一次引起了她的注意一样。“我知道他爱上了我,我感觉到了一种之前从未体验过的情怀。我非常想得到他。通常我会在晚上睡得像木头一样,但是那晚却失眠了。第二天父亲说要给你看看他的译稿,我便主动载他来了。我知道他只会待一两天。如果他能住一个月,也许什么都不会发生了,因为我会觉得还有很多时间,不用急于一时。而如果我能和他相处一周,我敢说我就不会如此魂牵梦绕了。不过现在我并不后悔,我感到很满足,很自由。那天晚上他走后我醒着躺了一会儿。我开心得要死,但是你知道吗,我不在乎是否会再见到他,独处让我感到非常惬意。我不奢望你能理解我,不过我感觉到了来自内心深处的晕眩。”

“你不害怕有什么后果吗?”医生问。

“什么意思?”她突然明白了,然后微微一笑,“噢,那个。大夫,我在这座岛上生活了很久,我小时候经常和岛上的孩子们一起玩。我的一个好朋友是工头的女儿,和我一样大,她已经结婚四年了,有了三个孩子。对马来的孩子们来说,性并不是什么神秘的事情,我从七岁起就知道了一切和性有关的事情。”

“你昨天为什么要来旅馆?”

“我心烦意乱。我非常喜欢埃里克,得到他死讯的时候我根本无法相信。我怕他的死是因为我,我想知道他是不是知道弗瑞德和我的事。”

“是你的错。”

“他死了我非常难过。我欠他很多。我小时候很崇拜他,对我来说,他就像外公口中的老海盗一样。我非常喜欢他。不过这不是我的错。”

“为什么这么说?”

“也许他自己并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他爱的不是我,而是我母亲。她知道这件事,到最后我想她也爱上了他。仔细想想会感到很好笑。他都年轻得可以做她的儿子了。他真正爱的,是我身上母亲的影子,不过他是不会明白的。”

“你难道不爱他吗?”

“噢,当然了。精神上是爱的,但是情感上却不心动,或者说情感上是爱的,但是神经却无法为他悸动。他是个非常好的人,极度可靠,他做不出任何坏事,他非常诚恳。他身上有着某种圣徒般的情操。”

提到埃里克,她的眼泪便涌了出来。她拿出手帕,擦拭着眼睛。

“既然你不爱他,为什么要和他订婚?”

“母亲死前我答应她的。我想她是希望在我身上实现自己对他的爱。而且我也很喜欢他,我也了解他,和他一起在家相处的时间也长。我想如果母亲死后他就娶我,我也许会爱上他的,我当时太悲伤了。但他觉得我还太小了,他不想利用我当时的情感。

“父亲不是很愿意让我嫁给他。他总是期待着某个童话里的王子远道而来,带着我去他的魔法城堡。我想你大概会认为父亲没出息又不切实际,当然我并不相信有什么白马王子,但是父亲的想法也并非空穴来风,他对事情有一种直觉。他生活在云端,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不过他的云端中常常能折射出天堂之光。我想如果什么都没有发生,到最后我和埃里克还是会结婚的,然后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没有谁和埃里克在一起是会不幸福的,蜜月时就去那些他常常提起的地方,肯定美妙极了。我一直都想去瑞典,那儿是外公的故土,还有威尼斯。”

“不幸的是,我们来到了这儿。毕竟来这座小岛只是巧合,我们本来也可以去安波那的。”

“你们本可以去安波那?我想是永恒的天意把你们带到了这儿。”

“你认为是因为我们的命运实在太举足轻重了,所以天意要为我们安排这场纷扰吗?”医生微笑着说。

她没有回答。两人陷入了沉默。

“我非常难过。”她终于开口说道。

“你也不要太懊悔。”

“噢,我没有懊悔。”

她坚定地说道,医生惊讶地看着她。

“你怪罪于我,所有人都会那么想,但是我并不怪自己。埃里克之所以自杀是因为我没有达到他将我理想化后的样子。”

“啊。”

医生认识到,她的直觉和自己的推理达成了一致。

“如果他爱我,那么,不是杀了我,就是原谅我。你难道不认为将肉体行为看得很重的人,至少说白人,是很愚蠢的吗?你知道吗,我在奥克兰上学的时候受到了宗教的冲击。大多女孩子在那个年龄都有这样的体验。大斋节的时候我做出了誓言,发誓不会触碰任何含有糖分的东西。两个礼拜后,我对甜食的渴望已经无法抑制了,这真是活生生的折磨。有一天我路过了一家糖果店,我看着橱窗里的巧克力,心里痒痒极了,于是我走了进去,买了半磅,当街吃了起来,直到袋子里一颗巧克力都不剩。然后我回了学校,在剩下的斋戒日中,我很轻松地克制住了自己。我把这个告诉了埃里克,他听完后笑了,说这很正常。他非常宽容,难道你不认为如果他爱我,在其他方面也会对我宽容吗?”

“男人对那个方面很敏感。”

“除了埃里克。他很有智慧,也非常仁慈宽厚。我告诉你,他并不爱我,他爱的只是自己臆想出来的形象。他爱的是我身上母亲的美貌和各种品质,以及莎士比亚笔下那些女主人公和安徒生笔下的公主们的影子。人们自说自话地臆想出了一个形象,强安在你身上,并且还要因为你让他失望了而恼怒,这是什么道理!他想要把我禁锢在他的理想中。他并不在乎我到底是谁,也不接受我本来的样子。他想要占据我的灵魂。他感觉到,在我心中有什么东西是不符合他的想象的,所以便试着替换掉我内心的小火苗,把我变成他幻想的样子。所以说我很难过,但是并不懊悔。而弗瑞德也是一样。那晚他躺在我身旁的时候,他说想在这座岛上一直住下去,娶我,然后一起经营庄园,我忘记了还有什么。他描绘了一幅蓝图,并且希望我能适应。他也是想要把我禁锢在他自己的梦中,虽然这个梦和埃里克的不同,但是这也只是他的梦。我就是我,我不希望活在别人的梦中,我希望能有自己的梦想。眼下发生的一切都很糟糕,我的心情也非常沉重,但是内心深处,我知道自己因此而自由了。”

她一点儿也不激动,缓缓地、慎重地说出了每个句子。她的镇定总是让医生感到她的与众不同。他聚精会神地听着,心中有一些战栗,因为直面赤裸裸的灵魂,总是让他感到恐惧。而在路易丝身上,他看到那直白得几近残酷的直觉迫使着创世伊始就存在的混沌的生灵强行从意外事件那无法掌控的敌意中突围出来。他自忖着这姑娘日后会成长为何种人物。

“你对未来有什么计划吗?”医生问。

她摇了摇头。

“我可以等,我还年轻。外公死后这儿就是我的,也许我会卖了它。父亲想去印度,世界是很宽广的。”

“我得走了,”医生说,“能当面和你父亲道别吗?”

“我带你去他的书房。”

她领着他走过了一条长长的走廊,然后来到了屋子另一头一间略小的房间。弗里斯正坐在书桌前,桌上凌乱地堆放着他的手稿和书籍。他正在敲打着打字机,汗水从他那圆胖又通红的脸上流淌了下来,他的眼镜也滑到了鼻梁上。

“这是第九章的最后几段了。”他说,“你要走了,对吧?我恐怕没有机会拿给你看了。”

他已经忘记了那天他向医生大声朗读自己作品时,医生却进入了梦乡。或者他记得,但是并未因此受挫。

“我已经快完成了。这是一项艰巨浩大的工程,要不是我宝贝女儿的鼓励,我都无法想象自己能顺利地完成。她是当之无愧的主要受益人。”

“爸爸,不要过度劳累了。”

“光阴似箭,”他一边敲着打字机,一边喃喃地念着,“人生苦短。”

她温柔地将手放在弗里斯的肩膀上,微笑着看着打字机上的纸片。桑德斯医生再次被她对待父亲的那种挚爱触动了,依着她的聪明,她不可能看不出弗里斯是在徒劳地浪费精力。

“亲爱的爸爸,我们来这儿不是想要打扰你的,桑德斯医生想和你道别。”

“哦,当然。”弗里斯说道,从书桌边站了起来,“能遇到你真是老天的恩赐,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几乎没有什么访客。昨天你能来参加克里斯汀森的葬礼真是太好了,在这种场合,我们英国人应该团结起来。这会让荷兰人刮目相看。虽然克里斯汀森不是英国人,但是自从他来岛上后,我们接触很频繁,而且毕竟他和爱丽珊德拉皇后来自相同的国家。走之前喝一杯雪利酒吗?”

“不了,谢谢。我得赶快回去了。”

“我听到噩耗的时候非常难过,检察官告诉我他是因为受不了这样的炎热。他想要和路易丝结婚,我很高兴现在不用给出许可了。没有控制力的人!只有英国人能移居到陌生的地方后还能保持自身的平衡。他的死对我们来说是很大的损失,当然他是个外国人,不过我仍旧感到非常震惊和悲恸。”

很显然,在他眼里,一个丹麦人的死亡并不如一位英国人的死亡来得重要。弗里斯坚持把医生送到门口的院子。医生坐上了马车,转过身来向他们挥手告别,看到弗里斯将手放在了女儿的腰间。一束阳光透过爪哇橄榄那厚重的叶子,亲吻着路易丝的长发,留下了一圈金黄的光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