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晚些时候,气温降了下来,正午时分的炽热已逐渐退去。埃里克做完了自己的工作后便前往旅馆接弗瑞德一行。旅馆里只有桑德斯医生和弗瑞德两个人,船长已经回到小帆船上去了。他的消化不良又犯了,这次可真是要人命。剧烈的疼痛消耗光了他所有的观光兴致。埃里克三人一齐漫步去了镇上,和早上相比,街上的人多了些。他们时不时便遇到那个荷兰人,皮肤晒得黝黑,旁边跟着他那又矮又胖、百无聊赖的太太,每每这时,埃里克总是脱帽向他们致意。几乎没什么中国人。中国人只会出现在贸易繁忙的地方。岛上有许多阿拉伯人,有的戴着漂亮的阿拉伯小帽,穿着整洁的帆布衣服,有的则裹着白色的头巾,围着土著围裙。他们个个皮肤黝黑,大大的眼睛闪烁着光芒,举手投足间像极了提尔和西顿的闪米特商人。岛上还有一些马来人、巴布亚人和混血儿。四周非常安静,让人感觉很不自在。空气中满是困倦,让人感觉沉重。街上有很多旧式种植园主留下的大房子,现在却成为一群乌合之众的住所。正因为这群东方(从巴格达到新赫布里底群岛)的乌合之众,那壮阔堂皇的房子就像是交不出房租的体面人一样满脸羞愧。这时他们来到了一堵长长的白墙面前。这儿原本是葡萄牙的一座修道院,然而现在墙体已支离破碎。接着他们又走到了一座废弃的堡垒前。里面横七竖八地躺着大块灰色砖石,杂树丛生,乱糟糟的灌木丛正开着花。它前面有一大片宽阔的空地,面朝大海,里面挤满了巨大的古树,据说是葡萄牙人种的,有常绿乔木、爪哇橄榄,以及野生无花果。正午过后,天气略微有些凉爽时,当地人总喜欢来这里散步。

桑德斯医生和同伴们一起登上了山。他略微有点儿胖,时不时地就得喘口气。山顶上伫立着一座灰色的要塞,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这儿是海港的指挥室。要塞四周围着一条深深的壕沟,唯一的入口离地面很远,必须得用梯子才能进去。坊墙里面便是堡垒的核心部分。里面非常宽敞,被均匀地分割成了一个个小隔间,从窗子和门道的式样来看,有点儿文艺复兴后期的韵味。长官和守备队就住在这里。而从瞭望口向外望去,一望无际又壮阔的大海便尽收眼底。

“很像特里斯坦的城堡。”医生说。

日光缓缓消逝,此时的大海泛着上等红酒般的深红色,就仿佛是奥德修斯曾经航行过的那片海。远方的岛屿被平静又波光粼粼的海面围裹着,呈现出一种浓郁的翠绿。那种如同西班牙大教堂藏宝室中的祭衣的颜色,复杂又浓烈,夸张得让人直以为是一种艺术,无法相信那竟然是自然之色。

“就像是绿色的阴影里那绿色的思想。”年轻的丹麦人喃喃地说。

“从远处看,那些岛都挺好的。”弗瑞德说,“但是一走近……上帝啊!一开始我一直想上岸看看,毕竟从海上看,这些岛美极了,我常常想,就在这样的岛上度过余生吧,远离人群,悠闲自在地打打渔,养养家禽。尼克尔斯知道后笑掉了大牙,他说那些岛龌龊极了。不过我坚持要去看看。我们大概去了六个这样的岛,之后我便完全打消了念头。等到上了岸才发现,岛上什么都没有,除了一望无际的树,满地横行的蟹,还有成群的蚊子,多得能从指缝间钻来钻去。”

埃里克眉开眼笑地看着弗瑞德,眼神非常温柔。他的笑容里满是亲切,看着非常甜美。

“我能理解。”他说,“凡事都是这样,远观尚可,亵玩就会大跌眼镜。就好像是蓝胡子城堡里那个上了锁的房间一样,只要不去探究那就相安无事,但是一旦打开了门,那就要做好震惊的准备了。”

桑德斯医生静静地听着两个年轻人的谈话。他或许愤世嫉俗,或许并不为那些悲悯众生的不幸感到苦恼,但他对年轻却有一种特殊的情怀。或许是因为年轻太短暂,但又承载了太多的期许。对他来说,当残酷的现实粉碎了当年的壮志,当年少的心第一次懂得了竟然还有一些事比身患重症更加可悲时,是多么的心酸而苦涩。

虽然弗瑞德言语笨拙,但医生仍能理解他的意思,于是向他投去了一丝赞同的微笑。弗瑞德坐在那里,柔和的日光笼罩在他身上。他穿着汗衫,卡其色裤子,没戴帽子,蜷曲的黑头发好看极了。这时的他帅气逼人。他的英俊有一种动人之处,竟让一直认为他只是个木讷的年轻人的桑德斯医生也突然产生了一丝好感。也许是受他那俊朗外表的蛊惑,也许是因为有埃里克·克里斯汀森在一旁,不管怎样,在那一瞬间,医生感到弗瑞德的内心隐藏着某种自己从未猜到过的东西,而这个东西,也许正是探索他灵魂的昏暗的入口。想到这儿,医生不禁笑了起来。现在他的内心因惊讶而略微受到震撼,就好像一直以为枝丫上的是一根嫩枝,结果却突然看见那“嫩枝”扑棱着翅膀,一下子飞走了一样。

“我几乎每天傍晚都来这儿看夕阳。”埃里克说,“对我来说,这儿就是全部的东方。不是那个充满了故事的东方,也不是那个到处都是琼楼玉宇和装饰着雕塑的寺庙的东方,更不是那个属于率领着成群勇士的征服者的东方,而是那个作为世界之初的东方,是伊甸园之东。在那里,人口不多,大家都过着简单、谦逊又原始的生活。此时,整个世界都在静候,就像是空荡荡的花园等着消失的主人一样。”

这个丑陋又朴素的年轻人说话的时候,天生带着一种充沛的情感,若不了解这些话对他来说,就像是珍珠贝、椰子干和海参一样寻常,那一定会被他那动人的辞藻和神情吓得惊慌失措。他的豪言壮语确实有点儿荒唐,即便引人发笑,也是充满了善意。他坦诚得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他们坐在了那座废弃了的荒凉的葡萄牙要塞里,外面的景色美妙极了,好像能融化一切,就连埃里克那夸张的腔调,也并不会让人觉得有什么不合时宜。他举起厚实的大手,轻轻搭在了巨大的石块上。

“这些石块见证了这座岛的荣辱变迁,但是人们对它们却知之甚少。你永远都别想发现其中的秘密,你能做的,只是猜测而已,而可猜测的内容又是那么少,没有人知道这儿到底发生过怎样的故事。下次我回欧洲的时候,一定要去一趟里斯本,看看能从那些曾经在这儿住过的人身上挖出怎样的秘密。”

当然,这儿也一定有过传奇,只是这故事太过模糊,于是在无知的怂恿下,人们的脑海中便只能浮现出一幅朦胧的画面,就像是冲洗失败的照片一样模糊不清:葡萄牙上校正是站在那些塔上,或是监视着大海,寻找那即将为他们带来故土喜讯的里斯本船只,或是忧虑地看着荷兰船从远方驶来对他们展开进攻。那些肤色黝黑的勇士,身着腹甲和锁子甲,生命于他们来讲,就是一场随时都会结束的冒险。然而他们只是鲜活在你的想象中,否则便只是大军压境时那一片死气沉沉的阴影。要塞旁还有一处小教堂的遗迹。在那里,曾经每天都举行神奇的变体仪式。在某次围剿中,身着祭服的牧师来了,为那些躺在城墙上濒死的士兵施最后的傅油礼。这样的场景,即便只是想象,也仍旧让人战栗不已。那朦胧的危险感、残酷感,那不屈不挠的勇气,那自我牺牲的壮烈,都足以震慑后人的灵魂。

“你难道一点儿都不思乡吗?”这时,弗瑞德问道。

“我经常想起老家。那是一个小村子,那儿有黑白的奶牛和绿色的牧场。我也常想起哥本哈根。哥本哈根的房子上都装着平面窗,就像是那些面容光洁但又眼大无神、目光短浅的女人一样。而那些宫殿和教堂,就像是童话中的一样。不过对我来说,这些都只是舞台上的一幕场景而已,虽然非常清晰,也能逗人发笑,但我可不想登台表演。我宁愿坐在顶层楼座上那隐于黑暗中的座位上,远远看着台上那一切。”

“不管怎样,人只能活一次。”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不过生活是靠自己创造的。我也许只是一个办事员,若执著于这一点,生活就该更困难了。所以我就想,在这儿,有着一望无垠的大海,茂密的丛林,蜂拥而至的回忆,以及来来往往的马来人、巴布亚人、中国人和迟钝的荷兰人,再加上我的那些书,我简直就是一个能尽情享受闲暇的百万富翁——天哪,还有比这更好的生活吗?”

弗瑞德·布莱克看着他,那与众不同的想法让他不禁皱起了眉头。而当他终于明白丹麦人的意思时,他的声音中不自觉地流露出无法掩饰的惊讶。

“可是你说的这些都是虚构的呀。”

“这是唯一的现实。”埃里克笑着说。

“我不知道你这么说指的是什么,现实是有所行动,而不是凭空幻想。人只能年轻一次,应当及时行乐。每个人都想出人头地,都渴望像金钱、地位这样的东西。”

“噢,当然不是这样。要这些有什么用?当然了,一个人必须得工作养活自己,但温饱解决后,余下的努力便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妄念。你在海上看到那些岛屿时,内心充满了喜悦,而当你上岸后,却发现是一片令人失望透顶的丛林,告诉我,哪个才是真实的岛?哪个岛给了你更多的感动,哪一个岛又会被你珍藏在回忆里?”

弗瑞德微笑地看着埃里克那热切又温柔的双眸。

“老兄,这可真是一派胡言。只考虑事物的表象并没有什么好处,因为人最后终究会回归事实,到那时便会失望透顶。逃避事实是无法向前迈步的。你若以为那表面的光鲜便是全部,那就太狭隘了。这样的你最后会到达哪里呢?”

“天国。”埃里克微笑着说。

“在哪儿?”弗瑞德问。

“在我心中。”

“我不想打搅你们交流哲学,”医生说,“但我真的渴得难受极了。”

埃里克笑了起来,支起硕大的身子站了起来,离开了原本坐着的矮墙。

“太阳很快就下山了,我们下去吧,到我家喝一杯。”他指着远处那背向西边的火山,在逐渐变暗的天空的映衬下勾勒出了一个清晰的锥形轮廓,对弗瑞德说:“明天能否赏光一起爬山呢?山顶上的风景非常迷人。”

“去去也无妨。”

“那就一定得早点儿,否则天就热了。天亮前我就去小帆船那儿接你,这样就肯定不会来不及了。”

“没问题。”

他们慢慢溜达下了山坡,不一会儿便回到了镇上。

埃里克的家就在早上他们登陆后沿街闲步时看到的那群破落了的房子中间。荷兰富商曾经在这儿住了一百多年,后来这里便被他现在所效力的公司完全买了下来。房子外面有一排高耸的石灰墙,墙粉早已剥落得斑斑驳驳,很多地方也因受潮而生出了点点绿色的霉斑。高墙里圈是一个小花园,杂草丛生,一片荒芜。花园里种着玫瑰花和果树,繁茂的藤蔓缠成一片,还有开着花儿的灌木丛、香蕉树,以及两三株高耸入云的棕榈树。野草随处可见,将整个花园塞得满满的。夜里,微弱的月光倾洒下来,笼罩着园子,升腾出一股神秘的荒凉感。园子里亮着点点亮光,那是萤火虫在来回起舞。

“很抱歉,这儿很杂乱。”埃里克说,“有时我也想找几个小工把这儿都收拾干净,不过我喜欢它现在的样子,总让我的脑海中浮现出这样的画面:荷兰商人安逸地坐在这儿乘凉,身旁坐着他那臃肿的太太,正不急不忙地摇着扇子。”

他们走进了客厅。这是一间长廊式的房间,四面全是窗户,但都拉上了厚厚的帘子。一个小男孩走了进来,爬上了一把椅子,点燃了悬在顶上的油灯。房间里铺着大理石,墙上挂着油画,但色泽早已晦暗,根本无法分辨画里的内容。房间中央摆着一张大圆桌,圆桌四周则是一套高背椅,椅子上套着绿色印花天鹅绒椅罩。这个房间乏味又让人感觉别扭,但正是这种怪异,反而为其增添了一种独特的魅力。它描绘了一幅栩栩如生的画面:原来十九世纪的荷兰富人,过的便是这种富丽堂皇的庄重生活。当那一脸严肃的商人拆开了不远万里从阿姆斯特丹运来的家具时,心中一定溢满了骄傲。然后,每一件家具都整整齐齐地放到了特定的位置,满屋子都是奢华的味道——它们都是他身份的象征。这时男孩儿端来了啤酒。埃里克走向一旁的小桌子,在留声机里放上了唱片,瞥见了桌上的一捆报纸。

“这是给你的报纸。我请人给你拿来了。”

弗瑞德从椅子里站了起来,接过报纸,坐在了大圆桌旁的椅子里,借着顶上油灯的光看了起来。因为之前在葡萄牙要塞的时候,医生提到了特里斯坦,于是埃里克特意放上了《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最后一幕的开场曲。悠扬的曲调总是让人想起过往,而就着回忆,这乐曲便更显沉重了。当那牧羊人痴痴地望着海面,却等不到一丝帆影时,他轻轻举起了芦笛。奇妙又温柔的音符缓缓流淌而出,但却因为那破灭了的希望而充满了哀伤。然而,撞击着医生心脏的,却是另一种痛楚。他想起了那时的考文特花园。他仿佛又看到那时的自己,穿着晚礼服,坐在剧院正厅通道旁的座位上,包厢里坐着的都是颈上戴着珍珠项链的,身份高贵的女士。国王坐在对面的豪华包厢里,他身材臃肿,脸上挂着巨大的眼袋,正在俯瞰着恢弘的管弦乐队。梅耶男爵和夫人也在那儿,夫人看到了他,便朝他欠了欠身子,以示尊敬。人人脸上都透露出安逸富足的神情,一切都那么隆重,又那么秩序井然,没有人愿意改变这种生活。里克特正在指挥。那是一首多么热情澎湃的曲子啊!每个音符都壮丽地饱满着,成千上万个音符聚成了美妙的旋律,经由人们的感官,像一幅画卷一样徐徐展开。然而他尚未仔细聆听,一首像规模宏大的自助餐一样粗糙喧闹又有些低俗的曲子便分散了他的心神。当然,这曲子非常华丽,但却有些沉闷。他的耳朵早已习惯了中国乐曲的繁复而细腻与和谐而娴雅,而现在冲击着他耳膜的曲子却太过直白,所有的意思被一股脑儿倒了出来,略微震撼了他那挑剔的品味。一曲结束,埃里克起身为唱片换面,桑德斯医生看了一眼弗瑞德,想看看那些旋律在他身上留下了怎样的痕迹。音乐是一样很奇特的东西,它和人类的其他成就似乎都毫无关联,一个平日极其普通的人也可能有着过人的乐感和敏锐的音乐神经。他开始认为,弗瑞德·布莱克并不像他一开始认为的那样普通,他的体内隐藏着什么尚未觉醒、就连他自己也并未意识到的东西,就像是一朵不幸长在石缝中的花儿,热切地寻求着阳光。这种可怜的姿态,深深唤起了医生内心的同情和好奇。但是弗瑞德的耳朵里没有飘进任何音符。他呆呆地望着窗外,置身于周遭环境之外,就好像是在另一个世界里。热带的黄昏非常短暂,不一会儿天色便完全暗了下来。夜就这样来临了,深蓝色的天空上已升起了一两颗星星。然而弗瑞德的眼神却并未落在那闪烁的明星之上,他凝滞的眼神似乎正陷落在某个思想的深渊中。头顶上的油灯在他脸上投下了一片怪异的阴影,就像是为他戴上了一个无法辨认神情的面具。不过他的身体倒是很放松,就好像不安突然从中被抽离出去了一样,就连他那伏在棕色肌肤下的肌肉也因放松而松弛下来。他感觉到了医生冷静的视线,于是勉强向医生挤出了一丝微笑,但这微笑却带着淡淡的苦涩,充满了哀伤,莫名的触动人心。他手边的啤酒一口都未喝过。

“报上说什么了?”医生问道。

弗瑞德的脸刷的一下变得通红。

“没什么,选举结束了。”

“哪儿的选举?”

“新南威尔士。工党上台了。”

“你是工党吗?”

弗瑞德犹豫了一会儿,眼中露出了警惕。这种小心翼翼之前也曾出现过一两次。

“我不关心政治,”他说,“那些事我一点儿都不懂。”

“我想看看那报纸。”

弗瑞德从那一捆报纸中抽出了一份,递给了医生。但医生却并未伸手。

“是最新的吗?”

“不是,这份才是最新的。”弗瑞德一边回答一边将他的手压在了自己刚刚阅读过的那份报纸上。

“如果你看完了,那就让我看那份吧。我不太喜欢太旧的新闻。”

弗瑞德犹豫了一会儿。医生和善地微笑着,但眼神却十分坚定,不容弗瑞德说不。很显然,弗瑞德一时也编不出什么花言巧语拒绝如此自然的请求。于是他将报纸递给了医生,医生接了过来,倾身向前,凑着灯光看了起来。弗瑞德并未从那捆报纸中抽出其他《简报》,他静静地坐着,假装不经意地看着桌面。医生看穿了弗瑞德的佯装,便借着眼角的余光密切地观察着他。很显然,弗瑞德一定在报上看到了什么,使得他现在陷入了深深的担忧。医生哗啦哗啦地翻着报纸。报上登出了很多条关于选举的新闻,还有一封伦敦函件,大量来自美国和欧洲的电报新闻,以及很多地方新闻。他翻到了警方新闻版块。选举造成了一些动乱,法庭已经做出了回应;纽卡斯尔发生了一起入室抢劫案;有一个家伙因诈骗保险金而被判入狱;两个汤加群岛人之间发生了一场激烈的口角。尼克尔斯船长认为,之所以急着安排弗瑞德逃亡,是因为他犯下了谋杀罪,于是医生寻找着有关谋杀案的消息。编辑用两栏的空间报道了一起发生在蓝岭某个农庄里的谋杀案,起因是兄弟二人发生了争吵,后来杀人犯向警方自首,并且申辩自己是正当防卫。不过这是发生在尼克尔斯和弗瑞德离开悉尼后的事情了。除此之外还刊登了一份验尸报告。死者是一名妇女,自杀身亡。此时此刻,医生不禁犹豫了起来,怀疑这样一份具有文学倾向的周报是否真的能提供他想了解的信息。简明扼要并不是《简报》的风格,为了迎合那已从日报上了解过事件详情的读者群,它采用了一种回顾来龙去脉的报道手法。就报道看,那名自杀的妇女在几周前谋杀了自己的丈夫,不过官方并未掌握针对该女子的有力证据,于是只能对她进行一遍又一遍的审讯。警察的纠缠,丑闻的压力,以及邻里间的冷言冷语,让她一时精神错乱,最终了结了自己的生命。验尸官表示,随着她的死亡,帕特里克·哈德森谋杀案也就无果而终了,警方侦破该案的最后一丝希望就此破灭。桑德斯医生又仔细看了一遍这则报道。这则新闻很蹊跷,但因为行文太短,他也无法得知更多的信息。这名自杀的妇人现年四十二岁,看起来和弗瑞德这样的青年并无关联。不过尼克尔斯的论断也只是凭空猜测,并没有依据,弗瑞德是一名会计,他也有可能贪污了公款,或者迫于经济危机的压力伪造了假支票。如果他和某位政要有牵连,这些罪行也足够让他外出躲一阵子了。医生放下了报纸,一抬头便迎上了弗瑞德的目光。医生朝他微微一笑,意图打消他的顾虑。医生的好奇心并不是出于私欲,而他也不会为了满足这种好奇心而让自己身陷麻烦之中。

“回旅馆吃晚饭吗,弗瑞德?”医生问道。

“我本想邀请你们留下来吃一顿便饭,”丹麦人说,“不过我得和弗里斯一起吃晚饭。”

“没关系,我们正好散散步。”

医生和弗瑞德在漆黑的街道上并肩走着,彼此都没有说话。

“我不想吃晚饭,”弗瑞德突然说,“我今晚不想看见尼克尔斯,我要去找个妓女爽爽。”

桑德斯医生尚未答话,弗瑞德便转过身去疾步走开了。医生无奈地耸了耸肩,不疾不徐地向旅馆走去。